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断钺西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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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更漏那低沉、单调、仿佛穿透了无尽时光的滴答声,艰难地跋涉过殷墟九重宫阙层层叠叠的暗影,最终抵达了最深处那片如同凝固深渊的沉眠之地。它不仅仅在计数着时间,更像是在敲击着王权之舟脆弱的龙骨,声音回荡在空旷死寂的殿宇间,带着一种绝望的催促。
朔风,这北境凛冽的恶灵,不甘寂寞地顺着巨大石阙粗粝的缝隙钻入,在王城宽阔的回廊、幽深的庭院中穿梭盘旋,带起一阵阵呜咽般的低沉悲鸣。那声音时而如冤魂夜哭,时而似战死者的临终叹息,将整个深夜搅动得无比寒冷而悚然。风里裹挟着极北荒漠的沙砾和腐叶的味道,拍打在宫殿的木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宛如鬼手在拍门。
承光殿深处,一片漆黑。王城的烛火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掐灭,唯有西侧一方雕着饕餮纹的高窗外,一轮残月惨白如死人的指骨,吝啬地投下几缕游丝般的光线。光线勉强攀爬过冰冷的黑石地板,最终落在殿中那些堆积如山的、沉默的造物之上——是龟甲。是牛肩胛骨。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形成一座座阴森的、记录着灾难的小山。
这些便是尚未启读的四境军报。北境:土方诸部,每逢秋深水枯草黄马肥之际,便如饿狼般啸聚南下,焚烧坞堡,掳掠妇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最新的甲骨上,用尖锐的石刀草草刻下“癸村”、“申城”已成一片焦土的噩耗。东南境:百越夷人的山寨间,报信的狼烟一道紧似一道,浓得化不开,仿佛在宣示着部落联盟的蠢蠢欲动与大规模骚乱的前兆。西南巴蜀之地:瘴疠横行,如鬼魅般无声无息收割着驻军与边民的生命,巫医用朱砂刻下的甲骨,字里行间透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力,祈求着虚无缥缈的神明赐予解药。
而在这所有甲骨堆积的最高处,一匹已经发黑、边缘碎裂的粗麻布,如一面刺目的、不祥的旗帜般被一枚骨锥钉在那里。那是西境斥候以发簪刺破指尖,用自己的热血在剧痛和死亡的阴影下书写的最后讯息。字迹歪斜,力透粗麻,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泣血控诉:“……羌骑千众,黑氅覆体,其势如洪……寨破!尽屠!……蚕丛氅首巨牦牛……已入鹰愁峡!求援!……求援!!”
啪嗒。
一声轻微却足以撕裂死寂的粘稠坠落声。像是一滴沉重的油脂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声音在承光殿无边无际的沉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
商王廪辛猛地从冰冷的王座台阶上惊醒!他身体剧烈一颤,头颅从支撑的手肘上弹起,像是坠入深潭后仓促浮出水面,胸腔急剧起伏,发出粗重沉闷如同野兽负伤般的喘息。右手本能地、死死地按住剧痛欲裂的眉心,仿佛那里有一根烧红的铜钉被不断钉入!
左肩之上,那轮如钩的残月寒光,正透过高窗精准地投射下来,将他半边脸映照得铁青而幽冷。这张脸年轻,线条本该属于青春与锐气,然而此刻却被刀削斧凿般刻满了深深的、几乎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沉重——如同被万千重担碾磨的玉石。
更清晰的,是这道惨白月光映照下,他下意识刚刚伸出在眼前查看的左手——
指腹黏腻!
沾满了!
暗褐色、尚未完全凝结、带着浓重铁锈与腐败尸骸混合气息的……血液!
冰冷的、粘稠的血珠,正顺着他修长的指掌轮廓,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向下滑落,最后脱离了指尖的吸附,砸向冰冷光滑如镜的黑石地板。
咚。又是一声更清晰的闷响。
不是幻觉。不是噩梦。
他低头,视线如铅块般沉重地挪动。顺着指尖滴落的血珠,在地板上已然洇开一小滩细小却异常刺目、如同毒瘢的污迹。他的目光扫过那摊污迹,又猛地抬起,死死凝滞在染血的五指上。
冰冷的寒意,比朔风更甚,瞬间从足底窜上脊柱顶端。这不是他的血。这血液……属于西境那个斥候!属于那张麻布血书!那张用生命刻下了羌人铁骑蹂躏边境、用“蚕丛氅首”凶名昭告着更大灾难降临的泣血控诉!父王祖甲临终时的画面,如同最冰冷的毒蛇,倏地从那片粘稠的黑暗与记忆深处最幽暗的角落攀爬出来,纠缠住他的灵魂!
