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青铜祭桌断痕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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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卿,”他的声音响起,穿透混乱的人声车马,平静得像冬日荒野上覆盖在坚冰上的浮尘,不带一丝情感波澜,“更衣。若因……琐事耽搁行程,唯你……”他目光如磐石般再次压向浑身污秽、僵立原地的甘般,一字一顿,“唯你是问。”
甘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先是爆发出无法置信的惊愕,那眼神仿佛在质问:“我在受此奇耻大辱?!而那个贱民……”随即,一股几乎要吞噬理智、焚烧肺腑的赤红怒火在他眼中炸裂燃烧!然而,盘庚那两道如同冰淬寒芒、又重若泰山般的目光无形地压来,如同无形的重枷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那张浸透了污物、原本儒雅的脸皮因愤怒和屈辱剧烈地抽搐扭曲了几下,青筋在脖颈处如蚯蚓般凸起,喉结上下滚动数次,最终从紧咬的牙缝里狠狠挤出带着浓痰与血丝腥味的、充满了怨毒的一个字:
“哼!!!”
他猛地一甩浸透污秽、沉重下坠的宽大紫色锦袍袖口,在侍从狼狈惶恐的搀扶下,如同躲避瘟疫般愤然转身,甚至忘记了身份礼仪该有的稳重步伐,几乎是小跑着、踉跄着朝着远处临时支起、同样简陋不堪的布帐方向仓皇而去。原地只留下浓重的恶臭气息、散落的陶片、污秽的泥浆,以及那个蜷缩在冰冷黄泥里,脸埋入泥中,连微弱的呻吟都已完全消失的少年。生死不知。
盘庚的目光再不向那绝望的角落投去一瞥。他抬高视线,越过无边无际迁徙途中蠕动挣扎、如同蝼蚁般的人潮,越过漫天遮眼、如同永无尽头的浑浊黄尘。他的视线如同锁定宿命的青铜箭头,带着一往无前的冰冷与决绝,直刺向北方广阔无垠的遥远地平线——那里,洹水如同不息的命脉奔流永恒,是这片苦难旅程唯一的光源。这束目光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却又在视线无法穿透的最深层,翻滚着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灼热熔岩。为了那尚未立起的“殷”,为了商族血脉在下一个春天重新勃发,脚下这片如同炼狱般铺展的无间道途,不过是一张通往祭坛的染血祭纸!一堆必将点燃的、焚烧旧日骸骨的干枯薪柴!
车乘之下,污浊粘稠的黄尘在沉重的车轮碾压下呻吟着化为新的辙痕,亦无声无息地碾过人心深处所有不甘的挣扎、无声的诅咒与最终化如死灰的万念俱灰。生存的本能压过了所有质问与思考,只剩下麻木向前的躯壳。迁徙之路,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碾碎了旧的奄都,也碾掉了无数身份与过往的荣耀,为那个遥远的“殷”做着最痛苦的接生准备。
十年光阴,如洹河奔流东去,带着亘古的节奏,不动声色间淘洗尽了曾经铺天盖地的黄尘、渗透骨髓的血泪与一路喧嚣嘈杂的苦难遗痕。
如今伫立在洹水北岸的“殷”,早已褪去了新生伊始的荒芜与无序,整座城邑如同一位洗去泥泞、步入壮年的巨人,吐纳出惊人的沉稳生机与无法掩盖的生命脉动。盘庚阔步行走在巨大版框层层累叠、反复夯打而成的主干大道之上。脚下是历经重锤反复捶实、坚逾磐石的黄土路面,每一步落下都沉稳地敲击出“笃、笃”的声响,如同巨人之心跳,平稳而有力。暖融的秋阳,如同熔化的黄金,慷慨泼洒在新筑的宫墙廊柱与鳞次栉比的草顶屋舍之上。那些初具规模、簇新规整的木构殿堂固然尚无比肩昔日奄都旧殿的繁复重彩与雕梁飞檐,但那方正笔挺、棱角分明的夯土版筑墙垣、粗朴却坚韧挺拔、如同巨兽肋骨般撑起天穹的巨大梁柱、简洁而硬朗如武士挥刀轨迹的檐角木作轮廓……无一不向外昭示一种挣脱往昔桎梏束缚后的雄浑张力,一股源自大地血脉深处、生机勃勃且未曾有丝毫消磨的锐气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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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庚脚步沉稳,转过宫室区的一处棱角分明的拐角,一股裹挟着湿润河风气息的、混杂着热汗、泥土与火焰的蓬勃喧嚣扑面而来,将他瞬间吞没。
