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染血玄鸟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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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放!再放!射!”墙头指挥官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破音。更多的射手被推搡着出现在墙垛后,石簇箭和骨簇箭带着惊恐和混乱中难以凝聚的杀伤力,飞过宽阔的河面。箭雨虽然依旧稀疏,却也比之前密集了些。冲到河道中间的部分商族战士发出闷哼,有人趔趄着栽倒在水流湍急处,瞬间被裹挟的巨力冲向下游,激起更大一片水花和绝望的嘶喊。
但更多的人,在付出鲜血的代价后,在河伯矛兵的掩护下,已经踏上了河对岸坚实的泥滩!踩在泥土上的踏实感让冲锋在最前的商族勇士们发出一声低吼。
这看似鲁莽的第一波涉水冲击,如同投石问路。此刻,有易氏守军的注意力、弓手的箭矢、指挥官紊乱的调度……所有混乱的焦点,全都被这群在冰冷河水中挣扎前进、用鲜血和惨叫铺路的“诱饵”死死钉在了东岸滩头的前沿!
真正的杀招,在黑暗的水底悄然张开冰冷的巨口。数十块巨大的、表面布满尖锐棱角的不规则厚重石板,早已趁着夜色的掩护,被河伯最擅长水性的战士悄悄沉入西岸下游某片水流缓慢的河段之下。此刻,在那浑浊湍急的水流掩护下,这些巨石如同沉睡的水底巨兽,正等待着上甲微发出最后的致命指令。
他冰冷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压,再狠狠向前挥斩!动作决绝,不留半分余地!
“咚!咚!咚!咚——!”商丘阵后,四面巨大的、蒙着新鲜野牛皮的重型战鼓被鼓手同时擂响!雄浑沉重的声音如同上古巨兽的脉搏,一声紧似一声地撞击着冰冷的空气,瞬间盖过水流、风声和远处的混乱嘶喊!
第二波冲击,如同被压抑到极限的洪峰猛然溃堤!
河伯的另外一半最精锐的青铜长矛方阵,在鼓点炸响的刹那应声启动!他们不再涉水冲锋,而是在岸上就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怒吼:“破——!”轰然巨响!长矛方阵瞬间加速!在河岸平坦处积蓄的全部力量迸发出来,如同被投掷出的巨型攻城锤,直接撞击在被鼓点声震得嗡嗡作响的冰河硬岸!
“轰——咔嚓嚓!!!”
不是涉水的噗嗤声,而是令人牙酸的硬物巨力碰撞碎裂声!那原本被冻得坚硬、经过昨夜试探性攻击后又被反复踩踏的河岸边缘冰层,在这排山倒海的冲击下瞬间龟裂、迸碎、瓦解成无数大小不一的锋利碎块!碎裂的脆响密密麻麻连绵不绝!第二波突击的河伯矛兵与紧随其后、眼神狂热的商族战士,如同涌动的钢铁洪流,踩着四溅的冰渣和浑浊的泥水,毫无阻滞地涌向冰冷的河水!
几乎就在这致命的洪流猛烈冲击着冰层和浅滩的瞬间——
“哗——!!!”
如同响应着那鼓点的最高潮,在早已选定的下游某处,河水猛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数条粗大的、浸透了油脂的皮索被隐藏在西岸的绞盘手怒吼着绞起!伴随着河床底沉闷的撕裂声,那些事先沉入河底、布满尖锐棱角的重型条石被巨力拖曳着从淤泥和碎石中猛然掀起!巨大的水花炸开,如同一朵瞬间绽放的死亡之花!水流被瞬间改变!一道湍急的、如同潜龙般的力量在水下生成,裹挟着大量泥沙、碎石和水下被搅乱的巨大冰凌,猛地向右斜侧挤压!
对岸正在激烈阻击第一波攻势、试图组织反击的有易氏阵线侧翼,脚下原本还算坚实的滩涂泥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骤然变得稀软!许多士兵正与敌人搏杀,猛地一脚踏下,足踝瞬间陷入了冰冷的泥浆之中!身体失衡的惊呼和惨叫瞬间在局部响起!原本还算稳定的防线霎时被这诡异的水流撕裂开一道大口子!
