第21章 虎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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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元礼捏着藏在衣襟里的青铜针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光绪年间的云南深山,秋气已浸得骨头发寒,他刚从一片烧得焦黑的村落逃出来——三天前,反兵破了县城,沿街的铺子被烧得只剩断梁,他亲眼见邻人老周被按在门槛上砍了脑袋,血溅在自家针灸馆的“妙手回春”匾额上,红得刺目。
为了躲反兵,他弃了家当,只揣着针盒和一小袋艾绒往深山里钻。此时日头沉得只剩山尖上一点残红,林子里的风裹着松针刮过脸,凉飕飕的,更要命的是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狼嚎,不是一只,是一群。他脚底板早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不敢停——这深山里,天一黑,虎狼比反兵更要人命。
正慌得六神无主,忽然瞥见前方山道上有两个黑影,腰杆挺得笔直,正顺着山路往深处走。殷元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忘了脚疼,拖着步子就往那边赶,嗓子干得发哑,只能扯着喉咙喊:“二位兄台,等等!”
那两人闻声回头,动作齐整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等殷元礼喘着粗气跑到跟前,才看清这两人的模样——都是八尺来高的个子,肩膀宽得能扛住半扇山,身上穿的粗布短打洗得发白,却浆得板正,袖口裤脚都扎得紧紧的。左边那人脸膛是深褐色的,额角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眼窝深,眼珠黑沉沉的,看人的时候像盯着猎物;右边那人稍矮些,却更壮实,胳膊上的肌肉把短打撑得鼓鼓囊囊,下巴上留着一圈青胡茬,看着更显凶相。
“你是何人?从哪儿来?”刀疤脸先开了口,声音像两块石头撞在一起,硬邦邦的。
殷元礼定了定神,把喘匀了,拱了拱手:“在下殷元礼,是云南府下辖的通海县人,家里世代行医,最擅长针灸。前些日子县城遭了反兵,实在没法子,才逃进山里避难,想着找个村落投宿,可走到这时候还没见着人家……”他话说得实在,眼神里的慌张藏不住——这两人看着就不好惹,可眼下除了跟他们搭话,自己连个能躲的地方都没有。
没成想,他话音刚落,那两人脸上的冷硬竟消了大半,对视一眼,齐刷刷地朝他拱手,动作算不上多标准,却透着股郑重:“原来您就是通海县的殷先生!我们兄弟俩早听过您的名声,说您一根针能治旁人治不了的杂症,真是如雷贯耳,仰若山斗啊!”
殷元礼愣了愣——他在通海县是有些名气,邻里街坊谁腰腿疼、头疼脑热的,都爱找他扎两针、灸一灸,可从没料到,这深山里竟还有人认得他。他连忙摆手:“不敢当,都是乡邻们抬举。还没问二位兄台高姓大名?也是避难进山的?”
“我们姓班,”壮实些的那个开口,声音比刀疤脸沉些,“我叫班牙,他是我哥,班爪。我们俩也是躲反兵进来的,在前面寻了个石室,能遮风挡雨。先生要是不嫌弃,不如跟我们去住一晚,山里夜寒,总比在林子里挨冻强——况且,我们还有件事想求先生帮忙。”
殷元礼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添了点好奇——这两人看着像猎户,能有什么事求他这个郎中?但眼下有地方住,还有人作伴,总比独自面对虎狼强,他忙点头:“多谢二位兄台收留,若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班爪和班牙在前头引路,脚步又快又稳,踩在落满松针的山路上没半点声响。殷元礼跟在后面,越走越觉得这地方偏——路是没修整过的野路,两旁的树越密,光线越暗,风穿过树林的声音像有人在耳边吹哨。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头忽然出现一块大岩石,岩石底下凹进去一块,竟真藏着个石室,有半人高,得猫着腰才能进去。
班爪钻进去,没多久就举着一束点燃的干柴出来,火光照亮了石室周围——石室靠着一道山涧,涧水哗哗流着,旁边堆着些干柴和几张兽皮,地上还散落着几枚兽骨,看形状像是鹿骨。“委屈先生了,山里没灯,就用这个凑活。”班爪把柴火递到殷元礼手里,自己又钻进去抱了些干柴堆在石室门口,点着了堆火。
火光大了些,殷元礼这才把二班看得更清楚——班爪的刀疤在火光下泛着淡红色,左手缺了一截小指,只剩个光秃秃的指根;班牙的手背和胳膊上全是深浅不一的伤疤,有一道从手腕划到肘弯,看着像是被什么猛兽抓的。两人站在火边,影子投在岩石上,又高又壮,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凶气。殷元礼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后悔——这两人看着哪像普通避难的百姓,倒像是山里的匪类,可这荒山野岭的,自己就算想走,也没地方去,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待。
正琢磨着,忽然听见石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呻吟,断断续续的,像有人疼得喘不过气。殷元礼侧耳听了听,看向班爪:“里面有人?”
