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五通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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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刚进院子,抬头看见正屋门口的万生,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转身就要往房檐上跑。“想跑?”万生大喝一声,拔腿就追了出去。少年跑得飞快,身上冒出一团黑气,像是要往天上飞。万生眼疾手快,猛地把手里的猎刀掷了出去——“唰”的一声,刀光闪过,少年惨叫一声,掉在地上,拖着一条腿往河边跑,黑气跟着他一路飘,没一会儿就不见了。

万生追过去,在地上捡到一只血淋淋的爪子——那爪子足有手掌那么大,指甲又尖又黑,看着不像马,也不像猪,倒像是水里的精怪。他顺着血迹往河边走,血迹一直延伸到河里,被水流一冲,很快就没了踪影。

周木商见万生回来了,连忙跑过来问情况,听万生说那怪物断了一条腿跑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看着万生,越看越喜欢——万生年纪不过三十,为人正直,又有本事,自己的女儿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可比被精怪掳走强百倍。当晚,周木商就把自己的心思跟万生说了,还把之前五通神留下的一百两银子拿出来,当作阿瑶的嫁妆。万生本就觉得阿瑶是个好姑娘,又感念周木商的信任,当下就应了下来。周家连夜张灯结彩,真的办起了喜事,吴县的人听说了,都来道贺,说这是“英雄配美人”。

打那以后,吴地那些被五通神欺负过的人家,都拿着礼物来请万生去家里住——有的住三天,有的住五天,万生也不推辞,走了一家又一家。就这么过了一年多,吴地再没听说过五通神公然作祟的事,万生看着周阿瑶的肚子渐渐鼓起来,知道是时候安定下来,便带着妻子辞了众人,回了会稽老家,开了个小小的猎户铺子,日子过得安稳踏实。而经此一遭,吴下百姓私下都说,原先的“五通”被万生杀的杀、伤的伤,最后只剩“半通”(断了腿的水怪),躲在江里不敢露头,自然再不敢出来害人了。

就在万生在吴县斩妖除怪的那几年,苏州有个叫金生的读书人,表字王孙,生得眉目清俊,写得一手好字,却因家境普通,没考中功名,便受了淮安一位缙绅的请托,到对方家里的园林里设馆教书——说白了,就是给缙绅家的几个幼子当私塾先生。

那园林坐落在淮安城南,依河而建,虽不算阔绰,却也有亭台水榭、花木扶疏。只是园里的屋宇不多,除了缙绅一家住的正院,留给金生的馆舍就在园林西侧的角落,紧挨着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平日里孩子们放学回家,僮仆们也都回前院伺候,一到夜里,馆舍周围就静得只剩风声和虫鸣,金生常常独自一人对着孤灯枯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难免有些冷清。

崇祯九年的一个秋夜,三更将过,金生刚放下手里的书卷,准备吹灯睡觉,忽然听见房门被人用手指轻轻“叩叩”弹了两下。他心里纳闷——这时候谁会来?僮仆们都在前院,缙绅一家更不会深夜到他这偏院来。他提高声音问:“谁?”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像极了平日里伺候他的小僮:“先生,借个火。”

金生也没多想,起身去开门。可门一推开,他却愣在了原地——门外站着的哪里是小僮,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鬓边簪着一朵浅粉色的珠花,眉眼弯弯,肌肤白得像月下的霜,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青布小褂的婢女,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灯光映得少女的脸庞愈发娇柔。

金生毕竟是读书人,骨子里带着几分谨慎,当即就觉得不对劲——这园子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深夜孤身前来,怕不是什么妖魅?他皱着眉,细细盘问她的来历、住处,语气里满是警惕。少女倒不慌不忙,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声音软绵却带着几分俏皮:“先生是风雅之人,夜里独自枯坐,难道不觉得冷清?我是见先生可怜,不怕夜里露重,来陪先生说说话,解解闷。只是若把我的来历说透了,先生怕是不敢让我进来,我也不敢再来了。”

金生又觉得,这少女看着端庄,倒像是邻村逃出来的大家闺秀,怕是什么家事难言之隐,夜里跑出来避祸。他心里犯了难——自己是个教书先生,若是留一个陌生女子过夜,传出去怕是坏了名声,丢了馆职。他定了定神,对着少女作了个揖,语气诚恳:“姑娘深夜独行,想必有难处。只是我这里是外男居所,多有不便,还请姑娘另寻去处,莫要坏了彼此的名节。”

少女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抬起眼,那双眼睛像含着一汪秋水,轻轻横了他一眼。就这一眼,金生只觉得浑身发麻,神魂都像被勾走了似的,先前的谨慎、顾虑全没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想让这少女留下来。身后的婢女见此情景,轻声笑道:“霞姑,我先回去了。”少女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嗔了婢女一句:“要走便走,偏要把‘霞姑’两个字喊出来,生怕先生听不见?”

