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冷铁吞韦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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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汤那高大却有些佝偻的身躯猛地挺直,似乎要将所有的沉重都甩到身后。他再次深深地、决绝地吸了一口气,这次混合着死亡、焦糊、泥土与尘埃的气息不再仅仅刺激他的感官,更像是一种强横的宣告,被他强行纳入肺腑。指尖那种粘稠冰冷的触感仿佛已渗入甲片下的皮肉骨髓,但胸腔里那疯狂擂动的心脏终究缓慢下来,沉实了几分,如同被寒冰包裹后凝固的金属。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投向血色的战场,而是越过了低矮的城垣,投向更东方的、在滚滚烟尘中尚不可见的顾国方向。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商丘宫台上的犹豫光芒已被彻底磨去,只剩下沉沉如墨的暗色,冰冷,坚硬,如同淬火的青铜矛头,酝酿着指向下一场毁灭的风暴。

太阳将落未落之时,巨大的橙红色火轮挣扎着沉向地平线,将西方的天空泼洒开一片如同凝固鲜血的、令人心悸的绛紫色云霞。商汤军中的牛角号声和牛皮战鼓从未停歇,反而在夜幕降临前更加急促、撕心裂肺,为狂欢与疲惫的士兵们注入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沉重牛车装载着巨大的木箱、捆扎如山的布帛、成袋的谷物,车轮狂躁地碾压着泥泞中破碎的尸体,骨肉碎裂声被车辙隆隆声轻易掩盖。很快,新的污血、烂泥又覆盖了刚刚压过的痕迹。韦国的膏腴之地被联军粗暴而高效地彻底榨干——粮秣堆满了一辆又一辆沉重得吱呀作响的牛车,车轮深深陷入松软的血土;青铜兵器和粗糙但实用的农具被成捆成束地绑缚在驮兽背上;更多的,则是一群群被用坚韧草绳拴连成串、衣不蔽体、神情麻木如同待宰牛羊的男女战俘。男人们大多在皮鞭驱使下搬运着极其沉重的粮袋、木箱或整扇刚刚屠宰剥皮的牲畜;女人们则推着随时可能散架的、发出刺耳摩擦声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从废墟中刨出的各种粗笨陶器家什、兽皮和零碎布头。一支承载着胜利果实却也无比沉郁压抑的庞大队伍,伴随着车轴吱呀呻吟与沉重的脚步踏地声,开始在暮色笼罩的广阔平原上蜿蜒前行,留下身后一片燃烧着余火的、宣告韦国灭亡的焦土。

商汤并未在任何一座刚刚被攻陷、仍旧弥漫着浓郁血腥和焦糊气息的韦国城邑中停留。当最后一车捆扎完毕、由伊尹亲自清点确认的财物和最后几串步履蹒跚的战俘被驱赶着拉出那片曾名为韦国的地域时,商汤便翻身上了一匹新的健马,青铜马嚼的寒光在落日余晖中一闪,剑鞘抬起,毫不犹豫地指向东方!

仲虺与他并辔而行,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刚刚经历的血腥不过是旅途中寻常的小插曲。他的话语简洁得如同刀锋劈开空气,毫无冗词:“顾国,南邻夏桀王畿要冲,北与韦国唇齿。韦亡而其侧翼洞开,已成孤立无援之势,如同离群惊弓之鸟,惧矣!”他用鞭梢极其精准地、如同敲击计算筹一般,轻轻在悬挂于自己马鞍一侧的一个牛皮水囊上敲击了两下。那囊体饱满,囊口却被坚韧的草绳紧紧系住,滴液不漏。他刻意顿了顿,那双锐利如剃刀、能轻易洞察人心的目光缓缓扫过商汤依旧苍白的侧脸和略显干裂的嘴唇,加重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强调出不容置疑的必要性:“军行紧急,中途无歇!非为虚言夸饰!”他停顿,强调着时间的重要,“此去顾国主城,两日之途,需昼夜兼程!若途中遇溪流浅水,亦只可勒令战马略饮喘息!人……”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落在商汤脸上,说出那最关键、也最严酷的要求,“需忍渴!”

