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五服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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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琥珀,沉重、粘稠,带着一股沉滞的燥热。这热意并非全然源于殿外初露峥嵘的溽暑,更源于殿宇深处那股无声的、新铸的权柄威压,正如那巨大栗色檀木案上铺展的九州五服舆图,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腔。新漆汁浓烈的桐油与松节气息,混杂着古老檀木沉郁的木香,又再被殿堂四角青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腾的、用桂艾沉香精心调和的御香烟气所绞缠、裹挟,最终形成了一种难以驱散的混沌暖流。它堵塞着鼻腔,缠绕着衣衫,如同湿透的丝帛紧贴着皮肤,无孔不入地钻进诸侯大臣们厚重的华服内里。

殿门外,初夏的阳光已初露锋芒,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白玉丹墀之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晕。隐约的蝉噪,细密而急躁,自浓密的宫槐枝叶间渗出,如同一根根无形的丝线,拨动着殿内众人紧绷的心弦,时强时弱,永无停歇,与殿角那尊巨大黄铜漏刻盘中细沙滑落的“嘶嘶”声应和着。每一声沙响,都像是敲在紧绷的鼓皮上,清晰地催促着每一个屏息肃立的影子。诸侯们宽大的玄端或深衣,用料华贵,此刻却已成为沉重的负担,后背与前襟早已被无声浸出的冷汗濡湿,紧紧贴在脊梁和胸膛上,勾勒出他们僵直的姿态,无一人敢稍动,连垂在身侧的宽大袍袖都如凝固般纹丝不动。他们的目光,或深藏于低垂的眼帘之下,或凝重地投射在案上那片代表山河大地的图卷之上,如同雕像群伫立于时空的夹缝。

禹王立在巨大的檀木图案之后,他的身形并不显得特别魁伟,却蕴含着一种开天辟地后沉淀下来的、如山岳般的沉稳。他的手指——布满了开凿龙门、疏导江河留下的硬茧与伤痕,骨节粗大,指端甚至有些扭曲变形——此刻稳稳地按在九州图籍最核心的位置:帝畿。那片被绘成玄色的土地,其轮廓由坚韧的羊皮染就,此刻因他指尖的力道向内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小片浅褐色的印记,仿佛权柄落下的沉重烙印。

“各安其土。”

禹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滚烫砂锅的一粒坚冰,瞬间穿透了殿内稠腻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气,那无处不在的“嘶嘶”沙响也在这低沉的语调前暂时噤声。每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力,落在凝固的空气中,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自帝畿始,”他手指并未挪动,那粗粝的指腹在帝畿粗糙的边缘碾磨着,像在确认其边界的坚实,“五百里为甸服。”指尖终于动了,沿着一条从帝畿中心辐射出去的暗金色墨线,缓慢、稳定地向外移动。“纳赋税,输谷物,贡黍稷,献车马劳役——”他稍作停顿,目光如带着棱角的磐石,缓缓扫过下方面色肃然的诸侯们一张张屏息凝神的面孔,仿佛要将每一张脸、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刻印下来。那目光最终落在图籍边缘那片用靛青色大笔晕染的模糊区域。“此乃王朝之心腹,社稷之根基。同享膏腴,亦共承血脉之责。”

他的手指继续向外滑动,滑过那些用朱砂描绘山脉如脊、赭石勾勒河网如脉、靛青晕染湖泽如眸的图样。“再外五百里,曰侯服。”声音清晰如刻,“举兵甲,卫王畿,镇抚边塞,攘御外侮。”指尖用力在代表侯服疆域、用褐色渲染的环形边缘点了点,发出沉闷的“笃”声。“乃臂膀爪牙,拱卫中枢,不容轻慢。”

