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王钺裂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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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场静默却更为深刻、触及旧贵族核心利益的变革,在庞大的官吏体系中悄然展开。傅说坐镇右相署衙,案头堆积着由各地官员举荐或士子自荐的简牍,如同小山。他摒弃了那些华丽的辞藻、显赫的家世和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目光如同精准的尺规,只锁定在两个字上——“能”与“贤”。他亲自召见那些被埋没在底层、却有一技之长或特殊才能的小吏,耐心倾听他们对农事、工造、刑狱的看法;他亲自考核那些出身寒门、衣衫褴褛却熟谙稼穑、精通水利的士子,在署衙后院的空地上让他们辨识土壤、讲解沟渠;他甚至派出心腹干吏,深入市井喧嚣的作坊、尘土飞扬的工地、泥泞的田间地头,寻访那些精于营造宫室城垣、善于治水疏浚、懂得冶炼青铜的工匠和能人异士。
阻力无处不在,如同暗流汹涌。旧贵族们或明或暗地抵制。杜元等人把持的部门,如掌管财赋的“多贾”、掌管工官的“司工”,对新派来的、出身低微的官员阳奉阴违,处处掣肘,或故意拖延公务,或提供虚假账目,或煽动下属怠工。一封封弹劾新晋官员“出身卑贱,不通礼法”、“行事乖张,藐视上官”、“能力低劣,贻误公事”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武丁的案头,试图用舆论的浪潮将傅说和他提拔的新人淹没。更有甚者,一位由傅说亲自举荐、负责督造孟津戍堡关键工段的年轻工师,竟在赴任途中“意外”坠马身亡。现场勘察的马蹄印凌乱,却找不到任何外力袭击的痕迹,最终只能以“马匹受惊”草草结案。
消息传来时,傅说正在署衙昏暗的烛光下,与新任大卜巫咸仔细核对下一次由武丁亲自主持的秋祭大典的流程细节。他握着记录仪轨的简牍,手停顿了片刻,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青筋隐现。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沧桑而沉静的脸庞,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寒意更甚,仿佛凝结了万古玄冰。
“告诉王上,”他放下简牍,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孟津戍堡,乃拱卫王畿北门之锁钥,工期不可延误一日。让‘百工营’的隶臣匠卯,即刻接任工师之职。”
“卯?”巫咸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他是个刑徒奴隶啊!而且他……他脸上还烙着黥印!让他去督造戍堡?那些贵族监工岂能服他?这……这恐怕……”
“他精于筑城,尤善夯土版筑之术,曾在傅岩为工头,所筑之城垣,坚逾金石,洪水冲而不垮。”傅说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出身贵贱,岂能定贤愚?告诉王上,这是我的意思。若有不从者,军法从事。”
当脸上带着耻辱黥印、衣衫褴褛的奴隶卯,在一队全副武装、眼神凌厉的王宫卫士的护送下,出现在孟津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工地上时,引起的震动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原工地的贵族监工们,包括杜元的一个远房侄子,看着这个卑贱的奴隶竟然手持象征新任命的木制符信,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铁青,如同吞了苍蝇般难看。卯却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他默默脱下那件破烂的外衣,露出古铜色、布满伤疤和结实肌肉的上身,赤膊大步走入汗流浃背的劳工群中。他抓起一把刚刚拌好的湿泥,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指仔细捻了捻,感受着土质的粘性和湿度;他用脚步精准地丈量着地基的深度和宽度,不时蹲下身子,用手指抠挖土层检查夯实度。接着,他操着浓重的地方方言,声音洪亮而沉稳,大声指挥着奴隶和征发来的民夫调整夯土的层次和力度,指出之前夯层不均匀、夹有杂质的问题。他粗糙的手掌亲自示范着如何将沉重的木杵举得更高,落得更实,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只有那沉稳有力、带着独特韵律的号子声,穿透了工地的喧嚣,回荡在洹水河畔:“嘿哟——!举杵高——!嘿哟——!落得实——!嘿哟——!筑坚城——!嘿哟——!保家园——!”
