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槐黄时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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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夷则带来体型庞大的活犀兕与五彩斑斓的猛禽;
于夷献上的是罕见的千年巨木;
方夷则是堆积如小山的精制海贝与骨饰;
黄夷进献了色彩斑驳绚烂的奇异羽毛和异兽皮毛;
扬越之地派来的使者则带来了会唱九曲哀歌的奴隶和精巧的编织物……
当最后一部夷人的队伍完全汇入这片深阔的广场,广场边缘的旗幡停止摇动,喧嚣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
然而,一种更沉重的“喧哗”却无声地弥漫开来。那是由千万种物质和生命痕迹在高温下强制发酵、混合而成的无形浊流:千里跋涉累积的黄尘泥垢、各部族勇士压抑紧张时分泌的汗渍酸气、各种兽脂、海珍的腥香或腐败前兆、献祭牲畜涎水的膻腥、沿途滴落的血污被暴晒后的铁锈气、玄夷留下的死亡海腥、赤夷朱砂的金属血气、以及混杂其间、始终未曾散去却已被侵蚀变质的槐花甜香……这些气息如同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后卷起的腥风血雨,在短暂的喧嚣过后,在九夷汇集的沉重压力下,终于疲惫地沉降、凝滞下来。
它们顽强地、不可阻挡地向下沉降。这股由气息组成的、看不见的浑浊血泥,沉沉地覆盖在这片承载了太多意义的土地上,无声地浸入夯土的每一个微小孔隙,与历史上无数次大型祭祀中遗落的、早已凝固风化的牺牲油渍和干涸血污混合、沉淀,向着更幽深、更黑暗的地底沉坠而去。无数奴隶身上流淌滴落的汗滴、各夷献上的兽皮散发出的油脂与牲畜涎水的气息、甚至那些伤痕累累的俘虏身上不经意间渗出的新鲜血液,在广场地表汇成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色溪流,最终,在正午愈发毒辣的烈日炙烤下,迅速地化为无数道看不见的、饱含着耻辱、痛苦、无奈与沉重代价的轻烟,袅袅升腾,汇入那早已不堪重负的气息漩涡之中。
槐帝身后,数十名夏王室的巫史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浮出海面。他们穿着由粗糙的黑白麻线交织而成的宽大祭服,脸上覆盖着刻板严肃的面具,只露出虔诚而木然的双眼。在司礼官一声极尽拖长的、仿佛用尽胸腔之气的悠长唱喏中(“祀——天——纳——地——兮——万邦——归——心——!”),巫史们踏着最僵硬刻板的禹步,一板一眼地缓缓上前。
最庄重却也最冷酷的仪式降临了。他们要将各夷进献的贡物,按照古老森严的礼法与象征,逐一“收纳”入天地四方,化为王权永固的基石——或者说,被那象征性的巨瓮所吞噬、镇压。
象征八方大地臣服的八只巨大陶瓮,早已按照方位摆放在祭台顶端最核心的八个特殊点位:象征东方(属木,主生发)的青圭色巨大陶瓮,置于最尊贵东阶的上方棱角;象征北方(属水,主深渊)的玄黑(接近墨蓝)陶瓮,置于祭台最深远、最幽暗的北方阶角;象征南方(属火,主烈性)的朱砂红陶瓮,如同燃烧的火盆置于南阶一角;象征西方(属金,主杀伐)的亮白陶瓮,则安置在西阶对应之处……每一只瓮都是厚胎、粗釉、造型古朴笨拙,在炽热的阳光下反射着粗粝而冷漠的光泽。
仪式启动。为首的巫史以一种近乎捧持遗骸的悲恸姿态,肃穆庄重地捧起风夷进献的最核心的一捆竹简——那是记载着他们引以为傲的气候鸟兽图录与山川地脉谱的核心篇章。他缓缓走到那只象征东方生机的青圭色巨瓮旁。沉重的竹简被高高举起,再以一种献祭亡魂般的缓慢速度,“扑通”一声闷响,投入那敞开在烈日下的、深不见底的瓮腹之中。那沉重的竹简坠入瓮中的闷响,如同一块块裹尸布卷起的石头砸入深潭,在广袤的广场上空回荡,又像一记记钝器,隔着空间狠狠敲打在祭台下那位风夷首领那挺直的、承载着全部部落记忆的脊梁骨上。
紧接着:
畎夷献上的染血的革索、破碎的敌酋刺青皮肤碎片、粗粝的车轮铜件乃至象征性的活被投入西方那只象征杀伐与终结的白陶巨瓮。
玄夷带来的惨白海兽骨和冰冷刺骨的青灰寒沙,被投入象征黑暗与寒冷的北方玄瓮。
白夷献上的雪白丰腻的巨型羊脂坨块,象征着财富与滋养,被投入中央一只象征“中土厚德”的黄土色陶瓮。
淮夷献上闪烁着莹润光泽的精盐饼,代表着维系生命与契约的宝贵盐脉,被投入象征西方肃敛的白瓮之侧一个稍小的次瓮。
最终,所有的目光,包括槐帝深沉如渊的视线,都汇聚在那象征着南方火性、最为刺目、体量也尤为庞大的朱砂红陶瓮上。赤夷进献的、仿佛刚从赤色山体中剜出的、最大最沉重的几块深红如凝血的原矿,被数名最强壮的巫史合力抬起,他们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地砖上,一步步挪向那红色巨瓮。那矿石的红,仿佛刚从地心深处喷涌而出的岩浆,带着硫磺与铁锈的气息,在阳光下灼烧着视网膜。随着巫史们一声低沉的号子,巨石被奋力投入瓮口!
