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尘钺断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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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卜大人!”他洪亮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带着明显的嘲讽与不屑,粗暴地打断了太卜那文绉绉的“禀报”,“何必在此浪费时间,朗读那些粉饰太平的无味账目?!”他犀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镞,扫过新太卜那张瞬间僵硬发白的脸,随即猛地转向王座的方向,声音更加高亢,带着强烈的煽动性与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西戎人今年何止是‘无贡可纳’?!他们更是胆大包天,因自身粮食物资匮乏,竟敢公然聚众闹事,冲击我商朝戍守西疆、代表王权神授之神圣戍堡!已有三位忠于王事、巡边戍守的卫兵惨死于这些暴徒棍棒柴刀之下!尸骨未寒!”他向前猛踏一步,铿锵有声,仿佛脚下踏着敌人的头颅,“大王!若不即刻调拨重兵,雷霆万钧,踏平其穴,焚其庐舍,夺其最后存活的牲畜作为补偿!然后将其部族头目枭首示众!悬头高竿!让蛮风刮净他们肮脏的尸臭!何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边鄙宵小?!如何能让四方蠢动的蛮夷慑服于商之天威?!若不如此,坐视暴行蔓延,商域之内,必生祸乱!那时我殷商六百年基业,何以安泰?!”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咄咄逼人,带着战场归来的杀伐气势,如同实质的压迫感,扫过阶上阴影笼罩的王座,直指那位沉默的新君祖甲,仿佛在逼其立刻做出裁决!
祖甲深深地陷在宽大王座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巨大阴影之中,冕旒低垂,厚厚的珠玉垂帘如同水幕般遮挡了他的面庞与神情,远远望去,更像是一尊没有生命、没有意志、仅仅是仪式象征的沉默泥偶。唯有他那一双藏在宽大玄色织锦广袖里的手,在无人可见的隐秘之处,正无意识地、近乎神经质地来回抚摸着一个坚硬粗糙的小物件——那是那片被袖中体温焐得微微温热的杨木简牍。冰冷粗硬的木刺棱角,透过轻薄的王室内衣薄绸布料,清晰地硌着他掌心的肌肤。每一次移动,都像是一次无声的、来自遥远西北那片死亡冻土上的、那些枯槁面孔的敲击与控诉!是那些被遗忘者的魂魄在撞击这冰冷王座的地基!袖下手指细微的移动节律,隐隐约约地、与记忆中那片木简上刻画的歪扭字迹——“山南村”、“达努叔”、“少雨”、“寒潮”、“都还活着”——的笔锋起伏,在灵魂深处产生了某种模糊而痛楚的共鸣。这共鸣如同微弱的电流,试图唤醒他。
“卫伯此言,未免失于偏颇急躁了。”一个沉缓、如同古井深潭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大殿中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一位须发皆已半白、面容却保养得颇为儒雅,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阅尽世故的疲惫与精于利害计算光芒的宗室老臣——正是掌管天下钱粮赋税仓储的“司贡”大人——缓缓地从文官行列中踱步而出。他步履沉稳,语调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静与盘算,如同在拨弄无形的巨大算盘。“兵者,国之凶器也。兴兵远征,非易事耳。耗费仓廪,劳民伤财,辎重转运千里,民夫苦不堪言。今岁国库如何?大王初登大宝,新宫落成耗费几何?南方水患平息未久?灾后重建、流民安抚,桩桩件件都要钱粮堆砌!东南九夷新近臣服,遣使朝觐安抚、赏赐珍宝,亦非小数……诸事并举,国库已显支绌之态,寅吃卯粮,捉襟见肘矣……”他目光平淡如水,却带着洞彻人情的凉薄,从卫伯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转到御座那深不见底的阴影深处,“以老臣愚见,边鄙西戎,不过癣疥之疾。为一隅之癣疥而举国仓廪行雷霆之怒?非上策也。”他顿了顿,如同在称量每一个字的份量,声音更加低沉缓慢,“更宜遴选能识利害、善谕教化的干吏,持大王之威仪符节,亲往晓谕……或可酌情减免部分贡赋……如此,既显我商朝仁德体恤,亦可耗其戾气,安抚其野性……此所谓怀柔抚远,为上善之策也……”他轻飘飘地吐出“减免”、“安抚”,仿佛谈论的不是一群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活人,而是无关痛痒的尘埃。
