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太康失国(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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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浞面容平静无波,垂首向太康拱手行礼,声音依旧带着那种令人安稳的磁性:“回禀大王,四公子身临前线,耳闻目睹,其言确凿凿,其情亦可悯。东夷之祸,不可不严加戒备。” 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扫过武观布满泥尘血丝的年轻脸庞,随后又落回太康惊疑不定的脸上,话锋巧妙地一转,“然而……眼下夜深更阑,大军白日疾驰疲惫不堪,各部宿营已定。仓促间连夜拔营启行,军心必乱,辎重难以齐备,更易遭遇险途埋伏。依臣愚见,不若……即刻派遣最精干之斥候轻骑,火速回探斟鄩城关与沿途路径之虚实!大军……待明日黎明,饱餐战饭,再整队全速回援国都,为上上之策。此举方为万全之道,可保进退有据。”

“万全?上上之策?” 武观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向寒浞那张平静无波、却字字句句如同最沉重枷锁落下、阻挠回兵大策的脸。又霍然转向他的君王兄长:“王兄!不能再犹豫了!后羿狡诈凶残,用兵神速!等到斥候探明再动,那叛贼的刀已然架在斟鄩守城士卒的脖子上了!到那时,我等再回师还有何用?!为了一座被血浸透的空城吗?!” 他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变调,眼中血丝迸裂,几乎要淌下血泪!

太康眼神剧烈变幻,阴晴不定。一边是武观灼烈如焚的急报和恐惧;另一边是寒浞那看似沉稳持重的“万全之道”以及这温暖营帐、美女醇酒带来的令人迷醉的舒适感。几个念头在他脑中被酒意浸透、被野心和侥幸心理缠绕的浑浊泥潭中激烈翻滚。突然,他脸上的惊疑、恐惧、权衡缓缓扭曲成了一种荒诞的、被酒精浸泡出的傲慢笑容。他仿佛想通了某个环节,重新松弛下来,身体又向后靠向柔软的虎皮靠枕,慢悠悠地举起了手中的青铜酒爵,对着武观露出了一个近乎轻佻、带着醉意的不以为然神情。

“武观啊,” 太康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如同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乱叫嚷,“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性子太躁,见风就是雨。后羿?哼!不过是一蛮荒未化之地的小小部落盟主,东夷那些乌合之众,不过是疥癣之疾!就算……就算如你所言,他真的敢来,”他晃了晃酒爵,金色的酒液在灯火下摇晃,“孤……我大夏有万钧之力,有玄铁之兵,有虎贲之师!何惧区区蛮夷?他敢来,便让他在这河滩之上,有来无回!” 他猛然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浆,脸上泛起一丝被酒气和狂妄蒸腾起的红晕,挥了挥空着的左手:“来来!别像个木头桩子跪着扫兴!起来!喝一杯!压压你那没来由的惊惶!明日!待明日孤猎了那头传说的白犀回来,以那祥瑞白犀告慰先帝之灵,再回师去收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羿小儿!一举两得!”

武观呆呆地跪在温暖的毛毡上,看着矮榻上那个慵懒睥睨的身影,听着那醉意昏沉、带着令人心寒的轻慢话语。如同有一盆烧红的铁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成万古寒冰!一股深沉的、比帐外洛水寒风更刺骨的绝望感,伴随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荒谬感,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尖锐地疼痛起来。所有的急切、恐惧、忠诚和责任感,在这令人作呕的靡靡酒乐和君王醉语面前,像一个最苍白无力的笑话。

他没有动。那杯伸过来的、带着兄长“好意”的、可以取暖麻醉的酒,像毒蛇吐出的信子。

武观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血色火焰的年轻眼睛,死死地、毫无退缩地盯在了太康因醉酒而略显浮肿松弛的面孔上。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康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不再是臣属对主君的敬畏,不再是对兄长的亲近,而是一种看透骨髓的冰冷疏离,一种混杂着最深切悲悯、最彻骨失望乃至最狰狞杀意的深渊!

