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驭风向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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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砥石城巨大炉腹的内壁,每一次吞吐都伴随着柴火爆裂的轰鸣和金属受热的呻吟。那赤红的光芒在幽深的炉膛内扭曲蒸腾,像无数条被激怒的炎蛇狂舞,它们用无形的热力牙齿啃噬着上方粗粝的石壁。年深日久的岩石在持续不断的高温炙烤下,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滚烫的碎屑和尘埃如同被无形的锤子敲打,簌簌剥落,冰雹般砸落在炉前匍匐劳作的黝黑脊背上。瞬间,皮肉腾起细小的白烟,焦糊味混合着汗水的咸腥,留下红肿刺痛的烙印。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热油的棉絮,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焦糊味、燃烧硬木炭的辛辣烟火气,以及一种更加顽固、深入骨髓的复合恶臭——那是矿物受热释放出的金属腥气、人类汗水浸透馊麻衣的酸臭,还有牲畜棚圈里干结粪块被热浪烘烤出的原始兽味,它们彼此纠缠,几乎将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种酷刑。
炉膛正中央,巨大的坩埚如同火焰心脏的核心,被汹涌的炭山牢牢拱卫。坩埚内壁已被灼烧得几乎透明,粘稠如血的铜液在超乎想象的巨力熬炼下翻滚、鼓荡,表面浮动着密密麻麻的青黄色气泡,这些气泡甫一胀大便迅速炸裂,溅起微小的液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如同死鱼眼珠般的诡异光泽。金属被熔炼的特有腥甜气息,此刻已化作滚烫的刀锋,随着每一次热气流的升腾,无情地切割着人的鼻腔粘膜。
相土裸露着整个上半身,胸膛覆盖着一层古铜色的、经年累月高温锤炼出的厚实肌肉,此刻每一寸皮肤都布满晶莹油亮的汗珠,如同覆盖了一层滚烫的油脂。汗水汇成小溪,顺着他腰背虬结的肌肉沟壑向下肆意流淌,洇湿了腰间紧扎的鞣硬牛皮,又混着滚烫掉落的岩尘,砸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旋即蒸发,留下深色的圆形印记。他的左肩随意搭着一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麻布,湿漉漉地紧贴着锁骨,边缘凝结着硬邦邦、白花花的盐霜,那是经年累月的汗水析出的结晶。他粗壮如树根的腰身深深弯下,双脚如同楔入地面的木桩,牢牢踩在滚烫的地面,布满厚茧、指节粗大已略变形的双手,死死攥紧了一支碗口粗、长达一丈有余的巨大硬木火叉柄端。那火叉的铁制尖端粗粝厚重,足以承受熔炉核心的极端高温。他全身的力量——来自腰脊深沉的扭转,来自双腿磐石般的蹬踏,更来自双臂如山岳倾崩般的爆发——都灌注在这柄征服火焰的武器上!
“嘿——嘿——嘿!” 低沉的、仿佛从大地深处挤压出来的号子,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下颌骨的凸起和太阳穴的狂跳,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随着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捅刺、翻搅和推进,炉膛深处便传来沉闷如雷的塌陷声,巨大沉重的炭块在火叉的巨力下轰然坍塌、滚动。这动作如同在与炉火深处一头无形的、沸腾咆哮的远古岩蛇进行殊死的角力!炭山的每一次崩塌和重组,都瞬间释放出更加惊人的热能和刺目的橘红色烈焰,咆哮着掀起灼人的热浪!那扑面的热风裹挟着火星,灼痛皮肤,几乎要点燃毛发!