而更大的灾难,才刚刚开始。巨大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沉重冰棱群,随着被强行扭曲变道的水流,如同无数支攻城重弩发射的巨箭,狠狠撞向刚刚陷入泥泞混乱的有易氏阵线!
“嘭!咔嚓!咔嚓!”无数沉重的碰撞闷响!巨大的冰棱甚至直接撞碎了几个措手不及的士兵!鲜血混合着冰水四下飞溅!恐慌如同瘟疫,在刹那间击垮了左翼防线!绝望的叫喊彻底撕裂了原本就不高的士气:“河神怒了!河伯助商——”
“挡我者死!!”震父庞大的身躯猛地撞开一个被冰棱撞翻在地的有易士兵!他浑身湿透,皮甲被水浸泡得更加沉重,但那柄沉重的青铜巨戟在他手中划开一道雪亮的寒光!噗嗤一声,一个刚从泥泞中拔出腿、试图挥舞石斧的有易氏头目胸甲碎裂,血光迸溅!沉重斧子脱手飞出!巨大的戟刃毫不停顿,又借着冲力猛地向右横扫,砸在另一个试图填补防线的敌人肩膀上!清晰的骨裂声被震天的厮杀声吞没!
有易氏的整个左翼防线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瞬间瓦解!无数身影在冰棱撞击、河水卷裹和敌人凶悍冲击下崩溃!哭号着,不顾一切地转身向内逃窜!
高耸的寨墙之上,绵臣如同一尊被狂风吹动的古老石像,伫立在最高处。他身上半披着象征族长身份的斑斓虎皮斗篷,此刻已被寒风卷起一角,猎猎作响。冰冷的风像无数细小的砂砾抽打着他粗粝的面孔。他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白浑浊发黄,死死钉在自己大军左翼那如同沸汤浇雪般瓦解的惨烈景象上。他看到熟悉的部落勇士像被割倒的草苇一样栽倒在浑浊冰冷的泥水之中,鲜血瞬间被河水冲淡、卷走;他看到仓皇失措的身影践踏着倒下的同伴身体向内奔逃,引起更大的混乱和踩踏;他听到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在绝望的哭喊和敌人的嘶吼声中支离破碎的声音。每一幕,每一声,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神罚……是神罚……”一个干瘦、脸上涂着白色符咒的老者,挤在绵臣身后几个惊恐的战将中间,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打颤,无意识地呢喃着,“河伯显灵……这是……灭族之兆啊族长……”
“放屁!!!”绵臣猛地回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他脸上的横肉剧烈抽搐着,暴怒扭曲了他的五官,原本就深陷的眼窝此刻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像一头垂死的受伤雄狮!“神算个屁!是那姓王的杂种!是他的车把他爹碾成了泥!现在又想用车轮碾断我们有易氏的根!传令!给我顶住!把溃兵往死里打!敢回头者,杀!!”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把古朴的族长石斧,用力地向下方挥砍着,仿佛要将空气里无形的敌人剁碎!
几个传令兵脸色惨白,慌忙转身准备下去传令。
就在绵臣挥动石斧、指向溃退的左翼战场、发出撕心裂肺咆哮的瞬间!
他视野的角落,毫无征兆地捕捉到一簇色彩!一道诡异的流动!那并非地上奔流的血水,而是在半空!在左侧高空那被冬日浓云压迫的天空之中!
一只巨鸟!
全身赤如丹砂!巨大的双翼伸展,仿佛要撕裂那片灰沉沉的铅色苍穹!翼翅的翎羽末端流动着熔金般的光泽,而长长的尾羽则拖曳出幽幽的青色弧光,如同传说中从九霄坠下的星辰余烬!它的眼睛,并非真实的存在,却如同两轮沉入深渊的、冰冷的血色残阳!正死死锁定着……锁定着他!
