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寒浞灭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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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烈阳,悬在无云的铅灰色天穹中央,像一颗烧得炽白、即将熔化的巨大火球,无情地向大地倾泻着毒辣的光与热。潍河,这条古老而桀骜的河流,在它的炙烤下,河面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令人目眩的活跃。粼粼波光疯狂跳跃、闪烁,仿佛有亿万片被锻打得极其锋利的碎银,被粗暴地铺展在河面上,形成一匹巨大无朋、不断抽搐痉挛的、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兽皮。这刺目的光晕之下,河水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暗流在看不见的幽暗处无声地涌动、盘旋,形成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青黑色涡旋,散发出沉甸甸、直透骨髓的寒意。这股来自河床深处的阴冷,与河面那灼人的碎银光晕形成了诡异而残酷的对比。

十几艘蒙着厚重生牛皮的夏朝战船,如同被遗弃的笨拙巨龟,横亘在河心最湍急的水域。沉重的船体被汹涌的水流冲撞着,发出沉闷的“嘭嘭”撞击声,船身随之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伴随着木材结构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生牛皮吸饱了河水,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棕黑色,紧贴在船体上,散发着浓重的腥膻和皮革腐败的气息。

甲板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斟鄩氏的士卒。他们的脸色在烈日曝晒和内心恐惧的双重作用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汗珠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滚落,在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污浊的沟壑。身上粗糙的皮甲,由硝制不均的兽皮简单缀连而成,在船体的晃动中彼此摩擦、碰撞,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单调地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青铜戈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凸起,仿佛要将那磨得光滑的木杆生生捏碎。河风裹挟着浓重的腥膻水汽扑面而来,其中更混杂着船上几千名士兵身上蒸腾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汗酸味——那是疲惫、高温与绝望的混合物——以及一种更加浓烈、无形无质却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的咸腥气息。这气息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萦绕在每一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惶的眼眸深处。死寂笼罩着船队,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拍打船舷,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节奏:“啪嗒…啪嗒…”

“啪嗒…”

这声音,在紧绷的神经上反复敲击,如同冥府判官在沙漏旁冷漠的计数。

船头,一面猩红的帅旗在无风的空气中沉重地垂着,旗面上一个墨色“姒”字,张扬跋扈,仿佛要撕裂布帛。旗下,斟鄩氏的首领姒木丁,如同一尊由古铜与愤怒铸就的铁塔,矗立在最大一艘战船的艏楼最高处。烈日无情地舔舐着他虬髯戟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汇成细流,沿着深刻的法令纹和刚硬的下颌线蜿蜒而下,滴落在滚烫的甲板上,瞬间蒸发。他赤裸着肌肉虬结、布满新旧伤疤的上身,汗水如同油彩般涂抹其上,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那双筋肉贲起、如同老树盘根般的臂膀,死死地、骨节嶙峋地按着腰间佩剑的青铜剑首,力量之大,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青铜熔铸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他的双目赤红如血,不眠不休的焦灼和滔天的怒火在其中翻腾、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就在前日,那个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回的探子,带着胸膛几乎被哭嚎撕裂的绝望,将斟灌氏阖族尽殁、姒开甲血战至尸骨无存的噩耗带了回来。

“开甲…兄…”这个名字在姒木丁的喉头滚过,如同吞咽下烧红的烙铁。自幼相伴,丛林猎兽,沙场御敌,同食同寝,那份血浓于水、生死与共的情谊,比潍河更深沉。如今,这情谊化作了世间最阴毒的荆棘,缠绕上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刺骨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吸入那无法驱散的焦糊血腥味。

河对岸,远方朦胧的河岸线上,一片巨大的、浓稠如墨的阴影在无声地翻滚、蔓延。那不是乌云,是寒军的旗帜!它们铺天盖地,吞噬着光线,如同永不干涸的污血之湖倾泻在战场上,带来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更令人心悸的是寒军的战船——它们并非夏军这般庞大笨重的方舟,而是窄长、尖锐如毒蛇獠牙的轻舟,船身低矮,包裹着打磨光滑、吸光性极强的黑色水牛皮。这些战船如同训练有素、深谙水性的水鬼,灵巧得近乎妖异,在奔涌的潍河波涛间穿梭腾挪,时而如毒蜂般骤然逼近,射出一轮轮刁钻致命的箭矢,引得夏船上一片慌乱的格挡和压抑的怒吼;时而又狡猾地拉开距离,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烦躁抓狂、心神不宁的若即若离。船上的寒卒沉默得可怕,一张张黝黑坚毅的脸上,只有如同花岗岩般漠然的冰冷,以及对命令如同机械般的精准执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声音。他们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群从深渊爬上来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水精。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一丝风都没有。正午的酷热混合着水汽的蒸腾,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夏军士兵的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感。死寂之中,唯有河水一遍遍拍击船舷的单调响声,愈发清晰,如同冥府的更漏——“啪嗒…啪嗒…” 这声音敲在士兵紧绷欲断的神经上,也敲在姒木丁狂怒的心头,不断叠加着那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