“再外五百里,绥服——”禹王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更具穿透力的节奏,如同古老编钟敲击出的沉稳律动,每一个字都像铜豆砸落在玉盘上,敲定了疆土与责任,圈定了远近亲疏的铁律。“宣文教,守法令,修王道而行教化。以绥远方,化戾为和,纳蛮服野。”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同穿越了案上的图籍,投向更外围那些用大片赭黄与深褐色粗糙涂绘的地域。那色彩沉黯混沌,勾勒的轮廓线潦草而模糊,仿佛那片土地本身就是流动不安的风沙与无尽的荒凉旷野。禹王的目光停驻在那片混沌之上,带着一丝洞穿岁月的悠远和沉重:“再外五百里,乃是要服。”他仿佛看到了风沙漫卷中的草野部落,篝火旁模糊的影子。“无需献物,不强其劳役。所期者——”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渗透力,“易其偏俗,渐沐华风。使知王庭之威仪而不轻,感慕仁厚而内生恭顺。”

他的指尖终于落在了图籍最边缘、那片几乎未经描绘、仅用浓重如墨、饱蘸了水分的笔触晕染开来的混沌区域。这里没有明确的山川,没有成型的河流,只有一片象征未知、黑暗和极远之地的墨渍,如同天地初开前的迷障。指腹触及其冰凉湿润的边缘,微微一顿,仿佛感受到了那墨渍之下潜藏的疏离与桀骜。

“至外五百里,则为荒服。”

这四字吐出,殿内的空气似乎又下沉了一寸。

“顺其旧俗,存其异法。”禹王的声音里听不出褒贬,只有绝对的务实与宏阔的空间考量,“羁縻而已,勿激其变。山川异域,人各有归,其若星火,散于野,则不可聚;强聚则炽,焚燎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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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九鼎般凝重的分量,砸入这由檀香、漆气、汗味和沙漏声混合而成的沉滞空间里,激起无形的震荡。这并非轻飘飘的规划,而是滚烫的铁水浇筑在版图之上,瞬间凝固成法度的印痕,深深烙印在这片刚刚从洪水肆虐、部族倾轧、血脉流离中艰难拼合起来的古老疆土之上,烙印在诸侯、乃至尚未听闻其名的荒服野民们未来的命运之上。

死寂。窒息般的死寂,连铜漏的沙嘶声都显得格外尖锐刺耳。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洇湿衣领,却无人敢擦拭。

就在这沉重得让人脊梁骨都隐隐作痛的时刻——

“呛啷!”

一个身影,如同被这死寂逼入绝境的猛兽,陡地踏前一步,鞋履上的玉饰磕碰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瞬间撕开了凝固的空气!

是青阳。

他孤身鹤立于一片玄黑朝服之中,身形挺拔如一杆标枪,前朝遗老、部族大巫的烙印在他身上并未完全褪去。那身裁剪独特的绛紫色深衣,在满殿以玄、青为主调的肃穆之中,如同一道刺目的裂痕。苍白的脸上,五官因压抑的激愤而紧绷着,唯有那双眼睛,灼灼如焚,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淬火的矛头,直刺御座之上那如山峦般稳固的身影——“大王!”

这声呼喊,如同裂帛之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锋锐,猝不及防地切断了所有人的呼吸!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有惊愕如见疯癫,有焦虑如火焚心,更有无声的、刀锋般冰冷的严厉警告!

青阳浑然不顾那几欲将他撕碎的目光洪流,他的手臂猛地抬起,骨节因用力而发白,直直指向地图中央那片象征核心的帝畿、侯服、绥服之地,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天下初定!九黎臣服,三苗纳贡,四海如沸汤初定!人心思安,万民翘首仰赖大王之德,冀望九州如一脉血亲,同休共戚!此正百川归海、万物归心之时!”

他话音陡然拔高,如利箭破空,锋芒直指舆图边缘那片混沌无序、被墨渍晕染的荒服!“陛下却强行定五服,割九州为畛域!甸服侯服绥服,是骨肉是手足!荒服之外呢?”他下颌倔强地扬起,指向那片墨色深处,“那些蛮荒不化之地!那些生啖血食、呼号野鬼之民!陛下竟听之任之,顺其旧俗,存其异法?”

