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弃如敝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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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落下,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殿内死一般的沉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帘幕吞噬。暖融融的空气里,那股树皮和湿润泥土的微腥气息仍在固执地滞留,像是禹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久久不肯散去。
半晌,才有一个内侍膝行上前,他低垂着头,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小心翼翼。他手中拿着一块干净的布,缓缓地擦拭着刚才被禹站过、踩出泥印的地砖。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矮榻之上的丹朱发出一声意兴阑珊的呵欠,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悠悠回荡,仿佛带着无尽的倦怠。那沉重图卷被侍从缓缓抬走,他望着图卷离去的方向,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无形的轻松,仿佛长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被悄然移开。
“无趣。”他慵懒地开口,声音轻描淡写,却透着与生俱来的骄纵。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身旁侍女鬓边垂下的一缕乌发。那细软的发丝如同冰凉的水蛇,轻轻缠绕上他的指尖,侍女微微一颤,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是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丹朱的目光有些迷离,思绪飘向远方。日子对于他来说,就像被冻僵的冰,缓慢而寒冷地向前爬行。每日无非是周旋于各种繁琐的礼仪、无聊的宴会和臣子们虚伪的奉承之中,生活毫无新意可言。宫殿里的奢华装饰,在他眼中不过是空洞的表象,那些金碧辉煌的器具,如同禁锢他自由灵魂的枷锁。
而在遥远的南河,舜简陋的草庐静静伫立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草庐门口,积雪已被往来的人们踏出了一条污黑泥泞的小路,与周围洁白的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大地上。乙仲像往常一样推开柴门,准备清理檐下的积雪。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就在他迈出房门的瞬间,目光落在门外冻硬的泥地上,整个人猛地立住了,浓眉狠狠皱起,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多年跟随舜养成的警觉瞬间被激发。
“主上!”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一丝紧绷,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舜正在屋内俯身给火塘添柴,听到乙仲的呼喊,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直起身,望向门口。门框框出的一小方天地里,堆满了东西,乍一看,竟像一座微型的粮山。这些并非什么金银宝器,而是一个挨着一个、大小各异的口袋。有麻布缝制的,粗糙的纹理透着质朴;有苇席编成的,带着淡淡的苇草清香;更多的是随处可见的粗陋皮囊,它们鼓鼓囊囊的,显然塞满了东西。
舜缓缓走向门口,目光在这些口袋上一一扫过。里面装着各种粮食:金黄饱满的粟米粒,在微弱的光线中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丰收的喜悦;土褐色的杂豆,颗颗饱满,带着土地的厚重气息;甚至有几袋灰白色的石磨粉末,那是百姓们辛勤劳作的成果。
其中一只瘪瘪的小口袋格外醒目,它被小心翼翼地绑得严实,似乎里面装着无比珍贵的东西。舜轻轻蹲下,拿起那只小口袋,解开绳索,里面只有半升糙米。看着这半升糙米,舜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积雪被踩得很实,散落着粮食碎屑,一股生粮特有的、混合着土腥和阳光的、沉甸甸的谷香扑面而来,将屋内的烟火气也冲淡了些许。
没有人影,只有那些口袋沉甸甸地堆在晨光熹微的门口。
舜的目光在一只灰白的新苇席袋口停住了。那袋子上有几道深深的指痕,仿佛是有人拼尽全力抠抓留下的印记,还有一点渗出的暗红血色染在边缘的苇子上,在这清冷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舜的心猛地一紧,那指痕和血迹似乎在无声诉说着背后不为人知的艰难与挣扎。
他默默走上前,在那些粮袋旁边蹲了下来。粗糙的双手轻轻拂过那些沉甸甸的承载,指尖感受到粮袋的坚实与厚重。每一袋粮食,都仿佛凝聚着无数辛勤的汗水和对生活的期盼。一个明显是由旧衣服撕开缝制的、边缘毛糙的粗布口袋开口松了,几颗圆润饱满的粟米滚落出来,掉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甲字三邑……”乙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已细细查看过那些粮袋上的标记,“丙字三邑……是几处偏远村寨的点。”