巨大炉口的光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跳跃、明灭。与父亲昭明那如斧劈刀削般冷硬且坚毅的线条不同,相土的眉弓更高耸,仿佛随时准备迎击无形的风暴;他的下颚线条更为宽阔厚实,彰显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力量;浓密如灌木的眉峰习惯性地紧锁着,在眉心处压出一道深邃的沟壑。这道深纹让他整张脸带着一种奇异的矛盾气质——如同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的头狼,警觉地审视着周遭天地万物的每一丝异常,如同最老练的猎人,本能地捕捉着任何猎物或危险的蛛丝马迹,眼神里燃烧着一种难以按捺、直冲云霄的原始野望。此刻,这道象征思索与警惕的沟壑被汗水和炭灰的混合物彻底填满,泥泞不堪,只有那双深陷在眉弓阴影下的眼窝深处,两粒光芒依然清晰——如同冰封河床上嵌入的、拒绝融化的坚硬星子,锐利、冰冷、不可动摇!这锐光穿透了炉口灼眼的火焰风暴,死死钉在炉膛最中心——那翻滚着粘稠熔金的核心之处!炉火的光辉在他瞳孔里跳跃、反射、炽燃,仿佛他的灵魂本身就是一团更加浓缩的火焰。
炉区的空气早已不再是气体,而是被高温烤得扭曲变形的灼人实体。汗水瞬间蒸腾,每个人的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相土感到肺腑在每一次喘息中如同被撕裂,肌肉在极限的张力下发出细微的哀鸣,臂膀上暴突的、盘虬如巨蛇的青色血管因无法承受血流的狂暴冲击而搏动欲裂。汗水浸透了束发的皮革,黏在额角,刺痛着被烟尘迷蒙的眼睛。但那股力量感却让他上瘾,这炉火如同砥石城的心脏,每一次推动火叉,都像在与这巨兽搏斗,用意志和蛮力驯服它狂暴的能量,使之转化为延展人类意志的锋利铜器。这就是砥石的生命线,也是他存在的证明!
“东!”一声撕裂肺腑、扭曲变调的嘶哑嚎叫,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出的伤口剧痛所激发,猛地从炉口附近某个弓腰奋力操作的丁壮喉咙里炸响!那声音穿透了鼓风机沉闷的嗡鸣,穿透了木炭燃烧的噼啪爆裂,更穿透了所有金属碰撞和人体嘶吼混杂的嘈杂!“东边烧红了!整个东边——烧红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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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变调的、带着惊恐与莫名狂喜的呼喊,如同一把冰冷的青铜锥子,以无可匹敌的速度和穿透力,瞬间刺穿了炉区所有厚重凝固、几乎令人窒息的噪音与灼热空气!
相土那如同铸铁雕像般稳固的身体,在号子声中绷紧的肌肉猛地一僵!一股寒流沿着脊柱直冲头顶。紧握巨大硬木火叉的手臂肌腱瞬间紧绷到极致,巨大的力量凝滞在掌中火叉之上!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系在他脊骨深处的绳索被这声呼喊狠狠拽动!他的头颅,如同嗅到血腥的头狼,猛然抬起!那张被汗水、炭灰、滚烫石屑覆盖的、布满油亮的古铜色肌理的脸庞,骤然显露在炉火的背景中!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锐利十倍,穿透了眼前翻滚炙热的空气涡流,穿透了巨大熔炉正喷吐出的、扭曲晃动的火焰风暴!
砥石城东面!那堵高达数丈、由无数未经打磨的、尖锐棱角碎石混合着黑黏土层层夯实垒砌而成、如同山脊般的灰黑巨墙!在巨墙高处,一个仅供一人容身的、如同狭小隧道般的了望缺口,沉默地镶嵌在城墙上,仿佛是这古老城池巨兽的一只幽深独眼。此刻,就在那只幽深冰冷的兽瞳视野尽头——
那片本该由日落霞光浸染的天穹尽头!一片辽阔到令灵魂震颤、纯粹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日月的、浸染着浓郁紫金混合着熔岩赤红的奇异霞光,正铺天盖地地燃烧!弥漫!
那绝非寻常暮色温柔的落幕余晖!那是一种极度华丽、极度尊贵,却又蕴含着一种惊心动魄、令人不安的妖异气息的紫金色泽!仿佛是九天之上的伟大炉工,熔化了无数种世间罕见的宝石,将融化的精华倾倒入巨大的天空熔炉,又狂放不羁地泼洒殆尽!将东面那片辽阔无垠、一直延伸至目力穷尽的平原,以及更远处模糊于雾气中的起伏丘陵与天际交界之地,都镀上了一层令人战栗的、如同沸腾熔融的紫铜溶液流淌其上所凝聚的光华!那片无垠的紫金光海翻涌滚沸,将整个东方的天空,瞬间熔铸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宏伟景象——一个巨匠倾尽心血打造、在无边天火中刚刚淬炼出炉的、冰冷坚硬而又熔金流淌般闪耀的——暗金青铜巨鼎的倒影!它在燃烧,无声地震慑着大地!