商汤喉结猛地剧烈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名状的血腥与死亡混合的幻味似乎又涌了上来,伴随着火烧火燎般的极致干渴感,让他口腔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他猛地一勒缰绳,坐下雄健的战马受惊之下前蹄高高扬起,发出愤怒的长嘶!沉重的马蹄几乎将前方一名正挥舞鞭子、粗暴地驱赶着一串艰难前行的战俘的兵卒撞飞出去。“滚开!”商汤因极度缺水而嘶哑得如同锈蚀青铜摩擦的声音猛地炸响,带着积压的无名怒火,震得周围人悚然一惊。那名倒霉的兵卒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狼狈躲闪开去,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惊惧。商汤不再看任何人,狠狠一夹马腹,同时抽了一鞭在旁侧一匹载满辎重、行动稍缓的驮马背上:“全速!走!”

整条移动的、疲惫的巨大长龙,像一道被骤然施加了暴力的长鞭,猛地被狠抽了一记!骤然爆发出极限的移动速度。车轮疯狂地碾压在泥泞逐渐干涸的灰白土地上,如同恶兽的利齿啃咬地面,卷起蔽日遮天的赤黄色尘灰,更浓更厚,如同一条巨大的、渴极了的、卷土重来的恶龙,朝着更东方的恐惧之地席卷而去。

烈日如同巨大的火球,毫无怜悯地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通往顾国的漫长官道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仿佛一条通往炼狱的灼热刑具。车轮碾压扬起的赤黄色尘灰如同顽固的鬼魅,盘旋在庞大疲惫军队的头顶上空,久久不散。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麻布衣甲,又在烈日的淫威下迅速蒸腾,在每个人身上留下难闻的白色盐渍和混合着尘土、油腻的咸腥气息,与车轮下被反复碾压、闷在干热泥土里的干涸血迹和粪便碎块散发的、经过发酵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地狱气味。

商汤坐在马鞍之上,喉咙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咽粗糙的砂砾,撕裂般的干痛从咽喉深处一直烧灼到肺腑。嘴唇早已干裂开数道深深的口子,渗出的细小血珠瞬间就被炽热的空气贪婪地吮吸干净,只留下暗红粗糙、如同枯树皮的硬痂。阳光毒辣,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身边的空气像凝固的熔融金属,灼烧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仲虺沉默地策马在他身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如扫过焦渴麦穗的镰刀,冷冷地掠过行进的队伍。一个年轻的士兵终于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冲出队列,扑向路旁水洼里那浑浊、漂浮着死虫的污水。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动,像干涸的河床渴求甘霖。就在他俯身、发黑的手指将要碰到那泥汤的瞬间,一道雪亮的鞭影破空而至!

“啪!”

清脆的鞭梢爆响如同平地惊雷。粗硬的皮鞭狠狠抽在那士兵的后颈上,鞭梢带着倒刺,瞬间划开皮肉,一道深深的血痕登时爆开。士兵连一声闷哼都没能发出,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扑倒在泥泞里。执鞭的百夫长如同铁铸的判官,指着地上微微抽搐的身影,对着死寂的队伍咆哮:“戒令如山!乱行者,死!”

那倒地的身躯还在微弱的痉挛,颈后伤口涌出的鲜血缓缓浸润着身下干涸的土地。整个队伍死一般寂静,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车轮碾压大地的辘辘声。饥渴,在每一个焦黑的喉咙里燃烧,但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绝望无声地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仲虺的目光从那具濒死的身体上掠过,没有一丝温度,如同看到路旁一根折断的枯草。

商汤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的手臂紧紧抓住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死白,手背上的血管根根暴起。士兵颈后炸开的皮肉景象,与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韦城血泊诡异地重叠,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努力维持的意志核心。又来了——那种熟悉的、令他窒息的眩晕感。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牙齿深深咬入下唇干裂的痂皮里,一丝更加浓郁的腥咸在口中弥漫开。

当第三天黄昏,顾国那由巨大原木叠筑而成、远比韦城坚固厚重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被夕阳灼红的边缘时,几乎被烈日烤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商汤大军在顾国都城外停下了脚步。城楼之上,稀稀拉拉地竖着几面残破的图腾旗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仲虺策马上前,对一位传令的兵卒低语了几句。兵卒随即策马冲出阵前,对着城楼高声喊话,声音因为干渴而显得嘶哑诡异。

短暂的死寂过后,厚重的木制城门居然发出艰涩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门扇并没有完全打开,仅仅拉开一道仅供两三人并行的缝隙。一个穿着褪色长袍、须发花白的老年文官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惶恐的仆役。老人手中捧着一方被血浸透的、颜色刺目的红色丝绢——竟是顾国国主那件被剥下、又刻意染红的外袍!