“哐——当——隆!!!”
沉重如心跳骤停的撞击声在瓮腹底部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仿佛是整个赤夷部族所倚仗的山川地脉被挖空了一块核心,投入了这深不见底的象征容器。
司礼官那如释重负的、用尽肺腑之力拔高的尾音如同云鹤唳鸣,划破死寂,即将刺破这压抑的天空——“南——方——赤——德——煌——煌——归——于——鼎——定——!”
司礼官那象征着完美收官的尾音,仿佛金线弹向天空,即将达到清越的顶端,戛然而止!
一道猝不及防、撕裂一切凝固与圆满的尖啸,如同淬毒的冰棱,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自宫门外喧嚣的缝隙中激射而出,狠狠扎进祭台之巅!
“报——!报——!!!”
声音嘶哑变形得非人!
一个身影,如同从油锅里挣扎出来,带着一身惨白的盐硝尘粉,跌撞、摔爬、连滚带爬地扑上祭台高阶!那是一个信使!他通身覆盖在涂漆的黑色皮甲之中,但此刻那层漆面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盐卤结晶体严重侵蚀,斑驳脱落得如同腐烂的疮痂,腰悬一块标志其为低级传令兵身份的黑沉牙牌。汗水、尘泥和惊恐的泪水在他脸上冲出污浊狰狞的沟壑,裸露的手背和脖颈上全是盐粒侵蚀和擦蹭出的血痕。他的双手,死死紧攥着一片边缘尚带着尖锐新鲜断裂痕的龟甲——这是信使体系中最紧急的红色讯息时才动用的、只用于刻写最简噩耗的器物!
他冲至祭台核心区域,扑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握在胸前剧烈颤抖的手连同那片龟甲一起,高高扬起!龟甲边缘甚至还带着一丝东海水域的潮湿泥印!甲面上,没有任何复杂字符,只有用最简陋、最仓促、石刀粗暴刻划出的几道扭曲符号——那是一个抽象的地名标志,紧接着便是一个巨大的、直直劈断水流的、狰狞的裂痕!
“东海——!东海‘青兕’大盐泉——!”信使的声音仿佛被滚烫的盐粒完全堵塞了喉管,每一次挤出气流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拉扯和渗血的嘶鸣,那绝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枯——了——啊——!完全!断流!!龟!龟甲……验……验……”他最后的力气耗尽,身体瘫软下去,但那双手依旧死死护着那枚象征不容置疑之灾厄的龟甲,如同攥着自己仅剩的生命。
“断流……完全……!”那最后的、撕裂般的气音在滚烫的空气中飘散,如同死神的耳语。
所有目光!祭台上所有重臣惊骇欲绝的眼神、各夷首领骤然凝结的表情、巫史们僵住的身形、连同槐帝那深潭古井般的眼神——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钉在了那片沾着海泥、刻着不详之裂的龟甲之上!
啪嗒。一声极轻微、几乎被心跳淹没的脆响。
那是在槐帝宽大的玄袖深处。那根被指温浸染得表面已无冰霜、却深沁入骨的祖骨签,因为手腕一瞬间的失控猛力收紧而骤然滑脱!那光滑、顶端尖锐如刺的人骨签,仿佛被祖父杼那双凝聚着铁血、征服与无上霸权的冰冷眼光从时光彼端所投掷!它像一道无声的诅咒,一道猝然显现的命运裂痕,锐利冰凉的尖端从袖口边缘探出,如同毒蛇的信,在他紧攥龟甲意图保持镇定的手腕内侧肌肤上,狠狠向皮肉深处划去!带来一阵尖锐刺骨的剧痛!