枯槁如秋叶的手指,用尽最后的气力,死死地、直直地指向他!祖甲浑浊的眼里,没有传位的欣慰,只有无尽的忧虑与仿佛窥见未来的恐惧!他指的不是王座,而是殷商王朝这艘在狂风暴雨和暗礁密布的群山中行将倾覆的巨舟!
祖甲临死前沙哑的呓语,仿佛还回荡在廪辛耳畔:“廪儿……西陲……西陲……积重难返……那是孤心腹大患……然……不可激……不可激……” 话语未尽,气已断绝。祖甲晚年推行的所谓“仁政”,试图羁縻西戎,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部落视作了软弱可欺。这沉甸甸的枷锁——西陲的烽火!这被父王犹豫不决的“仁政”蕴养出来的流毒——“羌戎”!这巨大的负担,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年轻的肩骨咯吱作响,几欲断裂!
“王上!”守在外殿的武士显然听到了那异常的死寂被打破的声音,“哐当!!!”一声巨响,沉重无比的蟠螭纹殿门被蛮力撞开,两名披着犀甲、手持长戟的彪悍武士如旋风般冲入内殿,铁甲叶片撞击声铿锵刺耳,他们的目光瞬间锁定王座下的年轻君主,充满了警惕与担忧。
廪辛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被暗红血污浸染的左手,动作僵硬地、如同在拂拭一尊古老冰冷的铜像般,抹过眉心上那道仍在突突跳动、如同毒蛇噬咬的痛楚伤痕。指尖沾染的浓稠血痕,在惨青如鬼火的月光下,诡异地在他苍白、年轻、但已刻满风霜的前额,留下了一道污秽而狰狞的暗红弧线!像是上天用血污刻下的不祥印记,横亘在那象征着思虑与王权的宽阔之处。
左师仲衍——他需要一个能在此时托付刀锋、披肝沥胆的基石!一个能理解这片血污所代表灾劫、并愿意用生命去清扫的人!
“召左师仲衍。”年轻商王的声音响起,压抑得如同两块青铜板在冰层下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棱。
烛火。跳跃不定、昏黄摇曳的烛火,艰难地驱散着承光殿偏厅深处大片凝滞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旧羊皮、新刻甲骨以及青铜兵器上油脂混合的复杂气息,微苦而厚重。光线核心处,一方巨大的墨玉石面舆图,如同承载着整个王朝命脉的黑匣,静静地陈设在厅堂中央。
这舆图本身就是一件稀世的珍宝。巨大的墨玉石板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却又坚韧无比。九州山川的轮廓以青金石和绿松石研磨的粉末细细勾勒镶嵌,闪耀着内敛而恒久的光泽。主要的河流走向并非简单的线条,而是用捻紧的、经过特殊处理的银丝精心嵌入河道位置,使其在烛光下流淌着一抹清冷的亮色。
然而此刻,这幅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图卷上,透露出的却是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危局。代表着商王直接掌控的戍边大军的小型赤色细陶块,大多龟缩在象征大型堡寨的、用黑曜石片镶嵌的符号之后。这些赤色小点,如同被风暴席卷前惊恐的羔羊,蜷缩在堡垒中瑟瑟发抖,锐气尽失。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如鬼火般密集丛生、肆意燎原的白色骨筹——每一根都代表着一股确认的、或是有情报证实的羌人游骑侵扰!它们从最西陲的边境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不仅插满了边境线,更深入了商王国所谓的腹地纵深!那些象征着农耕与安宁的河流谷地符号周围,也摇曳着这些代表毁灭的白色幽灵!
