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黄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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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子才赶紧摆手:“我不要,这是你辛苦挣的,我怎么能要?再说你用的是南院的地,那地本来就是荒着的,能种出花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陶三郎拗不过他,只好把钱收起来:“那行,这钱我先存着,以后家里有什么要用的,我再拿出来。”
没过几天,陶三郎就雇了辆马车,把剩下的菊苗用蒲席包好,装了好几车,说要去山东卖——那边爱菊的人多,能卖个好价钱。马子才送他到村口,叮嘱他:“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你姐姐一个人在家,我会多照看的。”
陶三郎笑着点头:“放心吧马兄,我过完年就回来。
陶三郎走了,南院就剩下黄英一个人。马子才怕她冷清,每天早晚都往南院跑两趟,问问她缺不缺米粮,要不要帮忙挑水。黄英总是笑着说“不缺”,反过来还帮吕氏打理北院的菊花——陶三郎走前教过她怎么给菊花剪枝、施肥,她记得牢,下手也轻,那些开败的残花被她剪了之后,没过几天就冒出新的花苞。
吕氏看黄英一个人住,心里过意不去,常拉着她一起做针线、做饭。有次吕氏染风寒,发烧卧床,黄英就住在北院的偏房,白天给她熬药、煮粥,晚上守在床边擦汗,比亲妹妹还贴心。吕氏病好后,拉着黄英的手哭:“姑娘,你真是个好人,要是我家子才能有你这样的媳妇,我死也放心了。”黄英脸微微一红,低头捻着衣角,没说话,眼里却泛着软光。
转过年开春,陶三郎没回来。马子才心里犯嘀咕,托去山东的商队打听,商队回来却说,没见着卖菊花的年轻后生,只说山东那边去年冬天冷,好多菊苗都冻枯了。马子才急得睡不着,怕陶三郎出什么事,黄英却反过来劝他:“马兄别担心,三郎从小就机灵,不会有事的,许是路上耽搁了。”话虽这么说,马子才却看见她夜里站在南院的菊畦边,望着南边的方向,站到月亮都偏西。
春末的时候,陶三郎终于回来了。他雇了三辆马车,车上装的不是菊苗,而是一捆捆用草绳扎好的花苗,有山茶、杜鹃,还有些马子才叫不上名字的南方花草。他黑了点,也瘦了点,但眼睛还是亮的,看见马子才就笑着喊:“马兄,我回来了!这些花苗是我从江南捎回来的,在都城里开个花肆,保准能卖好价钱。”
原来陶三郎去山东卖完菊苗,又转道去了江南——那边花草多,品种也稀罕,他想着顺天府的人少见这些南方花草,开个花肆肯定能挣钱。马子才看他平安回来,悬着的心落了地,又佩服他的心思活络:“你这脑子,真是转得快。花肆要帮忙,你尽管说。”
陶三郎真的在都城最热闹的西市租了个小铺面,把花草摆出去,没过三天就火了。那些山茶开得红艳艳的,杜鹃粉的、紫的堆在一起,还有种叶子像巴掌大的花,开出来是淡蓝色的,叫“蓝蝴蝶”,引着街坊邻居都来瞧新鲜。十天不到,车上的花草就卖光了,陶三郎揣着银子回来,给马子才带了两匹好布,给吕氏带了支银钗:“马兄,马夫人,多谢你们照看我姐姐。”
从这以后,陶三郎就成了“花贩子”——秋天载着菊花去各地卖,春天拉着南方花草回都城开肆,来回跑了两年,手里的银子攒了不少。他先把南院的小瓦房拆了,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又在院子里修了个小池塘,池塘边种上垂柳,柳下摆着石桌石凳;后来嫌院子小,又把墙外的半亩地买下来,筑了道青砖院墙,里面全种上菊苗,还雇了两个长工帮忙打理。
马子才看着南院一天天变样,心里既替陶三郎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他种了一辈子菊,守着清贫,可陶三郎不过两年,就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吕氏看透他的心思,劝他:“人家三郎是凭本事挣钱,不偷不抢,你别瞎琢磨。再说咱们家,这两年靠着三郎帮衬,日子不也松快多了?”马子才想想也是,也就不再纠结。
