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王储的黍田(2/2)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华夏英雄谱》最新章节。

白日漫长无尽。

麦子初抽青芒,细细弱弱在风中摇曳。田土变得湿润了一些,吸足了地气,显得松软可人。武丁握耒的手已不再那般绵软无力,厚茧在掌心边缘狰狞盘踞,那道深长的血口子在时间的搓磨下已化作了暗红突起的一道疤痕,在挥动工具时仍隐隐传递着痛楚的信息。一锄下去,泥土顺遂地向两旁翻卷,动作虽不如甘盘那般沉稳圆熟,但总算不再有初次面对硬土时的狼狈僵硬和腰背抽搐的痛楚。然而汗水依旧如同身体内部永不枯竭的泉眼,在他额头眉间涔涔而下。他撩起粗麻袖子用力抹了把脸,盐分渗进细小伤口带来微小的刺痛,但已不足为道。

一丝微不足道的熟练感刚刚萌芽,却猛地被一声野兽般的狂怒咆哮撕得粉碎!那咆哮声如闷雷炸响在耳边,粗暴地冲击着整个田间瞬间陷入死寂的空气。

“找死的贱奴!叫你长眼珠子出气用的?!”

武丁悚然扭头。一个肥壮凶悍的监工,面孔赤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正挥舞着一根粗得吓人的荆条鞭,鞭梢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毒蛇吐信般狠狠抽下!鞭影所向,是那个瘦小的少年奴隶。少年奴隶整个身体向前扑倒在一垄新翻的松土上,旁边倒着一只粗砺沉重的陶水罐,罐子已摔成几瓣,泥水四溅横流,浑浊的水中夹杂着点点刺目的猩红血丝——那是少年小腿被尖锐陶片划开的新伤,血正汩汩渗出。少年惊恐的眼睛瞪得滚圆,像受惊的小鹿,眼睁睁看着劈头落下的鞭影,喉咙里发出短促而濒死般的“嗬嗬”气音,连躲避都忘了。

“啪!啪!啪!”

沉闷得如同棍棒击打烂肉的恐怖声响狠狠砸进每个人的耳鼓!一下接一下,带着一种要把骨头渣子都碾碎的恶毒狠劲。荆条鞭狠毒咬进少年单薄的葛麻衣下背脊处粗陋的补丁之间,每一次抽击都伴随着葛麻布瞬间破碎的“嗤啦”声。粗劣的麻布根本无法承受那强劲鞭打的撕裂力量,露出底下骤然泛白又被血迅速染红的皮肉!

“叫你糟蹋地!叫你糟蹋水罐!不知死活的东西!”监工狂怒的嘶吼与鞭影撕裂空气的刺耳鸣响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少年喉咙中发出的、完全不成调的凄厉痛嚎,混合成一片骇人的噪音漩涡,席卷了整片田地。

每一鞭落下,少年原本羸弱枯瘦的身体都在泥地上猛烈一弹,如同被无形巨手猛力锤击的木偶。他痛得蜷缩痉挛,四肢乱蹬乱抓,沾满泥污的十指抠进坚硬的田埂冻土,指甲崩裂,留下几道混杂着污垢和血丝的深痕。

“咝——”旁边一个正弯腰扶着锄头的奴隶,因骤然目睹这惨状而倒抽一口凉气,喉结滚动一下,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其他几个奴隶只是木然地转开了脸,目光迟钝地投向远处的地平线,空洞麻木。但他们的肩膀却绷得像块即将碎裂的石块。

武丁双目赤红,血丝瞬间爬满了眼白。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腔子里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强烈恐惧和血腥暴怒的灼热液体猛地冲上头顶,激得他浑身发抖,手指下意识死死攥紧了掌中的石耒木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凸出,指甲深深嵌进厚实木纹之中。

“还——”他喉咙里梗住一团火炭,声带刚震动试图迸发出第一个音节,一只粗糙干裂如同砂石墙的大手陡然从天而降,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力量,狠狠捂在他嘴上!那手掌带着泥土与汗酸的气息紧压着口鼻,堵死了后面所有将要出口的话!