一股极其凛冽、饱含着远方未知水泽青草汁液的鲜锐气息、湿润河泥特有的土腥气的劲风,恰在这不可思议景象展现的同一刹那,猛地卷过滚烫灼热的炉区!这携带着遥远泽国气息、荒原深处水汽的风,如同冰冷沁骨的活水洪流,狂暴地冲刷冲刷过相土汗流浃背、热浪萦绕的全身!瞬间驱散了萦绕口鼻的金属腥臭与烟火燥热!一股巨大的、无可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于地壳深处的巨大熔岩湖在他血脉深处感知到了召唤,轰然翻腾!炙热的能量瞬间鼓胀充满四肢百骸!他清晰地感到,左胸口那紧贴皮肤悬挂着的一枚古老玄鸟骨坠的皮绳下方,心脏正下方的某一点皮肤底下,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灼烫的引线,被这阵猛烈东来的、充满生命能量的风狠狠吹拂了一下!
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几乎窒息!
“东……”那枚冰冷的骨坠在皮绳下剧烈弹跳了一下,如同苏醒的心脏在跳动。相土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试图吐出那个字眼,声音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立刻被熔炉更加狂暴的咆哮声彻底吞噬撕碎。但他眼中的锐光,却前所未有的炽热坚定,仿佛那道刺破天际的紫金光芒,已经熔进了他的瞳孔深处!
……
巨大的石屋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粗陶油灯在角落挣扎燃烧,灯芯发出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滋滋”声。浑浊的、带着杂质燃烧气息的油烟味,与如同沉重铁块般压在心头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弥漫在干燥冰冷的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砥石城的几位族老——这些撑起部落数十年重担的干枯身姿,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宛如泥塑木雕。唯有他们唇齿间叼着的、冒着浓烟的劣质烟草烟斗口,那沉闷乏力的暗红色星点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中明灭,如同一颗颗被岁月和忧虑折磨得行将枯竭的心,成为这片凝滞空气中唯一缓慢搏动的微弱信号。空气里混合着烟草的苦涩、岩石的阴冷、人体衰败的酸朽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仿佛墙壁都在屏息聆听内部的争论。
老族长岩坐在上首一块相对平整、似乎被反复摩擦过无数次的粗糙石礅上。他宽大的、用最粗陋麻线织成的袍子裹着更加枯瘦的身形,如同一层包裹着枯骨的麻袋。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根几乎如同他自身骨节般从不离身的玄黑色磨亮铜头手杖——杖首那枚被磨洗得光可鉴人、沉重古旧的铜首疙瘩,是当年昭明追随禹王劈山导水的赫赫功勋证明。当那冰冷的铜头“笃”的一声顿在冰冷平整的石地上时,声音沉闷,却如同重鼓敲在所有人心上。
“岱宗……东极……路远……”老人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一把钝锉正艰难地刮擦着朽败的骨节,每一个字都吐得缓慢而沉重,带着沉重的叹息,“……老辈……都知……林深似海……水阔……有妖……祖……”他浑浊的目光吃力地抬起,费力地扫过石案上那几张用鞣制得较为光滑的鹿皮绘制的简陋路线图。图上歪歪扭扭、用烧焦木棍画出的墨痕代表着已知的河流山脉,却被大片大片令人不安的、象征彻底未知的空白区域所覆盖。图上的留白像张开巨口的怪兽,无声地昭示着路途的危险。“……祖辈们……立城于此……是根基……是命脉……根……不能移……”他枯瘦的手指弯曲,在案上象征砥石城的那个点用力点了点,指节泛白,骨头上覆盖着松弛的、布满褐斑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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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岩下首、身形敦实、须发花白、裹着厚实油腻羊皮袄的“牧正”粟,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沉的、几乎要嵌入皮肤的疙瘩,浑浊的眼睛里是深深的忧虑和固执:“少族长!再好好想想!东面那片‘莽野’!老牧人活着的时候踩过几脚回来说过!