“嗯?”舜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那些杂乱的粮袋上,思绪却飘向了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他想象着在那偏远的山谷里,村民们在寒风中劳作的身影,简陋的房屋,以及孩子们那渴望温饱的眼神。
“都是极穷困的山谷里,雪天更是艰难。”乙仲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无奈与叹息。在这样的寒冬,雪将山谷覆盖,道路险阻,食物短缺,那些村民们的生活该是何等的困苦。
舜拾起地上那几粒滚落的粟米,干燥饱满的颗粒带着阳光沉淀过的暖意。他将粟米握在掌心一会儿,感受着那微小却真实的温暖,才小心将它们放回袋中,然后缓缓站起身。他环视着门外白茫茫的空旷山野,昨夜又飘了雪,洁白的雪覆盖了更多车辙与人迹,仿佛将这世界的喧嚣与纷扰都一并掩埋。
“老哥,”舜对着虚空,声音不高,却像能穿透寂静,“出来吧。天寒地冻的。”四周只有风扫过枯草的呜咽声,没有任何回应。舜知道,那个送粮的人或许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这一切。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哑也更坚定:“东西太沉,舜愧不敢领。带些回去,给娃娃们添顿稠的。”
四周静谧得可怕,唯有偶尔传来的积雪从树枝上滑落的簌簌声,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草庐侧后方一丛半枯的芦苇丛才发出低微的窸窣声,积雪簌簌落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磨磨蹭蹭走了出来。正是前几日来过的老樵夫陈翁。
他穿着单薄的破旧皮袄,那皮袄上的毛已经掉得七零八落,无法再为他抵御这严寒。脸冻得发青,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嘴唇乌紫,微微颤抖着。两手局促地互相搓着,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掌裂着深深的口子,一道道血痕若隐若现。他每挪动一步,都显得极为艰难,破旧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陈翁的目光对上舜的视线,他愈发慌张无措,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他的头低得更低了,只盯着自己那双露出破草鞋的脏污脚趾,不敢再看舜一眼。“舜帝爷……”陈翁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发颤,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可不敢……可不敢……乡老们说的,让您万万别推……小老儿……也实在怕您不收……”他粗糙的手指紧张地绞着破旧的衣角,那衣角已经被磨得破破烂烂,仿佛轻轻一扯就会断掉。
“这点子口粮……乡亲们……挤出来……想给您屋里添口热乎汤水……不成敬意……莫嫌它……”陈翁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破旧的布包,布包上补丁摞补丁,看得出它承载了不少岁月的痕迹。他双手捧着布包,像是捧着无比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递给舜。
舜什么也没说。他大步走过去,眼神中透着温和与关切。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几个补丁的粗布夹袄——那是寻常百姓冬日最普通的装束,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不由分说,披在了陈翁瘦骨嶙峋的肩上,又仔细替他掖紧了脖领处。“山野风寒,”舜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仿佛带着无尽的力量,在这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陈翁猛地一僵,下意识想躲开那带着体温的衣物。长久以来的自尊与倔强,让他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有些不知所措。但舜的手沉稳有力,带着不容推拒的暖意,那双布满霜刻般皱纹的手也终究没有去强行拉扯。
陈翁肩头微微塌下去,像是被生活的重担再次压了一下。可那涌上肩头的暖意太过强烈,又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一股莫名的热气冲上他浑浊的眼眶,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自己也曾怀揣着希望与梦想,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然而岁月的无情、生活的磨难,将他的一切都渐渐磨灭。如今,这份意外的温暖,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他猛地低下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却不知从何说起。