数日后,当傅说和武丁秘密派来的特使悄然抵达孟津巡视时,看到的是一段已经初具规模、在卯的指挥下重新夯筑过的城墙基址。与之前松垮敷衍的部分截然不同,这段新墙基层次分明,夯土紧密如铁,棱角分明,在烈日下泛着坚硬的土黄色光泽。卯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淋漓,混合着泥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披着一层金色的铠甲。周围的奴隶和民夫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面对监工时的畏惧和麻木,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信服和隐隐的敬畏。
“惟其能。”傅说看着卯在人群中挥汗如雨、指挥若定的身影,低声对身旁的特使说。特使默默点头,将所见所闻,尤其是卯的技艺和劳工们态度的转变,详细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简牍上。
……
权力的集中,如同逐渐绷紧的强弓硬弩,弓弦吱嘎作响,积蓄着巨大的势能。它亟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释放这股力量,证明这条艰难改革道路的正确性,并彻底堵住所有反对者的悠悠之口。而北境凶悍的鬼方,仿佛听到了这无声的召唤,适时地撞上了这张日益坚韧、蓄势待发的弓弦。
鬼方首领自恃勇力冠绝草原,又通过秘密渠道探知商王朝新君初立,朝局因傅说改革而动荡不安,贵族怨气冲天,竟亲率五千精锐骑兵,绕过重兵布防的孟津要塞,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从防御薄弱的山区隘口突入,直扑王畿富庶的腹地!前锋游骑一度逼近洹水南岸,殷都震恐!烽火再次冲天而起,映红了北方的天空,告急的鼓声昼夜不息!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的争吵再次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激烈。以杜元为首的部分贵族,力主遣使求和,认为新军初练,战力未成,府库虽经整顿仍不充裕,不可浪战,应以金银玉帛、甚至割让部分边地换取和平。甘盘依旧沉默如山,老谋深算的目光在冕旒垂帘的武丁和沉静如水的傅说之间逡巡,仿佛在权衡着最终的砝码该投向哪一边。
武丁端坐玉座,冕旒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争吵不休的群臣。他没有理会那些或慷慨激昂或畏缩怯懦的言论,而是直接转向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的傅说:“右相,粮秣、军械、兵员,可足备?可能战?”
傅说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的嘈杂:“回王上,去岁以来,臣与司工、虞人、亚旅诸官,清查仓廪,汰换冗员,督造军械,编练新军,日夜不敢懈怠。今库有粟支三月;新制戈矛五千柄、皮甲三千副、盾牌两千面已分发戍卒及新军;战车三百乘检修完备;另,自西鄙归顺诸部中,精选善射之士三千,编为‘射旅’,由王师将领统辖,日夜操练,已训百日,可堪一战!孟津、朝歌等要隘,城防加固已毕,滚木礌石齐备。只待王命!鬼方虽悍,然孤军深入,无后援,无根基,我军以逸待劳,据城而守,伺机反击,胜算在我!”
他口中的“司工”、“虞人”、“亚旅”,已非昔日尸位素餐的贵族子弟,皆是数月来由他亲自考核擢拔、在各自领域展现出卓越才能的新锐干吏。他们或许出身不高,甚至有的曾是地位低下的工匠或小吏,却务实能干,精通业务,在傅说的支持下,硬是在旧势力的重重阻挠下,将武备整顿一新。
武丁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玄色王袍无风自动,一股凛然的杀气弥漫开来:“好!鬼方欺我新立,猖狂至此!竟敢犯我王畿!此战,孤当亲征!以彰天威,以正国法!以血还血!”
“王上不可!”甘盘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这次他无法再沉默,“万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岂可轻蹈险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遣大将统兵御敌,王上坐镇中枢,运筹帷幄即可!”
“冢宰勿忧!”武丁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先祖成汤、外丙,皆亲冒矢石,身先士卒,方有赫赫武功,奠定我大商基业!今将士用命,军资齐备,强敌犯境,辱我社稷!孤若龟缩宫中,何以服众?何以激励三军?何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他目光如电,扫过杜元等主和派,带着凛冽的杀意,“再有言和、言退者,斩!立决!”
……
洹水北岸,杀声震天,鼓角争鸣。浑浊的河水被鲜血染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汗臭味。商军依仗着由卯加固过的城垒和宽阔的洹水河道,与来去如风、凶悍异常的鬼方骑兵展开殊死搏杀。箭矢如飞蝗般在空中交织,战马的嘶鸣与战士的怒吼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武丁一身玄甲,如同战神临世,亲立战车之上,手中那柄墨玉钺在惨烈的战场上闪耀着幽冷而神圣的光泽。他目光如炬,指挥若定,根据战场态势不断调整部署。傅说虽未亲临战阵,却在后方坐镇,如同最精密的枢纽,调拨粮草军械,弹压后方可能出现的骚动,确保补给线如同血脉般源源不断地将物资输送到前线。他提拔的那些新锐官吏,此刻展现出高效的执行力,将繁杂的后勤调度得井井有条。
新编练的“射旅”在战斗中大放异彩。他们纪律严明,听从号令,在经验丰富的军官指挥下,分成数排轮番射击。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给试图强行渡河或攀爬城垒的鬼方骑兵造成了巨大杀伤,冲锋的势头一次次被遏制。那些由傅说擢拔的基层军官,如新任的“亚旅”属官,身先士卒,勇猛异常,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而由奴隶卯督造、加固过的孟津城防,更是成了鬼方骑兵难以逾越的天堑,坚实的夯土城墙让他们的冲撞如同蚍蜉撼树。
鏖战半月,鬼方损兵折将,锐气尽失,士气低落。其首领在一次急躁的冒进中,试图亲自带队冲击商军一处看似薄弱的营垒,结果被埋伏在城头的“射旅”神射手一箭射穿咽喉,当场毙命,坠落马下!首领毙命,群龙无首,鬼方大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指挥失灵,各自为战。
武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眼中精光爆射,手中玉钺向前狠狠一挥:“击鼓!全军出击!杀!”