婢女笑着跑远了,屋里只剩金生和少女。少女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金生刚放下的书卷翻了两页,笑着说:“方才见屋里没人,就带着婢女过来了,没成想她这么嘴快,把我的小字漏给先生听了。”金生这才回过神,走到桌边坐下,心里还是发慌:“姑娘心思这般细腻,却深夜来我这偏院,我总怕……总怕有什么祸事找上门来。”少女抬眼看他,眼神柔和了些:“先生放心,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我的底细。我断不会坏了你的名声,也不会给你惹麻烦,只管安心便是。”

那天夜里,少女留在了馆舍。金生帮她宽衣时,见她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钏,钏上串着几颗红色的火齐珠,还嵌着两粒圆润的明珠,夜里不用点灯,那明珠竟能发出淡淡的光,把整个屋子照得朦朦胧胧。金生心里更惊了——这样的宝贝,寻常人家哪会有?他越发觉得这少女不一般,可话到嘴边,又被少女的眼神堵了回去。后来几次,少女走的时候,金生悄悄跟在后面,想看看她到底住在哪里。可刚走出馆舍的门,少女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手腕上的明珠忽然暗了下去,周围的槐树林枝叶茂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生走了几步就迷了方向,只能悻悻地回去。

日子久了,金生和少女倒也生出几分情意,夜里她常来陪他读书、说话,白日里便不见踪影,金生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不再追问她的来历。直到那年冬天,金生要去河北探望一个远房亲戚,临行前,他戴着一顶新买的竹笠,骑着一头毛驴上路。走到半路,竹笠的系带忽然断了,风一吹,笠檐就往下掉,他只能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按着竹笠,走得磕磕绊绊。

到了黄河边,金生雇了一艘扁舟渡河。船刚到河中央,一阵大风刮过来,竹笠“呼”地一下被吹走,顺着河水往下漂,眨眼就没了踪影。金生心里可惜——那竹笠是他花了三百文钱买的,刚戴了没几天。等船到了对岸,他正低头叹气,忽然看见天上飘过来一个东西,借着风势转了几圈,稳稳地落在他面前——竟是他那顶丢了的竹笠!他伸手捡起来一看,断了的系带不仅接好了,还缝得整整齐齐,看不出来一点痕迹。

金生心里咯噔一下——这分明是霞姑做的!他回到淮安的馆舍,夜里霞姑来的时候,他把竹笠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语气里满是疑惑。霞姑只是坐在桌边,手里拨弄着茶杯,淡淡笑着,一句话也不说。金生忍不住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神仙?你要是实话说了,我心里也踏实,不用总这么疑神疑鬼的。”霞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夜里冷清,我看你孤单,才来陪你解闷,自认为没做错什么。就算我能帮你找回竹笠,也是因为心里有你,想对你好。你这么追问,难道是想跟我断绝往来?”金生见她动了气,连忙摆手道歉,再也不敢提追问来历的事。

又过了几个月,金生的外甥女嫁到了苏州乡下,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外甥女被五通神缠上了。那五通神化作一个中年男人,夜夜都去外甥女的房里,把她折腾得日渐消瘦,婆家吓得不敢出声,外甥女的父母更是急得团团转。金生心里惦记着这事,却没敢跟别人说——一来怕传出去坏了外甥女的名声,二来他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像万生那样提刀去斩妖。

后来跟霞姑相处得越来越近,心里的话也藏不住了,便把外甥女的事跟她说了,语气里满是愁绪:“那怪物实在可恶,可我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连去看看都不敢,更别说救她了。”霞姑听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这种东西,我父亲倒是能驱得走。只是……我怎么好意思因为情人的私事,去跟父亲开口?”金生知道有希望,连忙抓住她的手,哀求道:“霞姑,算我求你了,我外甥女才十八岁,再这么折腾下去,命都要没了。你要是有办法,千万帮帮她。”

霞姑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心软了,叹了口气:“罢了,这事也不难。只是我不能亲自去,得让婢女跑一趟。那些五通精怪,说到底都是我家的奴隶,要是被我碰着一根手指头,都是天大的耻辱,传出去我父亲也饶不了我。”金生连连道谢,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第二天夜里,霞姑来的时候,跟他说:“我已经让婢女往江南去了。她年纪小,力气也弱,怕是没法直接杀了那怪物,能把它赶跑就不错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金生刚躺下,就听见房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急促。他连忙起身开门,只见霞姑的那个婢女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身上还沾着些泥土。金生赶紧把她让进来,霞姑也从里屋走出来,急忙问:“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婢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没抓住那东西,不过我把它‘宫’了,以后再也不能作恶了。”