甘盘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老人的身体紧贴着武丁发烫颤抖的脊背,另一只同样坚硬如钳的手牢牢箍住武丁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掐断骨头。甘盘的气息急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某种切骨的危险警示。

“闭眼!”甘盘声音低哑到了极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磨砺出来的石头子,重重砸在武丁耳畔,“当没看见!这是规矩……王来了,也改不了的规矩!”箍住他的手臂如同绞紧的铁索,强硬而坚决地将他正在汹涌爆发的风暴强行压制下去。

不远处,那肥硕监工脸上喷溅着几滴灼热猩红的血点,他停下来喘了口粗气,浑浊的眼珠在周围缓缓扫视一圈,目光所至之处,连风都仿佛凝固冻结了,落在那少年血肉模糊、仍在微微抽搐的背上,咧开嘴角哼笑一声,露出一口黄渍的牙齿。

日复一日,季节的车轮碾压过大地,将嫩绿的麦苗碾成了金黄厚实的波浪,又无情地碾碎它们,化为尘土,再让新一轮的黍子顶出土地,倔强生长。泥屋角落的草铺依旧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浊霉味,但武丁早已习惯在这霉味和虱子骚动的细碎痒意里沉入睡眠。

甘盘在灶台前忙碌,火光跳跃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明暗不定。他刚将煮熟的豆糊盛入一只豁口陶碗里,动作猛然一滞!他痛苦地弓起腰背,一只枯瘦粗糙的手死死抵住腹部,脸上掠过一抹难以忍受的狰狞之色,牙关紧咬,无声的忍耐中,额角暴起条条青筋。这熟悉的痛楚模样,武丁这些年来已见过许多次。老人这深埋的旧伤,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总在最疲惫时发作。

武丁默默起身,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端到甘盘面前。

甘盘没有接碗,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深陷眼窝中的目光投向屋外:“天……快不行了。”那声音微弱干涩,“这鬼地方……水硬……土也硬,磨人……王上……或许……”他喘息着,喉结费力地上下滚动,“老朽只求……日后武丁……你能活着离开此地……活着回去!”

一个寒冷得几乎要冻结骨髓的清晨,天空蒙着死灰色的铅云。甘盘倒在那张破旧的泥炕上,再也没有起来。这个沉默而坚忍的老人,在最后一次剧烈的腹痛痉挛后,气息归于死寂,干瘦的手依然保持着按住腹部的姿势,仿佛要把那纠缠了他一生的疼痛与这个无情的世界一起强行压下去。他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深陷,神情出奇地平静,就像卸下千斤重担后,终于找到了长久的安宁。

没有棺椁,没有祭奠的仪式。武丁和那个活下来的瘦小奴隶,在老槐树下最粗壮的根系旁,用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双手刨出一个勉强容纳遗体的浅坑。泥土冻得像铁石,锄具每一次凿下去,只留下一个白点。指尖裂开新的口子,血混着泥土一起冻结在伤口里。泥土覆盖了那枯瘦的遗体,再简单踏实。只有微微拱起的泥土,成了老人最后在尘世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武丁拄着沾满湿冷泥土的沉重耒具,浑身散了架一般疲惫沉重。目光无意扫过墙角,甘盘曾小心珍藏、此刻却被遗忘在角落灰土里的那卷最古老的卜辞龟甲,上面的灼痕和古拙字迹在蒙尘里沉默着。老人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深沉眼睛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日清晨的低声嘱托重重敲打心房。

“活着离开……活着回去……”

那简短的几个字,如今仿佛淬炼过的青铜短刀,寒光凛凛,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和决绝的意味刻入他的骨头深处。

当使者的车马在滚滚烟尘中最终停驻在村口,当侍从高声宣告着“奉天命迎嗣王归”之时,荒野的风卷起萧瑟的枯草败叶,呜咽着穿过泥屋的缝隙。武丁,不,他重新是王子子昭,即将成为这片土地新主宰的王。他面无表情地换上使者奉上的崭新玄端素裳,那华贵丝帛触手柔滑如春日溪流,带着久违的香料气息,却冰冷陌生。他端坐于车中,视线穿透晃动的车帘缝隙,牢牢锁定在那座低矮歪斜、仿佛随时会倾塌在风中的泥屋上,久久不曾移开。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撞击着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下意识地从衣襟深处一个暗袋内,摸索出那个当年丙禾颤抖着塞给他的半枚青玉璋。经年累月,那冰冷的玉器被体温和时光打磨得温润有光,仿佛承载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往沉疴与期盼,沉甸甸压在掌心。