一片广阔到几无遮拦、散发着土腥与烟火气的新陶器作坊区域,如同初生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几排崭新齐整、铺着厚厚干爽黄草的宽敞工棚下,数十名只着麻布短褂、大多赤膊的工匠正埋首于各自的劳作中。动作紧张紧凑,却又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形成了一种质朴而有效率的劳动韵律。巨大木制的拉坯转轮在脚下泥土地面踏踩出节奏飞旋的轨迹,湿润的陶泥在旋转中顺从地延展出柔美而实用的雏形;一旁,工匠们手中缠绕着粗麻布的木槌,沉稳有序地在半干的泥坯上敲打修整,发出节奏均匀、如同大地低沉呼吸般的“笃笃”闷响。汗水的咸味、新鲜陶土的湿腥味、燃烧稻草麦秆后留下的特殊草木灰气味……各种强烈的气息在秋日微暖的空气中交融升腾,汇聚成一片真实、炽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生存图景。
其中一个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的妇人身影,在忙碌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她身形矫健,手臂筋肉线条分明,额角渗出的晶莹汗水在秋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一双沾满赭红色陶泥、指节粗大、满是老茧的手掌,却在极其细致的操作中显露出令人惊叹的灵巧与沉稳。她小心翼翼如同捧抱新生婴孩般,捧着一件刚在转轮上初步成型不久、尚透着柔软韧性的敞口大陶盆。盆壁弧线舒展流畅,厚薄均匀得如同经过神尺度量,湿润的黄褐色陶泥在日光下透出温润内敛的光泽。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使用一把边缘磨得光滑如明镜的薄木刀片,极其细致地——近乎虔诚地——沿着盆口边缘,剔除最后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的涟漪状起伏和不平整。她的肩臂稳固如同山岳,每一次细微的起落都带着专注入微的意念和对泥土的深刻理解。
监工打扮的精壮男子一见王驾至此,慌忙小跑着趋前,黝黑的脸上涨满红光,眼中闪烁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与自豪,声音洪亮得如同在宣告神谕:“王上!王上您请看那位!”他粗壮的手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指向人群中那个专注的妇人背影,“大家都尊称她‘偃师妇’!那可是咱这北区作坊,顶儿尖儿的把式!金子般的手艺!您看看!”他又指向妇人手中的那件陶盆雏形,眼神炽热,“她手里调教出的坯子,下到窑火神炉里,十成里头得有九成多!能稳稳当当地烧成上上品的成品!碎的那点子……嘿,咱都不好意思提!就是那一丁点而已!”他语气夸张,生怕盘庚无法领略这双手在粗糙外表下蕴含的神奇价值。
盘庚的脚步为之停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工棚投下威严的阴影。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刻意施加重压,只是沉静如水地落在那双沾满泥点、指节略显变形粗大、指腹纵横着厚厚硬茧、却又稳如磐石的手上。那双手,承载着黄土的柔韧与坚韧,融汇了河流的顺从与不屈,仿佛是大地母亲的精魂与最古老工匠智慧的完美结合体。
“好。”盘庚深邃的目光在那双灵巧劳作的手上停留数息后,微微颔首,仅仅从唇齿间吐出一个最简短、却在这作坊嘈杂环境中具有千钧之重的音节。
监工瞬间如同被注入了强心之剂!洪亮的嗓门如同陡然吹响的青铜号角,朝着忙碌的作坊内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吼叫:“王上有旨!赐匠偃师妇——细稻十斗!上等细麻布五匹——!”