“减免?!”司贡老臣最后一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点燃了卫伯胸中那爆裂的狂怒!他猛地转身,全身甲叶因愤然发力而铮然作响,目光如同两柄燃烧的重锤,狠狠砸向那位须发半白、面容儒雅老臣的脸上!“再减?!简直是荒唐透顶!愚蠢至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司贡光滑的脸上,“那群天性凶顽、不通教化的西戎蛮夷!他们会把这种‘恩惠’视为我们的软弱可欺!如同饿狼闻到了血腥!他们只会更加疯狂地张开贪婪的獠牙!这一次你减了他们三头牛,下一次他们就敢张嘴要十只羊!再下一次,他们就敢冲击下一个戍堡,索要粮仓!贡赋?!到时候还谈何贡赋?!只怕整个雍州西北边陲,都将成为西戎叛逆放牧之地!商朝边境,从此永无宁日!鸡犬不宁!”他咆哮着,随即猛地转回身体,面对着那端坐于阴影中的至高王权象征,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愤怒与逼迫,“王上!臣戍守西陲多年,亲历血战数十场!深知西戎部族生性贪婪如豺、暴戾如兽!从未真心臣服,久无驯服之道可言!此等顽劣之徒,眼中只有棍棒刀剑,不识仁义礼法!非以雷霆之威、霹雳手段,断其根本,屠其首领,毁其巢穴!不足以斩断其祸乱的根源!根除其不臣之心!王上圣裁!”最后四个字如同战斧劈落,铿锵有力,带着战场上归来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将整个朝堂上那根紧绷的弦拉到了崩裂的边缘!
整个朝堂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铁块,又如同被拉到了极限、随时会崩断的青铜弓弦。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无形的壁垒在殿中森然立起!两种同样冰冷、源于不同逻辑的政治力量在无声地猛烈碰撞、碾压!一方是嗜血好战、渴望用敌人尸山血海为勋功簿添彩、用血腥铁蹄在焦土上再次书写商王朝不容冒犯权威的铁血鹰派!另一方则是精于算计、老谋深算、只盼着在疮痍人间继续用算盘珠子刮出一份勉强维持帝国体面运转、哪怕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的膏脂的冰冷官僚!在他们的计算与盘算中,在他们的权力博弈与利益切割之中,没有任何一丝空间留给那些被高高悬挂在戍堡土墙上、在寒风中僵硬晃荡的西戎长老尸骸;也没有任何一点余光瞥向那些在冰水泥泞中徒劳刨挖草根、在绝望冻土上搜寻浆果的西戎妇孺和孩童。他们的死活,不过是奏疏上冰冷的数字、决策时被随意取舍的砝码、或者需要被清洗的“不稳定因素”。真正的痛苦,从未进入这神圣殿堂的视野。
王座之上,陷入了令人心慌、仿佛时间停滞的长长死寂。
那浓郁的、吞噬一切的阴影深处,祖甲冕旒下那失去血色的苍白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嘴唇间一缕无形无质的寒气。他无声地、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那句刻在袖中木简上、此刻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炙烤他神经的刻痕:“……今年少雨……”木简粗粝冰冷的质感,仿佛透过温暖的丝绸袖筒,针一般地刺痛了他的指腹皮肤。一股比雍州冻土更加沉重的悲哀,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过那由黄金玉玺铸成的冰冷王权枷锁,无可阻挡地坠入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脏腑最深处。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抬起了低垂的视线,目光艰涩地穿过眼前晃动不休、如同命运珠帘般阻挡视线的十二旒白玉珠,越过阶下卫伯那如同青铜雕像般坚毅雄壮的背影,越过司贡那张皱纹里都刻满利弊权衡的老谋深算面容,投向大殿之外那片被巨大楹窗分割的、灰沉凝滞如同巨大铅块的天空。