可没过多久,吕氏就病了。起初只是咳嗽、没力气,后来越来越重,吃了好多药都不管用。马子才急得头发都白了,陶三郎也四处托人找大夫,黄英更是每天守在吕氏床边,熬药、喂饭,眼圈都熬红了。可到了秋天,吕氏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拉着马子才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子才……黄英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你别错过了……”
马子才心里空落落的,守着空荡荡的北院,每天除了浇菊,就坐在堂屋里发呆。黄英看他可怜,每天都做了饭送过来,劝他多吃点,别熬坏了身子。有次马子才看着黄英端饭进来,她穿着件淡青色的襦裙,头发挽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愁容,却还是温柔地劝他吃饭——那一刻,马子才忽然想起吕氏的话,心里动了动。
他找了个机会,托老马去跟黄英说心意。老马回来笑着说:“爷,成了!黄英姑娘听了,就笑了笑,说‘等三郎回来再说’,这就是答应了!”马子才心里又喜又慌,喜的是能娶到黄英这样的好姑娘,慌的是陶三郎会不会不同意。
可这一等,就是一年多——陶三郎开春又去了江南,之后就没了消息。马子才心里急,却不敢催黄英,只能每天去南院帮着打理菊苗,陪黄英说说话。黄英倒也平静,依旧每天种菊、打理家事,只是偶尔会站在院门口,望着南边的路,眼神里带着点期盼。
这期间,黄英把陶三郎留下的菊苗打理得更好了。她学着陶三郎的法子,把菊苗分株、扦插,又从江南捎来新的菊种,南院的菊畦扩大了一倍,品种也多了——有“胭脂雪”,花瓣是淡粉色的,像抹了胭脂;有“墨玉霜”,花瓣墨紫,边缘却泛着白霜;还有“金风露”,开出来是金黄色,早上带点露水,闪着光。到了秋天,她雇人把菊花装上车,拉去都城卖,居然比陶三郎在的时候卖得还好,手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又买了二十顷良田,盖了座气派的大宅院,比马子才家的北院阔气多了。
马子才看着黄英越来越能干,心里既佩服又有点别扭——他是个读书人,一辈子好面子,如今要靠女方过日子,总觉得抬不起头。可黄英从不提这些,依旧待他温和,有什么事都跟他商量,一点也不摆架子。
这天早上,有个穿短打的汉子找上门,说是从东粤来的,给黄英带了封信。黄英拆开一看,手微微发颤,赶紧把信递给马子才。马子才接过来,只见信上的字清隽飘逸,是陶三郎的笔迹:“姊亲启,弟在东粤安好,闻马兄妻逝,姊孤苦,弟意姊可归马兄。弟尚有俗事未了,归期不定,姊自行斟酌。”
马子才愣了愣,看了看信封上的日期——居然就是吕氏去世的那天!他忽然想起两年前跟陶三郎喝酒,陶三郎说黄英“四十三月”才嫁人,如今一算,从那天到现在,正好是四十三个月!“这……这也太巧了……”马子才拿着信,手都有点抖。
黄英看着他,眼里带着点笑意:“马兄,三郎都这么说了,我听你的。”
马子才又喜又愧,喜的是心愿能了,愧的是自己连聘礼都拿不出。他红着脸说:“黄英,我家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黄英打断他:“马兄说什么呢?我跟三郎不是图钱的人。你要是不嫌弃我,咱们就简单办个亲事,不用铺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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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马子才过不了自己这关,坚持要按规矩来。黄英没办法,只好说:“南院的宅子大,你搬过来住,就当是咱们的新家,不用你费心聘礼。”马子才不肯——他是娶媳妇,不是入赘,哪能住到女方家里?最后两人商量好,选个好日子,马子才用家里仅存的积蓄办了两桌酒席,请了几个街坊邻居,就算是娶了黄英。
黄英嫁过来之后,没让马子才搬去南院,反而在北院和南院之间开了道小门,每天两边跑——早上帮马子才收拾北院的菊苗,中午回南院打理家事,晚上再回北院陪马子才说话。马子才看着家里用的东西,从碗筷到被褥,慢慢都换成了南院带来的好物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有天晚上,他拉着黄英说:“黄英,你把南院的东西都搬回来,别人该说我靠媳妇过日子了。咱们分两个账本,北院是我的,南院是你的,别混在一起。”