舜收回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空旷苍茫的山野。晨光艰难地从密云里投下些许黯淡的青白,给这冰天雪地的世界添了一丝朦胧的凄冷。他背对着陈翁和老农,声音像是说给脚下这片沉默的大地听的:“山野之人,”那声音不大,却在寒风里异常清晰,“只认得太阳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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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翁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冲上眼眶的热气再也兜不住。他慌忙抬起袖子用力一抹眼睛,粗硬的布料蹭得脸上生疼,喉头憋得更紧,唯恐泄露出一丝呜咽。他肩头披着的那件尚有余温的旧夹袄,此刻重得如同千钧,每一丝暖意都像是在提醒他生活中那些被遗忘的温情与美好
冬日的最后一场狂风暴雪席卷了南河河谷。天地混沌,万物失声。狂风卷着细密的雪粒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狂暴地击打着草庐脆弱的外壳。茅顶在狂风的怒号中痛苦地呻吟着,每一次剧烈的撕扯都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彻底掀翻。土墙上的裂缝灌进刺骨的寒风,挟着雪花灌满整间屋子,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皮肤。
那堆沉重的粮袋依旧静静地垒在草庐门侧,宛如忠诚的卫士,只是已被落雪盖住了下半截,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小凸起,仿佛在这冰天雪地中渐渐被世界遗忘。
舜端坐在屋中唯一相对干燥避风的一角。这草庐破败不堪,陈旧的苇席铺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是唯一微薄的屏障,努力抵御着从地面渗上来的寒意。他披着一件老羊皮袄,袄子的毛已经稀疏且杂乱,却依然是他此刻最大的温暖依靠。面对着火光微弱的泥灶,舜闭目调息,神情平静,仿佛外界的风雪与寒冷都无法干扰他内心的安宁。
风,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疯狂地撞门,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草庐瑟瑟发抖,似乎随时都会被这狂风连根拔起。灶火被寒气压迫得萎靡不堪,黯淡的红光仅能照亮舜须发上凝结的一层细微冰霜,那冰霜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宛如他坚毅神情的点缀。
乙仲裹着厚厚的毛毡,紧贴在后门附近的一道裂缝旁,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缝隙,警惕地倾听着屋外混沌的狂啸。风声如鬼哭狼嚎,夹杂着雪粒打在草庐上的沙沙声,让整个夜晚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主上!”乙仲的声音穿过风声传来,显得格外凝重。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紧张与不安。话音未落,前门那块摇摇欲坠的柴扉,竟然被一股骇人的大力从外面猛地推开!
狂风、暴雪瞬间如决堤的洪流般狂涌入狭小的室内,那势头凶猛得让人猝不及防。骤然拉低的温度让残存的火苗发出濒死的“噗”的一响,几乎熄灭。屋内瞬间被冰雪的寒冷填满,舜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
风雪中矗立着几个身形臃肿的人影,从头到脚裹在厚厚的蓑衣斗笠下,几乎和漫天风雪融为一体,像是风雪塑造的神魔。蓑衣上厚重的冰壳簌簌抖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又混乱的寒夜中格外突兀。
为首那人急切地跨前一步,几乎踏入屋门内,立刻带来一股猛烈的寒气,仿佛寒冬之门被骤然撞开。他用力掀开斗笠的边角,露出一张威严沉毅的脸——是禹!他眉毛胡子上都结着厚厚的白霜,宛如挂上了一层晶莹的冰挂。冻得发青的嘴唇微张着,呼出大团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雾:“帝!”他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万斤的重量,仿佛这一个字承载了南都万千百姓的生死存亡。
舜猛地睁开眼,原本沉静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警觉。目光穿过飞舞的乱雪,如冷电般落定在禹眉宇间那道深刻的沟壑上。那道沟壑,是岁月的印记,更是无数治水艰辛留下的痕迹。舜知道,禹若非遇到极为棘手之事,断不会在这风雪之夜如此急切地赶来。
禹身后的人影也掀开遮挡,是几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身形佝偻却坚毅。眉宇间凝聚着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悲壮的焦灼,他们是各部族推举出的代表。每个人的蓑衣上都积着厚厚的雪,那雪仿佛是他们一路奔波的艰辛见证。
“请帝速归!”禹在狂风的缝隙里提高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南都危急!”
舜站起身,动作迅速而沉稳,皮袄带落了席上的薄霜。那薄霜簌簌落下,仿佛是他平静心境被打破后的碎片。他一步迈到门口,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吹得他须发皆张。“说!”舜的声音穿透风声,沉浑锐利,带着王者的威严与果断。
“城中米粮断绝已三日!”禹急促地说着,寒气令他的吐字有些粘连。他的眼神中满是忧虑与焦急,“丹朱殿下……封库严令,不许开仓!”他眼里有压抑的火焰,那火焰中燃烧着对南都百姓苦难的愤怒与不甘。丹朱的这一举措,无疑是在百姓的伤口上撒盐,让本就艰难的局势愈发危急。
“流言四起,言帝不再问事,天地降罚于此雪灾……”禹说着,指了指身后几位代表,“此三位父老跋涉而来,所言城中人已绝望!更有愚顽者妄信谶言,甚至以为血祭……方能止雪!”