“将军!快看!他们又退下去了!往东边了!”一个年轻亲兵的声音因为长时间高度紧张而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远处寒军战船迅速后撤的动作。

姒木丁的赤红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气,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顺着汗湿的脊梁骨疾速上窜!直抵后脑!不是真正的退却!这诡计他太熟悉了!就在昨日,那个从开甲兄残军中唯一逃出、只剩半口气的老兵,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的惨状,如同炸雷般在他脑中轰然重现!那老兵满脸血污,断臂处包扎的破布还在渗着暗红的血,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濒死前的嘶吼带着刻骨的恐惧和绝望:“水下!将军!小心水下!他们凿船……凿船啊……!”

姒木丁瞬间通体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张开嘴,肺腑鼓动,要用尽毕生气力吼出那个致命的警告——

“砰!!!”

一声沉闷、诡异、如同深山旷野中巨力锤击千年枯木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他脚下的船底深处猛地爆发出来!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连绵不断的“咔嚓!咔嚓!咔嚓!”——那是坚硬的柞木龙骨被巨大力量从内部猛烈撕裂、粉碎的声音!仿佛有某种源自幽冥、嗜血如狂的庞然巨物,正在船底板下疯狂地、贪婪地啃噬着!木质结构发出的呻吟与断裂声刺穿耳膜,直达灵魂深处!

一瞬间,姒木丁这艘巨大的旗舰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核心狠狠揉搓!发生了剧烈的、失控的震颤!船体以一个恐怖的角度猛地向右侧倾斜!甲板上猝不及防的士兵被这股力量狠狠抛离原地,尖叫着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草屑般滚作一团!剧烈的晃动让船舷几乎触到汹涌的水面!冰冷的河水瞬间漫上了甲板边缘!

几乎就在旗舰震动的同一时刻——

“漏水了!船底破了好几个大洞!!!”远处另一艘夏船的方向,撕心裂肺、夹杂着极度绝望的嚎哭声如同被利刃划破的死寂夜幕,尖锐地刺穿了潍河上方粘稠的空气!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

“轰——!”

这声惨嚎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凝固的战场!恐慌如同爆炸的冲击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席卷了所有夏军船只!绝望的呼喊、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奔跑踩踏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死亡交响!

姒木丁站立不稳,死死抓住剧烈晃动的桅杆旁粗壮的缆绳。他看得真切:就在刚刚震动的中心点,一股浑浊冰冷、带着河底淤泥腥气的河水,正带着刺骨杀机,如同压抑千年的怨灵终于找到宣泄口,疯狂地从船身破开的几个脸盆大小的黑窟窿中汹涌灌入!发出“哗哗”的恐怖吞噬之声!甲板上本就被剧烈倾斜搞得东倒西歪的士兵,瞬间遭遇灭顶之灾,如同被簸箕疯狂抛洒的谷物,在一片更绝望、更凄厉的呼号声中,纷纷砸向下方浑浊翻涌、泛着诡异白色泡沫的潍河!无数身影坠入水中,掀起大朵大朵污浊的水花!冰冷的河水瞬间吞噬了他们的体温和呼喊。

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端!

落水者拼命地挣扎、扑腾,试图抓住任何漂浮的木板或缆绳。浑浊湍急的水面下,更多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汇流而来,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那不是巨兽,是无数身着紧贴身体的黑色水靠、口衔芦苇细管、手持特制铜凿重锤和锋利分水刺的寒族水鬼!他们如同依附船底的毒蛭,在混乱的掩护下露出狰狞面目!

“水下有鬼啊——!” 一个离姒木丁不远、正在水中扑腾的夏兵,突然发出瘆人至极的惨叫!他双眼圆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话未说完,整个人就像被一股水下的巨力猛然拽住双脚,狠狠拖入浑浊的河底!水面只留下一串绝望翻涌的气泡,瞬间消失在湍急的暗流中,只留下死亡的回响在幸存者耳中回荡。

河面彻底沸腾!如同煮沸了的血色大锅!