槐帝的指尖下意识地、带着一股积郁瞬间爆发的戾气猛然回握!但那骨签并非实体意志所能抓住,它借着这股力,坚硬的边缘如一道细微却致命的冰棱,无声无息地在祭台边缘——那只刚刚才吞噬了赤夷朱砂巨石、象征着南方火德煌煌、赤红如同烧透烙铁的巨大陶瓮侧壁——留下了一道微如发丝却清晰无比的刻痕!那刻痕不偏不倚,恰好切入陶瓮粗糙模印的一道象征“槐树繁茂昌盛”的几何叶纹的轮廓线边缘。这道刻痕,将这枝叶纹路最关键的末端枝梢,无声地截断了!
死寂。
祭台下,万头攒动,声如鼎沸的巨大喧哗,如同被投入了北溟寒渊的万吨巨石,瞬间沉底凝固,再无声息!人海凝固成了泥塑。只有凝固的惊恐、隐现的狂喜、深藏的算计,在无数双骤然抬起的眼眸中疯狂闪烁!
畎夷首领那额头翻卷的鲜红疤痕如同活物般突突跳动,额角暴起的青筋狰狞虬结;风夷首领石像般的身躯猛然一震,目光如隼,倏然抬起,死死锁定在那巨大的青圭色陶瓮边缘——那里,仍有他献上的半部典籍散落在地上,未被完全扫入瓮中!他挺直的脊梁似乎不受控制地崩紧了一寸,又极快恢复,但那份沉痛如受伤野兽的气息已无声弥漫;玄夷首领覆盖着纯黑鲛鱼皮鳞面具的脸庞,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个角度,那空洞、无光、吸收一切情绪的眼孔,精准地“望”向祭台之巅那个手握祖骨签的孤高身影,似乎要穿透那玄色的袍服,看穿其下心脏骤停又随即狂跳的搏动。
各夷首领的目光,如同淬毒又涂满蜜糖的投矛,带着千百种难以言喻的心思:有惊惧,有嘲弄,有等待,也有野火般的炽热……狠狠砸向那祭台巅峰,那唯一还在动作的、已失去袖中玩物的帝王身影!
浓烈到化不开的黄金槐树花浪仍在蒸腾、翻滚、沸腾!馥郁到令人迷醉的甜香如同狂欢的精灵。然而此刻,这无边的芬芳却被一股更加霸道、更加无孔不入的浑浊所侵入、绞杀!盐卤断流带来的、仿佛从东海深处奔涌而来的、夹杂着绝望的海腥咸涩气息;广场上无数牲口秽物在高温下的发酵恶臭;各色奴隶体肤上混合的尘泥汗血的酸馊浓浊;乃至所有人心底因这惊变而骤然蒸发出的恐惧与欲望的蒸气……这数不尽的浑浊气息形成了一场看不见的风暴,与那顽固不屈的槐香猛烈地碰撞、纠缠、搏杀!它们在广场上空、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空、在那凝固的烈日之下,翻滚汇聚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绝望的气息漩涡。
祭台顶端,那只刚刚被信使绝望嘶喊所震住的、象征着赤色南方的巨大红陶瓮内,底部,那几块刚刚被投入的、宛如凝聚着赤夷部族地脉精魄的鲜红朱砂巨石沉默矗立。瓮壁的阴影与巨石自身的暗影相互交叠,形成一处几乎不被光线窥探的角落。
就在这无人可见的暗影深处,在那厚重的陶瓮底部最微小的孔隙或裂隙中,一股先前绝不可能出现的、带着海水特有的、冰冷苦涩咸腥的湿润痕迹,正无声地渗透、蔓延!它悄然渗透了厚实的陶胎,在微不可察的瓮壁内部,在象征槐树庇佑的几何叶纹刻痕的深处,无声地晕染出丝丝缕缕、不断扩大的深色斑驳湿迹。
这冰冷咸涩的湿痕,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正顽强地、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沿着瓮壁向下,悄然浸润着瓮脚下——那片由层层夯土与无数鲜血牺牲构筑而成、象征王权万世不移的根基之地。
夏王朝之花,在槐黄时节盛放于枝头。浓郁芬芳的花浪依旧蒸腾,弥漫每一寸空间。然而此刻,只有最敏锐的感官才能察觉到,在这浩荡如海的花香浓汤的底部,在那被滚滚尘埃与浊浪遮蔽的深处,已然淬炼出了一线无形、却冰冷、咸腥、足以裂天碎地的锋利冰锋。
它悬垂于这片沸腾的天空,对准了帝国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命脉核心。
空气,凝固如铅,沉压万钧。等待着那无声坠落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