铅云低垂翻滚,在祖甲朦胧的泪光视线中,那片天幕之下,仿佛不再仅仅是云,而是瞬间化出了无数轮廓——瘦骨嶙峋、衣不蔽体、蜷缩在无垠冻土上瑟缩的身影!寒风中,似乎有无数双枯槁的手臂无声地伸向冰冷的苍穹,在无声地哀嚎!向这九重宫阙深处、这掌握着他们生死的至尊之人,发出最后一丝被北风轻易碾碎的控诉!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喉咙深处肌肉本能吞噬掉的叹息声,在祖甲的心中滚动、徘徊。这叹息并非语言,更非决断,它承载着灵魂深处全部的挣扎、痛苦与无助。它甚至无法冲破那冰冷冕旒的束缚,在口腔中凝结成一丝微弱的振动。它最终只是消散在殿内那凝固如冰、密布着权力尘埃的厚重空气里,如同初冬呵出的一缕薄雾,转瞬便归于虚无,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藏匿在织锦广袖中的那只手,指尖死死掐住那片带来唯一微薄暖意的粗粝木简,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然而,这徒劳的抓握,最终也只是在那片已经布满岁月划痕、承载着沉重生命的杨木片上,更深地、绝望地留下了一道几乎要刺破木纹的、触目惊心的白色掐痕。指尖传来木刺深深嵌入的锐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一片死寂荒原的冰冷。
……
北风如同亿万冤魂的哭嚎,裹挟着能够撕裂皮肉的冰晶碎屑和刺穿骨髓的森寒,如同末日铁蹄无情地践踏过雍州西北那片早被压榨吮吸得只剩焦黑骨架的广袤土地。草木皆枯,河床干涸龟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混合气味:草木被焚烧后的灰烬焦臭、人畜尸体在低温下缓慢解冻腐败散发的甜腻腥气、被烈焰炙烤后炭化血肉的焦糊味……浓烈得如同实质的、翻滚的毒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鼻端,也沉重地压在苍穹之上,让铅灰色的天幕显得更加阴沉低垂,仿佛天神也在厌恶地背过脸去。
不久前,卫伯调集的精锐车旅步卒组成的惩罚军团,挟雷霆之怒横扫过这片被视为“叛乱策源”的土地。此刻,燃烧过的余烬尚未散尽,缕缕残烟如同冤魂不甘消散的怨气,在劫后余生的荒芜焦土原野上顽强地扭曲着、升腾着、挣扎着,如同垂死者吐出的最后叹息。大地一片狼藉。焦黑的木屋骨架、坍塌的牲口圈栏、残留着烧痕的巨大陶瓮碎片,孤零零地指向铅灰色、没有丝毫怜悯的天穹。几面被撕扯下来、践踏于污泥中的赤底玄鸟旗,如同受伤的血蛇,扭曲着蜷缩在倾倒发臭的尸堆缝隙里,被染成污浊难辨的颜色。破碎的陶器瓦片、零落散开的谷粒、残缺变形甚至带有啃噬痕迹的兽骨,都被纷乱的铁蹄、战车轮辙无情的碾踏,混合着冻硬的血块和泥浆,彻底化为一望无际的、象征着绝对毁灭与绝望的混乱狼藉!
一群侥幸逃脱了那场单方面屠杀的、衣衫褴褛如同破布条裹身的西戎幸存者,如同惊弓之鸟、炸了群的困兽,在足以冻结灵魂的呼啸寒风中簌簌发抖,本能地蜷缩在一条干涸河谷底部唯一一处勉强能背风的洼地里。人群中有刚失去父亲与长兄、眼神空洞得如同破碎陶罐的少年;有紧紧抱着一个饿得只会微声抽噎婴儿、却自己都已枯槁脱形的年轻母亲;更有一位腿骨被逃亡时的滚落乱石生生砸断、只能靠在一截枯死歪斜的树干上艰难喘息的年迈老妪……仅仅几天前,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是能跨马弯弓、放歌牧野的主人,是这片土地上传承千年的牧马人。如今却如同被割断了喉咙的羊羔,只能挤缩在一处小小的土坑里,彼此用残存的体温给予一点点虚假的慰藉。只剩下空洞麻木的双眼,以及被饥饿和寒冷彻底抽干了血肉、几乎只剩骨架勉强支撑的、风吹欲倒的身躯。
气氛压抑如同暴风雨前被攥紧的乌云。几个仅剩的青壮男子,如同守着最后希望的绝望野兽,紧绷着布满污渍和细微冻伤的脸颊,聚集在洼地入口那道几乎被尘土掩埋的残破土埂后。他们的目光充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洼地外那片被寒风刮得几乎毫无遮掩、暴露在外的焦黑原野——大地微微震颤!远方天际,商朝戍卫骑兵那象征着死亡的马蹄踏地声、低沉苍凉如同死亡召唤的牛角号声,已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地传来!如同催命的符咒,踏碎、撕碎了远方原本象征着生命源泉、如今早已被坚冰冻得严严实实的河道!追兵的铁蹄,正精准地沿着他们逃亡的痕迹碾来!如同猎犬追嗅着血迹!