先前还在“后撤”的寒国水军,在一声尖锐刺耳的骨哨信号声中,如同闻到浓烈血腥味的饥饿鲨群,以令人惊骇的速度掉头直扑已陷入巨大混乱的夏军船队!那些尖梭般的小舟此刻展现出惊人的冲刺力,操舟者俯身猛划,双桨上下翻飞如蝶翅,人与船仿佛化成一个整体,破开浑浊的浪涛,直刺目标!距离被极速缩短!

“嗖嗖嗖——!”破空的尖啸声刺耳响起!无数沉重的、连着坚韧兽筋绳的青铜飞爪,带着死亡的寒光,划过灼热的空气,如同嗜血的秃鹫利爪,狠狠勾住了夏船摇晃不止、甚至开始倾覆的船舷!绳索瞬间绷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紧接着,一个个漆黑如夜的身影,如同扑击山雀的矫健雨燕,从那些灵巧如鬼魅的寒军小舟上密集跃起!他们身上只着轻便皮甲,动作迅捷得匪夷所思,手执带着放血深槽、在烈日下反射幽冷光泽的锋利短戈或弯刀,精准地落在船体已经开始严重侧倾、不断下沉、如同巨大浮棺的夏船甲板之上!

屠杀的狂欢在剧烈颠簸、死亡气息弥漫的舞台上残酷开幕!金属撕裂血肉、破开皮甲、切断骨头的沉闷或脆响密集如同暴雨敲打铁皮!血光飞溅!灼热猩红的液体泼洒在甲板滚烫的船板上,发出“滋啦”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腾起刺鼻的白烟,旋即又被不断涌入的冰冷河水粗暴地冲刷、稀释成一大片一大片令人作呕的粉红泡沫!惨叫声、怒吼声、兵器碰撞声、船体解体的呻吟声、落水者的扑腾声……交织成一首地狱的挽歌。

夏军士兵原本就疏于水战,此刻在甲板湿滑失控、脚下河水不断上涌、水下鬼影憧憧的多重恐惧之下,仅有的抵抗意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瓦解崩溃。一名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夏兵,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惊恐,他徒劳地举着一柄青铜短剑,被迎面一名满脸凶悍、眼神漠然的寒卒如毒蛇吐信般一刀精准捅穿腹部!剧痛让他发出非人的嚎叫,身体因受创本能地向后踉跄退去,脚下踩到的正是刚才溅落的血水和涌入的河水形成的泥泞滑腻区域,“噗通”一声,仰面重重地栽入浑浊冰冷的河水之中。沉没前的瞬间,他瞪大的、已经开始失神的瞳孔里,最后映照出的,是天空那轮刺目的、高悬的、仿佛对人间惨剧无动于衷的、冰冷的白日骄阳。那光芒,成了他生命最后的定格。

“竖子敢尔——!!!”一声炸雷般的狂吼如同平地惊雷,响彻混乱的战场!是姒木丁!他双目赤红欲裂,血丝仿佛要爆裂开来,狂怒的吼声带着无匹的冲击力,竟震得周围几个欲扑上他的寒卒耳膜嗡鸣,动作也为之一滞!巨人之姿拔地而起!手中那柄精钢长剑划出死亡的光轮!剑风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当先两个悍不畏死冲上来的凶悍寒卒,连格挡的动作都未及做出,只见寒光一闪,一个被齐胸斩开,内脏混合着热血喷涌而出;另一个脑袋如同熟透的西瓜般飞离脖颈,脸上还凝固着冲锋的狰狞!滚烫的鲜血如喷泉般溅射了姒木丁满头满脸,将他染成一个浴血的魔神!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战争的洪流和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船体更加猛烈地向水中倾斜!冰冷刺骨的河水已迅速淹没至他的大腿!整个船头像一个俯冲的水怪,正在急速地、无可挽回地栽向浑浊的河底!脚下的甲板在呻吟、在碎裂。

一个潜伏在混乱人丛和倾倒帆影阴影中的寒军精锐甲士,如同在旱季荒原上潜行的致命毒蜥,早已将目标锁定在那如狂怒巨熊般浴血奋战的姒木丁身上。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战场搏杀的狂热,只有如同打磨冰面的冷硬光泽,不带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计算和杀戮的精准。借助着船体更剧烈的倾斜和水流晃动的掩护,他伏低身体,如同泥泞中的鳄鱼,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姒木丁狂吼着劈杀另一个敌人、正露出毫无防备的宽阔后背的绝佳位置。时机只在一瞬!生与死,只在这一击!

