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灾星与克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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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声若有若无的、不知是野狗还是夜枭的凄厉嚎叫。
这突如其来的、放大的恐怖声响,成了压垮陆建国理智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瘦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眼中那点凶戾的挣扎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所覆盖!
就是现在!
苏禾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崩溃。她的指尖在黑暗中极其细微地一弹。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精准地拂过那颗放在地上的奶糖。
圆滚滚的奶糖受到这极其轻微的力道,骨碌碌地…朝着蜷缩在角落里的陆建国,滚了过去。
那颗小小的、乳白色的奶糖,在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冻土上滚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它滚过散发着恶臭的污渍,滚过结着冰碴的烂草,像一颗坠入地狱的星辰,带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和甜香,一路滚到了陆建国蜷缩的脚边。
最终,轻轻撞在了他冻得青紫溃烂、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趾上。
冰冷的触感,混合着那骤然变得无比清晰的、直冲鼻腔的浓郁奶香。
陆建国整个人僵住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戒备、所有的恐惧,在那一瞬间,仿佛都被这颗滚到脚边的糖给撞碎了。那双黑得瘆人的眼睛里,只剩下那颗近在咫尺的、散发着天堂般气息的小东西。
理智的堤坝彻底崩塌。
饥饿的本能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一切。他几乎是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那只同样布满冻疮、脏污不堪的小手,以一种快得出现残影的速度,猛地向前一探!
“噗。”
一声轻响。不是抓住,更像是…攫取。带着一种野兽护食般的凶狠和仓皇。
那颗小小的奶糖,连同包裹着它的那点蜡纸,被他死死地攥在了手心!攥得那么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仿佛抓住的不是一颗糖,而是自己摇摇欲坠的性命。
他像一头终于抢到腐肉的饿狼,猛地低下头,张开干裂出血口的嘴唇,连糖带纸,一起狠狠地塞进了嘴里!
动作迅猛,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啊啊啊!宿主!糖纸!糖纸不能吃啊!会噎死的!快阻止他!】小柒在苏禾脑子里发出凄厉的尖叫,数据库里关于异物窒息的警报疯狂闪烁。
苏禾依旧没动。她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漠然,只“看”着那孩子疯狂的动作。
粗糙的蜡纸摩擦着干裂的唇舌和口腔内壁,带来尖锐的刺痛。但陆建国根本感觉不到,或者说,这点痛楚在汹涌的饥饿感面前微不足道。他用残存的、并不锋利的牙齿,拼命地撕咬着、吮吸着。唾液在接触到糖块的瞬间疯狂分泌,混合着蜡纸的怪味和奶糖浓郁的香甜,形成一种极其怪异又无比诱人的味道,瞬间充斥了他整个口腔和鼻腔。
甜!
无法想象的甜味!
像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焰,猛地在他冻僵的、麻木的味蕾上炸开!顺着干涩疼痛的喉咙一路烧灼下去,瞬间点燃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这股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味觉刺激和能量感,甚至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贪婪地、拼命地用舌头卷着那颗糖,试图用体温去融化它坚硬的边缘,口水混着糖浆和蜡纸的碎屑,顺着嘴角流下,在下巴上留下脏污黏腻的痕迹。他完全沉浸在一种原始的本能里,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就在这时。
猪圈外,沉重的、带着醉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男人粗鲁含混的咒骂,打破了死寂的寒夜。
“…妈的…丧门星…克死老子兄弟…还招个灾星…晦气…”
脚步声在猪圈门口停住。一个高大粗壮、裹着破旧臃肿黑棉袄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微弱的光线,浓烈的劣质烧酒气味瞬间压过了猪圈的骚臭。
陆大柱。
陆建国生理意义上的父亲。
他显然刚从外面喝完酒回来,醉眼朦胧,满脸横肉被冻得发红,眼神浑浊而充满戾气。他根本没注意到猪圈门插棍断了,也根本没往黑黢黢的圈里细看,只是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恶意,抬起了穿着破棉鞋的大脚,朝着猪圈里面那个蜷缩的黑影,狠狠地踹了过去!
“小畜生!死了没?没死就给老子哼一声!省得明早还得给你收尸!”
这一脚要是踹实了,以陆建国现在的状态,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就在那裹挟着寒风和恶意的破棉鞋即将踹到陆建国身上的瞬间——
一道瘦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猪圈入口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是苏禾。
她低着头,佝偻着背,双手紧张地绞着破棉袄的衣角,一副懦弱胆怯、被吓坏了的小媳妇模样,正好挡在了陆大柱踹出的那一脚的路线上。
“大…大柱哥…”她的声音又细又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在寒风中弱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别…别打孩子了…天太冷了…他…他受不住的…”
陆大柱醉醺醺的脑子反应慢了半拍,踹出去的脚因为苏禾的突然出现而顿了一下,但还是带着惯性,重重地蹬在了苏禾挡过来的、瘦弱的胳膊上!
“呃!”苏禾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身体被踹得一个趔趄,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猪圈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捂着被踹中的手臂,单薄的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像是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妈的!苏招娣?”陆大柱这才看清挡路的是谁,酒气混合着被扫了兴致的暴怒瞬间冲上脑门,他两步跨上前,居高临下,指着坐在地上发抖的苏禾破口大骂,“你个丧门星!克夫的小寡妇!谁他妈让你出来的?滚开!老子教训自己家的灾星崽子,轮得到你管?!”
