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恒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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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洪大业早早地就守在正屋门口。朱氏从屋里出来倒水,看见他,愣了一下:“先生怎么在这儿?”

“我……我等你一起吃晚饭。”洪大业有些局促地说。

朱氏没说话,转身进了屋,这次却没关门。洪大业心里一喜,连忙跟了进去。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光线昏黄,朱氏坐在桌边,正在整理账本。洪大业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犹豫了半天,才说:“朱氏,昨日……是我不好,不该打扰你睡觉。”

朱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弯了弯——那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对他笑。洪大业看着她的笑,心里一下子就暖了,连忙说:“明日我休班,咱们一起去春园好不好?你昨日说那里热闹,我陪你去逛逛。”

朱氏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啊,不过……我只能跟你待半天,下午还要回来做账。好啊,不过……我只能跟你待半天,下午还要回来做账。”

朱氏话说得轻,却像颗小石子投进洪大业心里,漾开一圈圈喜意。他原以为她会直接拒绝,没想到竟应了下来,忙不迭点头:“好!半天就好,我明日一早就备车,带你去吃巷口张记的糖糕——你从前最爱吃他家的。”

朱氏“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翻账本,指尖却悄悄蜷了蜷——她果然没猜错,恒娘这“欲擒故纵”的法子,比硬碰硬管用多了。

第二日天刚亮,洪大业就醒了。他亲自去厨房吩咐做糖糕,又让春桃把马车擦得锃亮,连自己都换了身新做的宝蓝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朱氏出来时,身上穿了件浅紫的绣丁香短袄,配着月白的裙子,没插步摇,只在鬓边别了朵浅粉的海棠,素雅又清丽。

“你今日真好看。”洪大业看着她,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子,伸手想扶她上车,又怕她躲开,手悬在半空,略显局促。朱氏看在眼里,心里软了软,主动扶了他一下,轻声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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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往城外春园去,车里铺着软垫,洪大业特意备了暖炉,怕朱氏着凉。他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前几日我听狄老板说,春园西边新搭了个戏台,今日有班子唱《牡丹亭》,你最爱听这出;还有南边的茶摊,煮的雨前龙井最香,一会儿咱们去尝尝……”

朱氏没怎么说话,只偶尔“嗯”一声,却听得认真,嘴角时不时弯一下。洪大业见她听着,说得更起劲了,从春园的花,说到西市的新布料,连自己铺子昨日收了匹好帛的小事都讲了——他太久没跟朱氏这样平和地说话,心里攒了一肚子的话,恨不得全倒出来。

到了春园,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口卖糖葫芦、吹糖人的小贩吆喝着,往里走,桃花、杏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花瓣落了一地,风一吹,就像下了场花雨。洪大业牵着朱氏的手,慢慢往前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朱氏的手还是那样软,却比从前粗糙了点,他想起这两个月她日日干活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愧。

“你看,那就是新搭的戏台。”洪大业指着不远处的戏台,拉着朱氏往那边走。戏刚开唱,唱的正是《游园惊梦》,杜丽娘的声音婉转,听得人心里软乎乎的。洪大业怕朱氏站着累,找了个靠前的位置,让她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挡着人流,偶尔替她拂掉落在肩上的花瓣。

戏唱到一半,朱氏说想喝口茶,洪大业忙应着:“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要温的,不加糖,对不对?”——他竟还记得她喝茶的习惯。朱氏看着他快步跑向茶摊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算计”而起的别扭,慢慢淡了下去。

不多时,洪大业端着茶回来,手里还拎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张记的糖糕,还冒着热乎气:“刚路过买的,还热着,你尝尝。”他递了一块给朱氏,自己也拿了一块,却没吃,只看着她——从前朱氏吃糖糕时,嘴角会沾点糖霜,他总爱替她擦掉,如今倒不敢了。

朱氏咬了一口,甜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还是从前的味道。她抬头看洪大业,见他盯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你怎么不吃?”说着,递了一块到他嘴边。洪大业愣了一下,连忙张嘴接住,甜意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午后,朱氏说要回去做账,洪大业虽舍不得,却也没拦着,只说:“我送你回去,账要是多,我晚上帮你算——我虽不如你细致,却也能搭把手。”