“啊……!”
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从天而降,正中偃师妇的脊梁!她原本只在陶土盆沿反复摩挲木刀的双手猝然凝滞在半空!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住。她沾着泥土的、带着长期劳作疲态与些许浑浊的眼眸,先是茫然无措地抬起,带着惯于卑微的迷惑与难以置信的懵懂,视线跌跌撞撞,最终直接撞入了盘庚那双依旧没有多余表情、如同覆盖着亘古冰霜、却带着肯定意味的君王视线里!愕然、难以置信、反复确认……随即,仿佛沉睡了无数代的尊严与希望被这一道目光、这一句圣旨猛然唤醒!瞳孔深处骤然点燃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初生星辰般夺目的光芒!那是一种被看见、被尊重的狂喜!嘴角本能地想向上翘起,又被骨子里对王权的敬畏死死压住,两种力量在她脸上撕扯,皱纹在矛盾中扭动!最终,那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巨大喜悦冲破了敬畏的闸门!她猛地咧开了嘴,露出一口因常年劳苦、饮食粗劣和缺乏钙质而显得稀疏且不甚齐整的牙齿!但在那一刻,这朴素的、甚至带着泥土气的笑容,却如同被秋日最灿烂的阳光照耀的金块,充满了穿透苦难的生命力!
“咚!”
她双膝带着久经劳作的沉重与此刻无比澎湃的庄重感,深深跪倒在脚下这片被千人踏过、却因坚筑而始终稳如磐石的新都土地之上。这一跪,毫无半分昔日奄都宫廷白玉阶前饱含恐惧的卑微,更像是一种最古老、最本能的仪式——一种以生命为誓言的回归与对脚下这片充满希望土地的至高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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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妇……偃师妇……叩谢王上天恩!!”她额头用力地、虔诚地碰撞在坚硬平整的地面,抬起时沾染了些微尘土,可那张被岁月与辛劳侵蚀过的脸上,那骤然迸发、发自肺腑的感激光芒,却亮得足以驱散任何往昔的灰暗!那双眼中燃烧的熊熊火焰,直到此刻才无比清晰地认知:这片被他们用汗水夯打出来的、看似沉默的土地,非但能长出供养生命的谷物,更能生长出如粟米般实在、如青铜般确凿的希望!她的背脊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热乎乎的暖流——那是尊严、希望、活下去的勇气——重新灌注进了这具曾被艰难岁月压弯了的饱经风霜的身躯里。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尘土,也带着光芒。
盘庚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手,掌心向下微顿,示意她起身。没有多余的言语,他转身,高大的身影离开这片喧嚣鼎沸、充满了泥土气息的作坊区。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那片属于陶、火、泥土与汗水的小世界仿佛被注入了更加澎湃的生命脉动:匠人们手中敲打泥坯的木槌发出更疾骤、更有力的节奏!拉坯轮旋转时轴心摩擦的“吱呀”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种新的轻快与笃定。那监工叉腰立定的姿态更显挺拔,喉咙似乎也更加敞亮,洪亮的指挥调度声中气十足,仿佛拥有了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
盘庚沿着宽阔整洁、由巨大卵石嵌边的洹河堤岸信步前行。十月的洹水在暖阳的温柔抚摸下闪动着无数细碎跳跃的金色鳞光,宽阔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岸上井然有序、初具规模的崭新城垣轮廓。风拂过水面,带来清新的水腥气息与隐约的新翻泥土芬芳。目光越过堤岸下方平整的滩涂,能看到渔民们正在浅水处张设鱼网,网眼在阳光下绷起湿淋淋的亮纹;有粗壮的妇人合力喊着号子,用木桶从清澈的河水中汲取清冽的活水;视线延伸处,清晰可见新开辟的引水灌溉沟渠,渠中水流汩汩,如同血脉,正源源不断流入大片刚刚平整妥当、垄沟笔直如墨线的待种良田。嫩绿初生的秧苗刚刚探出头,在风中怯生生地摇晃着柔软的叶片,却又无比倔强地向着蓝天伸展,无声地宣告着它们于此深扎根系、渴望丰饶的勇气与决心。
就在这时,极远极远的南方,顺着初冬微凉却清澈的河风,精准地传送过来一阵沉重、绵密而蕴含着强大穿透力量的鼓点!