老官跪倒在商军阵前铺满尘土的干硬土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那件猩红的袍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商侯威德……敝国……无主……愿……愿归顺天命……”

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早已忍耐多日苦役与焦渴的商军士兵爆发出疯狂的咆哮。那吼声穿透黄昏的寂静,撕扯着顾国都城上方凝固的空气。

商汤猛地一挥手。

如同黑色的狂潮决堤,商军洪流般朝着那敞开的、仅有一线的城门缝隙冲去。推搡,挤压,踩踏……为了能早一秒冲进那代表着水源与食物的城中,士兵们互相践踏着、咒骂着。城门的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当商汤与仲虺的马蹄踏过城门那被千万双鞋履摩擦得光滑如砥的门槛时,城内并非一片狼藉的血肉磨坊。许多顾国人穿着相对完好的麻布衣衫,安静地瑟缩在屋角檐下,眼神呆滞而绝望。几处小小的混乱发生在粮仓附近,但也迅速被商人头目用更加凶狠的鞭打压制下去。

一种奇异的静默笼罩着顾国的核心宫殿区域。厚重的宫门被劈开,零星的抵抗更像是绝望的象征性动作。几个顾国护卫倒在商军士兵的剑下,鲜血在光洁的白玉石阶上蜿蜒下淌。商汤在一队披甲亲卫的簇拥下,径直踏入内庭深处。他身上的青铜甲胄依旧闪亮,却沉重地压在他肩上,每一步都留下粘稠的脚印。

在一间偏僻的石砌殿堂外,商汤停下了脚步。殿门口守着两个商人兵卒,见了他匆忙行礼。殿内点着火把,光影在冰冷的石壁上跳跃。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混杂着一股廉价的脂粉气味。他踏进门,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着打翻的梳妆陶罐和撕破的彩色布匹碎片。角落里蜷缩着十几个战栗的身影,大多是年轻的宫女,一个个花容失色,惊恐地看着这位如同天神般降临却又浑身散发着生铁与血腥气息的征服者。

商汤的目光如同磁石,瞬间被吸住了。在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婢中央,有一个素衣女子挣扎着想站起,却被粗暴推搡倒地。她仰起脸——一张苍白得惊心动魄、却也美得令火把都黯然失色的脸庞。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遮掩不住细腻的皮肤和紧抿的、倔强的嘴唇。她的眼睛,不是顾国人常见的温顺,倒像含着两泓寒冽的深潭,尽管恐惧在那里翻涌,却死死压制着不让它溢出来。

旁边的士兵看到商汤的目光,立刻讨好地用力将那女子从人堆里粗暴地拽了出来,推搡到她面前。女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猛地挺直了身子,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鹤。那双冰寒的眸子抬起来,毫无躲避地迎向商汤审视的目光。那不是温驯的羔羊,更像是一头受伤的母豹,哪怕皮毛上沾满泥泞和血污,骨子里的悍烈依然清晰可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死死攥紧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襟下摆。

商汤的呼吸停顿了一瞬。她的眼神,像极了第一次猎杀猛兽后,在溪流边看到的自己倒影——恐惧,混杂在某种近乎疯狂的凶悍中。他向前踏近一步,盔甲相撞发出沉重冰冷的金属摩擦声。他抬起右手,用被汗水和沙尘染污的皮质护腕托住她的下颏,迫使她抬起头。女子浑身剧烈一震,牙齿在干裂的唇上咬出更深的印子。

商汤开口,声音因为连日嘶喊和焦渴而沙哑撕裂,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格外刺耳:“名字?”

女子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丝气音。她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近乎屈辱的羞愤,终于挤出一个冰冷的、带着刺的字眼:“……婧。”她咽了下,艰难地补全,“夏婧。”这个姓氏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殿内凝固的空气。商汤周围的亲兵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夏?不是顾国的宗室,竟是从夏王畿流落至此?