“他们……来了……”一个靠在土埂上、脸颊瘦得颧骨高耸的汉子猛地一颤,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两块锈蚀铁片在摩擦,他伸出手臂——那手臂细得如同枯枝,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像丑陋的蚯蚓般凸起——绝望地指向河谷上游那狭窄的豁口之外。豁口之外,是一片被狂风吹刮得低伏、枯败如同死人头发的大片黄草荒原深处,烟尘裹着雪粉骤然翻卷升腾!隐隐可见无数黑色的小点骤然涌现,如同致命的蚁群,密密麻麻,正以极快的速度、带着毁灭的气势,向着洼地这边翻涌席卷而来!
绝对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地狱涌出的寒泉死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洼地的所有角落!连那婴儿都似乎感知到了末日的降临,发出了细若游丝的、无力而恐惧的微弱啼哭。这哭声在死寂中如同尖针,刺扎着每个人早已绷断的神经。
“都……跟我走——!”一声沙哑却如同炸雷般的厉吼,猛地从挤缩绝望的人群最深处爆裂开来!
是达努叔!
他拖着那条在严寒和逃亡中被严重拉伤、此刻剧痛得如同被无数烧红烙铁反复刺穿的残腿,却如同被濒死之神附体、爆发出最后疯狂的伤虎!仅存的右臂爆发出超越常理、足以撼动山石的巨力,猛地将一张沉重无比、沾满泥污和凝固着大量干涸黑褐色血迹的巨物——一张以整根不知名异兽巨大犄角为主体、历经岁月打磨却依然透出无尽力量与沧桑的古老角弓——用尽全身气力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那弓!是传说!是所有西戎部族血脉深处代代相传的神圣图腾!是当年西戎最伟大的先祖英雄,用搏杀山神异兽的犄角亲手制作,用它庇护整个部族穿越无尽风雪绝境的庇护之弓!它在无数歌谣和篝火故事中被传唱!
这一举动,如同向濒死的狼群祭出了部族至高无上的圣物!所有人的目光,那些如同受惊野鸟般茫然无措、闪烁着濒死挣扎光芒的眼睛,瞬间被那张血迹斑斑却依然透出古老威仪的巨弓死死攫住!那张弓,在绝望的黑暗中,成为了唯一可见、唯一燃烧的引路灯塔!它是传说中能带领族人走出深渊的神迹重现!
“达努爷爷!”先前那个惊叫出声的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惊恐与哀求的呼喊,试图扑上前去拦住这位身体已在剧烈晃动、如同狂风中断裂旗杆般摇摇欲坠的老人。
“走——!”达努叔几乎是凭借本能和残存意念的驱使,用高举角弓的右臂狠命挥开了少年那瘦弱得如同草茎的手臂!力量大得出奇!少年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达努叔浑浊得如同蒙上冰层的双眼中,此刻燃烧着的,却是一种超越痛苦、超脱恐惧的、死寂般的决然光芒!那不是生的希望,是走向死亡尽头最彻底、最冷峻的平静!“跟着弓!进鹰愁峡!那里……有祖神留下的……一线生路!”他嘶哑的声音如同刀刮石壁,被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可置疑的强制力!他的姿态,燃烧着自己仅剩的生命,为绝望的族人强行撑开了最后一道逃亡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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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更多言语,如同得到了神谕。稀稀拉拉的人群,麻木中升起一丝最后的、狂热的求生躁动。他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目光死死锁定那张带血的圣弓,开始跌跌撞撞、如同被驱赶着的蚂蚁般,蠕动着、挣扎着、推搡着、哭喊着,向着不远处那峭壁嶙峋、如同洪荒巨兽张开大口般狭窄险峻的鹰愁峡谷入口艰难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惊恐急促的喘息、幼童因无力奔跑跌倒而发出的啼哭和伤者拖沓脚步摩擦冻土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生的意志,在死亡的绝境前,迸发出最后卑微丑陋的挣扎轨迹。
