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胭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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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南岱猛地转头看向胭脂,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你刚才说门口没别人,怎么鄂秋隼说有王氏在?”说着,就示意差役把刑具拿过来。胭脂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说:“那天是有王氏在,可这事跟她没关系啊!”吴南岱没再问胭脂,让人把她带下去,又立刻传王氏上堂。
王氏被带到衙门后,吴南岱特意让人把她跟胭脂分开,不让她们说话,接着就直接开审,劈头就问:“卞老汉是谁杀的?你老实说!”王氏一脸懵,赶紧摇头:“大人,我不知道啊!”吴南岱盯着她的眼睛,故意骗她:“胭脂都招了,说杀卞老汉的事你全知道,你还敢说不知道?”
王氏一下子急了,大声喊:“冤枉啊大人。那小蹄子自己看上了男人,我当初跟她说要帮着递话,不过是跟她开个玩笑!是她自己引着奸夫进了院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吴南岱见她松了口,立刻追问细节,王氏没法子,只好把当初怎么看见胭脂盯着鄂秋隼看、怎么跟她打趣、又怎么在宿介面前提了这事儿,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吴南岱当即让人把胭脂带回来,指着王氏怒问:“你说王氏不知情,她现在怎么亲口承认跟你提过鄂秋隼,还跟宿介说过这事?”胭脂看着王氏,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是我自己不好,连累父亲丢了性命,这案子不知道要审到什么时候,我实在不忍心再拉着别人一起受苦……”
问清了王氏这条线,吴南岱又盯着王氏追问:“你跟宿介说过胭脂的事后,还跟别人提过吗?”王氏梗着脖子说:“没有!”吴南岱冷笑一声:“夫妻之间在床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丈夫虽然出门了,可你跟宿介私会时,就没提过?”王氏赶紧摆手:“真没有!我跟宿介就是老相识,没说这个!”“胡说!”吴南岱一拍惊堂木,“但凡拿别人的事开玩笑的人,都爱跟人炫耀自己聪明、别人傻,怎么可能一个字都不说?”说着,就命差役把夹手指的刑具拿过来。王氏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腿一软,赶紧哭着招了:“我说!我说!我就跟宿介一个人说过,真没旁人了!”
吴南岱立刻下令,放了鄂秋隼,派人去抓宿介。宿介被带到堂前,还想抵赖,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胭脂、什么卞家杀人案”。吴南岱盯着他:“你一个读书人,整天跟有夫之妇私混,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说完,命人把刑杖拿上来。宿介一开始还硬撑,挨了几杖就受不住了,哭着喊:“我招!我承认我冒名鄂秋隼骗了胭脂,还拿了她的绣鞋!可我把鞋弄丢后,就再也没去过卞家,杀人的事真不是我干的!”“你能翻墙进卞家骗胭脂,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吴南岱不信,又让人加刑。宿介被打得皮开肉绽,实在熬不住,只能含冤认了杀人的罪名。
案子审结后,上报到省里,所有人都夸吴南岱断案神准,宿介杀卞老汉的事成了铁板钉钉的“铁案”,就等着秋天问斩。可谁都不知道,宿介虽然行事放纵、私德有亏,却是东昌府小有名气的才子,写诗作文的本事连当地的老秀才都佩服。他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听说当时的学政施愚山先生——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施愚山——为人贤明,最是惜才,就托人写了一封申诉信,把自己怎么被王氏挑唆、怎么冒名骗胭脂、怎么丢了绣鞋、又怎么被屈打成招的事,写得情真意切,字里行间全是冤屈。
施愚山看了信,又调来了案子的全部卷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一拍桌子:“这个宿介,肯定是冤枉的!”他立刻向省里的按察使、布政使申请,把案子调过来重新审理。
开审那天,施愚山先传宿介上堂,没问别的,只盯着他问:“你丢的那只绣鞋,最后一次见着,是在什么地方?”宿介想了想,肯定地说:“我从卞家出来,去王氏家的时候,绣鞋还在我袖子里。后来到了王氏房里,躺下后想摸出来看看,就没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敲王氏家门之前,我还摸过袖子,鞋还在。”
施愚山点点头,又传王氏上来,话锋一转:“除了宿介,你还有别的相好吗?”王氏脸一红,赶紧摇头:“没有!就他一个!”“你一个不安分的妇人,怎么可能只跟一个人私混?”施愚山语气一沉。王氏急了,哭着说:“大人明鉴!我跟宿介是小时候就认识,后来没断干净,这是实情;可后来也有人来撩拨我,我真没敢答应啊!”施愚山追问:“谁撩拨过你?老实说!”王氏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就是我们巷子里的毛大,他好几次来缠我,我都骂走了,真没跟他有半点瓜葛!”