咚!咚!咚!
咚!咚!咚!
那鼓声凝练、齐整、每一次锤击都如同巨人的心跳,充满了磅礴血性与钢铁般强韧的力量,如同大地的脉搏勃动,低沉而厚重,一下又一下,稳健无匹地擂在整座新城的心坎上,也擂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深处。
盘庚从容的脚步为这雄浑而骄傲的召唤声所吸引,微微一滞。他侧过身,微抬下颌,侧耳凝神。无须旁人告知,他知道那声响来自何方——那是营建在新都开阔之地的庞大兵营所传出的、每日例行操演的鼓声!它早已洗尽了十年前迁徙路上那仓惶奔命、疲于奔命的无力鼓噪,蜕变为沉稳、厚重、蕴含着雷霆杀伐气魄与守护家园坚定意志的全新声音。每一击,都如同一次掷地有声的宣告:那个曾经泥泞中挣扎的商族,已经于此重新昂首挺立,重拾了属于王族、属于战士的、铮铮不朽的尊严!鼓声在北风中震荡传播,掠过每一寸新筑的城墙、每一片整齐的田畴,最终化为这座城市深沉而骄傲的呼吸。
“咚……咚……咚……”
那来自军营、象征着钢铁般新生力量的鼓点余韵,一路穿透距离与空间的阻隔,带着沉重的威严与蓬勃的生气终于抵达了全新落成的、宛若巨兽盘踞的商王宗庙正殿那巨大厚重的髹漆柏木门扉之外。此刻,宗庙之内,一场汇聚人心、沟通天地、宣告殷都天命正朔的盛大祭典刚刚抵达礼仪的顶峰,但空气中弥漫的能量尚未完全平息。浓厚得几乎能凝结出油脂的新鲜牺牲祭肉燎烤焦香、新熟禾谷蒸腾出的温热谷物甜香,混杂着大量焚烧特殊香料、陈艾叶和香松木块生成的浓烈辛辣烟雾,盘旋缭绕于挑高到令人目眩的巍峨殿堂的每一处榫卯构件的缝隙之间,缠绕在每一根巨大的梁柱之上。脚下宽阔如江河的黑青色打磨石板,阴刻着大片的云雷夔龙纹饰,神秘而威严。在两侧排列的巨大青铜火盆喷吐出的跳跃红舌火苗强力映照下,那些冰冷的刻线如同被赋予了远古神性活化的生命力,在起伏摇曳的光影中幻化奔涌,散发着亘古悠远的气息。
首席大祭司咸戊,这位见证了整个迁都波谲云诡的老巫,身披层叠繁复、绣满日月星辰与神秘符咒的黑底金纹法衣,庄重肃穆得如同与神灵对话的石刻,立于大殿最幽邃、最神圣之处,那几尊巨大的、在火光中闪耀着幽光的青铜礼鼎前方。鼎口深处,所余牺牲的骨殖灰烬犹带炭火的温意,焦糊苦涩的气息夹杂着神圣的香料味缓缓升腾。这位年高德劭、法力通天的老巫,历经半日繁复的祭祀操演,此刻也到了精力耗尽的极限。额角在烈焰烘烤和内心极度紧绷下布满晶莹油汗,映着火盆跳跃的光芒。然而他枯瘦却稳如擎天石柱的双手,如同托举着王朝命运的枢纽般,极其隆重地捧着一块刚刚在熊熊祭坛圣火中被天地灵力浸染、饱含神灵昭示的无上圣物——一块巨大的卜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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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龟甲堪称旷世罕物,其厚阔堪比坚盾,质地坚硬如玉,表面已被祭典圣炭均匀灼烤至深沉无比的黑褐色,油润如墨玉般泛着内敛而神圣的光泽。但更令人惊心动魄、几乎瞬间攫取所有人呼吸的,是那甲壳之上自然舒展裂开的、在圣火祝祷的神力浸染之下,形成的独一无二的神圣纹路!一道无比清晰、流畅完美、宛若天成的巨大裂纹铺展其中——那纹路赫然竟是一只双翼傲然舒展、脖颈修长优雅、喙尖指天、仿佛正欲振翅冲上九霄穹窿的玄鸟之形!其展翅的姿态之雄健,尾翎的飘拂之流畅,以及整个形态的昂然之姿,浑然天成!仿佛在神圣火焰的涅盘洗礼中,自这承载天地奥秘的古老甲骨中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即将重新翱翔!这,便是大商立国之初,来自至高神界的玄鸟图腾!