班牙往石室门口挪了挪,声音软了些:“正是因为她,我们才想求先生。”说着,他弯腰钻进石室,片刻后举着另一束柴火出来,对殷元礼说:“先生,您进来瞧瞧?”
殷元礼跟着钻进去,石室不算小,能容下三四个人,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和一张鹿皮,鹿皮上躺着个老太太,头发全白了,用根麻绳挽在脑后,脸朝着石壁,身子蜷成一团,嘴里还在哼哼。“老人家怎么了?”殷元礼蹲下来,轻声问。
班爪也钻了进来,举着火柴凑到老太太跟前,照亮了她的脸。殷元礼这才看清——老太太的鼻子底下、嘴角右边,各长了一个赘瘤,左边的挨着鼻孔,有饭碗那么大,右边的挂在嘴角,比左边的还大些,颜色是深紫色的,表面坑坑洼洼,看着就吓人。“先生您看,”班牙在旁边低声说,“这瘤子长了快半年了,一开始就黄豆那么大,后来越长越大,现在疼得碰都碰不得,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利索,只能靠我们嚼点肉糜喂她。”
殷元礼伸出手,想凑近看看瘤子的根蒂,老太太却猛地瑟缩了一下,疼得“哎哟”了一声。“别动,老人家,我看看就好。”殷元礼放轻声音,借着火光仔细瞧——这是痰浊瘀阻引起的赘瘤,不算什么疑难杂症,只是长得位置刁钻,又拖得久了,才这么疼。他从衣襟里掏出针盒,又摸出一小袋艾绒,抬头对二班说:“这病不难治,我用艾绒灸一灸,明天就能好。”
班爪和班牙眼睛一下子亮了,班爪忙说:“真的?那多谢先生了!您要什么,我们这就去找!”
“不用,我带了艾绒。”殷元礼取出艾绒,捏成比拇指头略大些的艾团,又让班牙扶着老太太坐起来,稍微仰着脸。他先在老太太鼻下和嘴角的皮肤上擦了擦——没水,只能用干净的衣角蹭了蹭,然后把艾团放在两个赘瘤的根蒂处,用火柴点着。艾绒烧得慢,冒出淡淡的青烟,带着股艾草的苦味。老太太一开始还紧张,后来大概是觉得温温的,不怎么疼,哼唧声渐渐小了。
殷元礼一共捏了二十来个艾团,每个赘瘤上各灸了十几壮,直到艾团烧完,老太太的皮肤微微发红,他才停手:“行了,明天早上这瘤子就会破,到时候我再敷点药,就全好了。”
二班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凶气少了不少,多了些真切的感激。班爪先钻出去,没多久就扛着半只烧得焦香的鹿腿进来,鹿腿还冒着热气,油顺着焦皮往下滴。“先生,山里没别的东西,就早上打的鹿,烧了给您填填肚子。”他把鹿腿放在地上,又找了块干净的兽皮垫在旁边,“委屈您,没酒没饭,就这一口肉。”
殷元礼确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就啃了半块干饼。他也不客气,撕了块鹿腿肉咬了一口——鹿肉烧得不算入味,就撒了点盐,可肉质紧实,带着烟火气,吃着格外香。班爪和班牙也在旁边吃,两人吃得快,大口大口地撕着肉,骨头嚼得咯吱响,不怎么说话,只偶尔给殷元礼递块肉多的地方。
吃完鹿肉,天已经全黑了,山涧的水流声和林子里的虫鸣混在一起,倒不显得那么静得慌。班牙在石室角落铺了些松针,又拿了张薄些的兽皮递过来:“先生,您就睡这儿,我们俩在门口守着,有动静喊我们。”
