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武观谋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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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城头的风,裹挟着初秋的冷意和湿漉漉的雨腥味,撞在青铜甲胄上,发出沉闷的低鸣。雨水,冰冷而固执,沿着甲叶上精密的饕餮纹与云雷纹蜿蜒流淌,在启的脚边积成浑浊的水洼,又顺着石缝悄然渗入城墙深处。青铜甲冰寒刺骨,内衬的葛布早已湿透,紧贴肌肤,带来阵阵令人心悸的凉。他却浑然未觉,如同一尊浸透的铜像,矗立在风雨飘摇的城堞之后。

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远方,叛军大营的篝火如同鬼魅的独眼,在密雨编织的帘幕后忽明忽暗,挣扎着,喘息着。那火光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是贪婪的兽瞳,蛰伏在泥泞与黑暗中,觊觎着这座象征王权的城池,觊觎着他脚下这片名为“夏”的土地。每一次火光摇曳,都仿佛野兽在低咆,拉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身后传来刻意沉重的脚步声,踩着积水,吱嘎作响。泥浆沾污了向来整洁的皮靴,一路蔓延到小腿,显得分外狼狈。

“王上,”姒玉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走到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站定,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打湿了他的肩膀。“武观……又派使者来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吐出了那无法回避的挑衅,“还是那句话——要您退位,还政于民。”

启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那些飘摇的营火上收回。他只是缓缓抬起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手,握住了斜挎在腰间的剑柄。触手冰凉,却奇异地让内心翻涌的潮水稍歇。他解下佩剑,剑鞘是上好的乌木所制,漆面被雨水浸润得温润黝黑,水珠沿着鞘身簌簌滚落。

“开山”。

这两个古拙的篆文刻在靠近剑颚的位置,如同无声的誓言。这不是一把寻常的杀伐之器,而是凝聚了信仰与责任的重器。启的手指指腹,缓慢而郑重地抚过剑脊。那上面,繁复而清晰地铭刻着九州水系图——河道蜿蜒如龙,湖泊点缀如星,山势起伏连绵。每一笔刻痕,都仿佛是他父亲禹王双足丈量、双手开凿的印记,是汗水与血泪的凝聚。指腹在那些精密的凹痕中摩挲,冰冷粗糙的触感之下,启仿佛能听见滔天的洪水之声,看见父亲手持耒耜,屹立于风口浪尖的身影,感受到那份足以改天换地的坚韧与孤独。

“第几个了?”启的声音从青铜兽面覆下传出,低沉而平稳,像远处滚过的闷雷,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却压得姒玉喉头发紧。

“第七个,王上。”姒玉的声音更低了些,几乎被雨声吞没。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雨水混着冰冷的气息灌入口中。“这次……这次送来的是……”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那个物件带着无形的重量,“……是二公子的玉佩。”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风声、雨声、远处依稀传来的军营号角声,都瞬间远去、模糊,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声,又一声,如同困兽撞击着囚笼。

雨水打在“开山”那冰凉的青铜剑脊上,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叮叮咚咚,敲击着绝对的寂静。

启的手,稳稳地握着剑柄,纹丝不动。但那抚摸着九州纹路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停顿在代表豫州的那条象征性河流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青铜甲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雨水沿着他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般的脸颊滑落,流过紧抿的薄唇,汇入盔甲领口的缝隙。他那双深邃如渊、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沉沉地投向姒玉双手捧着的物事。

那是一枚青玉蟠龙佩。玉质上乘,温润含光。巧匠雕琢的蟠龙栩栩如生,隐有腾云之势。然而此刻,那本应通透无暇的青色,却被刺目的、已然凝固的暗红色污迹所浸染,龙目亦因之显得狰狞而悲怆。玉佩下方,四个庄重的篆字隐约可见——“持中守正”。

这块玉,曾是启亲手所选,在次子武观行及冠之礼时赐下。他清晰地记得那日的阳光多么和煦,少年初成的武观眼中闪烁着怎样的激动与骄傲,他将玉佩郑重系于腰间的姿态是何等意气风发。

冰冷的雨水钻进启的内衬,寒意刺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涌动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与痛苦。雨滴沿着他浓密的睫毛滚落,砸在下颌的甲片上,如同无声的泪。

“人呢?”两个字,从喉间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沙砾感。

姒玉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沉默了一息,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迅捷而凌厉的、手掌下劈的动作。