黄英笑了笑,没反对。可过了没半个月,马子才就发现,家里的油盐酱醋、衣服被褥,又悄悄换成了南院的。他气鼓鼓地让老马把东西送回去,可没过几天,又会出现。反复几次,马子才累得没力气了,坐在堂屋里叹气。
黄英端着杯茶过来,笑着说:“陈仲子毋乃劳乎?”——陈仲子是古代有名的廉士,连哥哥家的粮食都不肯吃,非要自己种地、织鞋谋生。马子才一听,脸瞬间红了——他知道黄英是在笑话他死要面子,可话里又没带刺,让他发不出火。
“我……我就是觉得,一个大男人,靠媳妇养活,丢人。”马子才闷声说。
黄英坐到他身边,语气软下来:“马兄,我不是想让你丢人。你种菊是雅事,我卖菊是俗事,雅俗本就不分家。我挣这些钱,不是为了自己,是不想让人说,爱菊的人都得穷一辈子——你看陶渊明,世人都觉得他穷得有志气,可要是他能过得宽裕点,不也能多写几首好诗,多种几株好菊吗?我这是帮咱们家的‘彭泽公’解嘲呢。”
马子才愣了愣——他从没这么想过。他一直觉得种菊就得清贫,可黄英说的,好像也没错。黄英又说:“你要是真不想靠我,也行,床头的银子你随便花,扔了、散了都成,我不心疼。”
马子才赶紧摆手:“那不成!那是你辛苦挣的,我哪能瞎扔?”
“那你就别纠结了。”黄英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你要是想种菊,就好好种;我要是想卖菊,就好好卖,这不挺好的吗?”
马子才没说话,心里却松快多了。从那以后,他不再管黄英搬东西,黄英要盖房子、买地,他也不再拦着。没过半年,南院和北院之间的墙被拆了,盖起了连廊,两座院子合在了一起,雕梁画栋,比城里的富户人家还气派。黄英也听马子才的,不再开着门卖菊,只在秋天的时候,挑几盆好菊送给街坊邻居,剩下的都留在院里自己赏玩。
可日子一宽裕,马子才又犯了愁——他每天除了种菊,什么也不用干,看着黄英忙里忙外,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有天晚上,他喝了点酒,跟黄英说:“我种了三十年菊,本来觉得挺清高,可现在靠你过日子,一点丈夫气都没有。别人都盼着富,我倒盼着能穷回去,至少心里踏实。”
黄英看他真犯了愁,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咱们在园子里盖间茅房,你住过去,每天种菊、读书,我不打扰你,这样你就踏实了。”马子才一听,高兴坏了,赶紧让工匠在南院的菊畦边盖了间小茅房,铺了张土炕,摆了张旧书桌,真就搬了过去。
刚开始几天,马子才觉得特别清净,每天浇菊、读书,晚上躺在土炕上,听着菊叶沙沙响,心里踏实得很。可过了没五天,他就开始想黄英——想她做的桂花糕,想她晚上陪他说话的声音,想她帮他整理书案的样子。他硬撑了两天,实在忍不住,半夜悄悄溜回正屋,黄英没睡,正坐在灯下边做针线边等他。
“怎么回来了?茅房住不惯?”黄英笑着问。
马子才脸一红,挠了挠头:“有点……有点冷。”
黄英没戳破他,把被子往他那边拉了拉:“回来就回来吧,以后别折腾了。”
从那以后,马子才每天早上去茅房那边种菊、读书,晚上就回正屋跟黄英一起住,日子过得既有清净,又有暖意。黄英看着他踏实了,心里也高兴,不再提卖菊的事,只陪着他赏菊、喝茶,偶尔跟他聊几句陶渊明的诗。
转年秋天,马子才要去金陵办点事——之前帮他求“青心柳”的王承来信,说刘老汉病了,想让他去看看。马子才收拾好行李,黄英帮他装了两罐茶叶、一坛酒:“路上小心,早去早回。金陵的菊该开了,要是见着好菊种,就捎两枝回来。”
马子才点了点头,揣着银子就上路了。到了金陵,他先去城郊看了刘老汉,刘老汉病得不算重,见他来,高兴得拉着他聊了半宿种菊的事。第二天早上,马子才想着黄英的话,去西市的花肆看看——他记得陶三郎说过,金陵是他的故土,说不定能遇见好菊种。
西市的花肆多,一家挨着一家,马子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一家花肆吸引住了——铺子里摆着的菊花,跟陶三郎种的一模一样,有“雪抱枝”“金缕衣”,还有几盆“醉流霞”,开得比他家里的还精神。马子才心里一动,走进铺子里,喊了声:“掌柜的在吗?”