禹的声音在这呼啸的风中被扯得支离破碎,仿佛一头困兽垂死的哀鸣。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在风雪中颤抖着,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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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站着三位老者,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此时雪水正沿着这些沟壑缓缓流下,分不清究竟是雪还是泪。他们的眼神却始终固执地看向舜,那目光中带着在灭顶绝境中最后一丝燃向唯一光亮的期冀。这三位老者,一生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见证过无数的风雨,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又充满渴望。
狂风如一头猛兽,肆意地撕扯着茅草的屋顶,发出裂帛般刺耳的声响。每一阵风过,屋顶的茅草都簌簌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整个掀翻。灶膛里最后的火苗,在这寒流的猛烈冲击下,先是猛地摇曳了几下,而后骤然化为一丝微弱的青烟,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草庐内彻底沉入了冰冷的黑暗之中,没有了一丝光亮。只有门外那白茫茫的雪光,透过些许缝隙,隐隐约约地映照出几个凝固在风雪中的沉重身影。那黑暗如此浓重,仿佛拥有生命一般,要吞噬掉这草庐内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之光。连屋角原本高高堆起的粮袋堆,此刻也渐渐隐入了黑暗的轮廓里,只留下模糊的形状。
死寂,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草庐。片刻的沉默后,舜静静地站在那里,身躯如同礁石般坚毅。他呼出的最后一丝温暖的白气,在门口瞬间被狂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黑暗彻底降临的那一瞬间,舜的面孔隐在暗影中,让人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唯有那双在风雪和黑暗中灼灼燃烧的眼睛,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散发着坚定而炽热的光芒。
“备……”舜的声音,在这冰冷的黑暗和风雪的尖啸中艰难地响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字如铁石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都城的车驾。”
“主上!雪深数尺!这天气连鹰都难飞!”乙仲的声音立刻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少有的惊急。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颤抖,那是对这恶劣天气的本能恐惧,“路……根本无法通行啊!”
“人心才是最大的天意!”舜猛地断喝一声,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黑暗的凝滞。他的眼神中透着决绝,仿佛已经穿透了这无尽的黑暗,看到了远方的都城,“走!”
没有半分迟疑,乙仲的身影如幽灵般从暗影里弹射而出,向着门后的角落扑去。
草屋深处瞬间响起一阵急促的声响,金属冰冷的摩擦声尖锐刺耳,仿佛是死神在磨砺镰刀;草绳被扯断的脆响,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命运的丝线被粗暴地扯断。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了屋内原本就紧张压抑的气氛。
与此同时,舜一步踏出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的门框。刹那间,暴雪如同一头咆哮的巨兽,瞬间包裹了他整个身躯。他那件沉暗的皮袄,眨眼间就被染成了惨白,仿佛被岁月瞬间镀上了一层霜华。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片风雪肆虐的荒野,仿佛身后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的目光坚定地投向了前方未知的路途。
一道人影如鬼魅般冲到草棚后停着的简陋车驾旁,此人正是乙仲。他的手臂猛地挥落,手中的利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紧接着“咔嚓”一声锐响,那冻硬车辕上最后一根束紧的绳索被干净利落地斩断。几乎同时,舜已大步踏至车辕处,他伸出双手——那是一双饱经岁月磨砺、惯于扶犁、握耒的手,粗糙的皮肤上布满了老茧,记录着无数辛勤劳作的时光。此刻,这双手紧紧抓住了冰冷的辕木,那彻骨的寒冷顺着手臂蔓延而上,却丝毫未能动摇他的决心。