回去的马车上,朱氏靠在车壁上打盹,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很。洪大业坐在一旁,悄悄看着她,心里满是满足——他太久没这样跟她待在一起,没有争吵,没有冷战,只有这样安安静静的暖意。他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冷落她了。

回到家,洪大业果然没去宝带房里,晚饭时主动帮朱氏摆碗筷,晚上还真的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帮她理账本。他算得慢,偶尔还会算错,朱氏便耐心教他,两人头挨着头,凑在一盏灯下,倒像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

宝带在自己房里待着,听着正屋传来的说话声,心里又酸又慌。她好几次想去正屋找洪大业,可走到门口,听见朱氏的笑声,又不敢进去——她总觉得,朱氏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明明没跟她争,却偏偏让洪大业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过了半月,朱氏按约定去狄家。刚进门,恒娘就笑着迎上来:“我看你这气色,就知道事成了大半。怎么样?他如今是不是日日围着你转?”

朱氏红着脸,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嗯,这半月他没去过宝带房里,日日陪着我,还帮我做账、干活……只是姐姐,我总觉得这样还不够,他虽待我好,可我怕……怕日子久了,他又变回从前的样子。”

恒娘拉着她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眼神认真起来:“妹妹,这只是‘引’他回来,要想让他一辈子待你好,还差最后一步——你虽美,却少了点‘媚’。你这容貌,若是添上几分媚态,别说一个宝带,就是西施来了,也抢不走他的心思。”

“媚?”朱氏愣了,“我……我不会啊。从前我爹教我,女子要端庄,哪里学过这个?”

“这不难,我教你。”恒娘说着,起身走到镜前,转过身看着朱氏,“你先看我——所谓媚,不是矫揉造作,是从眼里、从笑里透出来的软。你看我的眼睛。”

恒娘说着,眼尾微微向上挑了挑,眼神软下来,像含着一汪水,轻轻往朱氏这边一瞟,没说话,却比说话还勾人。朱氏看呆了——恒娘容貌本就寻常,可这一眼,竟添了无限风情。

“你试试。”恒娘笑着说。

朱氏学着她的样子,眼尾往上挑,可要么挑得太用力,显得凶;要么太轻,没半点样子。恒娘摇了摇头:“不对,不是硬挑,是放松,让眼尾自然往上弯——你想想,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里忍不住带笑的样子,就是那个感觉。”

朱氏按着她说的,闭上眼睛,想起刚才来的路上,看见洪大业在门口等她,手里拎着她爱吃的糖糕,心里暖乎乎的。再睁开眼时,眼尾自然弯了弯,眼神软下来,带着点笑意往恒娘那边看——这次竟有了七八分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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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就是这样!”恒娘高兴地拍手,“再试试笑。你平时笑,太端庄,嘴角只弯一点;要媚,就得笑得软一点,嘴角往两边牵,露出一点点牙齿,像偷着乐似的。”

恒娘示范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左边嘴角先往上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尾跟着弯起来,又甜又软。朱氏跟着学,起初笑得僵硬,练了十几次,才慢慢找到感觉。恒娘又教她走路——步子别迈太大,腰轻轻晃一下,裙摆跟着动,显得轻盈;说话别太直,声音放软,尾音拖一点点,听着就温顺。

练了一个时辰,朱氏额头都出了汗,却学得认真。恒娘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差不多了,你回去之后,对着镜子多练几遍,熟了就自然了。不过妹妹,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这些都是表面的,真正要紧的,是床第之间。”

朱氏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不敢看恒娘。恒娘却没避讳,语气认真:“夫妻之间,光有好看的样子不够,还得懂他的心思。他累了,你就帮他揉揉肩,别说废话;他想跟你亲近,你别总是拒着,也别太顺着——他急的时候,你慢一点;他软的时候,你主动一点。这些事,没法子一条条教,只能你自己看着他的样子,随机应变,顺着他的喜好来。”

朱氏咬着唇,点了点头,把恒娘的话记在心里。临走时,恒娘拉着她的手,轻声说:“妹妹,我能教你的都教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记住,别丢了自己的性子,媚是添彩,不是变样——你本来就好,添了这点媚,他只会更离不开你。”