从里屋走出个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腰里系着根青布带,头发用木簪挽着,眉眼亮得很——不是陶三郎是谁?
“三郎!”马子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这两年你去哪儿了?黄英想你想得不行!”
陶三郎看见他,也愣了愣,随即笑了:“马兄?你怎么来了?我在东粤待了两年,上个月才回金陵,想着在这儿开个花肆,守着故土,也清静。”
两人坐在铺子里,聊了半宿。马子才说黄英这两年怎么打理家事,怎么种菊;陶三郎说他在东粤怎么遇见稀有的菊种,怎么跟当地的花农学种菊的法子。聊到最后,马子才拉着他说:“跟我回去吧!家里盖了大院子,菊畦也大,你回去正好跟黄英一起种菊,咱们天天喝酒、聊菊,多好。”
陶三郎却摇了摇头:“马兄,我不回去了。金陵是我的根,我想在这儿定居。我攒了点银子,想在城郊买块地,种上菊,再娶个本地的姑娘,过日子。”
“娶媳妇?”马子才愣了愣,“你之前不是说不想娶吗?”
“之前是没遇见合适的,现在遇见了。”陶三郎笑着说,眼里带着点温柔,“她也是个爱菊的,家里种了好多‘青心柳’,跟我聊得投缘。”
马子才还想劝,可看陶三郎眼神坚定,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好作罢:“那你有空,一定回顺天府看看黄英,她真的很想你。”
“我知道。”陶三郎从里屋拿出个布包,递给马子才,“这里面是五百两银子,你帮我带给姐姐,让她别太劳累,好好跟你过日子。我年底忙完,就去看她。”
马子才接过布包,心里有点酸——他知道陶三郎是真的想留在金陵了。他在金陵住了三天,每天都去陶三郎的花肆帮忙,临走的时候,陶三郎送他到码头,叮嘱他:“马兄,我姐姐性子软,你多让着她点。家里的菊要是有什么问题,就写信给我,我教你怎么弄。”
马子才点头应着,上了船,看着陶三郎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才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陶三郎平安就好。
回到顺天府,马子才把银子交给黄英,又说了陶三郎的事。黄英拿着银子,沉默了半天,才说:“他愿意留在金陵,就随他吧。只要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话虽这么说,马子才却看见她夜里站在菊畦边,偷偷抹眼泪。
没过多久,陶三郎就派人送来了信,说他在金陵城郊买了块地,种上了菊,还跟那个爱菊的姑娘订了亲,婚期定在来年春天。黄英拿着信看了好几遍,嘴角终于露出点真心的笑,转头跟马子才说:“这下踏实了,三郎有人照顾,不用我总挂着心了。”她特意让人回了封信,封里裹着两枝“醉流霞”的菊芽——是当年陶三郎用残枝育活的老种,她说“种在金陵的土里,就当我跟你一起看着弟弟成家”。
日子又回到安稳的模样。马子才每日在菊畦边的茅庐里读书、修枝,黄英则打理着田庄和宅院,偶尔过来给茅庐添壶热茶,蹲在边上看他给“青心柳”剪侧枝,两人不说话,只听风吹过菊叶的沙沙声,也觉得熨帖。有次马子才剪坏了一枝“墨玉霜”的主芽,懊恼得蹲在地上叹气,黄英就从兜里摸出块糖递给他——是江南来的桂花糖,甜丝丝的,“当年三郎剪坏菊枝,我也这么哄他,枝子剪坏了能再发,别气坏了身子。”马子才含着糖,看她蹲在畦边,用竹铲轻轻把断枝扦插在旁边的小土坑里,动作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温柔,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转年夏天,陶三郎真的回了趟顺天府。他没提前送信,是带着新婚妻子沈氏直接上门的。沈氏是金陵人,穿件淡绿的襦裙,眉眼清秀,手里拎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金陵的新茶和刚晒好的桂花干,见了黄英就屈膝行礼,声音软软的:“姐姐,我跟三郎来看你了。”黄英拉着她的手,笑得眼睛都弯了,忙让进正屋,又让马子才去喊厨房备菜,非要留他们住上半个月。
那半个月,院子里格外热闹。陶三郎白天跟着马子才在菊畦里转,教他用江南的河泥掺腐叶土,说“这样种出来的‘月舞裙’花瓣更软”;沈氏就跟着黄英学做北方的面食,揉馒头、擀面条,偶尔两人坐在廊下绣菊瓣,沈氏说金陵的菊开得早,黄英就说北方的菊更耐寒,说不完的话。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马子才和陶三郎喝酒,黄英和沈氏剥花生,聊到兴起,陶三郎还会念两句自己写的菊诗,沈氏在旁边轻声附和,月光洒在满院的菊苗上,亮得像撒了层霜。