那瘦弱的奴隶少年,在队伍缓缓启动的最后一刻,竟挣脱了麻木的枷锁,赤着脚在扬起的尘土中狂奔追赶了几步。他不敢靠近那威仪的车辆,只是远远地,用一种混合着极度惊恐与最后一点希冀的目光,死死望着车中那道已经更换了华服的模糊人影,眼眶通红。

在即将转弯、视线被土坡彻底隔断的前一刹那,少年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草编小袋,鼓鼓囊囊。他像是用尽了生平的勇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力将那小袋子向着车驾的方向奋力抛掷过来!草袋在空中划出一道仓促简陋的弧线,带着破风之声,“噗”地一下撞在车轮辋侧,滚落在地尘埃里,又被紧随的车轮碾过,无声陷进浮土之中。

车子在黄土路上越驶越远,泥屋、田野、老槐和那个追撵的身影迅速缩小模糊。子昭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如同凝固的雕塑,视线透过车窗缝隙,紧紧锁住那片迅速远去的、曾深陷其中十年苦难的土地。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袖下反复摩挲着指掌相接处那道早已板结、凸起发硬的深疤,力度之大,几乎要将旧日的痛楚重新摩擦出生生的血味来。他感到自己衣襟内侧某处沉重地坠着一个新的重量——方才趁着尘埃遮蔽的瞬间,他身旁的心腹侍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敏捷弯腰,拾起了那被车轮带起的尘土几乎掩埋的破旧草编小袋,不动声色地塞入了他的衣袍之下。

袋中内容悄然撞入他的感知——绝非什么珍宝,那是干硬沉重、颗粒感分明的谷粒与黍子的种子,粗糙、真实,如同烙铁一样瞬间穿透华贵衣料,灼烫着胸口。那是一个奴隶所能给予王者的最后敬意和全部希望,亦是新王从这泥土深处拾起的一粒粒沉重责任。

殷都的轮廓终于在烟尘尽头清晰浮现,在冬末初春的薄雾里显得格外威严沉重。然而在那久别重逢的高大城门轮廓之下,并未见到朝臣整齐恭候的仪仗场面。唯有几辆孤零零的战车静静停驻在护城河边,为首的车边肃立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如同被时光的刻刀精心打磨过——正是王叔子偃。他亦已显苍老,身形却依旧如一棵虬劲古松。见嗣王车驾渐近,子偃并未行大礼,只缓缓垂首,做了一个庄重而蕴藉的躬身动作。

“王上,”子偃直起身,声音沉稳如山岳,目光深邃似古井,“老臣在此恭候。大王崩……已逾月。诸事繁巨,当从简速决。”他抬手指向城中隐约可见的宗庙方向,“太卜、祝巫、诸臣,已备龟甲鼎彝,王当速往告祭天地先祖。”

子昭,不,此刻他已是武丁,大商的新主人。他掀开车帘的手顿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越过王叔饱经沧桑的脸庞,投向城中方向。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混合着香料焚烧和祭酒洒落泥土后的特殊气息,带着庄重却也陈腐的味道。他能想象得到宗庙中青铜冷硬的反光,香烟缭绕下那些等待的脸孔——紧张、期待、试探、盘算……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王叔脸上。

“辛苦王叔,”武丁的语调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长途跋涉的疲惫,“回宫。”两个字落地有声,没有商量余地。

宗庙的肃穆被厚重木门隔绝在身后。初入殿堂内,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得化不开的熏香气与沉淀多年的香烛油气混杂,如同无形的重物压住口鼻。巨大的青铜兽面纹在摇曳的松明火把光亮下闪动着森森幽光,空气中弥漫着檀香、酒醴和一种长久供奉特有的、近乎腐朽的沉厚气息。巨大的“示”形木主牌位森然林立,最中央是新刻的“父王小乙神位”。高堂深处,十多个身着繁复礼衣的老臣们,在暗淡光线下静默如同排列的陶俑,脸上凝固着某种刻板的庄严。