“你倒挺会装贞洁!”施愚山哼了一声,命人把刑杖拿过来。王氏吓得赶紧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一个劲地喊“真没有”,施愚山看她不像是说谎,才让人把刑具撤了。他又问:“你丈夫出门这些日子,除了宿介,还有谁以别的理由去过你家?”王氏想了想:“有两个,都是巷子里的,一个叫某甲,一个叫某乙,说是来借点钱,或者送点自家种的菜,各来过一两次,坐了会儿就走了。”
施愚山把某甲、某乙的名字记下来,让人一并抓了过来。等宿介、王氏、毛大、某甲、某乙五个人都到齐了,施愚山没在衙门审案,反而带着一行人去了城里的城隍庙——他要借着“神明”的名义,敲碎这些人的心理防线。
到了城隍庙,施愚山让五个人都跪在香案前,自己站在案后,声音洪亮地说:“昨天夜里,我梦见城隍老爷了,他跟我说,杀卞老汉的凶手,就在你们五个人里头。今天当着神明的面,你们要是主动认罪,我还能从轻发落;要是敢撒谎,等我查出来,定斩不饶!”五个人齐刷刷地喊“冤枉”,没一个人承认。
施愚山也不恼,让人把三副夹棍放在地上,声音更沉了:“不肯认是吧?那就别怪我用刑了——一会儿把你们的衣服扒了,全给我上夹棍!”某甲、某乙本来就是凑热闹被卷进来的,一看这阵仗,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喊“真不是我”;毛大虽然也喊冤,可眼神却慌了,偷偷往旁边瞟。
施愚山看在眼里,突然摆摆手:“行了,不用刑。既然你们不肯认,那就让神明指认——杀人的人,身上自会有神明留下的记号。”他让人把城隍庙大殿的窗户全用毡子挡上,殿里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让人把五个人的上衣扒了,露出后背,然后把他们赶到殿角的暗处。接着,施愚山让人端来一盆水,里面掺了点烟煤,让五个人挨个洗手,洗完了就靠墙站着,嘱咐他们:“好好站着,面朝墙,别乱动——一会儿神明会在凶手的背上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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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施愚山让人把毡子拉开,光线一下子照进殿里,他指着五个人的后背,大声对差役说:“把毛大抓起来!他就是杀人凶手!”
众人一看——其他四个人的后背干干净净,只有毛大的后背上,沾着一片灰色的印子,肩膀和胳膊上,还蹭着黑乎乎的烟煤!原来施愚山早就让人在墙上涂了一层细灰,又在水里掺了烟煤:毛大心里有鬼,怕神明真在他背上写字,就故意把后背贴在墙上,想挡住,结果沾了一后背灰;洗手的时候,他心里慌,没好好洗,手上还留着烟煤,后来又用手去摸后背,想看看有没有字,反而把烟煤蹭到了身上。施愚山本来就怀疑他——王氏说过毛大撩拨过她,又知道毛大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有作案的动机;现在看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更确定他就是凶手。
差役一拥而上,把毛大按在地上。毛大还想抵赖,施愚山命人把刑具搬过来,“再不说实话,就把你的骨头夹碎!”毛大这下彻底慌了,再也撑不住,哭着把实情全说了——那天夜里怎么捡到绣鞋、怎么听见宿介和王氏的话、怎么想骗胭脂却摸错了房间、怎么被卞老汉发现、怎么抢刀杀人、又怎么把绣鞋丢在墙根下,一五一十,说得明明白白。
案子终于水落石出,施愚山当场判了案:
“宿介:你行事放纵,学了盆成括那种有才无德的样子,落得个登徒子的名声。本来是跟王氏青梅竹马,却不安分;听了王氏一句玩笑话,就起了占胭脂便宜的心思。你翻墙进卞家,冒名鄂秋隼骗胭脂开门,简直像偷东西的鸟雀;你强求胭脂的绣鞋当信物,可不是无赖行径?好在你听胭脂说自己病弱,还存着几分怜惜,没真的强迫她,也算留了点文人的体面。只是你丢了绣鞋,却没敢回去找,间接让毛大得了机会,这也是你的过错。但你终究没杀人,之前被屈打成招,受了不少罪,这次就免了你的重刑,只打几板子,罚你降为青衣秀才——好好反省,以后好好做人。