在舆图更深、靠近群山河谷阴影地带的西部,甚至摆放着几尊更为狰狞的木雕——那是象征诸羌部落联盟的图腾标记!其中一尊居于核心,雕刻成巨大犬首模样,獠牙外呲,兽目凶戾,无声地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原始力量感。在其庞大的阴影之下,便是那片名为“圜水峪”的山口,一个用尖锐血玉标示的关键咽喉之地。
左师仲衍,这位统掌商王畿直属最精锐部队“虎贲”的老将,如同殿中一块浸透了数十年沙场风尘与血火的古老砺石,沉默地伫立于墨玉舆图的西侧边缘。他身披的皮甲是最简单的黑色,没有任何贵族惯用的华丽纹饰,黯淡粗糙,边缘磨损,如同他本人一样,只余下纯粹的力量与实用。
他那布满厚茧、能轻易捏碎兽骨的手指,此刻正缓慢而沉重地压着一枚代表商王游猎轻骑、尾部嵌有一根白翎的赤陶筹子,在光滑冰凉的墨玉板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目标正是那块血玉标示的“圜水峪”。每挪动一分,老将军古井无波、如同千年寒潭般的眼神,就越发凝重一分,那紧抿的唇角沟壑中,刻满了铁一般的决心与沉痛。
“左师以为,此役当如何?”廪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沉冷,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冰封深潭下永不流动的暗河之水。
仲衍的指尖在即将触及血玉符号时骤然停住。如同被无形的刀锋架住。他缓缓收手,站直了早已被岁月和沙场压弯些许的腰背。动作牵动旧伤,细微的骨骼摩擦声清晰可闻。他侧身,烛光照亮了他纵横交错如同大漠干涸河床的眼角皱纹。
“臣斗胆直陈。”仲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西陲诸戍,经年累月受羌骑袭扰,战意早已磨蚀殆尽。如今困守坞堡,或许尚能苟延残喘一时,实则是困兽犹斗,疲敝至极,锐气尽失。若按常规调度,遣吾虎贲精骑强行驰援圜水峪……”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烙铁:“如抱薪救烈火!王畿通往西陲之路,必经落鹰谷、响蛇原、鬼见愁数道险隘,早已被羌人哨骑日夜严密盯死!吾等大队行进,无异于明灯示警!轻则被其沿途设伏,层层截杀,损兵折将;重则……待吾虎贲疲惫之师抵达圜水峪时,恐正落入羌人以逸待劳之陷阱!彼处峡窄水湍,一旦被困,如堕铁瓮!老臣……恐……葬送吾王心血之精锐于那深峡之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冰冷的地板上。
静默。烛火跳动了一下,仿佛也感到了这残酷分析所带来的窒息感。
廪辛的目光,如同鹰隼盯住猎物,并未离开那张承载着王朝命运的墨玉舆图。“西陲的戍军……”他轻声重复,指尖却猛地离开了圜水峪那个刺眼的血色标记,快如闪电般点向了代表羌人主力大本营的、那尊巨大的狰狞犬首木雕旁侧——那是一片由无数细密交叉墨线和青绿玉石屑堆叠标示出的区域:茂密的原始丛林与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深浅不一的河谷!
那是绝地!也是生机!
“固守?孤的戍军自然是孤的戍军!”廪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年轻君王被逼入绝境后爆裂的狠厉,“传孤旨意:西陲诸城、堡、寨所有守军,三日前即刻生效,尽数暂缩至城内壁垒最深处!只留少量疑兵于寨哨之上!令他们……多悬旌旗,多置鼓角!白日多燃狼粪狼烟,夜间多点火把!务必使声势浩大,如大军驻扎未动!但——不准任何一人踏出壁垒与羌人野战!违令者,斩!”
这一记命令石破天惊!
仲衍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掀起了剧烈波澜!先是极致的愕然,随即化为更深沉的震撼与……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陡然看到了一线来自深渊本身的、极致冷酷却也无比明亮的寒光!
“吾王圣明!暂避锋芒,忍一时之辱,此乃老成谋国、忍辱负重之道!”仲衍心悦诚服,单膝竟微微下沉以示敬服,但仅片刻,巨大的阴云迅速笼罩他刚露一丝希望的心头,“然……王上!此计虽妙,却如刀尖起舞!诸戍堡经年受袭,本就粮秣军械匮乏至极!此番全数龟缩,犹如困兽自锁牢笼!若……若那蚕丛氏所率羌骑并非志在劫掠骚扰,而是……抱定围城之心,将西陲诸寨死死围困,断其水道粮道……”他没再说下去。后果不言而喻。那些堡垒,将成为羌人用来耗死商军有生力量,同时从容调动、劫掠腹地的巨大筹码!一旦堡垒因断粮或内乱而破,那就是西境防线的彻底崩溃!