太卜——一个面色青白、身形瘦长、下颌几缕稀疏长须飘拂的老者——从队列中步出。他双手恭敬托举着一块龟甲,甲背上已清晰刻下几道深痕,显然早经卜问。他躬下腰身,姿态谦卑,声音却在肃穆空间中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悠长:“大王已登大宝,祭告天地、殷墟先王神位,当循大礼,敬问神意。”

他捧着龟甲,恭敬跪呈:“旧典,新君即位,当为国先王服丧三年,辍临朝听政,守静宫默思。此,古礼也,神示恒昌!”他的话语在空旷的庙堂里激起细微回声。

气氛骤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站立的年轻新王身上。

武丁的目光掠过那光滑龟甲上冰冷的预刻卜痕。他并未去接那龟甲,也未看太卜那张写满礼仪规章的脸。他缓缓环视着两侧那些庄严肃穆、等待他顺理成章应下祖宗成法的臣工们。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甘盘在冻土上划出的力线、少年奴隶塞来的、带着尘土腥气的谷种、瘦骨嶙峋的奴隶匍匐在地被鞭打得皮开肉绽、自己掌心那道在粗糙石耒磨砺下渗出血珠、如今早已凝固成深紫色硬痂的伤痕……

十载辛劳如同浸透苦水的荆棘,此刻深深刺穿了眼前浮华的陈规。他猛地吸了一口庙堂里凝滞的、带着腐朽香烛气味与某种陈尸气息的空气,那气息冰冷而腐朽,像沉在水底多年终见天日的淤泥,混合着祭酒浇洒于香灰后散发的酸馊,令他几欲作呕。然而,就是这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反而如同一瓢冷水猛地浇在他因一路所见所思而滚烫灼烧的内腑之上。父王小乙临终前苍白无力的手指似乎还残留在他掌中冰凉虚浮的触感,而那遥远田垄间甘盘沉重如石的呼吸、瘦弱奴隶背上横七竖八绽开的血痕所散发出的浓烈腥膻,却比眼前一切更为真切深刻。

众臣屏息,太卜手中龟甲泛着冷硬光泽,几缕苍白的烟雾在沉重的殿宇中静静盘绕纠缠。

武丁缓缓向前一步,目光不再流连于那些庄严的木主牌位或鼎上狰狞兽纹,而是倏然转厉,如同出鞘的锋刃,越过躬身如弓的太卜瘦削的脊背,牢牢钉向列位臣工最前方一位身着赭色礼衣的老者身上——那正是当年在离宫时,曾于父王耳畔进言“王子离都日久,恐伤贵气,有妨社稷根本”的老臣,姬侯。此刻那张布满岁月刻痕的脸颊上,一丝掩藏极深、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哂笑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嘴角微微上弯的弧度就那么突兀地僵在那里,瞬间被武丁凌厉如剑的眼神冻结。

“祖宗成法?”武丁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不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宗庙内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更像冰冷的磨刀石,刮擦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成法大义,在于护国养民、保社稷安定。父王初崩,新君守静默于深宫,三年不问庶事,使政令无主,诸侯何从?四野饥馁,苍生何恃?!”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掷地有声。姬侯脸上那点僵住的笑意被砸得粉碎,面色瞬间涨红,嘴唇剧烈抖动了几下,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太卜捧着龟甲的手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指尖微微发颤。他喉结滚动,勉强提高了一丝干涩的声音:“此……此乃通例,敬先王之哀思,以表孝道……”

“孝道?”武丁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寒铁撕裂,“难道仅此一端?!尔等为臣为宰,坐享俸禄,可曾知晓,这王畿千里之外,有多少黎庶,正在冻土薄田之中,为明年一粒裹腹之黍而匍匐挣扎!有多少丁壮,因徭役繁重、家无存粮,而筋骨早折!有多少孤老稚童,冻馁濒死而无人问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草窝中发抖的少年奴隶枯槁绝望的眼神,以及递过来的麸饼上那层黏腻乌黑的霉斑,“三年默哀于深宫?孤……今日便要问问神明!”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宗庙中央那巨大的青铜方鼎。鼎中积着新近祭祀时倾入、尚未烧透凝固的香灰余烬,袅袅余烟若有若无。他目光沉沉扫过太卜、姬侯,扫过每一张或惊愕或疑惧的面孔,最后停留在鼎旁肃立、手持青铜长柄钺的卫官身上。那寒光凛冽的钺刃映着火光,也映着他眼中燃烧的烈火。