斩首。

第七个使者,用生命和这块染血的玉佩,送来了最后的通牒和刻骨的羞辱。

启深深吸了一口混着雨水、泥土和铁锈腥味的空气,那股冰冷直达肺腑,却也暂时冻结了心底翻腾的岩浆。

七天。仅仅七天前。

他最宠爱、也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武观,竟联合着那些曾被大禹和他自己以怀柔之策安置、蛰伏已久的有扈氏余孽,在西河之地悍然举起了叛旗。那些如同瘟疫般散播的檄文,用华美而煽动的辞藻,控诉着“夏后氏”的独断专行,标榜着自己是在“还政于民”,是要恢复那传说中的、“天下为公”的尧舜禅让古制。

谎言!

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在启听来,不啻于最恶毒的诅咒。

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从小,武观便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聪慧和胆魄,思维敏捷,见解深刻。然而,在这耀眼的光芒之下,却掩藏着一颗过于极端、过于激烈、甚至是偏执狂妄的心。当年甘泽之战,他初露锋芒,力主将有扈氏赶尽杀绝,寸草不留,以免后患。启记得自己那时的震怒与忧虑,他严厉斥责了武观的提议,坚持推行“以德化之”的安置策略。他曾以为时间会磨平儿子的棱角,会让他理解“怀柔”背后的深意。

哪曾想,时隔多年,这份被深埋的、未曾被疏导的偏执与狂热,竟如地底喷发的火山,裹挟着积年的怨气,酿成了这场撼动国本的滔天大祸。

姒玉上前一步,雨水沿着他的铁盔边缘流下:“王上,城防加固业已完成,各营将士士气可用,只等您一声令下。是否要派一旅精兵,夜袭敌营,焚烧粮草?挫其锐气,乱其军心?”

启的目光从那染血的玉佩上移开,重新投向雨幕深处那些闪烁不定的兽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抚过“开山”剑脊上的九州纹路,如同抚摸着这片辽阔大地的脉络。

许久,雨水洗刷着青铜的冰冷,也似洗去了他眼中最后的迟疑与犹豫。

“不必。”启的声音陡然变得像被雨水打磨过的石头,冷硬而坚决。他手腕一转,沉重的“开山”宝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精准地滑入乌木剑鞘之内。

“明日决战。”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号令,伴随着启铿锵的命令,西河城墙上林立的火把,开始一盏接一盏地,按照某种既定的次序,无声熄灭。

黑暗,如同潮水,瞬间吞没了城墙上的轮廓和人影。最后一点光芒褪去,雨夜的浓墨重彩将万物裹挟其中。只剩下启一人,如孤峰般立在湿漉漉的黑暗中央,青铜甲胄在微弱天光下泛着冰冷幽微的光泽。

冰冷的雨水拍打着脸颊,启却浑然不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早已远去的画面: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细软的葛布衣裳,趴伏在他的膝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盛满了好奇与崇敬,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软糯的声音催促着:“父王父王,再说说爷爷治水的故事嘛!那个大龙……那个大龙最后真的钻到地下去了吗?”

那时孩子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清澈,像极了缀满苍穹的夏夜星辰,纯净得能映出整个宇宙的辉光。

而现在……

“为什么要造反呢,观儿……”一声低低的、浸透了无尽苦涩与困惑的自语,从启紧抿的唇间溢出,瞬间便被无边的风雨呼啸声彻底吞没,未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冰冷的雨水,依旧冲刷着他沉重的甲胄,如同冲刷着一座孤寂的山峦。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粘稠沉重。雨水在午夜时分终于收尽了最后一滴,留下湿透的世界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泥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提前弥漫开来,取代了雨后清冽的草木香。

夏军早已肃立在西河城下宽阔的平原之上。黑夜中,兵戈如林,沉默无声。一万两千名披甲精锐,连同辅助的两千徒卒,组成坚固的方阵:前锋锐士长戈森然,两翼轻装持戟矛手屏息以待,中军方阵由高大强健的战车护卫,后方则是随时准备上前搏杀的敢死锐卒。每一柄青铜戈、矛、戟的锋刃,都映着破晓时分那惨淡稀薄的天光,折射出千万点冰冷刺目的寒芒。