走的那天,陶三郎拉着马子才的手说:“马兄,我姐姐就交给你了。她看着温和,其实性子犟,你多让着点。要是她想种新菊,你就写信给我,我让人把苗捎过来。”马子才点头应着,看着他们的马车走远,黄英站在他身边,轻轻说了句:“三郎长大了。”语气里有欣慰,也有几分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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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陶三郎每年都会寄信来,春天寄江南的新菊种,秋天寄晒干的桂花和菊茶,偶尔还会附一张沈氏绣的菊帕,黄英每次都把信和帕子收在木匣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看。马子才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明白,姐弟俩虽隔了千里,可那点牵挂,从来没断过。
日子一晃又是三年。这年秋天,顺天府来了个姓曾的读书人,是马子才的旧识,名叫曾鲸,为人豪爽,尤其爱喝酒,酒量更是出了名的大——当年在顺天府的酒肆里,他一个人喝倒过三个贩盐的商人,从此得了个“曾千杯”的名号。曾鲸路过顺天府,特意来拜访马子才,一进门就喊:“子才,别来虚的,先拿酒来!我这一路走得口干,得好好喝几杯。”
马子才笑着应着,让下人去打酒,又想起陶三郎——这几年陶三郎回顺天府常住了,沈氏生了个女儿,金陵的菊园交给伙计打理,他就带着妻女回了这边,说是“离姐姐近点,好照应”。如今陶三郎就住在南院的西厢房,每日除了种菊,就是跟马子才下棋喝酒,日子过得清闲。
“正好三郎也在,你们俩酒量都好,今天正好较量较量。”马子才说着,就让人去喊陶三郎。陶三郎听说有好酒的客人,也高兴,揣着两坛自己泡的菊花酒就来了。
三人坐在堂屋里,桌上摆着几碟小菜——酱牛肉、凉拌黄瓜、炒花生,还有黄英刚做的桂花糕。曾鲸拿起酒坛,给自己和陶三郎各倒了一大碗,端起来就喝:“我先干为敬!”一碗酒下肚,面不改色。陶三郎也不含糊,端起碗一饮而尽,放下碗还笑着说:“曾兄好酒量!这菊花酒是我用去年的‘金风露’泡的,度数不高,曾兄尽管喝。”
两人就这么喝开了。从中午喝到傍晚,桌上的空酒坛堆了十几个,曾鲸的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有点含糊,可手里的碗却没停;陶三郎依旧面色如常,只是眼睛亮得更厉害了,倒酒的手也稳得很。马子才在旁边陪着,喝得少,只看他们喝,心里暗暗佩服——这两人的酒量,真是旗鼓相当。
“不行……不行了……”眼看天快黑了,曾鲸终于撑不住,趴在桌上,嘴里嘟囔着“好酒……再来一碗”,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陶三郎站起身,跟马子才笑了笑:“马兄,我回屋歇会儿,明早再跟曾兄喝。”说着就往外走,脚步稍微有点虚,却没晃。
马子才怕他摔着,想送他,陶三郎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走。”他推开院门,往南院的菊畦走去——这个时辰,菊畦里的晚菊正开得旺,“胭脂雪”“墨玉霜”都透着股子夜凉后的清香气。马子才站在门口看着,忽然看见陶三郎脚下一滑,踉跄着撞在菊畦的竹篱笆上,接着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上的月白长衫散在地上,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三郎!”马子才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可跑到近前,他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倒在菊畦里的哪里还是陶三郎?分明是一丛半人高的菊花!枝干青嫩,顶端开着十几朵花,花瓣是月白色的,花心浅黄,正是陶三郎最爱的“月舞裙”,只是比寻常的“月舞裙”大了好几圈,每朵花都有拳头那么大,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马子才脑子一片空白,慌得声音都发颤,转身就往正屋跑,撞开房门就喊:“黄英!黄英!不好了!三郎……三郎他……”
黄英正在灯下缝衣服,听见他的声音不对,赶紧放下针线迎上来:“怎么了?慌成这样?三郎怎么了?”