跃动的神圣火光精确地描摹着这神迹般图腾的纹路边缘,将其从深邃如夜的甲背底色中清晰地托举出来,熠熠生辉!咸戊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吸进一口饱含烟火与灵力气息的热流,他那早已因无数次呼神诵咒而嘶哑枯槁的喉咙,竟在目睹这无上神迹的冲击下,发出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奇异锐响的高亢呼喊,声波如同无形的巨浪雷霆,瞬间排开了周遭缭绕翻腾的烟雾,在恢弘空旷、雕梁画栋的殿堂巨大穹顶之下激烈地冲撞回荡,激起层层叠叠、带着神圣回音的神谕宣告: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今——归——于——殷——地!兆呈‘玄鸟翔天’!此乃……亘古未有之大吉!大吉!大吉!”
“大吉!大吉!大吉!”
“大吉!”二字如同坠入滚烫熔岩的火种!瞬间引爆了匍匐于冰冷石阶下那密集人丛中蓄势已久的情感火山!整个宗庙的时空被巨大的喜悦力量猛烈搅动、震撼!
“苍天护佑!天佑我大商!国祚永延!天命昭彰已显啊——!”阶下群臣之首,老臣甘般率先爆发出一声涕泪横流、泣血般的呼喊!此刻的他,与十年前那个在奄都宗庙里狼狈不堪、浑身污秽、怒目相视的他判若两人。他那张曾经蜡黄刻板、写满忧惧的脸上,此刻如同被烈酒烧醉般涨得通红发紫,浑浊的老眼中泪光汹涌,闪烁着几乎盲目的狂喜!这位当年反对迁都最力的老臣,此刻仿佛彻底脱胎换骨。他颤巍巍向前猛跨一步,不再需要任何扶持,动作敏捷得如同壮年。双手将一件璀璨夺目、早已准备好的圣物高高举过头顶!那只由大商最顶尖的铸师呕心沥血铸造的青铜玄鸟神像!鸟喙微张似引吭欲鸣,双翼极力舒展,每一片精雕细琢的翎羽纹路在神坛火光照耀下纤毫毕现,流光溢彩!它象征着甘般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终在岐山深处寻得预示祥瑞的天降神鸟!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颤抖着如同惊涛中的扁舟,仿佛刚刚从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洪水的灭顶之灾中被拯救至新生陆地:“此器为天地信证!王上!天意昭然!殷地!天命之所归!此乃祖灵重光啊!王上万寿!” “恭贺大王圣明烛照!迁都得天之佑!” 紧随其后,一片震耳欲聋的恭贺声如火山喷涌!
“玄鸟翔天!兆我殷商千年基业!万代永昌!”
“吾王万年!大商万世永续!”