那是什么好地方?那是片盐咸地!刮风起白碱,下雨泥烂脚!根本长不出像样的牧草!雨水稍稍多些,整个地皮都往上返碱泛白沫子,牲口踩上去,蹄甲子要烂透!多少老牧人说那是牲口的鬼门关!”他伸出几根粗短得不成比例、布满裂口老茧如同树皮的手指,重重敲击着石案上另一块更小的、专绘砥石城周边几条河谷地貌的兽皮图。图上用赭石粉和黑炭条草草标注出稀疏的草甸、坡地和几处狭窄的水源。“砥石河谷!老河边上的草甸子虽然瘦了些,还够啃!坡地上的矮草也勉强能糊口!只要老天开眼,撑过荒年,我们勒紧腰带,繁马生羊,多冶几炉好铜……铸出足够的好兵刃……站稳脚跟,养息人口……这才是求存的正途啊!折腾什么东迁?!”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浓重的长辈训斥意味,如同在严厉呵斥一个不懂珍惜基业、异想天开的莽撞孩子。
相土垂手而立,高大的身躯沉默地镶嵌在石案旁巨大铜炉的火光阴影交界处,宛如一尊刚刚被火焰锤炼塑形完毕、等待冷却定型的青铜人像。炉膛内半熄的暗红火苗明明灭灭,在他沉默而紧绷的身躯轮廓上投下深沉跳跃、变幻不定的阴影,仿佛有无数种可能的形态在他身上流转变幻,最终在凝固前归于一种坚韧的静默。那张用某种古老兽皮硝制、表面布满原始加工留下粗粝绒毛和细微毛孔褶皱的简陋皮图就平摊在他身前的石案上。上面歪斜扭曲的线条勾勒着模糊的岱宗山轮廓和一条象征通往东方莽野的大河标记。而在东方那无垠的未知区域,一道用赭石粉粗犷描绘出的、象征苍茫大海的波纹,在昏黄油灯下显得无比刺眼——它如同流淌的血痕,又像沉睡的、等待苏醒召唤的远古巨蛇!他腰间那枚贴着冰冷鞣制革带的古老玄鸟骨坠,此刻却在紧贴着的皮肉深处,随着心跳每一次有力的搏动,清晰无比地灼烧着他的肋骨!那灼感并非肌肤之苦,而是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火塘里的余烬噼啪一声轻响。
“老马识途……牧人也知……”相土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皮,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经过了熔炉的淬炼,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最沉重的石锤精准砸入最坚硬的岩石纹理,又像最锋利的凿子,以不容置疑的力度和精准度凿开了所有苍老低沉的咳嗽声与不满的嘟囔声组成的屏障,“……路……本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开始的……是被马蹄反复踩踏……被人脚不断丈量……才最终……踏出来的!”他低沉的话语在寂静的石室内回荡,如同古老的铭文镌刻在石壁之上。
他向前稳健地跨出一步!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移动,猛然踏入了油灯散发出的那团浑浊、昏黄、象征着传统与保守的光晕中心!强烈的存在感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平衡。俯身!右臂如同蓄势待发的巨弓,猛地探出!那只布满厚茧、指节粗大且因长年执握沉重火叉石锤而被烙上弯曲弧度甚至微小变形烙印的手掌,沉稳如覆盖岩石的巨爪,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量,极其缓慢而又无比沉重地——
“嘭!”
稳稳地——狠狠地摁压在了那张标示着未知莽野、铺满大片空白的东方皮图中央!
力量之大,让厚实的石案面都发出一声清晰的、沉闷的撞击震颤!干燥粗糙的兽皮在他滚烫汗湿、如同覆盖着砂纸般的掌心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图上那些象征山川河流的刻痕似乎都要被他掌心蕴含的巨力与热度所压垮、所熔穿!
“这片莽原……盐咸?水泛白?”相土的目光如同经过熔炉淬火的矛尖,锐利得能穿透空气的阻碍,如同盯紧猎物的鹰隼攫食般,猛地钉在“牧正”粟那张布满褶皱沟壑、带着顽固神色的脸上!那眼神里燃烧的锋芒锐气让粟下意识地浑身一震,花白胡子都微微抖动!相土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带着野性的了然与挑战,“我亲眼见过!在岱宗山西麓的溪涧最深处!成群的巨角麋鹿!它们就舔食那些你们口中‘返碱泛白’的地方!舔食得津津有味!”他猛地抬高声音,如同战锤擂响在部落议事厅,手臂带着风雷之势狠狠指向石屋门外、砥石城外圈巨大的牲畜围栏方向,“牲口蹄子嫩?蹄子能烂?那就治!”声音陡然拔高,如炸雷般席卷整个压抑的空间,“那就烧!烧滚那盐碱地的水!用我们的火!用我们的力气!把那些软塌塌、陷蹄子的泥浆烤干!烧硬!让它结成比老河岸石头更坚硬的壳!让它……铺成能承载我们战马蹄铁、车架轮毂……能通向……那紫金光芒之地的大道!!”