绵臣的血瞬间凉透!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咆哮、命令、愤怒都在刹那间被冻僵!大脑一片空白!玄鸟!玄鸟?!是父亲死前在牛车上看到的那个东西!那个被他嘲笑了无数次的幻觉?怎么会?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活生生的……
那赤青交织、华丽到令人魂飞魄散的身影,挟带着一种超越凡尘的、无与伦比的恐怖威严,如同一道自九天劈落的判决之光!向他狠狠俯冲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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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短促尖锐、混杂着极度恐惧和不甘的嚎叫从绵臣扭曲的喉咙深处冲出!
这声扭曲的尖嚎尚未完全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下方战场混乱的边缘,一道蓄势已久的锐光如同潜行的毒蛇,骤然暴起!
一支打磨得异常粗粝却无比沉重的燧石长矛,被一个隐在溃退人流边缘的身影奋力掷出!那人一身褴褛肮脏的有易氏战士皮甲,甚至额上还沾着属于有易氏部落的泥灰标记,但他此刻低伏的身体绷紧如弓弦,眼睛燃烧着疯狂而执拗的光芒!矛是粗劣的燧石,但其上蕴含的力量和那份精准毒辣的杀意却在这一刻被提升到极致!
长矛带着破空的厉啸,旋转着,如同死神的飞轮!
“噗嗤——!”
沉闷得令人灵魂都为之悸动的血肉贯穿声清晰响起!
矛尖带着强劲的旋转力道,精准地撕开了绵臣身上那件象征尊贵却无实际防护价值的斑斓虎皮斗篷!毫不停顿!随即狠狠贯入他毫无铠甲防护的腰腹之间!可怕的冲击力带着他庞大沉重的身躯踉跄着向后猛退了一大步!鲜血如同炸开的红色烟花,瞬间浸透了虎皮!
巨大的痛苦和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他高大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后倒仰!
“族长——”
“大人!!”
墙头目睹这一切的有易氏将领和护卫发出凄厉到非人声的惨叫!几个人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要抓住他!
晚了!绵臣庞大的身躯如同折断的铁塔,轰然撞在身后简陋的木石寨墙女墙之上!
“咔嚓!”木头断裂的声音格外清脆!
不堪重负的女墙瞬间破碎!绵臣的身体彻底失去支撑,沿着那冰冷的石壁边缘,像一块被巨锤砸落的顽石,头朝下直直摔了下去!
沉重的砸落声淹没在墙下更为震耳欲聋的厮杀和惨叫声中。没有人确切看到他落地,那巨大的玄鸟战旗和溃退涌来的人群覆盖了视野。只有一点,如烙印般刻在几个扑到墙边的战将眼中:在绵臣身体坠下的前一刻,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瞪视着左前方那片灰暗的天空,瞳孔中凝固的,不是摔落的惊惧,而是更深浓的、似乎要将灵魂都点燃的——惊疑!
夜风如同冰冷的镰刀,刮过易水东岸狼藉一片的血腥战场。刺鼻的混合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厚重的血腥是基调,混杂着战场排泄物的恶臭、皮革燃烧的焦糊、金属生锈的土腥,还有新鲜尸体在寒冬尚未蔓延时便开始隐隐散发的微妙腐败气息,发酵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污浊空气。
商丘部族的战士们正在用粗粝的双手扒开垒叠的尸体,寻找着自己的族人——找到活着的就架走,找到死去的,便暂时堆放在靠岸边的土坎下。浓烟冲天而起,一簇簇刚点燃的、燃烧着有易氏木质寨墙残骸的篝火堆如同巨大的火炬,映亮了一张张混合着疲惫、亢奋和劫后余生的麻木脸庞。
河伯族的精锐战士们,在完成了摧枯拉朽的冲击后,早已自觉地集结起来。他们身上皮甲沾染的暗红血迹被刻意擦拭过,只是缝隙里还残留着凝固的深色痕迹。冰冷的甲片在火光下反射着沉滞的光。他们在河伯族指挥官——那个面颊瘦削、目光如铁石般冷硬的男子甲带领下,正将一杆杆血迹斑斑的青铜长矛,用河水快速冲洗。河水冲刷着矛杆和矛尖上的暗红色泽,稀释的血水打着旋汇入奔流不息的易水,很快消失无踪。清洗完毕的矛头重新闪烁着冰冷、干净的青铜光泽,被仔细地插入专门的皮革矛袋中。整个过程沉默、迅速、有条不紊,与不远处的喧嚣和搜寻形成鲜明对比。
甲站在靠近河岸的一块被血浸染过的泥地边缘。他面朝西方,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光与人影幢幢的战场遗迹,身前脚下则是深邃的黑暗。冰冷的河水在夜色里奔腾着从他脚边淌过。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凝地盯着脚下混合了泥土、冰碴和尚未凝固血污的浑浊流水。