下一秒,这眼神骤然碎裂!如同被重锤砸裂的坚冰!武观猛地从地上弹起!他没有再看太康一眼,甚至没有再看旁边垂手侍立的寒浞!他像一颗挣脱了轨道、带着毁灭气息冲向茫茫夜空的陨石,直撞向那厚重的营帐牛皮门帘!

“哗啦——!” 又是一声巨响,比来时更猛烈的狂风卷入!伴随着武观冲出帐外那一声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撕裂夜空的、带着无尽悲愤和绝狠的咆哮,裹挟着洛水的涛声,久久回荡在河岸营地上空!

“大夏……亡矣!亡于汝手!!”

帐内死寂。舞姬们瑟瑟发抖,缩在一起。乐师们面无人色。刚才的热酒仿佛瞬间变成了冰水。太康脸上那故作豪迈的笑容僵硬地凝固了,端着酒爵的手悬在半空,酒液几滴洒在赤豹皮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刚才那咆哮的余音,还在他耳鼓里嗡嗡作响。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烦躁地甩开身旁凑过来想要安抚他的美人。

“晦气!”太康重重地把酒爵顿在几案上,酒水四溅,眼神恢复了蛮横,“扫兴的东西!不知所谓!奏乐!跳起来!”他试图用更大的音量驱散心头的阴影和方才瞬间掠过的、极其短暂却极其尖锐的寒意。

帐内的丝竹之声再次战战兢兢地响起,却已失了之前的靡靡沉醉,显得单薄而飘忽,如同哭泣。舞姬们勉强扭动腰肢,却怎么看都像是风中挣扎的芦苇。

寒浞微微垂着头,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深、极冷的弧度。那弧度快得像刀锋划过烛火留下的暗影,随即又隐没在他沉静的恭敬之下。他无声地对着太康施了一礼,便轻捷地后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帐内光影的交界之处。

帐外,洛水北岸的夜风中,武观绝望的怒吼和那一声仿佛预言般的“亡矣”,带着刻骨的悲凉,彻底融入无边暗夜。

深秋的寒气凝聚成惨白的晨雾,湿冷沉重,如同巨大的裹尸布,紧紧覆盖在沉寂的斟鄩都城上方。城中空荡寂寥,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微弱的婴儿啼哭,随即又被死寂吞没。城头上那象征大夏威仪的玄鸟大旗,也被雾气浸透,沉重地垂落着,仿佛失去了所有飞扬的力量。

年迈的司徒姒文,并未在府中安眠。城破前夜的辗转反侧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此时他枯坐在司徒府那巨大却阴冷的明堂之内,案几上一盏兽形青油灯将熄未熄,摇曳出昏暗跳动的影子。青铜鸠杖无力地倚靠在他脚边的砖地上,杖顶的鸠鸟在微光中投下扭曲的阴影,如同嘲弄。

一个身影几乎是匍匐着悄无声息地进入空旷的大堂,跪伏在冰冷的砖石地上,连头颅都不敢抬起半分。

“司徒大人……”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濒死的颤抖,赫然是昨晚传信的昆吾!

“说……” 姒文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朽木在摩擦。他没有抬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微末火焰。

“大人……后羿……东夷兵马围城……东门守将田豹……献……献东门……降了……” 昆吾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牙齿磕碰出瘆人的咯咯声。

老司徒的身体猛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了胸口。他似乎想抬起手,却发现指关节早已僵硬得如同老树虬结的根。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浑浊的泪水,最终并未滚落,只是倒流回那深不见底的枯井之中,带走了一生最后的温热。

“北……北门守将卫明……拼死力战……头颅……头颅被挂在了……挂在了……” 昆吾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发出如同溺水般的抽噎。

姒文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如同最破败的风箱发出了刺耳的、嘶哑的“嗬嗬”声。许久,这可怕的声音终于艰难地挤出:“还……有……何……人……安……在?” 一个字一个字,支离破碎地从唇缝中迸出。