震天的战鼓声如同九天惊雷!武丁亲率最精锐的王室车兵和步兵方阵,如同出闸的猛虎,打开城门,渡过洹水,向陷入混乱的鬼方军阵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反冲锋!战车隆隆,戈矛如林,商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鬼方骑兵彻底崩溃,斗志全无,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商军乘胜追击,斩首数千级,俘获无算,缴获的牛羊马匹、辎重器械堆积如山,绵延数里。一场迫在眉睫、足以颠覆王朝的危机,在武丁的勇决和傅说苦心经营的根基支撑下,化为一场酣畅淋漓、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殷都,举城欢腾!压抑已久的恐惧被狂喜取代。当武丁凯旋的车驾,载着缴获的鬼方首领镶嵌着宝石的金冠、染血的狼头大纛和无数的战利品,在精锐卫队的簇拥下,缓缓驶入王都时,道路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民众。“武丁!武丁!”的狂热呼喊声如同海啸,直冲云霄,久久不息。那些曾经质疑、反对、甚至暗中诅咒的声音,在这铁与血铸就的辉煌胜利面前,彻底哑然,被淹没在民众的欢呼浪潮中。傅说的名字,也第一次被无数百姓在私下里传颂,带着敬畏与好奇。
盛大的庆功大典在重新修缮、更显巍峨庄严的王宫大殿举行。殿内殿外,篝火熊熊,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武丁高居玉座,冕旒流苏下,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闪烁着胜利者的耀眼光芒。傅说立于阶下首位,依旧是那身朴素的深衣,洗得有些发白,面容沉静,唯有眼底深处,映着殿中熊熊燃烧的篝火,跳动着幽深的光芒。
阶下,陈列着此战最重要的战利品之一:数十名被俘的鬼方贵族和数百名精壮的鬼方战士,如今都成了奴隶。他们被粗大的绳索捆绑,跪伏在地,如同待宰的羔羊,象征着武丁赫赫武功和王权的无上威严。
冢宰甘盘率领群臣,手捧象征最高礼敬的玉璋,向武丁行最隆重的大礼,声音洪亮而恭谨:“王上亲征,运筹帷幄,克定强虏,武功赫赫,远迈先王!臣等恭贺王上,大商万年!江山永固!”
武丁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在那些跪伏的俘虏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征服者的冷漠。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傅说沉静的脸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信任、感激和一种并肩作战后的深厚情谊。他缓缓抬手,示意群臣起身。
“此战之功,非孤一人。”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胜利者的豪迈,响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赖右相傅说,整饬内政,革除积弊,富国强兵!赖将士用命,新锐奋勇!赖万民同心,输粮助饷!”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扫视着阶下所有臣子,尤其是那些旧贵族,“自今日起,凡我大商之土,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官,必惟其能!爵,必惟其贤!神权归于王,兵锋所指,四夷宾服!此乃国策,万世不移!”
他指向阶下俘虏,声音冷酷而威严:“此战所获之奴,尽数没入‘百工营’及王室直属田庄!其贵族头目,择其可用者,留于殷都,严加看管,余者发往四方戍边,永世为奴!”
命令下达,立刻有如狼似虎的武士上前,粗暴地将那些俘虏拖拽下去。奴隶们麻木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灰败,贵族们则发出不甘而凄厉的哀嚎与咒骂,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很快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武丁不再看他们,他的目光投向殿外辽阔的、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看到了更加遥远的未来。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傅说那双深邃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征伐的墨玉钺,静静地悬挂在王座之侧,墨玉的幽光在跳跃的火光下流转,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威能与故事。
裂开的朽木已被强行劈开,新的骨架正在血与火、铁与汗的淬炼中艰难铸就。王权如日中天,光芒万丈。但傅说知道,脚下的路,依旧漫长而崎岖。旧贵族的根基盘根错节,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改革的成果需要巩固;四方的夷狄仍在窥伺;万千生民的温饱远未解决……他微微垂下眼睑,将所有的锋芒、思虑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再次深深地藏入那深不见底的沉静之中。前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