商汤的手指在她下颏的皮肤上顿了顿,那触感微凉,仿佛浸在冰水中打磨过的玉。他缓缓抽回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才转向守殿的百夫长,命令不容置疑:“从即日起,她是寡人的女人。给她找间……干净些的静室。”他的声音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好生看守,不得有误。”

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夏婧的胳膊,强行将她拖向殿外。她没有挣扎,只是身体瞬间僵硬如同石雕,最后望向商汤那一眼,如淬毒的冰棱,带着刻骨的怨恨与无声的诅咒。

商汤没有再看向她消失的回廊深处,只是侧过头,目光投向大殿外一片更加浓稠的暮色之中。暮色四合里,顾国宗庙那高耸的巨大飞檐剪影,如一头蛰伏的漆黑巨兽。

夜枭的啼叫从顾国宗庙废墟那头高耸的漆黑残影上传来,一声,又一声,如同鬼魅的哀哭,盘旋在顾城死寂的空气里。血腥味依然无处不在,只是被焦土烟火的味道压下去些许。

巨大的青铜鼎三足深陷于被焚毁的夯土基址中。鼎腹如鼓,上面繁复饕餮兽面的纹路在月光下影影绰绰。这曾用来盛放牺牲的神圣之物,此刻却沾满了烟熏火燎的黑色污渍,几条深红色的血迹蜿蜒干涸其上。仲虺静静伫立在鼎前,形同另一根冰冷的石柱。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以一种近乎膜拜又带着冰冷的掠夺姿态,缓慢而沉重地抚过青铜鼎那厚实、坚硬的边缘。他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饕餮浮雕獠牙的锐利锋芒,能感知到那冰冷金属之下所凝固的、曾经鼎沸的人声、祈告的火焰和无尽的祭祀与征伐的历史。

远处宫苑深处,此刻喧哗隐隐传来。那并非寻常的喧嚣,是觥筹交错与压抑不住的欢笑呼喊被放大、扩散开的声音——是君上临幸新得的姬妾夏婧时,麾下重臣与将领们在偏殿内肆意尽欢的喧响。那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地滚过仲虺的心弦。他甚至能从这片喧嚣的边缘,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女子挣扎、呜咽的微响,被粗暴地淹没在男人们酗酒的嘶吼中,旋即消失无踪。

一抹深不见底的冷光在仲虺眼瞳深处掠过。

他的手指沿着鼎腹向下,终于触碰到了鼎身冰冷的内壁。那触感极其光滑,内壁不知曾经浸泡过多少次祭祀牺牲的鲜血,在漫长岁月里被冲刷得无比温润。他的手指在鼎内壁停留,然后轻轻叩击了一下。

“当——”

一声低沉、浑厚而充满金属质感的回音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瞬间刺破了夜枭的哀鸣。回音在废墟之间反复震动、叠加,绵长不息。这声音里没有半分神性的澄澈空灵,更像是一头远古巨兽在泥淖深处发出的沉闷嘶鸣,蕴含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巨大引力,仿佛要将人的心神都吸摄进去。

仲虺听着余音渐渐消散,被焦土和瓦砾吞没。远处宫阙角落的喧嚣还在持续飘荡,隐约还能听出伊尹那温和中带着玄机的说话声,与商汤似乎越发高亢的语调。他突然低下头,俯身靠近那深邃的鼎口。鼎底残留的暗红斑块散发着淡淡腥气。他的唇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青铜内壁,吐出冰冷而清晰的两个字,如同对那尚未寂灭的余音所下的判词:

“天下。”

声音极轻,却带着某种可怕的重量,沉甸甸地砸进鼎腹的幽暗深处,仿佛要在上面烙印下永恒的字迹。

松明火把跳跃着橙红的光,将商汤临时居所正堂的地面涂成一片摇晃的血色。沉重的青铜大鼎被置于堂心,鼎内熊熊燃烧的木炭上架着整只硕大的羊腿和牛肩胛肉。焦黄的油脂不时滴落在炭火上,腾起一小股一小股带着肉香的焦烟,很快又被鼎里翻滚出的乳白汤汽冲淡。牛羊肉和黍米饭的浓香几乎塞满了每个人的口鼻。这是疲惫大军攻破两国后的第一场酣畅淋漓的豪宴。