一道刺目的雪亮刀光,如同黑暗中突然撕裂夜空的闪电,自下而上暴起!角度刁钻,狠辣至极!直取那粗壮后颈与致命咽喉的连接处!

这一刀,凝聚了生死之间无数次淬炼的技艺,快!准!狠!

“呃啊——!”

姒木丁庞大如同巨熊的身躯猛地一僵!狂舞的长剑定格在空中!一切暴怒和悲壮都在这一刻凝固!后颈至喉管处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裂口!滚烫的、仿佛带着生命中最纯粹火焰的鲜血,如同火山喷发般无法遏制地激射而出,在空中化作一道刺目的猩红喷泉!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剧痛,残存的意识如同退潮般急剧消散。那血红的、被怒火和绝望填满的瞳孔,在最后一刻,竟然挣扎着试图转向远处潍河东岸的方向——那里有他发誓守护了数十年的斟鄩故土,那里有祖先的坟茔,那里有他承诺过要护卫的子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

“咕咚!”

沉重的躯干砸入漂满木板、碎帆、残肢与尸体的潍河中心,溅起一大片浑浊污秽的水花。浑浊的浪花带着贪婪的吸力一卷,只留下几点暗红刺目的血沫和一阵飞快消失的旋涡。河岸枯黄的芦苇丛被染血的浪花打湿,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如同招魂的幡。潍河冷酷地奔腾着,无情地吞噬了所有的愤怒、恐惧、金铁交鸣和人间的喧嚣。偌大的河面上,很快只剩下几块巨大的、倾斜着竖立或漂浮的破碎船板,几具肿胀变形的尸体在其中载沉载浮,以及那面曾经象征威严的“姒”字帅旗,在最后沉没时发出的、如同溺亡者绝望叹息的一串小小气泡,最终也归于平静的涟漪。

潍河的涛声依旧,仿佛从未见证这场血色正午的杀戮盛宴。只有那刺目的碎银光晕,依旧在河面上跳跃,映照着漂浮的残骸,无声地嘲弄着生命的脆弱。

与潍河正午的惨烈酷热截然相反,寒都的王宫深处,正沉浸在一场夜宴初散的奢靡与死寂之中。巨大的殿宇空旷得足以容纳一支军队,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昂贵醇酒的残香、残余的兽肉脂肪散发出的油腻香辛味、大量食物混合腐败的酸甜气、打翻的酱料与果汁混合的怪异气息,还有无数张带着胜利喜悦而酩酊大醉、汗流浃背的躯体散发出的浓重汗腥,以及角落里尚未清理干净的呕吐物酸腐气息。几重厚重华丽的锦绣帷幕被侍女垂放下来,勉强隔绝了外面腊月的凛冽寒气,却也阻隔了新鲜空气的流通。几尊巨大的青铜灯树在殿角兀自燃烧,灯油充足,火苗高高腾跃着,将殿内摇曳成一片暖金色调、光影错落、如同梦幻却又透着腐朽气息的迷宫。地上狼藉不堪:碎裂的陶制酒尊、粗陶碗,散落的果核,啃得精光、带着牙印的巨大兽骨棒,打翻的残羹冷炙在地上流淌、凝固,形成一片片油腻的污渍。珍贵的漆器食盒倾倒在地,里面的干果蜜饯如同被遗弃的珠宝般撒了一地,被踩踏得粉碎。

数十名面色苍白、眼神疲惫麻木的侍人如同失去了魂魄的幽灵,正无声地、脚步虚浮地在铺着织毯的地面上穿梭,费力地收拾着这辉煌胜利后的废墟残局。他们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殿后暖阁的主人。沉重的青铜器皿在他们手中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微弱的回响。灯火在摇曳的帷幕上投射出他们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行走在幽冥与人间的边界,为这奢华的废墟增添了几分诡异。

偏殿的暖阁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火塘燃烧着上好的松木,将室内烘烤得如同初夏,但空气里似乎凝固着一种无形的冰冷,与大殿的残余喧嚣格格不入。寒浞,这寒国的主宰者,此刻正松散地倚靠在一张铺着完整、厚重黑色熊皮的矮榻上。熊皮油光水滑,巨大的熊头标本被固定在榻首,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凝视着它的征服者。寒浞身上穿着的黑色丝质王袍,用金线绣着狰狞的玄鸟暗纹,此刻浸透了浓烈的酒气,甚至掩盖了熊皮原始的膻味。几滴浓稠如血的红色美酒沾在他下颌几道新近刻下的、如同刀痕般深刻的纹路上,他亦不去擦拭,任由那酒液如同凝固的血痂。面前的金镶青铜案几上,一只巨大无比、被铸成咆哮饕餮怪兽形状的青铜酒爵歪斜地放置着,内里的琼浆玉液已被饮尽,只剩下残酒在巨兽狰狞的嘴角勾勒出一道暗红的线痕,如同嗜血后满足的舔舐。