“呜……嗡……”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骤然撕裂寂静,在湿冷的空气中震荡开去。

沉重的西门吊桥缓缓降下,砸在护城河的烂泥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启骑乘着一匹乌骓神骏,从城门洞中踱步而出。他没有戴象征威严的头盔,浓密夹杂着银丝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地贴在英武冷峻的脸颊边。这张脸,棱角分明,眉弓如削,尤其是那双沉静中蕴藏雷霆的深邃眼眸,与他的父亲禹王有着七分神似,如同一个时代印刻下的不朽面容。

阳光艰难地拨开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下来,恰好照亮了他不戴盔的首级,也照亮了他身后随风猎猎作响、威严肃杀的玄色王旗——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夏”字和腾蛇图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诉说着不容置疑的王权。

他缓缓策马前行,马蹄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目光扫过一张张在晨光中或坚毅、或紧张、或决然的面孔。他们来自九州不同的方国部落,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治理水患、开垦荒田的痕迹,黝黑的肤色,粗糙的大手,眼神里既有对王者的敬畏,也有对家乡妻儿安危的忧虑。启的心脏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这张脸,在此时此地,已不仅代表个人,更代表着父亲“定鼎九州”的伟业,代表着“夏”这个崭新王朝的延续。

“王上!”负责王旗车驾的御者低喝,提醒他保持阵型,以免为流矢所伤。启微微点头,勒住了缰绳,停在阵列之前,静静等待着命运对手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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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叛军营地亦响起刺耳的鼓噪和号角,营门洞开,黑压压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泥流,开始涌出、列阵。他们的装备参差不齐,有扈氏余孽多披挂陈旧杂乱的皮甲,手持石斧骨矛。但核心部分,是武观亲自掌握的、曾隶属于王畿的精锐兵团,甲胄鲜明,戈矛整齐,透着一股剽悍之气。阵列之中,一面绣着“还政”字样、底色驳杂的纛旗被高高举起。

队伍中心,一人策马缓缓走出阵前。他穿着一身罕见的素白犀牛皮甲,没有任何标识身份的玉饰或金器,只用一条深色的布带束着头发,整个人显得格外冷峭、叛逆,与对面金光闪耀的王旗形成刺眼对比。

武观。那个曾依偎在他膝头听故事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与他比肩的高度。

晨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影。颧骨因为极度的劳累或是某种无法排遣的激烈情绪而高高凸起,使得英俊的脸庞带上了几分嶙峋的狠戾。眼窝深陷,周遭布满了青黑的疲倦痕迹,但那双眼睛——那双遗传自父亲和祖父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过火的寒刃,锐利、冰冷、布满血丝,带着不顾一切的狂躁与绝然,死死钉在启的身上。

“父亲。”

隔着百步之遥,隔着冰冷锋锐的武器阵列,隔着难以逾越的血与火的鸿沟,武观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阵前短暂的静默。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的、空洞的平静,带着一种残忍的审视。

“您老了。”

启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去反驳这简单的陈述,因为那是事实。岁月的风霜、国事的重压、尤其是这七日的煎熬,确如刀凿斧刻般在他的面容和心头上留下了印痕。他的目光却如鹰隼般,在儿子身上逡巡。那身素甲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脸上有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异常浅淡。最终,启的目光落在了武观握着缰绳的左手上。那只手戴着露指战技用的铜护手,但无名指的位置明显缺失了一截。

他的心脏被猛地攥住。

——那还是十二岁时的盛夏。在铸造司玩耍的小武观,不顾劝阻,好奇地想推动一尊刚铸好、还未完全冷却的青铜鼎。鼎身倾斜,冰冷的边缘瞬间无情地压断了他的左手无名指。剧痛之下,他死死咬住递过来的布条,小脸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却硬是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启冲进铸造司时看到的,就是那个被剧痛折磨得发抖、却固执地咬紧牙关、眼睛里满是倔强泪水的孩子。那画面,历历在目。

岁月流转,物是人非。当年的断指孩童成了今日的反叛者。而那不肯示弱的倔强,如今似乎已蜕变成一种更可怕、更决绝的东西。

“为什么?”