商人将领们席地踞坐,早已卸下沉重戎甲,只穿着内衬,毫无仪态地大块撕扯着流油的炙肉,猛灌温热的浊酒。陶碗碰在一起,发出叮当乱响,叫嚷声、粗俗的调笑声浪震得房梁上都在落灰。

商汤高踞于首座,身下是厚厚几层虎皮。他换上了一身相对轻便的暗红色丝锦深衣,但那股铁血的余威仍在,使得身旁伺候的人连斟酒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他将酒盏举到唇边,却没有立刻饮下,目光掠过堂下正抱着一只硕大羊腿啃得满嘴流油、眼睛都笑得眯缝起来的重臣伊尹。伊尹姿态不算文雅,却有一种圆融的风度,似乎正享受着这片刻的松弛。

鼎内的汤羹沸腾得更厉害了,灼人的蒸汽卷着浓香扑面而来。商汤微微眯了下眼睛。火光映在他脸上,白日里在夏婧殿内被那女人挣扎间指甲无意划出的那道细小血痕仍在,此时在阴影下更像是一道神秘的符文。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奇异地在喧嚣中提醒他不久前的另一场角力——她挣扎得极其顽强,那双含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喉咙深处发出狼崽一样的呜咽和嘶吼。那挣扎的触感似乎还印在他的手臂、肩胛骨上,冰凉又滚烫地灼着他的皮肤。夏婧这个名字在她身体里搅起的风暴似乎远比这片觥筹交错更加喧嚣。

一片粗豪的笑骂声中,伊尹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油腻的骨头,拿起一块浸了酒水的布帛仔细擦了擦手。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拂掉袍子上的一点尘埃。当他抬起头,火光恰好照亮他眼中瞬间褪去的松弛,锐利得如同新磨的石矛。他微微向前欠身,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盖过了满堂鼎沸的喧嚣,送入了商汤耳中:

“君上,韦顾二国已除,王畿……门户洞开了。” 他略作停顿,目光似无意地掠过鼎口袅袅的热气,接着说道,语气变得更为意味深长,“若此时,有人能于夏王近侧……”那温和的语调如同一柄抹了蜜的薄刃,“里应外合……桀王头颅……”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吐出的话带着一股精密的算计与诱人的毒香,“自夏人手中递出……何须我军再流此无用之血?”

“哐当!”

几乎是毫无征兆!一声令人心脏骤停的碎裂巨响瞬间炸开!商汤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青铜酒爵如同脱弦的冷箭,被他以难以想象的力量狠狠掼出,目标直指大殿中央那口沸腾的巨大铜鼎!

一声刺耳欲裂的金属撞击轰鸣!

酒爵在青铜鼎壁坚硬无比的饕餮浮雕之上撞得四分五裂!滚烫的酒液混着四散飞溅的青铜碎片,如同惊起的毒蜂群,猛地向四周炸射开去!滚热的酒浆泼洒在鼎腹木炭上,发出巨大的嗤嗤暴响,瞬间腾起一人高、带着焦煳肉味的惊人白汽!

一片死寂!凝固得如同冰封的河面。

鼎下的炭火骤然黯淡下去。被巨大冲击震落的炭块冒着猩红的火星,滚落在冰冷的砖地上,兀自挣扎着燃烧。满座的将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前一秒还在高谈阔论,撕咬肉块的手臂还停在空中,酒杯僵在嘴边,油脂顺着他们的下巴滴在锦袍上,也浑然不觉。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口瞬间沉寂下来的大鼎,鼎腹那道狰狞的饕餮兽面纹路,被刚刚这一记猛砸震得边缘裂开一道扭曲的新痕,在火光下格外刺眼。

蒸腾的热气中,商汤猛地站起,身影被摇曳的火把拉得巨大、扭曲,投射在墙壁和房顶上如同狂舞的魔神。他脸上那道被指甲划过的血痕在昏暗光线下愈发鲜亮,如流淌的赤金。他的声音低沉地滚过整个殿堂,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我商汤之剑!”

他森然的目光如冷电,扫过那裂了纹的青铜鼎上飞溅的酒液残痕,然后缓慢而锐利地钉在伊尹瞬间凝固了温和笑容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炼过的刀锋:

“只染桀血!只知屠戮!不认什么‘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