青阳猛地向前探身,那绛紫的衣袂仿佛燃起熊熊烈焰:“任由其离心离德,任由其各自为政,假以时日,岂不是纵虎归山,任其盘踞蛮荒,自成一方割据之国?今日划出此一服,明日便要再划一服!分化之嫌已生,猜忌之根已种!天下如何能同根同脉、同心同德?!如此远近亲疏之别,如磐石裂痕,初始微渺,终究必成崩陷天下之滔天巨患!”

他的话语在巍峨的梁柱间激荡、碰撞、回响,每一句都像是喷溅着冰冷火星的陨石,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和质疑,砸向禹王刚刚铺设的“五服”秩序,意图将殿中那正在凝固的规则壁垒,生生撕开一个狰狞的血口!

诸侯席列中霎时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数道目光飞快地掠过青阳因激愤而扭曲的苍白侧脸,随即又惊弓之鸟般瞥向御座上禹王那如深水寒潭般不见喜怒的面容。无声的、混杂着巨大忧虑和惊恐的视线在压抑的大殿上空相互交织、碰撞、沉没。殿内的空气彻底凝滞了,仿佛熬煮过头、黏稠得如同沼泽泥浆的胶物,连最微小的视线流转都如同在泥淖中跋涉,沉重而艰难。

沉默,厚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默,如同浸透了铅水的巨幕,一寸寸地降下,意图覆盖住这狂澜掀起的惊涛。

御座之上,禹王的目光,自案头的九州舆图缓缓抬起,平静地落于青阳那张因激愤燃烧而近乎疯狂扭曲的脸上。那目光中没有怒意,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掀起。唯有深不见底、如同渊海般沉静无波的眼神,带着千山万壑般的绝对重量,无声地倾泻下来,笼罩了整个殿堂,压迫着每一个在寂静中绷紧了肺腑的身影。

禹王的手,动了。

并非指向青阳的方向,也没有拍案斥责。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与掌控力,探向了御案极其不引人注目的一角。那里,几件物事随意摆放着:一把古朴微闪金光的铜匕,用于裁开捆绑简牍的皮绳;几卷堆放整齐、尚未批阅的厚重竹简;再往角落深处,视线容易被忽略之处——

一只不大的、通体漆黑的木盒。

它仿佛由最深的夜凝结而成,乌沉沉,光都被吸噬干净。边沿处只有工匠粗粗打磨过的轻微弧度痕迹,木质的原始纹理被厚重的漆料严严实实地覆盖,没有任何雕饰花纹,亦无半点金银镶嵌,朴素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地步。它静卧在角落阴影里,如同一个沉眠在时间最古老罅隙中的兽卵,无声无息,却隐隐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沉淀了无数秘密的冰冷沉重之气,幽幽地弥漫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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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王粗粝的手指,极其平稳地拾起了这只不起眼的墨漆木盒。这动作平平无奇,不过是将一物自案上拿起,但此刻,随着他指端握住那冰冷的盒身,整个大殿的重量仿佛都随之被轻轻抬起。诸侯们悄然绷紧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紧紧追随着那只黑匣。

然后,禹王的手臂稳如磐石地向前平伸而出,动作不疾不徐,如同交付一件最寻常的信物。那只沉凝、斑驳着岁月痕迹的木盒,便这样无声无息地滑过光滑如镜的檀木案几表面,如同浮冰漂于暗流之上,在距离青阳不过数尺之处稳稳停下。

没有一丝碰撞的杂音,唯有死寂被再次挤压得更深更重。

“打开它。”

禹王的声音落下,极淡,极稳,如同初春的山泉漫过光洁的卵石,不带一丝涟漪,也断绝了一切追问。他甚至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重新落回宽阔的御案之上,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案上那已然凝固的山川河流纹路。那双曾疏导江海、劈凿山岳、开辟九州的无双眼睛,此刻微微半阖起来,仿佛整个宏大的宇宙、所有的纷扰疑虑,都已浓缩于眼前的寸缕山河,再无其他可入其眼底。