“斧钺何在?”武丁的声音如同寒冰坠落,清晰得不容置疑。

持钺的卫官身形明显一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惊住。殿内空气如同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卫官犹豫的眼神飞快地扫向姬侯,又猛地收回,仓促间嘴唇翕动,尚未及出声,武丁冰刃般的目光已再次劈来!

“新君有诏:执钺近前!”一旁侍立的心腹侍卫中有人沉稳踏步而出,声如洪钟,盖过一切低微骚动。另一个侍卫随即上前,动作迅疾如电,毫不迟疑地从那犹豫僵立的卫官手中一把夺过青铜钺,双手紧握,大步走到武丁身侧。

青铜钺沉重冰冷,长柄的触感带着寒意和岁月侵蚀的微刺。武丁双手缓缓执起这象征王权与刑罚的利器。冰冷的金属直抵掌心肌肤,穿透层层华服带来清晰的冷意。他没有丝毫迟疑停顿,右手紧握钺柄,猛然向上挥动一个利落的小半弧!

“铮——”

一声极其细微的金石刮擦锐响!钺刃锋利无匹的锋刃切上他左手平伸的无名指指腹,动作精准、决绝!一线深红迅速自指腹显现,血珠瞬间沁出、饱满、滚落。一滴、两滴……浓稠的殷红血珠滚落下来,沉重地砸在下方盛满灰白香灰的青铜鼎那冰凉的鼎耳之上!血珠与冰冷的青铜接触,迅速浸润开一小片暗红,又在灰烬上摔碎开来,留下几点不规则的暗沉印记,如同无声的控诉烙在沉默礼器的耳廓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满堂惊怔!空气如同瞬间冻结。那一滴滴无声坠落的王血,比任何暴怒的喝骂都更有力地撞击着每一个臣子的神经。太卜捧着龟甲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如纸。姬侯的喉结重重滚下,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起,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武丁缓缓举起滴血的手指,任那抹妖异的猩红暴露在所有惊骇的目光之下。

“孤以此血问天、问地、问大商诸祖列宗神位!”他的声音不再高亢,反而沉静下来,却带着山岳崩摧般不可抗拒的力量,“新君即位,辍朝三日!非为寡居,乃亲执耒耜,代百姓耕其国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殿内每一张因震惊而变形的脸:“孤命:自孤以下,凡在朝为官者,皆需辍朝三日!三日之内,执一耒一锄一镰,亲赴各自所属采邑农畴,下至阡陌,与田夫野老共此艰辛!无诏而避者——” 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刀锋般掠过角落几个原本想悄然后退的身影,“以国蠹论!枭首示众!”

掷地有声的杀意,如同淬火的钢铁,让整个殿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武丁深吸一口带着血腥、灰烬和浓烈香烛气味的空气,冰封般的目光落在太卜那张因惊惧而完全失色的青白老脸上:“太卜!尔职司天人之际,沟通神只。今日孤之所问、所诏,‘王田三日’之变——请卜!示众人以神意!”

太卜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被惊醒,手中的龟甲瞬间重如千钧,几乎脱手坠落。他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那巨大的、尚有一丝热气的香鼎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发出沉闷响声。

“老……老臣……”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碎的喘息声,牙齿剧烈地碰撞打颤,“唯……唯大王之命……是从!”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枯槁草茎。

大殿深处,角落里那片巨大的“父王小乙”神主牌位在幽暗摇曳的火光中沉默矗立着。牌位底座的雕纹缝隙里,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段极其纤细、刚刚从泥壳中蜕变而出、嫩绿得几乎透明的藤蔓芽须。它悄无声息地向上攀附着雕工复杂的古老木质纹路。一阵微弱得难以察觉的气流拂过,那幼嫩的新绿在肃杀冷硬的巨大木主背影里,轻轻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