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家天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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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身体微震,猛地转头。城楼阴影深处,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来人穿着绣有繁复星云暗纹的玄色祭服,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单薄。他一手拄着一根惨白得瘆人的骨杖,杖身不知是何等巨大生灵的腿骨所制,表面覆盖着古老的刻符。雨水顺着骨杖滑落,留下道道水痕。他走得很慢,脚下却异常稳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命运丝线上。是大祭司巫咸——一个传说中经历过鲧的时代,甚至更早岁月的老者。他身上的气息与祭坛一样古老沉静,那双隐在深陷眼窝中的眸子,浑浊却又仿佛洞彻了千年沧桑,平静地望向启。

启的心头一凛。这位老人,父亲禹对他亦是礼敬有加。他强压住内心的烦躁,略略躬身,勉强维持着应有的尊敬:“大祭司何故冒雨至此?有何指教?”

巫咸并未理会启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不耐。他颤巍巍地抬起握着骨杖的手,那嶙峋枯瘦的手指指向城外被雨水浸润的广袤原野。他的动作缓慢而吃力,骨杖尖端的符文在微光下闪烁了一下。

“你……看到了什么?”巫咸的声音沙哑,如同干裂的陶瓮摩擦。

启皱了皱眉,目光扫过那片空旷泥泞的土地:“是田地。村落。河流。洛水。”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即将被战火蹂躏的土地。”语气沉重而冷硬。

“还有呢?”巫咸追问,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紧紧盯着启。

启沉默地再次眺望。除了风雨狼烟,除了荒芜的田野和空荡的村落,他看不到更多。他的眼中只有即将开战的血色疆场。“还有什么?大祭司。”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

巫咸深深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仿佛来自久远的地底。“那些你看到的田埂……曾是滔天洪水淹没之地……再早,是连年旱魃肆虐的焦土……那些荒废的村落……那里曾有多少婴孩初啼?有多少老人终老……?那洛水……曾经肆虐成何等凶神模样?”

他的目光随着话语移动,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过往岁月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那是你父亲……耗尽了他一生仅有的心血啊!自鲧逝后,他背着治水失败的耻辱与血债,步履维艰。他走遍九州,踏平瘴疠,凿通山脉,驯服河流。‘三过家门不入’岂是虚言?那是将血肉一寸寸熬干,将筋骨一次次磨断!为的是什么?”巫咸的声调陡然拔高,如同枯枝断裂般尖锐刺耳,“他只为这片焦土能重新长出禾苗,只为飘零的百姓能有个挡风的茅屋,有个生儿育女的安身之所!让母亲能在摇篮边安然纺线,让父亲能在田埂上扶着犁杖微笑!这就是他甘愿熬干自己的全部所求!”

启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地击中,又闷又痛!巫咸描绘的画卷清晰而惨烈地映在他脑海里。父亲干瘦而佝偻的背影,那因常年泡在冷水中而关节肿胀发黑的手,那布满风霜、深深刻在皱纹里的无尽忧虑……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些荒芜的田野、空荡的村舍?!

“我当然知道!”一股更凶猛的烦躁混合着屈辱感猛地涌上心头,冲击着理智的堤坝,启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厉声辩解,“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我才要不惜一切守住父亲的基业!扫平那些觊觎王位、扰乱秩序的叛逆!”

“所以!”巫咸猛地以骨杖重重敲击脚下的青砖城面,发出一声沉闷而惊心的“咚”响!老朽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摄人的威严,“所以你才要引战争烽火来焚烧它?!用士兵的铁蹄来践踏它?!用青铜的刀锋来割裂它?!”