滚沸的朝贺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狂潮再也无法阻挡!轰然席卷了整个庄严肃穆的宗庙!无数身着华服、来自四方诸侯国的使者,如同得到号令般,争先恐后地手持着闪耀温润玉光的玉圭、通体雕满狞厉饕餮花纹的象牙筒形器皿、镶嵌着繁复纹饰与珍贵绿松石的黄金权杖、还有包裹在精美丝帛中的沉甸甸的贡物锦盒……潮水般涌入大殿中央,鱼贯上前,向盘庚献上最隆重的贺礼。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宝光溢彩,一时间仿佛汇聚了天下万宝的华彩,竟将两侧青铜火盆中熊熊燃烧的神圣烈焰的光辉都压制了下去!整座祭典大殿陷入一片璀璨夺目、令人无法直视的荣光之海!鼓乐齐鸣,编钟悠扬,宏大而神圣的乐章在大殿四壁间冲撞回荡,更增添了这巅峰时刻的辉煌气象!
就在这片光芒万丈、荣耀沸腾、仿佛被神恩彻底淹没的无上光辉中心,盘庚如山岳般肃然挺立着,身体如同支撑起这座宏伟殿堂的巨柱般笔直不动。宗庙正殿高耸的穹顶上方,特意开凿用以象征沟通苍穹的天窗,恰在此时垂落数束纯净的金色天光!光芒如神赐阶梯,不偏不倚地倾泻在他那如同磐石雕琢般刚毅沉穆的面庞轮廓上,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清晰地分割成半明半暗两界——一边映照着无上荣光,一边沉淀着幽深的过往。恢弘悠远的礼乐之音如海浪般持续撞击着殿壁,在他周围形成温暖而神圣的声浪暖流,似乎要将他推上这片天命归属的金色巅峰,沐浴在永恒不灭的光环之中。
在这足以醉倒众生的荣光之海深处,盘庚却缓缓、极其缓慢地低下了他高昂的头颅。视线垂落,避开身前堆积如山的珠光宝气,越过那些匍匐恭贺的身影,如同穿过了时光的尘埃,深深地、深深地凝注于自己腰际那柄悬垂的、名为“定商”的青铜佩剑之上。这柄曾在新都奠基之初饮过血、在铸造锤砧上锻打过无数次、此刻被主人经年累月抚拭磨砺、承载了无数意志与记忆的旧兵,古朴的剑鞘上布满斑驳的、如同岁月胎记的暗绿铜锈。无人察觉的右手食指,在宽大的王袍袖笼掩护下,悄然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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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带着一种超越此刻喧哗的、极沉、极深、仿佛要触摸历史骸骨的思量,缓慢而庄重地抚过剑鞘边缘那道深刻的、扭曲蜿蜒得如同活物的陈旧创痕——那是十年前,奄都旧宫,冰冷的宗庙深处,他以无回之势劈开那张象征着亘古天命的青铜巨桌时,同样刻在这柄剑身上的、无法磨灭的印记。这道伤痕非但没有在十年岁月的抚摸与打磨中被遗忘、被抚平,反而在反复的砥砺中变得愈发深刻清晰,如同蚀刻进了青铜最深层骨髓里的诅咒与功勋并存的时代烙印。指尖传来的冰凉与凹凸的坚硬感无比真实,如同当日那惊天动地的撞击触感穿越时空再次轰鸣于指端,那股决绝、那种承担、那份孤寂、那缕血腥……刹那间涌遍全身。
而那足以震耳欲聋、席卷一切的朝贺与虔诚赞颂声浪,汹涌澎湃如同怒海狂潮,却奇异地被这剑身上的冰冷创口隔绝在外,无法侵入这个只属于盘庚个人的、寂静无声的微小角落。只有指腹之下那深刻铭心的沟壑,坚硬、冰冷,如同当年斩开坚硬桌案瞬间,反震在灵魂深处的永恒撞击回响,在指尖无声地、一遍又一遍执拗地敲打鸣响。
他紧抿的嘴角,以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幅度向上,极其短暂地牵动了一下。一丝比流光更快消逝、如同幻觉般的笑意,在他那向来沉冷如万载山岩般坚固的面容上一闪而过——如同覆盖了无尽岁月的极地冰川,被一股源自魂魄深处的意志之力,悄无声息地顶开了一道最细微、最难以察觉的裂痕。随即,这裂痕便如同水面的涟漪,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位离他最近、一直怀着敬畏之心凝神注视君王每一丝表情变化的史官,在光与影的奇妙交错的刹那瞬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冰封王座之下微妙如星火闪过般的情绪波动——冰,裂开了。
史官凝神的笔端悬停在细长的竹简之上,饱蘸浓墨的笔尖墨滴悬垂欲坠,等待着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然而,盘庚的目光已不再流连于那剑上伤痕。他猛地抬起双眸,那目光毅然决然,如同穿过迷雾的晨曦,越过了面前堆积如山的、几乎炫目刺眼的珠光宝气,更穿透了阶下匍匐跪拜的、匍匐在玄鸟祥瑞光辉中的各路诸侯身影。那双阅尽王朝起伏兴衰、饱经沧桑、如渊如海般深沉的眸子,精准无误地、坚定地投向大殿之外那片辽阔无垠、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天地苍穹!