朱氏回到家时,天刚擦黑。洪大业正在院子里等她,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正想去找你。”

朱氏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心里暖了暖,按着恒娘教的,眼尾轻轻弯了弯,声音放软:“没出事,跟恒娘姐姐多说了会儿话。你别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她说着,伸手替洪大业拂掉肩上的落叶——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肩膀,轻轻蹭了一下。

洪大业身子僵了一下,看着朱氏带笑的眼睛,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得慌。他伸手握住朱氏的手,声音有点哑:“回来就好,饭温着呢,咱们进去吃。”

晚饭时,朱氏没像往常那样安静吃饭,偶尔会夹一筷子菜递到洪大业碗里,轻声问:“今日铺子忙不忙?累不累?”说话时,尾音轻轻拖了一下,软乎乎的。洪大业连忙摇头:“不累,一点都不累。”说着,也给朱氏夹了块她爱吃的鱼,细心地挑掉刺。

晚上做账时,洪大业算错了一笔账,自己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真是笨,又算错了。”朱氏没像从前那样笑他,反而凑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软得像棉花:“别急,我教你,你看这里,把进出的数分开记,就不会错了。”

她的头发蹭在洪大业颈间,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声音就在耳边,暖乎乎的。洪大业浑身都软了,哪里还有心思看账本?只转头看着朱氏,眼神里满是情意:“朱氏,你今日……真好看。”

朱氏抬起头,眼尾弯着,嘴角露出一点点牙齿,像偷着乐似的:“我从前不好看吗?”

“好看,都好看。”洪大业连忙说,伸手揽住她的腰,“就是今日……更让我喜欢。”

朱氏没推开他,只轻轻靠在他怀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恒娘说的没错,这点“媚”,果然不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朱氏把恒娘教的都用了起来。洪大业累了,她就烧好热水,替他泡脚,一边泡一边帮他揉脚;洪大业想跟她说话,她就放下手里的活,安安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声音软乎乎的;晚上睡觉时,洪大业想抱她,她不会像从前那样僵着,反而会轻轻往他怀里钻一下,手搭在他腰上。

洪大业彻底被她勾住了心。他日日围着朱氏转,铺子的事都恨不得早点处理完,好回家陪她。白天一起吃饭、做账,晚上一起坐在灯下说话,偶尔还会像刚结婚时那样,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散步,看月亮,说些悄悄话。

朱氏没忘了恒娘说的“善待宝带”,每次吃饭,都会喊宝带一起坐;做了新衣服,也会挑一件好看的给宝带;甚至偶尔会故意说:“今日我有点累,先生你去宝带房里歇着吧。”

可洪大业哪里肯去?他只会抱着朱氏,皱着眉说:“我才不去,我就想跟你待在一起。宝带那边,让她自己歇着就好。”

宝带日子越过越难受。朱氏待她好,可这份好,却像隔着一层东西——她喊她吃饭,却从不跟她多说一句话;给她新衣服,却也不看她穿得好不好看。更让她委屈的是洪大业——从前洪大业虽不宠她,却也会偶尔去她房里坐会儿,如今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有次她主动端着茶去正屋,想跟洪大业说句话,洪大业却只皱着眉说:“我跟夫人说话呢,你先下去。”

宝带心里的委屈慢慢变成了怨恨。她觉得是洪大业薄情,是朱氏故意抢了她的位置。有次跟老妈子聊天,忍不住抱怨:“先生从前待我虽不算好,却也没这么冷淡,如今全是夫人挑唆的,故意让先生不待见我。”

这话没几天就传到了洪大业耳朵里。他本就因为宝带之前的“争”心里有点不舒服,如今听她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朱氏日日劝他去宝带房里,对宝带也尽心,怎么就成了“挑唆”?他气冲冲地找到宝带,沉着脸骂了她一顿:“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夫人待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再敢乱嚼舌根,我饶不了你!”