达努叔留在人群最后。他不再催促,沉默得像一块被遗忘千年的青石。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每挪动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最终倚靠在峡谷入口处一块巨大、被寒风吹刮得棱角锋利、布满冰霜的漆黑岩石上。他靠在那里,身体深深嵌入岩石嶙峋不平的褶皱里,如同峡谷入口处一尊被风雨磨砺了千百年、仅存形状的兽形石雕。他侧过头,耳畔捕捉着身后稀稀拉拉、笨重拖沓的脚步声向着峡谷深处转移。同时,大地传来的震动——那种由沉重军靴、包铁马蹄同时踏击地面形成的、带着恐怖节奏的共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迫!如同巨大的、由青铜和皮革铸成的沉重碾轮,正滚动着压向他的脊椎!绝望与时间在同步逼近!当看到峡谷入口最后一道因为抱着孩子而动作最慢的妇人身影也消失在嶙峋巨石投下的浓重阴影后……
达努布满沟壑的、早已冻得失去血色的脸庞上,骤然掠过一种夹杂着释然与巨大悲怆的剧烈扭曲!他猛地一咬牙!布满血污冰屑的脸上筋肉瞬间绷紧!仅存的右手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芒,异常迅猛地从腰间那早已磨破了衬里的破烂皮鞘中,抽出了那柄豁了无数缺口、布满暗沉血锈、却依然沉重的青铜短剑!
冰冷的青铜剑刃带着森森的寒气与血腥记忆,猝不及防地贴上他冰冷粗糙的脖颈肌肤。那粗粝冰硬的触感,并非商军制式的锐利,反而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唤醒了一丝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暖流……这不是杀人兵器,这是守护之器!是那年寒冬,山南村的老铁匠阿鲁伯,守着他的破旧炉窑,不吃不喝硬生生熬了三夜、将一小块捡来的废铜反复锻打淬炼,再小心地磨出弧度,才勉强成形的“护身之物”!当年那个同样落魄的夜晚,老阿鲁伯顶着风雪把这柄终于成型的、带着一丝笨拙温暖的短剑托到他掌心,对着那个蜷缩在破败毡房里、因恐惧商人兵痞而畏缩如鸡雏的商奴少年说:“阿甲……拿着……谁……谁敢欺你……就用这个……顶……顶回去……跑!!”记忆的闸门轰然崩塌!浑浊的思绪如同冰封的河流骤然开裂!巨大的悲伤与温暖瞬间击碎了他决绝赴死的冲动!
不!
他低吼一声,不是用商语,而是用西戎最古老的、如同风掠过石缝般的语调。
将那冰冷的青铜剑锋猛地从脖颈处挪开!他浑浊的目光,失焦般地向下一垂,落在了脚下那片被冻得如同磐石般坚硬冰冷的灰黑色冻土上。
他用仅剩的那条伤腿,如同拖拽着万斤巨石般,拼尽最后的力气,从身旁拖过一捆刚刚砍下来不久、还散发着极其浓烈苦涩松油清香的刚针松枝桠——这是他之前拖着伤腿,带着族中仅存的几个尚有行动力的青壮,在狂暴的寒风中搜寻许久才勉强找到的最后一点相对干燥、能引火的燃料。这捆带着一点生涩生机的枝桠,像是一份卑微的祭品。那短剑豁口的刃尖在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空气中,反射不出任何光芒,只剩下无尽的晦暗与沉重。
他佝偻的、如同暴风摧残过枯树般的身躯艰难地向下蹲去!重心不稳,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才稳住。他没有用剑抹向自己!而是猛地将剑插入了脚下的冻土!剑尖在接触坚硬土地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心悸的、如同钝刀锉骨般的刺耳摩擦声!他身体本就不多的分量压上剑柄,如同最原始的犁铧,在钢铁与冻土的对抗中艰难前行!他左手死命地撑住身后那块冰冷岩石上嶙峋的凸起,扭曲而老迈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丝力量的榨取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破裂般的抽吸,他整个人如同风中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烛火。豁口斑驳的青铜剑刃在坚逾钢铁的冻土上艰难地、一分一分地切割、划动着,发出“沙沙……滋滋……”的绝望哀鸣。