石屋内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耳膜嗡嗡作响的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的、不祥的“哔剥”爆裂声,如同命运脆弱的丝线即将被绷断的回响。火焰摇曳了一下,光影在墙壁上怪异地舞动。
岩老族长布满沟壑如同年轮的眼角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那浑浊的目光,似乎第一次,真正地、穿透了氤氲的烟气,落在了相土那强韧如野牛脖颈般的、被汗水油光和灯光勾勒出坚韧轮廓的年轻脖颈上。
风!不知何时悄然改变了方向!不再是屋外轻柔的夜风,而是变得猛烈起来!如同巨兽的呼啸!凶猛地拍打着石屋外那扇紧闭的巨大厚木窗!窗棂发出沉闷、持续的“砰砰”撞击声,仿佛有力量在试图冲撞这坚固石壳包裹的传统!
巨大的木窗外,砥石城东北角那座新近开辟出的冶坊入口处。一座刚刚架起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巨型熔炉炉口,金红色的火焰如同挣脱枷锁的困兽,正疯狂地舔舐着新铸的、还带着冷冽青灰色泽的厚实炉壁!跳跃的火焰在夜色中投射出巨大的、不安的影子。
年轻的匠首“锷”,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毛发倒竖的巨大黑熊!他布满铜屑和炉前黑泥的大胡子根根如同钢针般倒竖!肌肉虬结的胸膛剧烈起伏,赤红如炭的眼睛怒视前方,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败鼓风皮囊被强行拉动的粗砺嘶吼!愤怒使得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灼烫异常!
他枯瘦有力如同铁钳的手指,死命攥紧了手边一柄沉重的长柄铁锨木柄,因用力过度,指关节在汗水和火光映照下绷得惨白发亮,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破那粗糙坚韧的皮肤!
“老法好!老法稳!!”锷的咆哮声几乎盖过了身后那座正熊熊燃烧的旧炉的轰鸣,唾沫星子随着怒吼喷溅而出。“祖上传下来的几百年!炭怎么堆!炉子怎么砌!坩埚怎么摆!几代人的心血铸就的铜炉啊!它炼出的东西是什么?”他猛地指向一旁冷却区域里堆放的、反射着暗沉杀气的厚重青铜兵器,声音因激动而撕裂,“是劈开山石的大斧!是砍裂敌人坚盾的厚背刀!是能让敌人肝胆俱裂的真正杀器!凭……”他怒视着前方的新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的碎石渣,“就凭你弄来的这几块……几块鬼知道从哪座妖山邪地里刨出来的、黑黢黢的破青石头?!就敢塞进这新炉子里?!想让它在最要命的时候裂开?!想糟蹋这烧了几十个时辰、眼看就要滚滚流铜水的命根子火?!!”
他面前十几步外,是新筑起的、以无数块巨大坚硬青色玄武岩精心构筑的方形炉基!这炉基的结构前所未见,抛弃了传统的圆形炉膛,呈现出一种带有明显棱角的规整形态!巨大的炉体,内壁被打磨得极其光滑流畅,几乎能反射人影!炉口更是巨大得如同噬人巨兽的咽喉!最为奇特的是,炉膛底部被凿穿了几个排列极其规整、如同几何阵列般的通风孔道!这一切都透着一股颠覆性的陌生感!
几名身形健壮却略显稚嫩的年轻匠工,正满头大汗、呼哧带喘地合力抬着几块同样巨大沉重、色泽深青近墨、在火光跳跃中隐隐泛着奇异幽光的巨大粗糙石料,试图将它们按照相土所指示的、一种从未见过的结构方式,层层垒砌入那庞大新炉基的内壁之中!这些石块密度惊人,重逾千斤,棱角处隐约可见某种被史前巨流亿万年间冲刷磨蚀后遗留下的、如同熔岩流淌凝固后的奇异火焰纹印!它们沉甸甸的,压得年轻匠工手臂颤抖、青筋暴起。
“锷师!小心!”一个抬着靠近炉口边缘巨大青石的年轻匠工,被锷那扑面而来的狂怒气势所震慑,心神一慌,脚下踩到新夯还未干透的泥泞地面猛地一滑!手中那块重若铁砧的青石边缘一歪,眼看就要朝下方一个负责支撑的同伴砸落!