宝带被他骂哭了,心里更恨,却不敢再当着洪大业的面说,只能私下里跟别人抱怨。可越抱怨,她越没心思打理自己——衣服脏了也不洗,头发乱了也不梳,天天穿着件灰扑扑的旧衣服,头发像堆乱草,脸上也不擦脂粉,原本就不出挑的容貌,如今更显邋遢。

有次朱氏故意把洪大业推进宝带房里,还锁了门,想让他们缓和缓和。可洪大业在房里待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砸着门喊着要出来——宝带房里又脏又乱,宝带坐在床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见了他,不是委屈就是抱怨,哪里有半点让他亲近的心思?

从那以后,洪大业更不待见宝带了。宝带稍有不顺心,他就忍不住发火,后来甚至动了手——有次宝带把朱氏的绣绷子扔在地上,洪大业看见了,直接拿起鸡毛掸子抽了她两下,骂道:“你敢动夫人的东西?不想活了是不是!”

宝带彻底寒了心,也破罐子破摔,天天躺在房里不干活,衣服脏了也不换,房里臭烘烘的,连丫鬟都不愿进去。到最后,洪大业干脆让老妈子把她挪到了后院的小杂屋,除了给口饭吃,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朱氏彻底稳了主母的位置,洪大业对她的好,比刚结婚时还要甚——铺子里收了好料子,第一时间想着给她做新衣服;听说哪家的点心好吃,再远也会绕路去买;甚至连从前从不沾手的家务,也会主动帮她做,怕她累着。

邻里见了,都羡慕地说:“洪家夫人真是好福气,洪老板对她这般疼惜,比狄老板对恒娘还要亲厚。”朱氏听了,心里却总记着恒娘的好——若不是恒娘,她如今怕是还在冷宫里守着空房,哪有这样的日子?

她跟恒娘走得更亲了,没事就去狄家串门,有时带着自己做的点心,有时帮恒娘打理院子里的花。恒娘待她也依旧热络,两人坐在一处,从家常琐事说到夫妻相处的小门道,无话不谈,倒比亲姐妹还亲。

这样过了三年。这三年里,洪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洪大业的铺子开了两家分号,朱氏也怀了身孕,生了个儿子,取名“洪念安”,寓意“念安稳,念和睦”。孩子出生那天,洪大业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对着朱氏说:“朱氏,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儿子,咱们家以后更圆满了。”

朱氏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心里满是踏实。她抱着孩子去狄家报喜,恒娘看着孩子,笑得温柔:“这孩子生得俊,眉眼像你,性子定像他爹,温和。”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长命锁,是纯金打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这是我早就备好的,给念安戴上,保他平平安安。”

朱氏接过长命锁,心里暖得很,眼眶都红了:“姐姐,这三年来,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哪有如今的日子?”

恒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傻妹妹,日子是你自己过出来的,我不过是提了两句醒。你本就聪慧,又心善,该有这样的好福气。

可朱氏总觉得,恒娘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淡”——她待狄老板很好,狄老板也疼她,可她看狄老板的眼神,没有寻常夫妻那般浓烈的依恋,倒像一汪平静的湖,温和,却少了点波澜。有次狄老板去外地进货,要走半个月,出发前拉着恒娘的手,反复叮嘱“家里有事就找洪家帮忙,别自己扛着”,恒娘笑着应着,眼里却没半点不舍;等狄老板回来,带了外地的新奇布料给她,她也只是淡淡夸一句“料子不错”,不像朱氏,见洪大业带东西回来,会笑着凑过去问东问西。

朱氏心里纳罕,却没敢问——每个人相处的模样不同,或许恒娘本就是这般淡然的性子。

变故是从入秋开始的。那几日,朱氏总见恒娘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发呆,脸色也比往常苍白些,偶尔还会咳嗽两声。朱氏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恒娘只说“秋燥,没什么大碍”。可过了几日,恒娘的精神越来越差,连院子都少出了,朱氏去看她,总见她坐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天空,眼神空落落的。

这日午后,朱氏炖了冰糖雪梨,想着给恒娘润润嗓子,刚走进狄家院门,就见恒娘站在廊下等她,身上穿了件从未见过的素白长裙,头发挽得整齐,脸上却没什么血色。

“妹妹来了,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恒娘的声音比往常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进了屋,恒娘让丫鬟退下,亲自给朱氏倒了杯茶,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妹妹,咱们认识四年了,你待我真心,我也把你当亲姐妹看。有些话,从前不敢说,怕你害怕,如今……是时候告诉你了。”

朱氏心里一紧,隐约觉得不对劲,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姐姐,你想说什么?”