然而,真正吸引人目光的,是他手中缓慢把玩着的一柄奇特的短匕首。匕身通体黝黑,非金非石,只在极偶尔的角度被明亮的火光照耀时,会泛起一线青冷森然的光泽,如同毒蛇腹下隐藏的鳞光。匕首的柄缠着陈年发黑、浸透汗渍的皮革,透着一股不祥的古旧感。这正是传说中洞穿“有穷国”后羿咽喉、终结那个射日英雄时代的那把凶刃——“噬日”。冰冷的锋刃在火光跳跃扫过的瞬间,会骤然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又令人心悸的幽冷寒芒,如同黑暗中窥伺的毒蛇突然睁开的冷眼。

寒浞的指尖,带着一种无意识的、近乎痴迷的专注,在那曾淬过无数性命、沾染了数位英雄王血的刃口边缘极其轻微地刮擦。没有用力,只是感受着那逼近皮肤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死亡锋芒,以及那份沉甸甸的、由无数亡魂凝聚而成的冰冷重量。他微闭着眼,但眉头深锁,嘴角那看似松弛的线条,却如同钢铁般硬冷。矮榻旁,几名侍女垂首敛目,如同木雕泥塑,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这位喜怒无常的新王。空气中只有火塘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匕首刃口与指腹接触时那几乎听不见的细微摩擦声。

“哒、哒。”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沉重力量感的脚步声,从暖阁入口处传来,每一步落下都如同敲击蒙皮巨鼓。一个身材异常魁伟、如同移动铁塔般的身影大步跨入。来人浓眉如墨染,豹头环眼,面皮黝黑如生铁铸就,一部钢针般的络腮胡几乎要撑破身上那件象征着王子地位的华丽锦袍。他正是寒浞的长子,寒浇。他那张如同铁铸的脸上也残留着酒意激发的酡红,眼神却如同冬夜寒星般清醒、锐利,带着未曾消退的战场煞气,直刺人心,驱散了暖阁内一部分凝滞的气息。

“父王!”寒浇声如洪钟,带着沙场初歇的粗砺和一股未尽的杀伐气息,打破了暖阁里诡异的静谧,“潍河大捷!姒木丁授首!斟鄩氏的骨头已尽数啃碎,踩在脚下!连同前日覆灭的斟灌氏,两处氏族核心之地,其田、其屋、其山、其泽,尽归我寒国之手!夏后相已成无爪断齿之犬,困守帝丘孤城,覆灭只在旦夕!”

暖阁里的空气似乎被寒浇这洪亮的声音撞得波动了一下。矮榻上的寒浞,缓缓抬起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里面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片凝固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冷漠深渊。那冰层之下,甚至寻不到一丝胜利该有的热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空洞。

“损失多少?”四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砂纸,在粗糙的木板上干涩地摩擦,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寒浇面上的刚猛自信似乎被这冰水般的问题稍稍泼了一下,有瞬间的凝滞。浓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他旋即挺直了壮硕如山的身躯,那股凶悍的自信立刻如同火焰般重新腾起,甚至烧得更旺,将那一丝不悦压了下去:“回父王!精兵阵亡四千余!多是攻城拔寨、潍河水战时所耗!然收获远大于此!两族之中,夏民青壮俘获近三万!妇孺更多!尽是上好的奴力!只消两三月训导,鞭笞驱使,便可为我寒国耕种畜牧,开山修路,填充矿坑!这点损耗……”他猛地握起那只砂锅大的拳头,如同铁锤般在空中一顿,骨节发出沉闷如擂鼓般的“噼啪”脆响,震得案几上的酒爵微微晃动,“……不足月余!便能从这新辟的肥美疆土上尽数补回!赋税、奴役,源源不绝!”他眼中精光爆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急切的渴望,“父王!箭已离弦!开弓再无回头路!时机就在眼前!帝丘近在咫尺!城墙残破,守军疲敝,夏王相……已成深陷沼泽、孤立无援的困兽!只需父王一声令下,儿臣亲率虎狼之师,定提其头颅来献于父王阶下!以血衅鼓,告慰先祖!”