四周的沉寂瞬间变得骇人。黄铜漏刻里沙粒坠落的“沙沙”声,在绝对压抑的死寂中被无形的神力放大了千百倍,清晰无比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如同一只冰冷的节拍器,精准地敲打在心房上,那是死亡倒数的脚步声。

青阳挺拔的身躯在墨盒滑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所有的激愤,所有的义正辞严,此刻都被这只突然出现的、散发不祥气息的乌盒冻结了。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那方寸大小的黑色物体,它仿佛拥有独立的、沉甸甸的生命。烛火映照着他苍白的脸,眼睫在深陷的眼窝里剧烈地颤抖,投下惶惑不安的阴影。最初的锐利锋芒,如同被投入寒冰的沸水,霎时冷却、凝固,继而化为一种急剧膨胀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惊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自脚底漫上脊柱。

“大……大王……”青阳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喉咙干涩如焦土,声音如同钝刀摩擦生锈的铜片。

“打开它。”

禹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平静如石壁,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判决重量。

青阳苍白修长、曾用于占卜神灵、此刻却刻意维持优雅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那颤抖像波纹,从他的指尖蔓延到手腕,带动了绛紫的宽袍袖口。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伸出双手,指尖一点点靠近那冰冷如铁的漆面。当指腹接触到那光滑如镜又冰寒刺骨的盒子表面时,几不可查地,指节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刺蛰痛。他用尽全身力气,牙关咬紧,脸颊两侧绷紧的线条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眼神死死盯着盒盖,像是要穿透那沉厚的黑漆,看清内里究竟藏匿着何等足以颠覆命运的魔鬼。

死寂中,唯有他的心跳声如同擂鼓,撞击着自己的肋骨。

“咔嗒。”

一声极轻、却又异常刺耳、足以刺透沉重帷幕的机括开启声响起。盒盖,被他颤抖的指端掀起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浓重铁锈腥气和脏腑深处特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如同一条蛰伏了千年的冰冷毒蛇,猛然自那微小的缝隙中窜出!这股气味狂烈地、霸道地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

离得最近的青阳,瞳孔在接触到那气味的瞬间,急剧收缩!缩成了两点寒星,倒映着无穷的恐惧!那味道,他太熟悉了!无数次部族血战,断肢残躯堆积如山,那弥漫战场、令人几欲呕吐的血腥腐臭,早已深深烙印进他的骨髓!那是死亡的味道!是背叛被揭穿时散发出的、溃烂脏腑的味道!

然而,真正让他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四肢百骸刹那间冻成冰坨的,是那掀开一丝缝隙的盒盖内露出的景象——

盒内,衬垫着一块显然经年累月、早已褪色泛灰的粗麻布。布上,赫然摆放着两样东西:

其一,是一块显然曾被鲜血彻底浸透、此刻已然硬化、颜色转为暗黑褐色的皮卷!是羊皮?还是更坚韧的牛皮?血污深重难以辨认。唯其上那一行行殷红的字迹,如同一条条在腐臭泥沼中垂死挣扎、扭曲盘绕的毒蛇,刺目地烙印着最后的告密与诅咒:

“…三苗六部…九黎残族…蛰伏东山…愿举兵戈,效命于青阳君…待君登高一呼…共袭帝畿…血洗夏台…”

其二,在这散发着血腥密函的皮卷旁侧,那被暗沉血迹浸透的灰白粗布上,被勉强托起另一样东西——

一只小小的、已经严重萎缩变形、通体覆盖大片凝固发黑凝血块的心脏!

形状尚依稀可辨,只是如同被烈火炙烤过、或被极寒冻僵的果子,皱缩得只剩下一个诡异的轮廓。纵然隔了这段距离,心脏中央那个被某种锐器彻底贯穿、撕裂的孔洞,依旧狰狞无比地袒露着!洞壁边缘,暗褐色的肌肉组织被粗暴地向四周翻开,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创口!那不是一个伤口,而是一个无声的、带着来自地狱最深寒气息的恐怖指控!

嗡——!!!