那里——他的视线锁定在一小块半浮半沉的阴影上——正有他亲手斩下的一颗头颅在浑浊的河水中微微浮沉。那是战斗中一个极为悍勇、给河伯矛阵造成不小麻烦的有易氏壮汉。头颅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的波纹中若隐若现,空洞地睁着。
甲的目光停留了一瞬。那双死去的眼睛里似乎凝固着某种和绵臣坠亡时相似的东西——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更深沉的不解。甲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他缓缓转动目光,越过那个头颅,望向更远处下游被无边黑暗吞噬的河水深处。冰冷的河水在那里变得平静深邃,如同静默的墨池。
河伯族战鼓缓慢沉郁的节奏开始在夜色中回荡,那是归营的信号。甲深吸了一口战场混杂着铁锈与冰冷水汽的污浊空气,胸膛起伏了一下,似有千万钧无形之物压在肺腑之上。他再次转头瞥了一眼身后那片混乱喧嚣、火光跳跃的战场废墟。片刻之后,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毅然转身,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斩断思绪般的决绝,大步走向正在集结、沉默无声的河伯族方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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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伯族的战士们,已经将沾染血污的长矛收拾妥当。沉重的、包裹好的青铜矛身密集地竖立在队伍中。在这支沉默的行军队伍最前方,数名河伯战士在甲的命令下牵来了马匹。马背上驮着被麻布层层包裹、只露出边角的沉重物事。月光朦胧,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马匹似乎不堪重负,沉重包裹压得它们的步伐有些蹒跚。甲没有再看那些包裹,也没有再多看一眼身后那片还在燃烧的有易氏废墟。他只是沉默地打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指向西岸他们登岸的渡口方向。
无声的撤退开始。青铜矛阵迈着整齐而略显沉重的步伐,沉默地踏过染血的泥泞,走向冰冷的河滩。脚步声被奔流的河水掩盖了大半。
易水东岸的喧嚣厮杀声逐渐被寂静吞噬,连篝火的光芒都被拉远、稀疏。上甲微独自站在一片靠近河岸的、地势略高的断崖之上。寒风扯动着他早已被血水和汗水浸透后又冻硬的残破战袍。战场的硝烟味混合着湿冷的泥土气息萦绕在鼻端。
一块沉重、粗糙的木块被他紧握在手中。那是今天在焚烧清理有易氏核心祭坛时,特意劈下来的焦痕木块,上面深深刻着有易氏族那粗犷的、代表土地和力量的符号图腾。火舌舔舐过,木块边缘焦黑炭化,但核心依旧坚实冰冷,那个图腾在火光下依然带着强烈的原始力量感,如同不屈的诅咒。
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祭台上,巨大的火堆冲天而起。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那根象征着他父王亥屈辱与仇恨的巨型车轴,正被投掷在祭坛中央最炽烈的火焰中!粗大的原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两端紧箍的青铜轮箍在超乎寻常的高温下渐渐烧红、扭曲、变形。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原木上那黑紫色的陈旧血斑,仿佛要将那份耻辱彻底焚化。
两个负责执行焚烧的战士肃立在祭坛前方两侧。巨大的热浪不断扩散,吹拂着他们脸上凝结的血痂和汗迹。
上甲微站在断崖边缘,脚下的阴影被远处祭台跳跃的火舌不断撕扯、摇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中夹杂着柴烟和焦炭气味的冷冽空气,冰冷刺入肺腑。手中那块沉重的图腾木块被握得更紧,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木纹深处尚未被完全焚毁的坚韧力量。他死死盯着火焰中那根正逐渐扭曲变形、被大火吞没的车轴。烟尘升腾,扭曲的光影在他眼中晃动。他没有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带着不灭诅咒的图腾木块狠狠向前掷出!