启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沉厚如滚过原野的闷雷,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细微的杂音。他抛却了所有的君主威严和父亲威严,只剩下一个饱受煎熬的灵魂,一个渴望知道根本缘由的困惑者。

武观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诞的笑话。他的嘴角猛地向上扯动,发出一阵短促而尖锐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高亢,渐渐带上了癫狂的意味,在肃杀的战场上回响,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哈!父亲,您到现在还在问为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扭曲的面容上尽是刻骨的怨毒和讽刺,“因为您太软弱了!软弱得让祖宗蒙羞,让强敌耻笑!有扈氏在甘泽胆敢举兵作乱,是谋逆!本该灭其族、断其种!您却妇人之仁,说什么‘怀柔’,把他们像狗一样养着!结果呢?这些喂不饱的白眼狼成了今日之患!东夷蛮子年年叩边,劫掠我们的村邑,掳走我们的妇孺,烧毁我们好不容易开垦的田土!您堂堂大夏之王,除了口头的安抚和送些布匹粟米去‘感化’那些茹毛饮血的畜生,您做了什么?!忍让!还是无底线的忍让!”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那同样是王畿武库所出的上好青铜长剑,在晨曦中划过一道凄冷的弧光,直指苍穹,仿佛要刺破这片压顶的阴云。

“看看您治下的江山!夏后氏立国不过二纪,却像个四处漏风的破筛子!九牧诸侯,面服心不服,暗中勾连串联者不知凡几!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硕鼠啮噬根基!这所谓的王朝根基,哪里配称‘九州鼎定’?!它虚弱得如同洪水冲刷过的朽木!我武观起兵,清君侧?不!我是要挽救它!用铁与血,将它重新铸成一块牢不可破的巨石!让它真正配得上祖父呕心沥血开创的基业!”

歇斯底里的咆哮如重锤般砸在启的耳膜上。软弱?忍让?怀柔?在武观眼中,所有基于长远、基于人性、基于“疏导”的仁政,都成了致命的昏聩!他想起父亲大禹临终前骨瘦如柴却仍紧握他手时的嘱托,那双洞悉了治水与治世相通之理的眼睛:“启儿……水势如民心,堵之愈激,溃之愈狂……王者之道,在疏导……如导百川归海……切记,切记……”现在,面对亲生儿子的尖锐指控和彻底的否定,那份以无数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教诲,在此刻血染的战场上,竟显得如此单薄无力,苍白可笑。

启握着缰绳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他几乎要勒得坐下神骏人立而起。胸腔里翻腾着怒火、悲痛、被曲解的无奈和看到儿子完全悖离信条的惊悸。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厉喝,再次开口时,声音因强抑情绪而更加低沉,如同在悬崖边缘滚动着碎石:

“武观,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每一个字都像在打磨着心口的伤痕,“放下武器!你……还有你身后这些受蒙蔽的将士……现在放下武器!只要放下……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我的儿子……”最后一个词,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点伪装的力气。

“放下武器?!”武观的笑声更加疯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晚了!太晚了,父亲!从我第一次向您痛陈利害、主张以雷霆手段肃清内忧外患而被您斥责为‘暴虐’的那一刻起!从我眼睁睁看着边民被掳掠劫杀而您的‘怀柔’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欺凌时起!从我不得不独自吞下这山河将倾的绝望时起!这一切,就早已注定!”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燃烧着地狱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启,“今日!要么您识时务,下诏退位,安心去做那无为而治的‘圣王’,让我来用铁腕重塑这积弊深重的天下……”

他的手臂猛地挥下,青铜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要么——就用血,来决定这江山的气运!!”

话音未落!

“咚!咚咚咚咚咚!!!”

叛军阵中,战鼓毫无征兆地、以远超正常战时号令的疯狂速度擂响!那鼓点密集、狂暴、毫无章法,如同催命的厉鬼在敲打着兽皮大鼓,瞬间将战场凝固的气氛彻底撕裂!

“杀啊——!!!”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鼓噪嘶吼声中,叛军阵列的侧翼骤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一支早已蓄势待发的精锐骑兵,如同黑暗中蹿出的毒蛇,马蹄翻起大片大片的泥浆,竟不顾战前对话的礼仪规矩——这本是古老战场上心照不宣的神圣默契——杀气腾腾地疾冲而出!

这支骑兵人数约在五百之众,甲胄精良,马匹雄骏,显然是武观蓄养已久的心腹死士!他们目标极其明确,借着突击的距离和己方步卒阵列的掩护,如同一支锐利无比的凿子,凶猛地、直接地捅向夏军方阵薄弱的左翼!试图一举凿穿,击溃夏军尚未完全稳固的阵脚!