青阳只觉得自己的颅腔内部,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轰砸了一下!双耳瞬间被巨大的耳鸣声充满,尖锐刺耳,眼前金星狂舞乱溅,视野骤然变暗!那皮卷上猩红扭动的血字,每一个都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滚烫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骨髓深处、灼穿他的灵魂!

但那颗心脏!那颗被洞穿的、属于某个人的心脏!它的主人是谁?!

嗡鸣的脑海深处,一道被刻意尘封的记忆闪电般劈开黑暗!青阳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钉子,被死死钉在盒子深处那团暗黑恐怖的物体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自足底瞬间窜顶,断绝了他最后一丝呼吸!

那是——东山大巫“豸”的心脏!“豸”!!那个曾与他歃血为盟、誓言共举大事、掌握着沟通九黎故神力量的关键人物!他的心!被生生剜出,洞穿要害的心脏!是——“豸”的心脏!也是他青阳谋反之梦的心脏!他的心脏!!!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入烂泥的响声。青阳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哀嚎、一句辩驳的话语、甚至一个细微的抽气。他全身的力量——支撑挺拔躯干的力量、维持那份遗世孤高傲气的力量、甚至是抵抗内心惊恐的力量——在看清盒中之物的瞬间彻底被抽空!如同断线的傀儡,双膝如同被铁锤砸碎的老朽枯木般骤然断裂,整个身体失去了一切支撑,前倾着,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重重向前栽倒下去!

那张曾因慷慨激昂而扭曲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与极致的恐惧冻结在那里。宽大的额头如同坠落的石块,无可挽回地、沉闷地撞击在冰冷坚硬、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之上。

“咚!”

一声浑浊、空洞、带着骨裂回响的撞击声,宣告了一切的终结。

死寂,这一次是彻底的、令人灵魂颤抖的死寂,如同万丈深渊之下的寒冰,沉甸甸地落下,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死死封存。每一个诸侯大臣的喉头,都像被塞进了一块滚烫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巨石,无法吞咽,无法呼吸。没有任何人敢动一下,哪怕只是转动一下眼珠。仿佛谁动,谁就会立刻被那自盒中弥漫开、又笼罩了青阳尸体的浓重血腥和无边绝望绞杀成齑粉。

无数道目光,惊惧到了极点,死死钉在那已然扑倒、如同被抽去所有生机、毫无一丝生气的绛紫色背影上。视线又如同被火焰灼烧般,惊惶地瞥向那敞开的、如同地狱之口的黑木盒,随即又像碰到了剧毒之物,猛地收回!冷汗,无声无息地、大滴大滴地从鬓角滑落,洇湿额发,浸透内里丝绸衬衣的后背衣衫,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向上攀爬,直达每一根发梢。

最终,所有目光的终点,都牢牢凝固在御座之上,那个如古老蛮荒山脉般沉默、岿然不动、又深不可测的身影之上。

禹王甚至没有垂眸去看脚边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也没有再看一眼那只揭开了隐秘帷幕、染血的木盒。他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掠过万古不化寒冰之巅的极地之光,带着穿透灵魂的冷冽和沉甸甸的审视,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匍匐在阶下、每一个如同被冻僵的躯体。那目光不再是对舆图上山川河流的规划与审视,而是一种最深沉、最原始、也最锋利的试探与裁决。仿佛在辨认每一张面孔下潜藏的灵魂,审视他们内心是否同样藏着一封染血的密函,一颗有待剜出、呈上评判的心脏。

殿角的铜漏依旧忠实履行着职责,细沙坠落的“沙沙”声,成为这绝对死寂中唯一的、象征着时间流逝的鼓点。禹王的目光终于从最后一张惨白的脸上收回,重新落回案上那卷浩瀚无垠的《九州五服图》。在那一刻,所有屏息凝神的诸侯心头都骤然掠过一道明悟:所谓大夏王朝,所谓九州一统,便如同一个巨大无比而又缜密咬合的环链。那源源不断自各方汇聚帝畿的贡品——无论金玉珠贝、谷物黍稷、异兽珍禽、兵甲帛布,乃至那象征臣服敬意的卑微姿态——便是这巨大沉重环链上,彼此之间用以确认存在、叩击位置、证明忠诚、维系运转的独特声响。