“顶住!!”旁边两名同伴眼见情势危急,目眦欲裂,爆发出吃力的闷哼,几乎用脊背和肩膀硬生生地扛住了那块可怕的重量,双腿瞬间陷入松软的泥土里,膝盖弯了下去!巨石摇摇欲坠!
“稳住——!!!”一个仿佛霹雳炸裂在炉口上空的怒吼声猛然炸响!声音如同洪钟撞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所有人眼前一花!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人群一侧急掠而至!正是相土!他巨臂探出,覆满厚茧与油污的巨掌,几乎与那力气即将用尽的匠工同步,如钢爪般牢牢扣住了那块失控青石的另一个边角!
轰!
泰山压顶般的巨大重量瞬间传来!相土双脚猛地踩陷入地!双腿肌肉如老树盘根般骤然绷紧虬结,贲张隆起,撑得裤管鼓胀欲裂!汗水如同滚烫的铅汁瞬间从他宽阔的、布满汗晶与炭灰的肩背肌肉沟壑中喷涌淌下!形成一道道黝黑的泥溪!
“退下!”相土又是一声惊雷断喝!声音短促有力!他腰部猛地一拧,以脊椎为力源轴心!双臂如同两根开山巨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爆发力!那块重逾千斤、几个壮汉都难以安稳抬移的青色巨石,竟被他以一人蛮勇绝伦的膂力硬生生搬离地面,扛在了自己那宽阔、同样被汗水浸透、油光闪闪的肩膀之上!那沉重的压迫感让他壮硕的身体也微微一沉,但他脚下如同生根!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如同巨锤夯击大地,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厚厚积攒的滚烫石屑与泥土混合物中!留下深坑!
他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如同锁定猎物般死死盯着那巨大幽深的新式炉口!动作沉稳、坚定、一往无前!如同攻城巨弩在装填足以摧毁城门的、沉重冰冷的石弹!
轰隆——!!!
巨大的青色岩石被狠狠抛入那黑沉沉、空荡的新式炉膛最深处!带着千钧之势,撞击在炉底那同样厚重的玄武岩炉底平台上,发出沉闷到几乎引发地面共振的浑厚震响!整个炉基似乎都微微颤抖了一下!激起的尘埃和细小碎石四散飞扬!
“烧——!!!”相土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即将喷火的熔炉般死死盯住狂怒未消的锷!声音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钢被骤然淬入冰水,尖锐、冰冷、带着金属的切割质感!“裂!崩!塌!”他猛地挥手,巨大的手掌劈开空气,“用我的脑袋给你担保!拿我的人头给你垫这炉底!如果炼出的铜——”他猛然侧身,巨大的手掌带着风直指身后那座依旧在熊熊燃烧、喷吐着汹涌橘红烈焰、散发着巨大热浪的金红色旧炉!“——炼不出一炉更利、更韧、更好的铜!我自己!跳进那座正在沸腾的旧炉子里!!”声音如同铁锤敲击铁砧,震撼人心!“化在里面!骨头渣都留给你!当炉底料!赔给你锷!赔给这砥石城死去的每一个祖宗!!!”
轰!
巨大的烟尘从新筑炉口翻腾而起!像是一头沉睡巨兽被强行唤醒时鼻孔喷出的第一股尘息!炉口升腾起的炽热罡风更加猛烈地横扫过整个冶铜场地!那热风燎过锷脸颊上倒卷的、焦黄的须发,带来一阵刺鼻的焦糊味!更燎得后方那座巨大的旧炉膛口附近,翻涌扭曲的金红色火焰瞬间向后倒伏,发出更加暴烈的、如同被激怒的低沉嗡鸣!
相土山岳般的身影坚挺如石柱,矗立在新炉巨大而幽深的阴影之中,肩头的厚皮上还清晰印着被巨石棱角碾压摩擦出的紫红色新鲜淤痕!那双如鹰隼被骤然升起的飓风吹开了眼前重重迷雾般的眼睛,绽放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剑,能洞穿一切喧嚣的尘灰!能切割一切反对的声浪!