他大步向前一步,那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启的灵魂深处:“就如同当年你的祖父鲧!他奉帝命治水,何尝不想功成?他集倾国之力筑造高堤巨坝,一力堵塞滔洪!可他强堵洪水,洪水却最终撕裂了他的堤坝,也撕裂了他的性命!强行堵塞,违背天道,终有决堤溃坝、反噬自身之日!王位亦如滔天洪流,人心便是水流!你想用铜戈铁甲建起堤坝,堵住所有不满和反对的声音吗?”他死死盯着启骤然煞白的脸,字字如雷:

“启!你正在步你祖父鲧的后尘!重蹈那治水失败、身死族衰的覆辙!强堵之势,终将引洪流反噬!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轰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巫咸惊心动魄的预言,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猛地炸响在阳城上空!惨白夺目的电光瞬间撕裂灰暗的天幕,将城头照得一片惨白!巫咸那佝偻枯槁的身影,在闪电刺目的强光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宛如远古传说中的恶神刑天临世!

启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城垛上,那坚硬的夯土墙面摩擦着青铜甲胄,发出刺耳的声响。胸口闷得无法呼吸,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

鲧——这个禁忌的、如同家族诅咒的名字!那个因为治水失败而被帝尧处死在羽山,使家族蒙上深重耻辱的祖父!那个失败者!他曾被视为大禹一生奋斗中最大的反面教材!他曾是禹年少时内心最深处的耻辱印记!

“我不是鲧!”启猛然爆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从齿缝中挤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血丝密布,愤怒、恐惧和不甘在瞳仁深处疯狂燃烧。他紧紧抓住冰冷的雉堞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我没有堵!是他们在逼我!是他们在反叛!我要守护父亲的一切!我何错之有?!”他咆哮着,试图用声音的洪流冲垮巫咸的预言和压在心头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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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咸没有再说话。那双刚刚还如同火炬般锐利的眼睛,重新蒙上了苍老的浑浊与无尽的悲哀与怜悯。他只是深深地、悲悯地看了启最后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洞悉、绝望、叹息……然后,他默默地、无比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的身影拄着那根森白的骨杖,踏着湿漉漉的城砖,一步一步,沉重地、坚定地走下城楼的台阶。骨杖敲击石阶的声音,“笃…笃…笃…”单调而沉重,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消失在风雨呜咽的城楼下方。

城头只剩启一人。先前狂暴的雨势不知何时已经变小,变成了缠绵的、温柔飘落的雨丝。冰凉细密的雨点无声地落在他布满汗珠和复杂表情的脸上,轻柔地抚过他那因激动而抽搐的面颊。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过脖颈,滑入冰冷的青铜领口内。那冰冷的感觉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冰凉的抚慰中,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是父亲带他去看炸开的龙门山。那时还是孩子的启,被那山崩地裂的巨响和烟尘吓坏了,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掌宽大温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硝烟散尽,望着脚下奔腾咆哮、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般奔向大海的黄河水,父亲的声音在狂风中依然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勘破天道自然的辽阔:“看,启儿,你看那水!束缚它们的岩石大山被移走了,水道畅通了。水的天性便是要流动,寻找它的归宿。我们不堵它,而是帮助它找到正确的方向,为它拓宽河床,清除阻碍。你看,它奔涌得多么欢畅,多么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力量。阻不如疏,堵不如导。让水去它该去的地方,这世间万事万物,莫不如此,这才是与天地和谐共生的大智慧!”那时的河水奔腾之声,父亲话语中的沉静智慧,此刻穿越时空再次在耳边清晰响起,与他心中伯益的话、大祭司的警告瞬间重叠、融合、激荡!

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缓缓松开紧攥城砖的手,指尖已被勒出深痕。脸颊上雨水流淌的凉意,似乎也一点点渗入了他那颗被怒火和焦虑炙烤得滚烫的心。

当晚。阳城宫室深处。

启独自躺在父亲生前处理政事的简朴宫室地榻上。窗外夜色如墨,细雨又转为瓢泼,敲打着屋顶厚重的茅草和窗棂,发出密集而压抑的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在黑暗中奔袭。

辗转反侧,思绪如麻,涂山对峙、大祭司质问、父亲昔日教诲、伯益石斧上的刻痕、巫咸骨杖的符文……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纷乱狂舞。直到后半夜,极度的疲惫才终于拖着他沉入了梦乡。