恒娘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歉意,又带着点释然:“我不是人,是山里修行的狐。”

“轰”的一声,朱氏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她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慌乱:“姐姐……你……你说什么?这……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是……”

“是真的。”恒娘没拦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静,“我幼时父母双亡,被继母卖给了都中的牙行,原想寻个机会逃回去,却遇上了狄郎——他那时候刚做帛生意,心善,见我可怜,就把我买了下来,待我极好。我本想陪他几年,等他有了儿女,就回山里继续修行,可一来二去,竟恋上了人间的烟火气,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她顿了顿,看着朱氏发白的脸,轻声说:“我知道你害怕,换做谁,听了这话都会怕。可这四年,我从没害过你,也没害过任何人——我教你那些法子,不是为了耍手段,是见你日日以泪洗面,实在可怜;我待狄郎好,是感激他的恩情,也珍惜这几年的夫妻情分。”

朱氏站在原地,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可看着恒娘温和的眼神,想起这四年的相处——恒娘会在她难过时安慰她,会在她怀孕时教她保胎的法子,会在念安出生时送他长命锁,那些细碎的温暖,一点都不像“妖”能做出来的事。她慢慢冷静下来,重新坐下,声音还有点发颤:“姐姐,我……我不是怕你,我只是……太意外了。那你近日不舒服,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要走了?”

恒娘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昨日我感应到父亲仙逝,要去山里为他守灵,往后……怕是不能再回来了。狄郎那边,我已经跟他说了实话,他虽难过,却也懂我——他知道我本不属于这里。”

说到这里,恒娘的声音哽咽了些:“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如今日子安稳,念安也长大了些,可夫妻相处,光靠‘术’不行,还得靠‘心’。洪郎性子软,容易被新鲜事迷了眼,你往后别总顺着他,也别总憋着自己——他若做错了,你就好好跟他说;你若受了委屈,也别藏着,他心里有你,定会疼你。还有宝带,她本性不坏,只是被穷日子和情分迷了眼,你若能容,就给她口饭吃,若不能容,也别赶尽杀绝,留她一条活路。”

这些话,说得掏心掏肺,朱氏听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走过去,拉着恒娘的手——恒娘的手还是那样暖,一点都不像传说中狐狸的冰冷。“姐姐,我知道了。你要走,我不拦你,可我舍不得你……这四年,你就像我的亲姐姐,教我怎么做人,怎么过日子。”

恒娘也红了眼,拍了拍她的手:“傻妹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虽走了,可你好好过日子,把念安养大,把家里打理好,就是对我最好的念想。明日一早我就走,狄郎会送我去山口,你别来送了——我怕见了你的眼泪,走不动道。”

朱氏用力点头,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那天下午,两人坐在屋里,说了很多话,从刚认识时的拘谨,说到一起踏春的热闹,说到念安刚出生时的小模样,仿佛要把这四年的时光,都重新过一遍。

第二日天还没亮,朱氏就醒了。她站在院门口,望着隔壁狄家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恒娘要走,却不敢过去——她怕自己一看见恒娘,就忍不住哭出声,耽误了她的行程。

辰时左右,狄老板牵着马从狄家出来,马背上驮着个小包袱,恒娘跟在他身后,穿着昨日那件素白长裙,头发上只插了根银簪,跟初见时一模一样。她走到院门口,朝洪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像是知道朱氏在看她,轻轻挥了挥手,然后翻身上马,跟着狄老板,慢慢消失在巷口。

朱氏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春桃走过来,递了块帕子:“夫人,您别难过了,恒娘夫人是去做正经事,往后说不定还会回来呢。”

朱氏摇了摇头,心里清楚——恒娘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属于山林,属于自由,这都中的烟火气,不过是她修行路上的一段插曲。

没过多久,狄家就搬离了城北——狄老板说,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总想起恒娘,心里难受,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朱氏去送他时,狄老板递给她一个木盒,说:“这是恒娘走前留给你的,她说你往后用得上。”