“无耻!”

“保护王上!!”

夏军阵中惊怒的吼声瞬间炸响!将领们目眦欲裂。任谁也未料到武观竟真的胆大包天至此,连基本的阵前礼仪都彻底践踏!夏军左翼措手不及,许多士兵还在惊愕中握着长戈,眼睁睁看着那裹挟着亡命之势的锋锐骑枪直扑而来!

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气直冲头顶!所有父子间的犹疑、痛苦、挣扎,在这赤裸裸的背叛和彻底的倒行逆施面前,被瞬间碾碎!只有怒!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

“开山!”呛啷龙吟!

启右手猛力一拔,沉重的青铜阔剑瞬间出鞘!剑身古拙,却带着一种开山辟地的煌煌威势!光芒在他眼中暴闪,他要下令!他要亲自率领中军精锐迎上去!将这悖逆之子狠狠踩入泥泞!

就在他剑指前方,将要发出冲锋号令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那支如毒龙般刺向夏军左翼的叛军骑兵先锋,在堪堪要撞上夏军仓促结起的盾阵之时,领头的几骑突然猛地勒住缰绳!疾驰的战马在泥泞中划出巨大的划痕,发出痛苦的嘶鸣!

紧接着,这支叛军骑兵主力竟在高速冲锋中硬生生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近乎九十度的急转向!他们没有攻击近在咫尺的夏军左翼,反而调转马头,长矛平举,如同发疯的公牛,轰然撞向了自己人的、原本作为掩护的侧翼步兵阵列!

“怎么回事?!”

“他们疯了吗?!”

“敌袭!是敌袭!!”

叛军整个左翼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彻底的崩溃!毫无防备的步卒阵列被自己人的战马疯狂践踏、冲散!长矛捅穿了皮甲,鲜血瞬间从拥挤的人堆中喷涌而出!惨叫声、怒骂声、骨骼碎裂声、兵器碰撞声骤然交织成一片恐怖的死亡乐章!整个叛军阵线如同一块被自己人捅穿了一个巨大窟窿的布帛,开始剧烈抽搐瓦解!

“是伯益大人!!”一直护卫在启身侧,紧张地关注着战局的姒玉,突然爆发出惊喜交集、几乎要破音的嘶喊,猛地指向侧翼战场,“王上!您看!是伯益大人!他……他带着涂山的旧部!他们来援了!!”

启的心脏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望向那片混乱血腥的战团!

只见在叛军混乱不堪的侧后方,一支规模不大、装备却极为简陋的队伍,如同地底涌出的怒涛般,正凶猛地卷入叛军侧腹!

为首者,是一位白发苍苍、身躯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老者!他未着全甲,仅在胸前挂了半幅熟牛皮护心镜,披散着花白、被雨水汗水浸透的头发,手中挥舞着一柄样式极其古老、斧面宽厚的青铜石斧!那斧刃上布满着深深浅浅的磕碰缺口、磨损痕迹,像饱经风霜的古树年轮,正是当年大禹王亲率万民开凿龙门、疏浚九州时,无数工匠使用的开山石斧的代表!

老伯益!

这位传说中曾与大禹并肩治水、德高望重的元勋,这位因主张延续更古老“禅让贤者”之制而最终被启登基所取代、被许多人认为早已退隐山林、甚至对夏启心有怨怼的先朝老臣!此刻竟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因愤怒而扭曲,一双老眼喷射着灼热如熔岩般的怒火!

他身后,紧跟着数百名汉子。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有的甚至打着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和血泊里!他们手中的武器千奇百怪:沉重的木耒、磨尖的石锄、沉重的夯土石槌、伐木用的粗糙铜钺、甚至还有坚韧的粗藤编织成的盾牌!没有任何统一的制式装备,也没有整齐的阵列。

但这群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却比任何装备精良的军队都要可怕!那是数十年、上百年与洪水搏斗、与山川角力铸就的、深入骨髓的粗犷、坚韧与同仇敌忾!他们沉默着,眼睛因愤怒而赤红,口中发出沉闷如牛的低吼,如同下山寻仇的猛虎,悍不畏死地冲入混乱的叛军阵中!