“毛大:你刁猾无赖,是市井里的凶徒。被王氏拒绝后,还不死心;听见宿介的话,就起了坏心思。捡了绣鞋,就想冒充宿介骗胭脂;摸错了房间,被卞老汉发现,就敢抢刀杀人。你翻墙入户,本想冒名顶替,却害得鄂秋隼蒙冤、卞老汉丧命。在温柔乡里藏着你这样的恶魔,实在可恨!判你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胭脂:你还没嫁人,正是好年纪。以你的才貌,本就该嫁个像鄂秋隼这样的好儿郎。可你因为惦记鄂秋隼,害了相思病,才让坏人有了可乘之机。你丢了绣鞋,差点让自己和鄂秋隼都送了命;父亲因你而死,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你守住了自己的清白,没跟宿介私混;后来在公堂上,还不忍心连累王氏,也算有良心。现在案子结了,就让东昌的县官做媒人,成全你和鄂秋隼的婚事。”
判决下来后,远近的人都在传这个案子,没人不夸施愚山断案英明。
自从吴南岱审案后,胭脂就知道鄂秋隼是冤枉的。后来在公堂上再见到鄂秋隼,她总是红着脸,眼里含着泪,想说句对不起,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毕竟之前自己还误会他、骂过他。鄂秋隼呢,本来就觉得胭脂模样好、性子纯良,后来知道她是因为惦记自己才犯了错,心里不仅不怪她,反而更爱慕她了。可他又有点犹豫:胭脂家是牛医出身,毕竟不算体面;而且胭脂这阵子总上公堂,巷子里的人难免说闲话,自己要是娶了她,会不会被人笑话?他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直到施愚山的判书下来,明确说了让县官做媒人,他这才放了心。
后来,东昌的县官真的替鄂秋隼备了聘礼,敲锣打鼓送到卞家。胭脂穿着红嫁衣,坐着花轿嫁给了鄂秋隼。小两口成婚后,鄂秋隼专心读书,胭脂操持家务,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之前的糟心事,慢慢也就淡忘了。
异史氏(蒲松龄的自称)说:“审案子这件事,真的不能不慎重啊!就算能看出鄂秋隼是被冤枉的,谁又能想到宿介也是屈打成招呢?就算事情再隐蔽,也总有蛛丝马迹,要是不仔细查、认真想,根本没法找到真相。唉!人们都佩服聪明的官员断案准,却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花了多少心思。现在那些当官的,整天要么下棋消磨时间,要么早早关了衙门睡觉,老百姓的委屈、难处,他们根本不肯多花一点心思去管。等到升堂审案,就知道用刑具逼供,难怪有那么多冤枉案子呢!”
再说施愚山先生,他是我的老师。当初他刚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我记得他对读书人特别好,总想着怎么帮衬他们,生怕委屈了有才华的人;就算是学生犯了点小错,受了点冤枉,他也会想方设法护着,从不在学校里摆架子、耍威风,更不会为了讨好权贵而委屈学生。他不只是一代宗师,判卷子从不埋没人才,更是孔圣人的护法啊!而且他爱才如命,根本不是后来那些应付差事的学政能比的。
我记得有一次,有个名士参加科举考试,写“宝藏兴焉”这篇文章的时候,把“宝藏在山里”误写成了“宝藏在水里”。写完了才发现错了,心里想着肯定要落榜了,就在文章后面写了几句词:“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施先生看了这篇文章,又看了他写的词,就和了一首:“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最后,施先生还是把这个名士录取了。这不过是他风雅、惜才的一件小事,却能看出他的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