那里是“殷”——他历经十载心血、一手从洹水土泥中托举降临于世的新城!人间的气息,鼎沸而鲜活的人声、市井的喧阗、交易的嘈杂,裹挟着城东陶匠作坊中木槌敲打泥坯的沉笃节奏、城南匠人锻造青铜时锻锤撞击毛胚的雄浑巨响、西市商人沿街吆喝叫卖的悠长拖音、还有无数新落成草顶棚屋中点燃的新炊袅袅升腾而起、带着粟米香气的腾腾烟雾……所有凡俗、杂乱却无比鲜活的生命气韵被巨大的生机所裹挟,凝结成一股巨大、沸腾、不可阻挡的蓬勃声浪!这股饱含着人间真实温度的浪潮,顽强地穿透了高墙宫门的森严阻隔,蛮横而热忱地涌进了这座弥漫着神性陈艾香料、缭绕着沉凝祭烟的圣洁殿堂!
如同奔腾不息、永无止歇的洹河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野性,冲刷着这座刚矗立于大地之上不久的权力与信仰的核心。盘庚静立在恢弘的宗庙中心,宽阔的胸膛却在无形中被这股来自人间的热力骤然充盈鼓涨!
他猛地挺直了那原本就如标枪般笔直的脊背!身姿如同山岳般拔地而起!瞬间,他周身流转的王气凝练到了极致,如同蕴藏于青铜锋芒中的惊世神光,又似大地的脊梁般渊渟岳峙!灿然的秋阳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与灼热,自洞开的巨大殿门如瀑布般倾泻而入,将盘庚的身影无限拉长成一道伟岸、笔直、巨大如同史诗开篇题记般的暗影!如同古老的丰碑,带着无上的重量与象征,深深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宗庙内光可鉴人、洁净如洗的、由巨大青石板刚刚镶嵌铺就的地坪中央!
巨大的暗影如同命运的拓印向前延伸,其最浓重的末端,正好严丝合缝地覆盖了那张经由匠人精心修补、此刻铺陈着华美织锦、摆满神圣卜骨珠玉、象征着重生的新铸青铜祭台!
就在那道浓墨重彩的、象征君权神授的金色剪影之下,在那张锦缎垂下华丽流苏遮掩的下方,祭台的青铜基座边缘——一道深长、顽强而细微的旧痕,如同深埋于荣光沃土之下的古老暗流,在光影明灭交替之间,顽强地探出头颅!狰狞,沉默,带着无法抹杀的过往倔强存在。是新火覆盖下不曾冷却的炽热灰烬。
新火炙燃的热焰青烟,与旧祭遗存灰烬中冰冷的死亡气息,在宏大高耸的梁栋与穹窿深处盘旋缠绕,在阳光微尘悬浮交织的空隙里,悄然融为混沌而难辨彼此的一体,无声缭绕,似命运的古老叹息盘踞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