殷元礼接过兽皮,铺在松针上,只能枕着块平整些的石头——硌得后脑勺疼,可他不敢说。二班虽说看着和善了些,可那身板、那伤疤,总让他心里发怵。他躺在那儿,眼睛睁着,听着门口二班低声说话的声音,还有石屋里老太太偶尔的呼吸声,一点困意都没有,稍微动一下,就怕惊动了外面的人。就这么半睁着眼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睡多久,鸡还没叫呢,他就猛地醒了——生怕出什么事,第一时间就往老太太那边看,老太太还睡着,呼吸比昨晚匀实些。
他爬起来,轻轻推了推老太太的胳膊:“老人家,醒醒,我看看你那瘤子。”
老太太慢慢睁开眼,眼神还有点迷糊,听殷元礼这么说,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子底下——刚碰到,就“呀”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讶,又摸了摸嘴角,然后坐起来,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殷元礼,激动得说不出话。
殷元礼赶紧喊门口的二班:“班兄,你们进来看看!”
班爪和班牙睡得浅,一喊就醒了,钻进来举着火柴一照——老太太鼻下和嘴角的赘瘤果然破了,变成两个浅红色的小创面,没流血,只有点清亮的汁水。殷元礼从针盒里拿出个小纸包,里面是他磨好的消炎生肌的药粉,撒在创面上,又用干净的布条轻轻盖了盖:“好了,过两天这创面长好,就全没事了,吃饭喝水都不耽误。”
老太太这才缓过劲来,拉着殷元礼的手,声音发颤:“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您真是活菩萨!”
殷元礼连忙摆手:“老人家客气了,行医救人是本分。”他看天快亮了,林子里的狼应该不敢出来,就对二班说:“二位兄台,我还有事要往山外去,这就告辞了。”
班爪和班牙挽留了两句,见殷元礼确实要走,也不勉强。班牙转身出去,没多久抱了块用油纸包着的鹿肉进来,递给他:“先生,这是昨晚剩下的鹿腿,您带着路上吃,山里不好走,填肚子。”
殷元礼接过油纸包,沉甸甸的,心里暖了些——不管这两人是什么来头,总归是念着他的好。他拱了拱手,跟老太太道了别,就顺着山路往山外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二班还站在石室门口,举着火柴朝他摆手,火光在晨雾里,像个小小的暖点。
这之后三年,殷元礼再没进过那片山。他回了通海县,县城早已恢复了原样,他重新开了针灸馆,日子过得平静,偶尔想起深山里的二班和那个老太太,只当是一场奇遇,没承想,三年后,他竟又跟那片山扯上了关系。
这年秋天,通海县西边的村子闹起了疟疾,村里的郎中治不好,死了好几个人,村长特意派人来请殷元礼。那村子在山脚下,得穿过当年他避难的那片山。他想着三年过去了,山里应该太平,就带了个药箱,雇了个挑夫,往西边去。
没料到,走到山深处的时候,挑夫忽然指着前面的路,脸都白了:“先生,有、有狼!”
殷元礼往前一看,心口一紧——路中间卧着两只狼,灰棕色的毛,尾巴夹着,眼睛绿幽幽地盯着他们,离着十几步远,正慢慢往前挪。“别跑,越跑越追。”殷元礼稳住心神,伸手摸药箱里的雄黄——他早听说山里有狼,特意带了些。可还没等他把雄黄拿出来,挑夫“啊”的一声,扔下担子就往回跑,那两只狼本来还盯着殷元礼,见挑夫跑,竟有一只追了过去,另一只还留在原地,死死盯着殷元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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