“三郎他……他倒在菊畦里,变成菊花了!”马子才抓着她的胳膊,手都在抖,“我没骗你,你快去看看!”
黄英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拉起马子才就往南院跑。到了菊畦边,那丛月白色的菊花还立在那儿,花瓣在风里轻轻晃着。黄英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菊花从土里拔出来——根茎上还沾着湿土,像刚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点无奈:“这孩子,又喝多了,怎么就不知道节制点。”
她把菊花抱在怀里,又捡起地上的长衫,对马子才说:“你别在这儿站着了,跟我回屋。记住,别回头看,也别跟旁人说。”马子才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心里又怕又奇——原来陶三郎是菊精?那黄英……他不敢多想,只跟着黄英回了屋。
黄英把菊花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用湿布擦了擦根茎,又盖上长衫,对马子才说:“你先去歇着吧,明天一早他就回来了。”马子才还是不放心,想留下来,黄英却摆了摆手:“没事的,他小时候也这样,喝多了就变回原形,睡一觉就好。”
马子才半信半疑地回了茅庐,可一夜没睡好,总想着那丛月白色的菊花。天刚亮,他就赶紧往南院跑,刚到西厢房门口,就看见陶三郎穿着件新的青布长衫,正蹲在门口刷牙,见他来,还笑着打招呼:“马兄,早啊。昨晚喝多了,倒在菊畦里睡着了,多亏你和姐姐把我扶回来。”
马子才看着他,又看了看屋里——床边的小桌上空空的,那丛菊花不见了。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可看着陶三郎坦然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从那天起,马子才就知道了黄英姐弟的身份,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亲近——难怪他们这么懂菊、爱菊,原来他们本就是从菊花里长出来的精灵,比谁都懂菊花的心思。
陶三郎自那以后,喝酒更不节制了,偶尔喝多了,还是会变回菊花,黄英总是默默把他抱回来,第二天他醒了,也不觉得尴尬,只笑着说“昨晚又麻烦姐姐了”。马子才看惯了,也不慌了,有时候还会帮着黄英把菊花搬到窗边,说“让他多晒晒太阳,醒得快”。
曾鲸在马家住了半个月,每天都跟陶三郎喝酒,两人喝得投机,成了莫逆之交。临走那天,曾鲸特意让人从家里抬来一坛酒——是用药材泡的白酒,度数极高,说是“珍藏了十年的好酒,今天跟三郎喝个痛快”。
两人在菊畦边摆了张桌子,坛口一打开,浓烈的酒香就飘了出来。陶三郎笑着说:“曾兄真是客气,这酒我得好好尝尝。”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马子才在旁边看着,心里有点担心——这酒比之前的菊花酒烈多了,怕陶三郎扛不住。
果然,喝到傍晚,坛子里的酒见了底,曾鲸先撑不住了,趴在桌上,嘴里嘟囔着“三郎……好酒量……下次……下次再喝”,被他带来的仆人抬着走了。陶三郎站起身,晃了晃,对马子才笑了笑:“马兄,我……我再去菊畦里转一圈……”说着就往菊畦走,没走两步,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瞬间就变成了一丛菊花——还是月白色的“月舞裙”,只是这次的花瓣有点蔫,颜色也淡了点,不像上次那么精神。
马子才赶紧跑过去,按照黄英教的法子,把菊花从土里拔出来,抱在怀里就往正屋跑。黄英正在做饭,听见他的声音,出来一看,脸色瞬间变了:“怎么回事?他喝了什么酒?”
“是曾鲸带来的药酒,度数特别高。”马子才把菊花递给她,“你快救救他!”