所谓“荒服”与“要服”的使者,被安置于宫城西南角隅那片被称为“广舍”的区域。这里远离正殿的恢弘与核心区域的光明璀璨,更像是庞大宫阙庞大身躯上一个刻意忽视的器官。墙体由巨大的条石与夯土垒成,异常厚重,如同堡垒。窗牖开得极小、极高,如同猛兽警惕窥探外界的眼孔。有限的方寸日光穿过高窗斜射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方格状的光斑,大部分时间,广舍深处都沉浸在半明半昧的幽暗之中,仿佛永无天光普照。院中栽种着数株极高大的棕褐色乔木,虬结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巨大厚实的叶片层层叠叠,贪婪地遮蔽着绝大部分的天空,即使正午时分,也只有稀疏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点在地面上勉强跳跃,如同困兽的碎片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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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经年飘荡着一股复杂的气息:潮湿泥壤与青苔阴生植物独有的腥涩霉气,夹杂着某种从未见过的异域草木燃烧后残余的刺鼻辛味,以及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终年蒸腾着热雾瘴气的巨大沼泽所弥散开来的,混合着腐烂水草与水生动植物尸体发酵的、甜腻而窒闷的氤氲水汽。

相较于甸服、侯服、绥服使者们所居住的雕梁画栋、玉阶明堂,这里便是被阳光遗忘的阴翳之地。他们所带来的贡礼,自然也无缘被奉上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恢弘大殿中央的金盘玉盏。仅由数名身着靛蓝色粗布短衣、面无表情的低阶内侍,小心翼翼地捧持着,穿过一道偏僻狭窄、布满暗沉青苔的侧门,引入一隅临时清理出来的、由未经雕琢的巨大黄麻石堆砌的石台之上,进行一个仅具象征意义的呈纳仪式。

一名内侍长立于台侧,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在广舍特有的寂静空旷中激起短暂的回响:“南海之滨,荒服百越诸族共献。”

话语刚落,数个身影从广舍深处那片仿佛凝固的昏暗阴影中浮现出来。他们皮肤皆是日曝烟熏而成的深赭色,赤着双足,脚板因常年跋涉礁石而布满硬茧与裂痕,如同枯老的树皮。他们身上只穿着露右肩的短襦,是用一种粗糙的、近乎麻布但更为原始的植物纤维织就,染成黯淡的土棕色,更衬托出强健的体魄。为首者身材异常魁梧,肌肉虬结如同岩石垒砌,一道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暗褐色的狰狞伤疤,斜贯过他宽阔、布满刺青的胸膛,一直延伸到强健的手臂上,无声诉说着与猛兽或同类搏杀的残酷过往。他粗壮的脖颈上,套着一串由巨大不知名猛兽的尖锐犬齿穿成的粗犷颈饰,牙齿尖端磨损得光滑锐利。此刻,他表情肃穆,眼神中带着一种野性未褪的警惕和不易察觉的、对未知文明的敬畏。他高高举起双臂,如同祭祀般虔诚地捧起一个几乎达到他胸腹高度的、形状极其扭曲怪诞的螺壳。

那螺壳呈现出一种历经千年海水冲刷与侵蚀、岁月沉淀后的浑浊灰黄,表面附着着厚厚的、早已矿化的寄生海藻硬壳和一些破碎的珊瑚断枝。它的形态粗犷而扭曲,既像某种远古巨兽被折断的残角,又像一个天然扭曲的号角。边缘参差不齐,布满坑洼和细小的裂痕,像被啃噬过。粗糙的壳身上紧紧缠绕着湿漉漉、半干枯的深绿水草和一些带刺的、死亡不久的海胆,使得它更像刚从汪洋深渊的某个幽深洞窟中被强行攫取出世的海怪遗骸。从硕大螺壳腔体的缝隙深处,依旧不断渗出微咸浑浊的海水,顺着沉重的壳壁,“滴嗒…滴嗒…”持续地滴落在下方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巨大石台表面,发出规律、单调、带着水汽回音的声响,散发出一股浓烈到令人皱眉的海洋咸腥味,混合着水草腐烂变质的恶臭,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地搧向负责接收的大夏小吏的鼻腔深处。