他双足用力沉入及膝深的雪中,每一步都像是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肩膀稳稳地抵上了辕架冰冷的凸起木棱,仿佛与这简陋的车驾融为一体。那辆套着一匹瘦马的车架,在这两个坚毅身影的努力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轰然拖动!车辙缓缓碾过冻土积雪,发出碾压冻结命运的破碎之音,仿佛是在向这无情的风雪宣告着不屈。在狂暴的风雪中,它艰难地撕裂着前路,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风,如千万条鞭子疯狂地抽打着他的脊背,每一下都带着刺骨的疼痛,仿佛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摧毁。雪粒如同子弹般疯狂地灌进他的脖颈,寒意瞬间蔓延至全身,刺骨钻心。舜的呼吸在这酷寒中化作白练般的急促雾气,刚一出口,瞬间又被狂风无情地吹散无踪,仿佛他的生命气息也在被这风雪慢慢吞噬。
车辙笔直延伸,劈开了雪障,坚定地指向北方。每一道车轮印痕都深陷在雪地之中,宛如大地上留下的第一道宣言,诉说着某种不可阻挡的决心。南河的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这股力量,减弱了片刻,仿佛是大自然对即将发生的大事也心怀敬畏。
远远的山坡上,裹在一件破旧袄子里的老樵夫陈翁佝偻着背,艰难地站在一株挂满冰雪、行将折断的老松树下。这件旧袄不知跟随他度过了多少个寒冬,如今已千疮百孔,却依旧顽强地为他抵御着些许寒冷。他浑浊的老眼布满了岁月的沧桑,此时似乎竭力穿透风雪的帷幕,目光凝固在那遥远雪地中那道渺小却如磐石般移动的黑点上。那黑点,在这广袤的雪地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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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粒无情地扑打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沟壑,每一道纹路都是生活刻下的痕迹。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那平凡而又艰辛的一生,在这茫茫天地间,留不下太多的印记。他在这山坡上生活了一辈子,见证过无数的风雪,也目睹过人间的兴衰变迁。此刻,他心中似乎预感到,这片雪幕下,正在上演一场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戏。
破晓时分,风雪奇迹般地稍稍收敛,天空呈现出铅灰色压抑的浑浊。那颜色,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沉重的朱漆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向内洞开,仿佛是历史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了背后隐藏的秘密与沧桑。
丹朱一身的装束几乎成了僵硬的壳子,缀满玉片的腰封死沉地拖坠着,每一片玉都价值连城,却也成了束缚他的枷锁。华丽的玄鸟纹大氅僵硬地堆在他肩头,尽管曾经这一身装扮象征着无上的荣耀与尊贵,但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的沉重和窒息。
他僵硬地转过身,眼神中满是留恋与恐惧,却终究没有勇气再看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空旷宝座最后一眼。曾经,他无数次梦想着坐在那宝座上,掌控天下,享受万民的朝拜。然而,现实却如同一记沉重的耳光,将他从美梦中狠狠打醒。如今,一切都已化为泡影,他即将失去这一切,奔赴未知的、寒冷的远方。
他脚步踉跄地向那道打开的侧门挪去,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门外停着他仅剩的轻便辇车,那原本是他出行时的奢华座驾,如今却显得如此寒酸和落魄。辇车静静地等待着,载着他奔赴那未知的命运。就在他迈出那道门槛的刹那——侧宫门洞的暗影边缘,另一个更远、更大的正门方向,似乎传来了一点点微弱的、截然不同的动静。
仿佛是天地间一场肃穆大戏的前奏。沉重庞大的车轮,拖拽着岁月的深沉,碾过宫前石板地。那特有的沉闷节奏,宛如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人心。这节奏并不孤单,其间杂糅着许多人踏雪而来的纷乱脚步声。靴子踏在冻结的地面,发出密集的脆响,好似无数细小的冰棱在瞬间崩裂,清脆却又带着冬日的冷冽。
这复杂的声响,穿透了残留的风雪之音。那风雪,像是不甘退场的旧时光,仍在空气中低语。而此刻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向着既定的方向奔涌而去。
丹朱就站在门槛里侧,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那里,宛如被时间定格,瞬间冻成了冰雕。他的神色中交织着惊愕与惶然,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束缚,无法动弹分毫。他极其缓慢地扭过头,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转动的不是脖颈,而是整个沉重的命运。
苍白的晨光,如一层稀薄的纱幕,轻柔地洒落在正宫门深处那空旷的广场上。在这清冷的光线中,纷杂却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战鼓一般,一下下撞击着丹朱的心房。他的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视线渐渐聚焦,舜的身影出现了。