锷高大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那目光中蕴含的决心和那掷地有声的赌咒彻底击中!巨大的瞳孔因极度震惊和某种更深层、源自血脉的古老共鸣而瞬间收缩!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狰狞的黝黑脸庞上,血红的暴怒如同沸腾的岩浆翻滚,与某种被那坚毅目光唤醒的、潜藏在代代匠人骨子深处对“极致之器”的渴望,在瞬息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汗珠如沸腾的油滴般从他那沟壑纵横的皮肉表面滚落,砸在沾满灰尘的地上,留下深色斑点。
最终,他那双原本因愤怒而几乎瞪裂的眼角,目光颤巍巍地向下偏移,死死钉在相土汗湿肩头上那块新添的、深紫色的、几乎与肩上汗水融为一体的巨大淤痕上!
仿佛那淤痕不是皮肉之苦,而是烙印在灵魂上的契约印记!
锷的喉结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艰难地上下剧烈滚动了几下!胸膛如同一个被无数破洞贯穿的破旧风箱,猛烈地起伏了数次,喷出的气息更加灼热粗重!他那只布满裂口老茧、曾经挥动巨锤如儿戏的右手,那把紧攥铁锹木柄、青筋暴突如同树根缠盘、几乎要将坚硬木柄拗断的右手——
竟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骨髓中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
僵直地、无力地……垂落下来!
哐当!
粗壮沉重的长柄铁锨木柄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轰然砸落在厚厚弥漫着新鲜灰尘和细小石屑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空洞的闷响!激起的灰尘在脚边弥漫开来。
锷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走了维系生命的最后一根脊柱!他那高大魁梧、向来笔挺如砥石城最高旗杆的身躯猛地向前佝偻下去!肩膀塌陷,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浑浊的、带着复杂情绪的老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溢出了他那布满蛛网状血丝的干涩眼眶,顺着因剧烈情绪波动而不断抽搐抖动的灰白乱须滚落下来!
他没有去擦,只是目光空洞地、失神般死死盯着地面上那块新添的、清晰印着青石撞击棱角的、带着新鲜刮痕的印记。嘴唇哆嗦着,如同离水的鱼,翕动数次,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压出一声包含着万般无奈、一丝妥协、以及对那未知结果深切担忧的、近乎哽咽的、沉重的叹息:
“……炼!……照……你说的……烧……炼!”
……
莽野!无边无际的荒原如同亘古的灰黄褶皱,在萧瑟的深秋劲风下毫无遮拦地在相土锐利如隼的视线中摊开、延展。枯败的野草连绵不绝,如同一张铺陈向世界尽头的、已经褪色破碎的旧日地毯,被风的长鞭凶狠地抽打出层层枯涩悲凉的涟漪。每一片坚韧的草叶边缘都如同锈蚀的刀锋,在呼啸的疾风中剧烈摇曳,彼此疯狂刮擦、摩擦,发出一片密集如同沙尘暴席卷时的、永无止息的“沙沙”悲鸣,像是大地在集体哀悼盛夏的逝去。低垂的铅灰色云块如同沉重的巨石天幕,沉甸甸地压在辽阔东疆荒原那毫无起伏棱线的地平线上方,投下巨大而缓慢移动的阴影区域。这片阴影如同某种源自洪荒的未知巨兽正缓步行过天穹,它巨大的趾爪每一次落下,都在荒芜的原野上投下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空气寒冷干燥,刮过皮肤如同小刀,每一次呼吸都让喉咙刺痛。
相土勒住躁动不安的黑马缰绳,挺拔如山岩的身躯纹丝不动地伫立在探路队伍的最前方。胯下强健的黑马焦躁地喷着粗重的响鼻,浓密油亮的鬃毛在风中纷乱飞扬,原地打着转,四蹄不安地刨着脚下枯草稀疏的硬土。他高大宽阔的身形仿佛已与座下神骏的马匹轮廓融为一体,如同这块荒凉大地上突然生长出的一块巨大的、坚不可摧的、沉默的青黑色奇岩。他粗壮的左手稳稳地托着一张巨大的、用一整张厚实的、硝制过的巨鹿皮绷紧在方形木框上的简易地图。兽皮表面粗糙无比,遍布硝制留下的粗硬颗粒和皮毛天然的孔洞褶皱,边缘在狂野的寒风中猛烈地猎猎翻飞!发出如同撕裂布帛般的锐响!图上用粗砺的赭石粉混杂着炭灰勾画出的线条扭曲潦草、模糊不清!几处标注有山形或水道标记的地点之间,更是被大片大片令人心悸、象征绝对未知的空白彻底割裂开来!那些巨大的空白如同巨兽张开的幽深咽喉、如同洪荒留下的狰狞伤口!