没有刻下复杂悲壮的部落图腾,没有留下诅咒商王的怨毒符号,更没有试图铭刻他所属部族的名字或属于个人的荣耀。扭曲深刻、如同垂死者用最后力气在地上爬行的笔画,在呼啸的、带着冰晶的凛冽寒风中,颤抖地、痛苦地延伸开去——
“山——南——”
第一个字刻得沉重而缓慢,笔划深且宽,每一笔都像用尽了灵魂的力气在泥土上凿开一道血痕!达努的身体几乎匍匐在地上,额头顶着冰冷的剑柄,汗水、泪水、或许是血流,混合着滴落在新刻出的泥沟里。他的气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进冰冷的空气都伴随着强烈的呕逆感。第二个字更加扭曲变形,笔画颤抖得如同痉挛,显示出刻写者生命力的急剧流逝。这两个歪歪斜斜、如同孩童初学写字般丑陋、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原始力量的字迹,在冰冷的土石上蔓延开去,如同凝固在生命最后一瞬绝望挣扎与无限眷念中的惨烈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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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下最后一笔,如同抽走了支撑身体的最后一点支撑。他松开紧握剑柄的手。青铜剑失去了牵引的力量,斜斜地插在刚刚刻就的“山南”二字之前,像一座小小的、用冰冷金属和老人血肉铸就的沉默墓碑,无声地指向那个早已消失在风烟中的、温暖的名字。刻字的泥沟里渗出了丝丝微弱的鲜红,是他爆裂的手掌被剑柄反震震裂渗出的血水,迅速在冻土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做完这一切,他布满冻裂血口和泥污的左手,才缓缓地、带着一种无比轻柔的抚慰姿态,抚上胸口那支他至死紧抱在怀里的、沉重得如同他毕生重担的兽角巨弓那冰冷粗糙的弓脊……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熟睡婴孩的脸庞,仿佛他所拥抱着的,是西戎部族最后一缕未曾熄灭、即将随风飘散入永恒黑暗的星点余烬。他那浑浊得几乎无法映物的眼底深处,在死亡气息弥漫开来的瞬间,掠过了一丝奇异的光亮——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更像是一种终于放下重担、回归至亲故土的澄澈安然。
“轰隆隆隆——!”
如同山崩地裂般的铁流轰鸣声,毫无征兆地、带着碾压一切的绝对暴力,骤然撕碎了鹰愁峡入口处这片仅存片刻死寂的洼地!大地在狂暴的战阵冲击下痛苦地呻吟!商军无数玄鸟黑铁旗帜如同翻滚燃烧的死神之翼,席卷着翻腾的雪粉烟尘与碎裂的冰晶,如同九天银河倾泻的毁灭洪流,悍然冲破了洼地边那片枯黄如同残破席子的低矮苇丛!尖锐刺耳、足以割裂灵魂的铜铎声,伴随着震耳欲聋、足以让大地为之颤抖的密集战蹄鼓点,如同地狱熔岩汹涌喷发,瞬间将这片小小的、聚集着最后希望的洼地彻底淹没、彻底摧毁、彻底碾为齑粉!
狂暴的旋风裹挟着铁器撞击的噪音、士兵的喊杀声、践踏碎骨的脆响、绝望的惨叫……冲天的尘土混合着飞溅的冰晶雪粉、腥臭的泥泞、碎裂的木屑……如同沸腾的混沌涡流,瞬间吞噬了一切!吞噬了岩石旁那具蜷缩僵硬的残躯,吞噬了那柄斜插在“山南”二字前的、沾染着热血的豁口青铜短剑,也吞噬了兽角古弓轰然倒地、深深陷入被铁蹄踏烂的冰冷泥浆中所发出的那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轻响……
一切——人、剑、刻字、圣物、最后的希冀与无声的控诉——都消融在喧嚣的毁灭铁蹄与冰冷的冰雪硝烟之下。滚滚烟尘如同冰冷的裹尸布,覆盖了一切。鹰愁峡谷幽深曲折的入口如同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仓惶逃亡的人群和喧嚣的血腥追击,最终只留下这片被踏成烂泥的洼地遗迹,以及风声中偶尔传来的、不知是山壁回声还是亡魂呜咽的悲鸣。焦土与雪沫覆盖了一切痕迹,唯有那翻腾的烟尘久久不散,凝固成西北上空一道不祥的伤疤。历史的车轮碾过,发出冰冷的、最终归于死寂的碾压声。这片土地,再次回归了绝对的、如同创世前的黑暗宁静。一万年前如此,一万年后似乎仍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