“太……太卜玄冥大人……率宗庙众守藏史及卜官……紧闭……宗庙大门……誓……誓死……守护典籍……龟甲……” 昆吾的声音破碎得像被蹂躏过的帛,“司……司空桓度大人……率领……府中残……残兵……于……内城街道……抵挡……乱兵……被……被乱矢……”

“够了!” 姒文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瞳孔深处,似乎被最后一滴心血所点燃,瞬间爆发出灼人的烈焰!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痛楚,而是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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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一声轻响,油灯彻底熄灭。只有一缕微薄的青烟在黎明前的至暗中挣扎着升腾了一下,随即消散。冰冷彻骨的黑暗瞬间淹没了整个司徒府明堂。

“取……火来!” 姒文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金属质的冰冷回响。那枯槁的身躯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燃烧着!

王宫深处。昔日守卫森严的偏殿囚牢如今壁垒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东夷士兵身上特有的膻味汗臭。粗如儿臂的松油巨烛在壁龛上猛烈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墙壁上巨大狰狞、不断跃动扭曲的人影。

仲康被两名身材魁梧如山的东夷壮汉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地上,粗糙的兽皮甲胄隔着素布深衣,硌得他骨头生疼。他从未如此狼狈过,束发冠带早已被扯落,黑发凌乱地披散在额前,素色的深衣沾满尘土和挣扎留下的污迹。那张总是带着沉稳平和面具的脸,此刻已被狂怒和屈辱扭曲,白皙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后羿!匹夫!” 仲康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刻骨的恨意和难以置信。他拼命昂起头,充血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台阶上那个居高临下的高大身影,“背信弃义!猪狗不如!你这蛮荒禽兽!如何敢践踏我大夏正朔!”

台阶之上,后羿一身黢黑的犀牛皮甲,在烛火下泛着厚重的幽光,如同夜幕下的磐石。那张棱角分明、布满风霜刻痕的粗糙面孔,此刻写满了征服者的睥睨和赤裸裸的嘲讽。他俯视着脚下方寸之地挣扎的仲康,嘴角掀起一个如同猛兽噬血前露出的残酷弧度:

“正朔?” 后羿的声音洪亮如雷,在石壁间撞击出滚滚回响,带着浓重原始的蛮荒口音,“夏后氏所谓的‘正朔’,就是醉于酒色、荒于畋猎、视万民如草芥、连祖庙和国都都守不住的废物太康吗?!” 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石阶上发出闷响,“若非有你这位‘明主仁君’在城中甘为内应,大开方便之门,凭我东夷儿郎再悍勇,又岂能轻易踏上这高高在上的九鼎神京之地?!” 后羿的眼中爆发出残忍的快意光芒,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仲康耻辱的记忆上!这就是他竭力想要遗忘的东西——那些深夜秘密往来的使者,那些亲手传递出城的情报……

“你……!” 仲康如遭雷亟,脸上瞬间血色褪尽,被强行点破的隐秘如同最脏污的烙印灼痛了他的理智。他想反驳,想斥骂,但喉咙仿佛被最污秽的烂泥堵塞,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还是说……” 后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锤砸在鼓面上,“你指的是你自己?你以为我后羿千里驱驰,只是为了成全你这窝囊废‘明君’的春秋大梦?”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猎物,如同看着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就凭你?一个引狼入室的蠢货!一个向蛮夷摇尾乞怜的……可怜虫!也配自称正朔?!哈哈哈……”

刺耳猖狂的大笑在石牢中翻滚震荡。笑声中,后羿大手猛地向侧面一挥:“出来!让这位自作聪明的‘二公子’看看……真正该承受这亡国之耻的,是谁!”

角落更深重的黑暗里,传来沉重的镣铐拖曳在石地上的刺耳刮擦声。几个粗壮的东夷甲士推搡着一个身影踉跄着出现在烛光之下。

那人同样身着华贵的深衣,此刻却已破碎不堪,沾满泥泞污血。精心修剪的胡须被血污黏连成团,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一片死灰,双眼空洞失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与支撑,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外壳。唯有那件破损衣料下偶尔露出的赤豹皮纹路,证明着此人不久前的显赫身份——太康!