木块在冷夜空气中划出一道沉默的弧线,坠入下方幽深湍急、翻滚着细小浪花的易水浊流之中!“噗通”一声微弱的声响,瞬间被河水奔流的轰鸣彻底吞没。火光下溅起的一小朵水花随即消失无踪。
就在木块消失在浑浊水面的瞬间!
“轰隆!”
祭坛中央,巨大的车轴终于承受不住大火的摧残,轰然断裂!两端烧得通红的青铜轮箍在巨大的扭曲应力下,如同被烧化的红蜡,猛地向不同方向迸裂飞溅开来!在夜空和火光的映衬下,划出数道短暂灼目的流星轨迹!飞溅的熔融金属和燃烧的炭块落到地面潮湿的泥土上,发出滋滋的激烈声响,腾起更多的烟气。
上甲微伫立在断崖的寒风中,一动不动。祭台上爆裂的熔金烈焰照亮了他半边脸庞,映出一张苍白如雪、因力竭而微微凹陷的脸。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深处,被火焰映得一片赤红,却没有胜利的温度。复仇的烈焰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成了灼热的灰烬,只余下一种巨大的、被彻底抽空的冰冷空洞感。
在他身后远处,冰冷刺骨的易水下游河畔浅滩。白日里冰棱撞击、人马踩踏形成的松软泥泞早已被更深沉的寒意重新冻结,一层脆薄的冰晶覆盖其上。暗哑的脚步声踏碎了河滩的寂静。河伯族指挥官甲的身影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更加瘦削而沉默,如同一道移动的墨色剪影。他身边跟着几名最心腹的河伯战士,同样沉默地行走着。
他身前几步开外,稀疏的芦苇丛深处和岸边灌木的阴影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许多缩瑟的身影。老人蜷缩着抵御寒风,妇女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孩童惊恐却不敢出声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月亮的微光。他们衣衫褴褛,脸上凝固着劫后余生刻下的深刻恐惧和茫然无助。他们是那些在乱军中侥幸逃离战火,又被河伯战士悄然聚拢、从各处沟壑崖缝里收集起来的有易氏孑遗。
甲冷硬的目光扫过这群沉默的幽灵,心中那无形的巨石愈发沉重地往下坠去。他没有任何解释和安抚的话语——语言在这寒冷和绝望面前苍白无力。他只是无声地抬起了手,指向北方更上游的方向——那是他部族势力所能触及的、被遗忘的荒芜之地。身后,一名河伯战士沉默地将一盏被黑布严密包裹、只透出些许微弱光晕的简陋鱼油灯举高了些许,如同在无尽黑暗海面上投下一点渺茫的航标。
无声的、沉重的脚步再次踏碎了河滩薄冰,缓慢地移动起来。那些缩瑟在黑暗中的影子麻木地跟随。老迈者的喘息在寒夜中沉重如风箱,襁褓中偶尔传出一两声细弱得如同猫叫的呜咽,随即又被压抑住。河水在离这群艰难跋涉者不远的下游处翻滚奔流,发出恒久的、巨大的水声轰鸣。而在那水声的轰鸣声中,甲和那些踉跄前行的孑遗都没有听见——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浑浊的水流深处,一缕与河伯玄甲色泽截然不同的、带着一点沉静温润青光的物体,正随着水流无声地沉向河床深处冰冷黝黯的淤泥。
东岸断崖的冷风中,上甲微终于缓缓移开了凝望着祭台余烬的目光。燃烧的玄鸟战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在微弱的火苗中倔强地指向灰沉沉的天空。一缕青烟,笔直地升腾,旋即被更猛烈的夜风扯碎,消散在比黑暗更深邃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