捧持着这沉重海螺的荒服使者,布满伤痕的手指上不可避免地沾满了海泥与海腥混合的污秽痕迹。负责接收记录的大夏低级内侍——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身着崭新靛蓝布衣的年轻人——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嘴角,皱紧了清秀的眉头。他飞快瞥了一眼自己刚换上、下摆还干干净净的整洁袍角,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与一丝唯恐避之不及的谨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只用如葱管般的指尖轻轻探出,极其敷衍又带着明显避忌地,在螺壳内壁一处相对光滑、颜色稍浅的边缘上蜻蜓点水般地蹭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仿佛生怕慢上一步,那些污秽的海水、腥气、乃至那野蛮的力量本身,便会顺着指尖侵染上他纯净的躯体。他身后的另一名同伴,手持竹板与刀笔,飞快地记录下这桩“奇珍”的名字与形貌特征。

“东海诸岛,”内侍长那平板的声音在空旷中再次响起,“献七彩贝甲。”石台阴影处,另一队使者无声无息地踏前一步。与南海蛮族的粗犷不同,这些人面容轮廓更深邃,肤色偏红棕,赤裸的上身和脸上绘着奇特的、象征海洋生物与日月星辰的靛蓝与赭红图腾纹样。他们呈上的贡品并非奇物,而是数串用岛上某种特殊坚韧藤条穿起的硕大贝壳。每一片贝壳都呈现出天然生成的、如同雨后彩虹般绚丽的光泽:从深邃如夜空的孔雀蓝,到初升旭日的火焰橘,再到纯净如水晶的无色透明区域,色彩瑰丽异常,浑然天成。偶尔有几束稀疏的、穿过高大古树枝叶缝隙的天光,恰到好处地洒落在这些巨大的贝壳表面,顿时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动虹光,在昏暗的广舍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斑,绚烂得如同凝固的海上虹霞,晃得人双眼迷离,忍不住想要赞叹。

然而,当那衣着整齐、负责检视的内侍伸出他保养得当、指甲修剪圆润的指头,带着一丝欣赏与好奇,轻轻伸向距离他最近、被阳光映得流霞溢彩、光泽流转得最为耀眼的那片赤金贝甲,准备仔细触摸感受那光滑曲面之下蕴藏的美妙纹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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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为首的东海岛民使者,猛地动了!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但那警惕和保护的姿态却异常突然而迅疾!他如同受惊的海鸟,足尖发力,整个人无声地向后滑退了一小步!同时,他那深陷眼窝中那双闪烁着如海波般奇异光芒的锐利瞳孔,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瞬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住了内侍那只即将触碰贝甲的手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度强烈、近乎条件反射的守护欲望。就在他动作的瞬间,他身后几个同样赤裸上身、肌肉紧绷的年轻岛民同伴,喉间几乎同时发出了一串低沉而意义不明、如同野兽警告般的“嗬嗬…”咕哝声!他们的双手也下意识地、齐刷刷地交叉护在自己并不丰裕的胸前贡品之上,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随时准备扑出的防御姿态!

内侍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脸上的好奇与轻松瞬间被错愕、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取代。侧门附近数名佩刀卫士的手,在几乎同一时刻,本能地、整齐划一地“呛啷”一声按在了腰间青铜剑柄的冰冷铜镡之上!金属与皮革的摩擦声短促刺耳。空气瞬间绷紧如弦!