朱氏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张叠得整齐的纸,上面是恒娘清秀的字迹,写的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几句家常话:“妹妹,念安要多喝米汤,养脾胃;洪郎冬天手脚凉,睡前给他用艾叶泡脚;家里的账本,每月末要核一遍,别积着。我走了,你要好好的,比谁都好。”

朱氏捧着那张纸,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把木盒收进衣柜最底层,像藏着一份珍贵的念想。

日子还在继续。洪大业依旧待她极好,念安慢慢长大,活泼可爱。朱氏没忘了恒娘的话,夫妻相处,不只用“术”,更用“心”——洪大业做错了生意上的事,她不骂他,陪他一起想办法;她受了委屈,也不憋着,跟洪大业好好说;至于宝带,她把她从杂屋接了出来,让她帮忙带念安,虽不亲近,却也给了她安稳的日子。

有次念安问她:“娘,隔壁的恒娘姨姨去哪里了?我好久没见她了。”

朱氏抱着儿子,指着远处的山,笑着说:“恒娘姨姨回山里了,那里有她的家人,有她喜欢的自由。等你长大了,娘带你去山里,说不定能遇见她呢。”

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她的脖子,喊着“娘最好了”。朱氏看着儿子的笑脸,又望向远处的天空——她知道,恒娘虽然走了,可她教给她的道理,给她的温暖,会陪着她,过完这一辈子。

都中人渐渐忘了城北曾住着一个叫恒娘的女子,唯有洪家,每年秋天桂花盛开时,朱氏都会泡一壶桂花茶,摆两副碗筷,像是在等什么人。洪大业懂她的心思,从不打扰,只默默陪着她坐一会儿,偶尔说一句:“恒娘要是还在,定喜欢这茶。”

这年冬天,念安五岁,朱氏带着他去庙里上香。路过巷口时,听见两个老妇人在聊天,说的是城里新近发生的事——有家富户,正妻善妒,妾室貌美,夫妻天天吵架,最后正妻被休,妾室扶正,可没过半年,富户又纳了新的妾,把从前的妾室晾在一边,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念安拉着朱氏的手,问:“娘,为什么他们总吵架呀?不像我爹和娘,从不吵架。”

朱氏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说:“因为他们不知道,日子不是争来的,是用心换来的。”

她想起恒娘当初说的话——“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世人总以为,夫妻反目是因为“新欢”,是因为“容貌”,却忘了,再新鲜的人,看久了也会腻;再好看的脸,看惯了也会淡。真正能留住人的,从来不是“术”,是藏在日子里的“心”——是他累时递过去的一杯热茶,是她委屈时温柔的一句安慰,是吵架后先软下来的那一步,是平淡日子里藏着的那点牵挂。

就像恒娘,她虽是狐,却比许多人更懂人间的情分。她教朱氏的那些法子,看似是“算计”,实则是“点拨”——点拨她别钻牛角尖,别用硬碰硬的方式把人推远;点拨她看清男人的本性,也看清自己的心意。那些“纵着”“藏着”“媚着”的手段,不过是打开心结的钥匙,真正能让日子安稳下来的,还是朱氏自己的温柔和体谅,是洪大业心里未泯的情意。

后来念安长大,朱氏把恒娘的故事讲给他听——讲那个容貌寻常却温柔聪慧的女子,讲她如何教自己经营婚姻,讲她如何带着感恩和不舍离开人间。念安听了,说:“娘,恒娘姨姨不是狐,她是仙人,是来帮娘的仙人。”

朱氏笑着点头——或许吧。恒娘或许是狐,或许是仙,可对她来说,恒娘只是那个在她最难熬的时候,拉了她一把,教她怎么好好过日子的姐姐,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念想。

多年后,朱氏老了,洪大业也老了。两人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晒着太阳,手里握着对方的手,像年轻时那样。洪大业说:“朱氏,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朱氏笑着说:“我也有福气,遇见了你,还遇见了恒娘。”

风从槐树叶间吹过,带着淡淡的香气。朱氏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月白长裙的女子,站在桂花树下,对她笑着说:“妹妹,日子要好好过,比谁都好。

她知道,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