舜走在最前方,依旧裹着那件沾满旅途冰碴和尘土的旧皮袄。那皮袄,见证了他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冰碴像是岁月留下的霜花,尘土则记录着他一路的奔波。他脸上的霜雪尚未化尽,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戴上了一副晶莹的面具。他的步履因长久的跋涉而略显僵硬,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疲惫后的迟缓,但却又踏得无比坚定,仿佛脚下的土地,就是他坚守的信念。
他的身影在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那力量并非来自外在的强壮体魄,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坚毅。他的目光,穿透晨色,似万钧雷霆破开阴云,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虚妄与真相。这目光,落在丹朱身上时,让丹朱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舜的身后,空气凛冽得如同一把打磨好的刀。那空气中的寒冷,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沉寂却又比风暴更沉潜着力量。跟随舜而来的众人,步伐整齐而有力,他们的身影在雪地里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守护着某种神圣使命的卫士。
巨大的日轮在东方苍白的云层后挣扎着,仿佛是被困在囚牢中的神只,努力想要挣脱束缚。终于,它艰难地露出了一丝边缘,那一线微弱却尖锐无匹的金光,如同神只的巨剑,猛然刺破黯淡的天地。这金光,带着新生的力量与希望,穿透残留飘舞的雪粒,毫无预警地、笔直地投落在广场正中缓缓行进的舜身上。
舜身着一件破旧却洗得干净的霜皮袄,一步一步沉稳地迈向广场。那皮袄上不知何时挂上了冰粒,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瞬间折射出千万点碎金。一时间,舜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一圈刺目、跳跃的光晕之中,光芒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他破旧皮袄上挂着的冰雪,在这金色光线的温暖抚触下,悄然融化。融化的水珠蒸腾起细微不可见的水汽光雾,围绕在他身边,使他高大的轮廓在光芒中略显模糊,仿佛被赋予了一层神圣的光质盔甲。每走一步,他都像是踏破了这寒冷冬日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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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紧跟着的侍卫、官员,皆神情肃穆。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仿佛是命运的鼓点。而远处更多影影绰绰跟随的人影,如同忠诚的卫士,紧紧尾随着舜的步伐。这突如其来的圣光,将他们衬托得如同拱卫天神的不具名的影子,渺小却坚定。
在宫殿深处寒冷的阴影里,丹朱站在门槛边,一只脚悬在门槛上空,像被一根无形的冰线吊住。他被那骤然降临的金色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刺目的光线,宽大的衣袖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慌乱与不安。
丹朱的目光穿过那层刺眼的光芒,他能看清广场上那个被光包裹的人正是舜。曾经,他也以为自己会稳稳地坐在这宫殿之中,继承父亲帝尧的大业,成为万民敬仰的君主。可如今,一切都在这晨光中悄然改变。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宫殿,那座不久前仍由他端坐其内的巨大华丽空间,正在那脚步声与晨光的包围下,飞快地冷却成一座沉重而空寂的陵墓。曾经的繁华热闹,此刻仿佛都成了遥远的回忆。殿内的雕梁画栋,那些曾经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装饰,如今在他眼中都显得那么冰冷而陌生。
晨风带着一丝未冷的声浪余音,轻轻地拂过广场。丹朱猛地放下挡光的手臂,只捕捉到一个无比清晰的音节随风而至。那是广场上聚集的百姓发出的震天欢呼——“……舜!”声音如潮水般在凝固的空气里扩散开,带着近乎哭泣的狂热,席卷了整座城市死寂后的空旷。
百姓们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目睹舜的风采。在他们心中,舜是贤德的化身,是能带领他们走向美好生活的希望。那些曾经在困苦中挣扎的人们,此刻都将所有的期盼寄托在了舜的身上。
舜缓缓停下脚步,站在广场中央。他抬起头,目光平和而坚定地望向天空,仿佛在与天地对话。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唯有那金色的光芒,愈发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