广舍幽暗角落里弥漫的湿热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无形的油脂。异域草木辛辣的味道与贡品贝壳散发的微弱海洋盐腥混杂在一起,在绷紧的杀意中发酵。为首的岛民使者鼻翼翕张,额角细微的血管微微贲张,目光仍死咬着内侍悬停的手指——那指甲保养得过分精致的手,在他们眼中或许不亚于掠夺珍兽的铁爪。身后的几名同伴喉间滚动,警告的咕哝并未停止,交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负责接收的年轻内侍脸色一阵青白交替,终于强行压下涌动的怒火与惧意,干咳一声,用一种生硬的、抬高声调掩饰尴尬的官话宣布:“东海贡礼清点毕!着令入库!”他飞快地向身后的刀笔吏使了个眼色,示意记录完成。几名戎装卫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群姿态防备的岛民,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并未松懈,威慑之意不言自明。

岛民们并没有立刻放松姿态,那少女更是死死盯着内侍收回的手,眼神复杂,夹杂着警惕与一丝隐隐的嘲弄。僵局如同拉满的弓弦,继续绷紧,谁也不知下一秒会射出什么。

直到为首那名满身图腾的老使者微微侧过头,用低沉难辨的土语急速吩咐了几句。那几个年轻岛民紧绷的肌肉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交叠护于胸前的手臂如同腐朽的吊桥缓缓放下,目光也随之垂落在地面模糊的光斑上。他们无声地后退几步,融入墙壁投下的更深阴影之中,但那如海礁般沉默的疏离感,却已牢牢嵌在这片夏都宫闱的角落。

几日后。

正殿内的长影被午后的光拉得斜长,巨幅铜灯盏中无数灯火跃动,映照得四壁山海图上的峰峦河流似在缓缓流淌。禹王坐于巨大的御案之后,凝神审阅一卷绘着水脉流向图的精细简牍。光影在苍白的鹿皮上缓缓移动,勾勒出蜿蜒的河床标记,每一处涡流险滩旁都注有微小的墨字:某年某月,决口,溃十三邑,溺者不计;某处,山崩塞川,改道,良田尽没。他手指抚过那冰凉的墨迹,指腹下的简牍纹理仿佛都带上了苦咸的潮腥。身旁,须发皆白如终年不化积雪、身着月白色泛青麻布深衣的太卜巫咸垂手恭立。这位深谙天人之际的智者,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深不见底,仿佛能穿透层层帷幕般的时光,窥见命运的暗流。

殿内一派静穆,只有禹王翻动简牍时竹片摩擦的轻微“簌簌”声,以及灯油燃烧偶尔爆开的细微“哔剥”轻响。这静穆如同无形的膜,隔绝了殿外的溽暑与喧嚣。

“报——!!!”

一声裂帛般的嘶吼,如同深渊巨兽的咆哮,骤然撕碎了这层薄薄的安宁!那声浪裹挟着无匹的杀气与惊恐自遥远殿外席卷而来,猛烈撞击在紧闭的重铜殿门上!檐角垂挂的铜铃被这无形的煞气震得嗡嗡颤鸣不止!

“哐当!——锵啷!”

沉重的殿门被一股巨力粗暴地撞开!刺目的强光和滚烫的热风同时涌入殿内!伴随着青铜甲叶密集撞击的震耳喧嚣,一队身着玄色重甲、面色煞白中带着狂怒赤红、几近目眦欲裂的宿卫郎官,如同煞神附体,挟着铁血与汗腥气凶悍冲入!他们粗暴地拖搡着一个挣扎撕扯、极其娇小的身影!那身影如受惊的幼兽,双足徒劳地踢蹬着光鉴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刮擦声,喉咙里翻滚着被强力扼制而发出的、如同困兽般沙哑绝望的“嗬…嗬…”低吼!但数条铁钳般的手臂死死锁住她的肩臂关节,力量悬殊使她任何反抗都化为了徒劳的扭动。她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掼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中央!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巨响伴随着甲胄的铿锵余音在殿内回荡!激荡起的劲风瞬间扑得四角的长明烛火猛烈摇曳,光影如同受惊的鬼魅在殿壁山海图上疯狂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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