他右手紧握着一小块边缘不规则的、硬实沉重的硬木条——那是昨夜宿营时,在跳跃的篝火堆旁,用锋利的短匕匆忙削制而成的简陋“刻笔”。木条被削出一端尖锐的长锥形,尖锐的头端沾染着昨夜宿营时宰杀一头意外捕获的壮硕野驴所溅射上去的、已经干涸凝固的暗红血污。此刻,他紧抿着嘴唇,指节因寒冷和用力而泛白发红甚至有些裂口,汗水混着寒风中的沙尘凝结在皮肤沟壑里。他正集中全部心神,凭借这半天马队行进的感官记忆和方向判断,在那张被风撕扯得不断晃动的巨大鹿皮地图上,在那些恐怖的空白区域之间,用这粗糙的“血笔”艰难地、缓慢却坚定地刻划着!记录着这趟开创之旅的每一个细微发现!
噗嗤!
一声极其细微、在喧嚣狂风中几乎渺不可闻的、仿佛碾碎脆壳的脆响。
相土全神贯注握紧“血笔”的右手猛地一顿!动作瞬间凝滞!那截染着暗红血渍的硬木刺尖,被他指间灌注的过于强大的、近乎碾磨的力量无情地——瞬间压断!
噗!
半截断裂的残木,带着清晰的、颜色更深的暗红断茬口,如同被折断的骨头,无声无息地滚落在马前纷乱卷起的枯草根与尘埃里!在昏沉的天色下几乎难以辨认。马队行进带起的尘土很快就将它淹没了一半。
“……鱼?!有鱼??”紧随相土身后仅半个马身、策马警戒的阿鲁猛地勒住了他胯下那匹急躁的杂色灰马!灰马猝不及防,烦躁地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卷起一小片尘土。风粗暴地卷起阿鲁那件沾满尘土的厚实羊皮袍下摆,露出一截汗污发亮、被磨出边缘光泽的皮质胸甲护片。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相土脚下那片被无数纷乱马蹄反复踩踏过的、草叶断折、泥土翻起的区域中心!
几具被马掌无情践踏压扁的深褐色硬壳甲虫尸体,带着明显破裂的弧线,歪斜僵硬地散落在混杂着枯草和泥土的地面上。最大的那只甲虫尸骸尤为凄惨,完整的背壳盖被巨大的马蹄力量瞬间踏得碎裂翻卷,如同被重物碾压的薄脆鸟卵!原本包裹在坚硬甲壳内的、呈现粘稠半透明状的脏腑组织混合着破碎的泥土,粘腻地挤了出来,在寒风中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腥甜中混杂着腐败野草汁液的怪味。
相土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仅仅极其短暂地低垂眼帘,毫无波澜地扫过那片微不足道的、草叶与甲壳混杂的狼藉之地。仿佛那生命瞬间的终结只是这宏大荒野图卷上一个无意滴落的墨点。他断裂的木笔尖端还残留着清晰的、之前刻下的痕迹,笔迹的指向——鹿皮地图上那道粗犷得如同孩童涂鸦、象征着大河奔腾的粗糙赭色线条尽头——一个标记着河口位置、如同大地微微张开的兽口般的弯曲豁口处!那只曾踩死甲虫的马蹄痕迹,仿佛印证了某个判断。
他粗壮的手沉稳异常,没有丝毫停顿地再次探出。拇指和食指沾了一点唾沫,将那断茬处残留的暗红血渍抹开,直接在兽皮地图上那片空白的河口区域,在那代表兽口的豁口旁内侧,飞快而准确地标下了一个极其简洁、却带着鲜明商族青铜器铭刻凿写风格的记符!
那个刻符形如弯钩捕捉水滴——是水与鱼获的象征,是通向未知生机的证明!
风势骤然转强,卷起漫天枯草杆和黄尘,形成小股打着旋的涡流!
相土眼中精光暴涨,猛地一夹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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