“箭?”寒浞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一侧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得近乎诡异的弧度,那弧度里混杂着不易察觉的嘲讽,又像是在细细咀嚼着某个蕴含着极致杀伐与不祥意味的词语。他握在手中的短匕“噬日”缓缓转动着,幽冷的反光如同跳跃的鬼火,在他黝黑的手指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危险地闪烁了一下。

“浇儿,”寒浞的声音陡然变得幽冷、低沉,如同贴着骨髓爬行的蛇,带着淬过冰的毒液,渗入暖阁的每一个角落,瞬间压过了火塘的暖意,“你可知晓……此时此刻,那帝丘城中,我们的夏后相正在做些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离开熊皮的依靠,暖阁内熊熊火塘的跳跃火光和巨大灯架的光芒,将他脸上那如刀刻斧凿般深邃的皱纹和阴影瞬间拉扯变形,扭曲得如同自幽冥地府爬出的厉鬼,在墙壁上投下狰狞而巨大的晃动影像。

寒浇浓密的眉头骤然拧紧,如同打结的钢索,脸上那纵横疆场的煞气凝固,显露出一丝真正的困惑和疑虑。他环眼圆睁,瞪着寒浞,不明白父亲为何在这胜利关头提起那个待宰的羔羊。

“他在……”寒浞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午夜荒冢上飘荡的游魂低语,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刻骨的阴毒与一种扭曲的快意,“……祭祖!穿着他那身繁复得像给死人裹尸布的玄端素服,捧着那些布满裂纹、早已失去灵光、徒有其表的九鼎,匍匐在冰冷阴森的太庙石阶上!在向他那群躺在朽木枯骨里百年的老祖宗哭诉!告罪!祈求那些早已腐朽成泥的枯骨显灵庇佑!” 他突然发出一阵低沉嘶哑的“嗬嗬”笑声,如同腐朽夜枭在枯枝上发出刺耳的啼哭。这笑声在温暖死寂的殿宇中回荡、碰撞,带着一种连寒浇这样铁打的汉子都感到皮肤发紧、背脊生凉的寒意。“他以为……靠着祖先的荫庇,靠着几尊早已龟裂破碎、连自身都保不住的铜鼎,就还能苟延残喘?就还能延续他那摇摇欲坠的天命?真是天底下最愚蠢、最可悲的笑话!” 他猛地一挥手,那柄“噬日”短匕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凌厉的寒光弧线,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死亡之痕,“他大夏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瞪眼看着的呢!不过……”寒浞的语调陡然转为低沉、残忍,带着一种仿佛亲眼目睹的快意,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孝子贤孙,即将变成我寒氏祭天告祖……祭坛上一块冰凉的、供人割食的冷肉罢了!他们的血,将成为我寒氏新鼎的第一抹祭红!”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那是一种连时间仿佛都被冻结的死寂。只有灯油在巨大灯盏中偶尔剧烈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爆响,以及那柄致命的“噬日”在寒浞指间缓慢转动时发出的、极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嘶…嘶…”——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静中啃噬着人的耳膜神经。这声音比战场上最狂猛的呐喊更令人心悸。

寒浇呆立在原地。他壮硕如山的身体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侵入骨髓的寒气,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肌肉。他看着父亲那张被火光和阴影分割的脸,看着那双深渊般眼睛深处那完全陌生的、彻底扭曲的光——那里面闪烁的分明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战栗快意,却又沉甸甸地压着深不见底的阴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纵使是寒浇这般在沙场上能直面尸山血海、屠戮妇孺也不曾皱眉的铁血悍将,此刻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窜上脊椎。眼前浮现的不是荣耀的战场,而是攻破斟灌城时被屠戮一空后、堆积如山、在冬日里迅速腐烂发臭的尸骸。他想起了自己的次子、凶暴更甚自己的寒戏,是如何在被征服的斟灌废墟里,当众拖拽着姒开甲刚刚成年的女儿那被凌虐致死、一丝不挂的尸首,沿着腥臭的街道狂笑炫耀他那令人作呕的“战功”,而父亲对此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而此刻,父王眼中那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万物吸入碾碎的黑暗深渊,竟比寒戏赤裸裸的暴行、比最凶残无情的战场屠戮,更加令人……心惊胆寒!那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一种让他本能感到畏惧的不祥。他第一次在父亲身上,感受到了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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