梦境却诡异而凶险。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浑浊无边的汪洋之上。滔天的巨浪如同连接天地的恶龙,咆哮怒吼,猛烈地撞击撕咬着他脚下的礁石。脚下的岩石脆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被巨浪吞噬。然而,在离他不远的前方,滔天巨浪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分开!大禹,他的父亲,就屹立于那平静分开的水道中央。

洪水咆哮着,翻滚着白沫,却温顺无比地绕过父亲的身躯两侧,形成无数条急速却不狂暴的支流、河道、溪涧,飞速奔腾着流向远方!水流所经之处,两岸焦黄的、龟裂的土地如同久旱遇甘露般迅速恢复生机——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覆盖,稻禾迎风抽穗,岸边的柳树垂下嫩绿的新枝。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的田埂上出现了农人的身影。

父亲面容沉静而祥和,如同传说中的神只。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涂山祭坛顶端的玄圭!那黑玉在滔天洪水和奇异的光线中流转着内敛而神圣的光华,仿佛在引动着天地的法则!

父亲凝视着他,脸上露出欣慰而疲惫的微笑。

“父亲!!!”启在梦中狂喜地呼喊,不顾一切地想要趟过那浑浊的洪水,奔向前方那引导洪流、抚平苍生疾苦的身影!那是他一生追随的指引!

然而,他刚一动,脚下原本安稳的礁石骤然碎裂崩溃!冰冷刺骨的浊浪瞬间将他吞没!强大的拉力把他拖向深渊!他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竟紧紧握着一物——那本该是父亲赐予的“开山”青铜剑!

他低头,魂飞魄散!

那青铜长剑在冰冷的洪水里迅速变形、扭曲、膨胀!原本精美流畅的剑身变得厚重粗糙,锋利的刃口变得如同劈砍出来的豁口,剑柄也粗壮了数倍!剑脊上铭刻的“开山”二字如同血书般扭曲模糊,最终化为一种更加古老蛮横的形态!整把剑……竟在梦中变成了一柄沉重无比、巨大狰狞、布满暗红色诡异锈迹的巨大青铜钺!

是它!他在宗庙最隐秘角落的壁画和图腾柱上见过!祖父鲧!当年就是手持这样一把青铜钺,指挥着部族和奴隶,将无数的泥土砂石投入洪水,筑起一道又一道试图阻挡洪流的堤坝!传说最终天罚降临,此钺碎裂于洪峰,一同消失的还有鲧的生命!这件血腥而沉重的失败图腾!它的巨大斧面上,此刻正滴落着粘稠得如同岩浆一般的暗红色血污!冰冷、腥臭、带着滔天的怨念和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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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撕裂了压抑的梦境!

启猛地从地榻上弹坐而起!浑身上下瞬间被粘稠冰凉的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濒死前的挣扎。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嘶嘶作响。冰冷的恐惧如同梦中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将他紧紧包裹,窒息的感觉远未消失。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雨声不知何时停了,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四周。

唯有青铜钺那狰狞的轮廓和滴落的污血,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祖父鲧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伴随着那柄绝望的青铜钺,出现在他崩塌的精神世界中心。

浑身的冷汗被深秋的晨风一吹,激得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那噩梦如同跗骨之蛆,缠得他喘不过气。玄圭、父亲安详的笑容、被轻易分开的洪水、两岸蔓延的生机……还有最后那柄狰狞滴血的、象征着毁灭与失败的青铜钺!祖父鲧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庞大而具体,压得他灵魂都快要散开。

他不能再在这充满父亲遗物和失败者阴影的宫室里多待一刻了。

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朦胧的光线勉强勾勒出阳城沉寂的轮廓。没有惊动任何卫兵,甚至没有叫醒任何侍从。启套上一件半旧的麻布深衣,系紧腰带,带上他那柄曾出现在梦魇中的“开山”剑,悄无声息地牵出自己那匹亲随的战马“追风”——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他翻身上马,猛夹马腹。追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嘶鸣,如同理解主人的急迫,撒开四蹄,冲破了清晨残存的薄雾和湿冷的空气,从刚刚开启一道缝隙的城门疾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