黄英把菊花抱进屋里,放在桌上,仔细一看,根茎已经有点发褐,花瓣也开始往下掉。她急得眼泪都掉了,声音发颤:“这酒太烈了,他扛不住……”她赶紧找来湿布,轻轻擦着根茎,又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点淡绿色的汁液,滴在根茎上——是用晨露和菊叶熬的汁,之前陶三郎变回原形,她都用这个养着。可这次,汁液滴上去,根茎还是慢慢发褐,花瓣掉得更厉害了。
“不行……得把他种在盆里。”黄英赶紧让人找来个大花盆,装满腐叶土,小心翼翼地把菊花种进去,又浇上温水,放在窗边最向阳的地方。她坐在花盆边,守着菊花,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花盆里:“三郎,你别吓姐姐……你醒过来……姐姐以后再也不让你喝酒了……”
马子才站在旁边,心里又悔又恨——悔的是没拦住他们喝酒,恨的是曾鲸带这么烈的酒来。他想去骂曾鲸,可曾鲸已经走了,只能在旁边陪着黄英,帮着给花盆浇水、松土。
过了两天,传来消息——曾鲸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就醉死了,临死前还喊着“三郎……喝酒……”。马子才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只能安慰黄英:“都怪我,没拦住你们……”
黄英摇了摇头,眼神呆呆地看着花盆里的菊花:“不怪你,也不怪曾兄,是三郎自己爱喝酒,没节制……”
接下来的日子,黄英每天都守着花盆,早上用晨露浇水,中午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晚上再搬回屋里,嘴里还跟菊花说话,说小时候在金陵种菊的事,说沈氏和女儿的事,说马子才怎么笨手笨脚地剪菊枝。马子才看着她日渐憔悴,心里疼得慌,却不知道怎么帮她,只能每天把菊畦里最好的腐叶土挑来,帮着松松土。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花盆里的菊花终于有了点动静——枯萎的花瓣掉光了,枝干上冒出了点嫩绿的芽点,慢慢抽成了小枝条,长出了细细的叶子。黄英看见,终于笑了,眼泪却又掉了下来:“三郎,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到了九月,花盆里的菊花终于开了——不是之前的月白色“月舞裙”,而是一种短矮的菊花,枝干只有半尺高,花瓣是淡粉色的,像撒了层粉,闻着还有股淡淡的酒香。黄英看着花,笑着说:“就叫你‘醉陶’吧,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可别再喝这么多酒了。”
从那以后,这盆“醉陶”就摆在正屋的窗边,黄英每天都用少量的酒浇它,浇了酒,花瓣就更艳,叶子也更绿。陶三郎再也没变回人形,可黄英一点也不难过,每天看着“醉陶”,就像看着弟弟一样,没事就跟它说说话,说家里的事,说菊畦里的新种。
马子才看着黄英的样子,心里也踏实了——不管陶三郎是人形还是菊花,只要他在,只要黄英高兴,就好。
后来,陶三郎和沈氏的女儿长大了,名叫陶菊,生得眉眼清秀,跟黄英年轻时很像,也特别爱菊,跟着马子才学种菊,学得有模有样。陶菊长大后,嫁给了顺天府的一个读书人,那读书人也是个爱菊的,两人在城郊盖了座小院子,种满了菊花,日子过得清净又安稳。
黄英和马子才一起活到了七十多岁。临终前,黄英拉着马子才的手,笑着说:“马兄,我这辈子,嫁给你,没后悔。以后我走了,你别难过,就把我埋在菊畦里,跟三郎的‘醉陶’挨着,这样我还能看着你种菊……”
马子才点了点头,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黄英走后,马子才按照她的意思,把她埋在了南院的菊畦里,就在“醉陶”旁边。第二年春天,埋着黄英的地方,长出了一丛菊花——淡粉色的花瓣,边缘泛着点浅黄,跟黄英当年穿的襦裙一个颜色,闻着也有股淡淡的桂花香,马子才给它起名叫“英娘”。
每年秋天,菊畦里的“醉陶”和“英娘”就一起开着,一个带着酒香,一个带着桂香,风一吹,花瓣轻轻晃着,像黄英和陶三郎站在那儿,笑着跟他打招呼。马子才坐在菊畦边的石凳上,喝着菊花酒,看着满院的菊花,心里一点也不孤单——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