他越骂越难听,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了苏禾一脸:“这小畜生就是个讨债鬼!克死了他爷奶!克得老子走背运!今天还他妈敢瞪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他!”说着,他又要抬脚往猪圈里踹。
【宿主!危险!快躲开!保护孩子!用爱感化这个施暴者!】小柒在苏禾脑子里急得数据乱窜,疯狂检索着《育儿手册》里应对家庭暴力的章节。
苏禾依旧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恐惧到了极点。但在陆大柱看不见的角度,她捂着胳膊的手微微挪开了一点,借着身体的遮挡,指尖极其隐蔽地在地上冻硬的泥块上轻轻一捻。
“大…大柱哥…”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看起来凄惨又懦弱,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求…求你了…别打了…你看…你看…”她像是被吓得语无伦次,哆哆嗦嗦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指向猪圈里面,“那…那孩子…好像…好像不动了…”
陆大柱顺着她指的方向,醉眼朦胧地朝猪圈角落里瞥了一眼。
黑暗中,陆建国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才那颗奶糖已经被他完全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含着,此刻他正极力屏住呼吸,连那点微弱的抽气声都消失了,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头,只有那双狼崽子般的眼睛,在黑暗的掩护下,死死地盯着门口的陆大柱和苏禾,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不动了?”陆大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厌恶和如释重负的狰狞表情,“死了?呵…死了好!死了干净!省得…”
他后面恶毒的咒骂还没出口——
坐在地上的苏禾,像是被“死”字彻底刺激到了,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大柱哥!不能啊!建国要是真…真没了…这大过年的…村里人…村里人会怎么说啊!”
她的哭声在寒夜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农村妇女特有的撒泼和绝望:“老支书前两天还问起呢!说再怎么说…也是…也是咱老陆家的种啊!这要是在年根底下…在你手里…没了…传出去…传出去…咱家这‘克亲’的名声可就坐实了哇!以后…以后谁还敢跟咱家来往?谁还敢沾咱家的边儿啊大柱哥!”
苏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嘶哑,却字字句句精准地戳在了陆大柱最在意的地方——名声,尤其是这顶在特殊年代能压死人的“克亲”帽子!
陆大柱脸上的狰狞瞬间僵住,醉意都被这尖锐的哭嚎和话语里的威胁惊散了几分。他眼神闪烁,看着猪圈里那“一动不动”的小黑影,又看看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把“克亲”帽子往他头上扣的苏招娣,一股邪火夹杂着说不清的忌惮猛地窜了上来。
“妈的!闭嘴!哭丧呢你!”他烦躁地低吼一声,抬脚又想踹苏禾,但看到她那张涕泪横流、满是恐惧却死死揪住“名声”不放的脸,又有些投鼠忌器。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晦气!真他妈晦气!”他骂骂咧咧,最终也没再往里踹,只是对着猪圈的方向恶狠狠地吼了一句,“小畜生!算你命大!给老子挺着!明天再收拾你!”说完,裹紧那件破棉袄,带着一身酒臭和怒气,摇摇晃晃地朝着前面亮着昏暗灯光的正屋走去,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正屋关门的声音里。
猪圈门口,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苏禾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依旧坐在地上,捂着胳膊,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看起来弱小、无助、可怜到了极点。
【宿…宿主…您…您没事吧?】小柒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刚才那一幕太刺激了,它的数据库差点过载。宿主这演技…这临场反应…这精准戳人肺管子的本事…《育儿手册》里没教这个啊!
苏禾没有理会小柒。
她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那双刚才还盛满恐惧泪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嘲弄。
她的目光,透过发丝的缝隙,投向猪圈里面那个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
陆建国。
他嘴里含着那颗奶糖,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来一种陌生的、近乎眩晕的暖流,冲击着他冻僵麻木的感官。刚才门口发生的一切,陆大柱的暴怒咒骂,苏招娣凄厉的哭嚎,那番关于“克亲”和“名声”的尖锐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僵硬地蜷缩着。那双狼崽子的眼睛,此刻不再是纯粹的凶狠戒备,里面翻涌着更复杂的东西:刻骨的恨意(对陆大柱),冰冷的漠然(对生死),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那个挡在身前挨了一脚、哭得凄惨又说出那番话的陌生女人的…茫然探询。
她…为什么?
那颗糖…是她放的?
她挡那一脚…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只是懦弱怕事?
陆建国混乱的脑子里,第一次塞进了除了饥饿和疼痛之外的东西。那颗融化了大半、粘稠甜腻的奶糖糊在牙齿上,也似乎…糊住了他一部分冰冷的防备。
苏禾慢慢地、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动作笨拙迟缓,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拍了拍沾满泥土和冰碴的破棉裤,依旧低着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懦弱样子。她没有再看猪圈里的陆建国一眼,仿佛刚才的阻拦和哭诉只是出于恐惧。
她转过身,拖着“受伤”的胳膊,一步一挨地,朝着自己那间冰冷破败的小土坯房走去。背影单薄,在呼啸的北风中,脆弱得像随时会被吹折的芦苇。
走到自己房门口,她似乎才想起什么,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带着浓重哭腔、细弱蚊蚋的声音,朝着猪圈的方向,极其快速、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糖…纸…吐…吐掉…别咽…”
声音轻飘飘的,瞬间就被寒风撕碎、卷走。
说完,她像是被自己的“多嘴”吓到了,猛地缩了一下脖子,飞快地拉开自己那扇破门,闪身钻了进去,然后“咔哒”一声,从里面插上了那根同样不怎么结实的门闩。
猪圈里,一片死寂。
寒风卷着雪沫,从断掉的插门处灌进来。
蜷缩在角落里的陆建国,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嘴里那颗融化了大半、粘稠无比的奶糖,甜得发腻,也…粘得他有些难受。
他呆滞地、缓慢地眨了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半晌,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生疏和迟疑,动了动舌头。
“噗。”
一小团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被他从嘴里吐了出来,落在面前冰冷的烂草上。
是那张被咬得稀烂的红色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