金生和霞姑都愣了,连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婢女坐下喝了口茶,慢慢说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去先生你的老家,走了半天才知道不是,绕了点路才到表姑娘的婆家。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表姑娘家的灯还亮着,我悄悄进去一看,表姑娘坐在灯下发呆,像是睡着了似的。我怕她被那怪物伤着,就先把她的魂收进一个瓦罐里,盖严实了。没过多久,那怪物就来了,刚进房门就退了出去,嘴里嘀咕:‘怎么有活人的气息?’它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又进屋了。我故意装作迷路的样子,坐在墙角不动。它掀开表姑娘的被子要往里钻,忽然又跳起来,喊着:‘怎么有兵器的味道?’我本来不想碰那脏东西,可怕它再折腾表姑娘,就趁它不注意,伸手抓住它的要害,一刀阉了。那怪物惨叫一声,化作一股黑烟跑了。我赶紧把瓦罐打开,把表姑娘的魂放回去,见她醒了,我就回来了。”

金生听得又惊又喜,对着婢女连连道谢。霞姑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嘴角也露出了笑意,只是没多说什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就带着婢女走了。

本以为这事过后,日子还能像以前一样——夜里霞姑来陪他,白天他教书度日。可没想到,从婢女回来那天起,霞姑就再也没来过。金生心里慌得厉害,夜里坐在孤灯旁,总觉得馆舍里空得吓人,他去槐树林里找过,去河边等过,都没见到霞姑的影子,时间久了,也渐渐死了心,只当她是厌倦了,走了。

转眼到了岁暮,缙绅家的孩子放了年假,金生也该收拾行李回苏州老家了。就在他把书卷、衣物都装进箱子里,准备第二天动身的时候,房门又被轻轻叩响了。他心里一动,连忙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他惦记了半个多月的霞姑。

金生又惊又喜,连忙拉着她的手进屋,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这么久不来看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你生气了?”霞姑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咱们相处了一整年,如今要分开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听说你要收拾东西回家,我才偷偷跑来看你,跟你说一声再见。”

金生心里一沉,连忙问:“你要走?去哪里?能不能跟我一起回苏州?我家里虽然不富裕,却也能养得起你。”霞姑摇了摇头,眼里泛起了水光:“我不能跟你走,这里面的难处,我没法跟你说。如今跟你告别,也不想再瞒你了——我其实是黄河金龙大王的女儿,因为前世跟你有缘分,才瞒着父亲,来陪你这一年。之前让婢女去江南收拾那五通精怪,没成想事情传了出去,江湖上都在说,金龙大王的女儿,为了情人去阉了五通神。我父亲知道后,觉得这是天大的耻辱,气得要杀了我。幸好婢女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说都是她擅自做主,我父亲的气才消了些,最后打了婢女一百大板,把她关了起来。现在我走一步路,身边都跟着好几个保母盯着,这次能跑出来见你一面,已经是偷偷找了个空隙,好多话想跟你说,却没机会说透,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完,霞姑转身就要走,金生连忙拉住她的衣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不想让你走,咱们就不能再见面了吗?”霞姑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声音软了下来:“你别难过,三十年之后,咱们还能再见面。”金生苦笑道:“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再过三十年,就是六十岁的老头子,头发白了,牙也掉了,到时候你见了我,怕是都认不出来了。”霞姑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龙宫里面没有白发老人,就算有,也能保持年轻的模样。再说,人的寿命长短,本就不在容貌,若是只想留住年轻的样子,其实也容易得很。”她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在金生的书卷封面上写了一个方子,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再也没回头。

金生回到苏州老家后,没过多久,外甥女的婆家就派人来报信,说外甥女好了——那天夜里之后,外甥女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时只记得有人把她放进一个罐子里,再醒来,床褥上沾着些血,可那缠人的五通神,却再也没来过。家里人都觉得奇怪,追问金生是不是请了什么高人。金生想起霞姑的话,不敢把龙宫女儿的事说出来,只含糊道:“之前我去黄河边的时候,求过河伯,许是河伯显灵,帮了咱们。”家里人听了,都对着黄河的方向祭拜,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金生照着霞姑写的方子调理身体,六十多岁的时候,容貌还像三十岁出头的人,头发黑亮,眼神清亮,一点都不像个老人。有一天,他要去淮安探望老朋友,坐着船渡黄河。船行到河中央,他忽然看见上游飘过来一片荷叶,大得像一张桌子,荷叶上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鬓边簪着浅粉珠花,正是霞姑。

金生又惊又喜,不顾船夫的阻拦,纵身从船上跳了下去,朝着荷叶游过去。刚碰到荷叶的边缘,荷叶忽然开始变小,霞姑对着他笑了笑,他也伸手去抓她的手——可荷叶变得越来越小,从桌子大,变成盘子大,再变成铜钱那么小,最后“噗”地一下,融进黄河水里,不见了。金生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被船夫拉回船上,手里什么都没抓住,只觉得袖子上,还沾着一丝淡淡的荷香。

后来有人说,金生遇到龙女的事,和赵弘、万生遇到五通神的事,都是明末崇祯年间的真事,只是没人知道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若是金生的事发生在万生斩妖之后,那吴地只剩“半通”(断腿的水怪),又被龙女的婢女阉了要害,自然再也不敢出来害人——想来,江南后来的太平,一半是万生的刀劈出来的,一半,也是这龙女霞姑悄悄护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