用沉重的石锄砸碎皮甲包裹的脑袋!用木耒的长柄狠狠捅穿敌人的胸腹!用铜钺劈开挡路的躯体!他们没有任何技巧,只有最原始、最直接、最暴力的搏杀!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高低起伏!他们专门朝着没有甲胄防护或者甲胄薄弱的扈氏余孽,以及核心叛军阵型被自家骑兵搅乱的缝隙冲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竟硬生生将叛军庞大阵线的侧后撕开了一个不断扩大的血肉豁口!

武观亲手构筑的、看似牢不可破的叛军阵营,在伯益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精准如同神兵天降般的侧后突袭下,在自家“叛变”骑兵造成的内部巨大混乱下,加之阵前核心指挥官的愕然失措——瞬间土崩瓦解!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夏军左翼原本承受的巨大压力瞬间消散!

“天佑大夏!”

“伯益大人神威!杀贼啊!!”

夏军一方,短暂的惊愕瞬间化作了排山倒海的狂呼!压抑了七日的恐惧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将领们嘶吼着,不等王命,纷纷指挥本部人马,趁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从正面狠狠碾压过去!

战局,在电光石火间,彻底扭转!

原本占据优势的叛军,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如同被投入了滚烫油锅的冰块,噼啪作响,迅速消融崩溃!兵败如山倒!士兵们失去了指挥,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惨叫声、兵刃断裂声、投降的哀告声、追杀时的怒吼声……响彻整个西河原野!

启本该立刻催动大军,痛打落水狗,彻底碾碎武观的反叛势力。然而,就在这形势一片大好、胜利唾手可得之际,他却鬼使神差般地勒紧了缰绳。乌骓马焦躁地打着响鼻,原地踏动,他却死死盯住了战场深处,那个在混乱风暴中苦苦挣扎的身影。

浓烟,血腥气,卷起的漫天泥尘,使得视野有些模糊。但他依旧清晰地看到,武观如同深陷在沼泽中的困兽,正骑在马上,在完全溃散败退的洪流中左冲右突,疯狂地嘶喊着什么,试图收拢残兵。他那身醒目的素甲上,早已溅满了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鲜血,脸上满是汗水和泥泞交织的痕迹,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他挥舞着长剑,一次次劈开挡路的、惊慌失措的自己人或夏军,动作却因为极度的狂怒、绝望和体力透支而显得凌乱扭曲。

突然,武观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燃烧殆尽的眼睛,猛地透过层层烟尘和厮杀的人群,狠狠地、直直地撞上了启的目光!

那眼神!

启的心脏仿佛被一支冰冷的投枪瞬间贯穿!

没有失败的不甘!没有临死的恐惧!甚至没有疯狂的怒焰!那里面盛放的,是一种近乎完全燃烧殆尽后的、灰白色的、纯粹的倔强!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彻头彻尾的绝望!那姿态,那眼神,与他十二岁那年,死死咬住布条、忍受断指之痛时流露出的,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千万倍,注入了毁灭一切的决绝!

“传令!”启的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喑哑,像是砂纸摩擦过枯木,猛地炸响在左右准备追击的将领耳边。

所有将领都愕然望向他,不解其意。姒玉也焦急地望来。

启深吸一口气,那充满血腥和硝烟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抬起手,遥遥指向那个在溃兵洪流中挣扎的白色身影,声音斩钉截铁:

“全军——生擒武观!!”

他的声音如同磐石投入激流,压下战场的喧嚣:

“余者——投降者——不杀!!!”

启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夏军疯狂追击的势头,也为那些早已胆寒、失去战意的叛军士卒留下了一线生机。

“生擒王子武观!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者免死!!”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很快压过了厮杀的喧嚣,在广阔而血腥的西河原野上回荡。如同巨大的熔炉骤然冷却,沸腾的血腥战场被注入了某种奇异而强大的约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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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叛军核心,如同被投入寒冰,抵抗迅速瓦解。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如潮水般涌来却不再滥杀的夏军,听着那清晰的招降声,犹豫了片刻,终于成片成片地抛下了手中沾满血迹的武器,匍匐在地。更多的扈氏余孽和地方私兵则早已丧失了斗志,像被洪水冲垮的蚁穴,四散奔逃或直接跪地投降。

混乱的战场中心,只剩下武观和他的十几名心腹亲卫,如同一叶被愤怒汪洋围困的孤舟,在泥泞的血泊和层层叠叠的人墙中绝望地挣扎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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