后羿的士兵不知何时已将他从战场生擒押回。一路的屈辱折磨,加上瞬间从天翻云落到深渊地狱的巨大落差,已彻底摧毁了这位享乐君王的精神世界。

“兄长!” 仲康被按住的身体猛地一颤,失声叫道!看到太康这副被彻底碾碎尊严、如同无魂躯壳般出现在这地狱般的囚牢里,再被后羿如此当众、如此赤裸裸地钉在这“亡国之君”的耻辱柱上示众!那一刻,仲康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屈辱、痛苦和彻底的荒谬感如海啸般将他淹没!比他此刻被按在地上还要痛上千万倍!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背叛,所有自以为是的“代价”,最终换来的,竟然是这令人作呕、将他所有不堪全部扒光示众的结局!

“不!不!放开他!后羿!你这畜生!” 仲康歇斯底里地挣扎,试图挣脱钳制扑向太康的方向,但两个东夷壮汉的臂膀如同铁箍铜铸。

“畜生?” 后羿残忍的笑意更深了。他一步步走下石阶,沉重的军靴如同踏在仲康的心口。走到太康面前,在仲康目眦尽裂的注视下,后羿伸出带着厚茧、沾染了血迹和尘土的大手,狠狠地、侮辱性地拍打着太康苍白浮肿、没有任何回应的脸颊!发出清脆刺耳的“啪啪”声响!

“畜生?” 后羿转过头,野兽般的目光刺向仲康,每一个字都沾满毒液,“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看看你们这对‘正朔’兄弟!没有你这畜生送来的钥匙,我何尝能轻易走进你祖宗的家门?!没有你这个废物兄长拱手送来的国土、子民、九鼎!我后羿,今日又何能站在这大殿之上?!” 他猛地指向石牢的中央空地,厉声喝道,“给我拖到中间来!让这位夏后的‘二公子’看清,是谁……真正让你祖宗蒙羞!让我东夷好儿郎的宝刀染上了你们这污浊的血?!”

东夷兵士粗暴地将挣扎嘶喊的仲康和行尸走肉般的太康一起拖拽到石牢中央的空地上!让他们如同两只待宰的牲畜般,暴露在最高处后羿那如同君王审判般的残忍目光之下!

就在这时——

侧方另一处昏暗牢房的铁栅栏后,传来一声低沉压抑、却饱含无尽憎恨与彻骨杀意的嘶吼:

“仲康!”

声音来自囚禁武观的铁栏之后!

武观那张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只剩一种颜色——极致的冰冷与刻入骨髓的毁灭欲!他死死地盯着中央空地上自己那两个披着同胞兄长外衣的仇人,一柄不知何时、也不知如何藏在身上的、极其锋利的青铜短剑,正被那只伤痕累累却肌肉虬结的手掌,死死地按握在手心!剑尖微微颤抖着,划在坚固的牢狱铁栅上,发出细微、持续而尖锐的金属刮擦声!那声音刺耳如怨鬼哭嚎,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由得心生寒意!

他是要斩断这耻辱的铁笼?

还是要将剑锋刺入他曾经最为敬爱、如今却更欲食其肉寝其皮的兄长们的心脏?!

没有人知道。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从无间地狱挣脱出来、只为了向人间投射复仇毒焰的青铜杀神!

而这一切混乱、疯狂、冰冷欲碎的景象,尽数落入了牢房入口阴影角落里,一双静默观察的眼睛之中。那双眼睛如同蛰伏于沼泽深处的毒蛇,幽冷、贪婪、闪烁着诡谲难辨的光彩。寒浞无声地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嘴角缓缓地、如同新月出云般勾起一丝极度深邃、饱含野心的笑容——那是猎人看到笼中困兽自相残杀、最终将无力反抗时流露出的、捕食者独有的残忍期待。这场夏朝最后的血脉倾轧,最终渔利的又会是谁?是台上狂笑的后羿?还是阴影里,那柄已无声出鞘的毒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