“羌人?围城?”廪辛嘴角倏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而是一个饱含鄙夷与洞悉一切的冰冷弧度,如同青铜弯刀反射的锋芒,“他们不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像磨利了的青铜戈,冰冷地刮过舆图光滑的表面,“劫掠!烧杀!抢夺一切能吃的、能用的、能带回部落炫耀的财富!将恐惧如瘟疫般播撒,看敌人惊恐奔逃……这才是流淌在他们血脉里的贪婪本能!根植在骨髓中的强盗习性!孤令全军龟缩,示之以弱,如同将一群凶残而饥饿的饿狼引向一只看上去毫不设防、毫无反抗之力的肥羊!”
他沾血的指尖,如同带血的指挥棒,倏地离开象征羌人大本营的犬首木雕和西陲主寨位置,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决绝与冷酷,在舆图上代表商王国西方广袤平原、谷地与河流腹地的密集图符上,划过一道锋利如刀、凌乱却又蕴含着致命轨迹的线条!
“看到肥羊自困牢笼,狼群岂会花费数月时间去围堵栅栏?它们只会狂喜!只会兴奋地嘶吼!然后如狂暴的蝗虫般……”廪辛的指尖猛地一划,“从圜水峪这个相对开阔的‘破绽’之地,四散奔突而出!扑向那些更为富庶、更无准备、他们认为唾手可得的腹地‘猎物’!分股劫掠,各自为战,以图最大快感!”
“此时……”廪辛的话音刻意一顿,如同在巨大的阴谋上盖下了关键的印章,冷冽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精准地射向老将军,“……便是我大商蛰伏的毒牙,咬断它们喉咙之时!”
仲衍陡然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青铜护胫沉重地撞击在地面,发出金石之音!他那布满厚茧、如同鹰爪般的大手猛地攥紧了腰间悬挂的一枚物件!那并非什么美玉或信物,而是一枚边缘因长期摩挲而变得无比光滑的青铜箭簇!斑驳的绿锈覆盖着昔日锋利的棱角——那是他年轻时,随先王武丁开疆拓土、征伐北戎时,缴获的第一枚来自敌方神射手的箭簇!它早已不再具备杀伤力,却成了伴随他一生的功勋与警惕。
此刻,那箭簇冰冷、粗糙的棱角狠狠刺痛着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如同火星坠入干柴!沉寂了十几年、几乎被朝堂文牍和帝都浮华消磨殆尽的血魄与悍勇,在这一刻被这年轻的君王、这绝地反击的毒计、这枚冰冷的箭簇再次点燃!轰然复燃!
“王上!!”仲衍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异常洪亮,“老臣……确已老迈!髀肉复生,身躯不复当年之矫健!然——”他猛一挺胸,腰背如标枪般笔直,“尚有一臂可用以挽强弓!一身铁骨犹堪挡箭矢!只需王上赐下虎符命契,让老臣亲选一千名擅射穿杨、能忍十日饥渴、可负一月辎重奔袭于千仞山川的悍勇之士!”他那双阅尽沧桑的鹰眼骤然亮起,如同盯准了致命咽喉的利刃,穿透昏黄的烛光,精准地投射向舆图西北角!
在那犬首木雕盘踞的大本营阴影更深处,一处地势极为险峻复杂、用几道破碎如狼牙的墨线标示出的隐秘山坳旁,赫然插着一枚不显眼的、打磨成微型狼首形状的白骨筹子!一个被标注为“鬼藏涧”的地方!
“虎、卫、受。”廪辛的声音仿佛早已预料,没有丝毫起伏,带着彻骨的冷静,“虎部踞落鹰山南麓深谷,卫部控鬼方古道之隘,受部世代游猎于西河野莽之间。三部族民,近水而居,皆善渔猎。其性剽悍如虎,灵巧如猿。其长老曾于父王年间,随孤之父祖击西鄙鬼方叛众……孤观其所献皮货兵器,锋芒暗敛,其血勇……尚未完全凋敝。”他像是在平静地罗列着武器库里几柄落满灰尘、但材质上乘的古朴战刀,语气平淡无奇,却在仲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左师仲衍,”廪辛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如同掷地的军令,“持孤‘玄钺’虎符,领虎贲精甲二十骑为令使,星夜兼程,持王命虎节火速召三部!令其各部遣最擅山地奔袭、最精于隐匿射术之猎手武士,五百名为限!配孤之少府匠作紧急赶制的劲力破甲短镞箭五百囊!十日之内!务必抵达此处!”
他的指尖,带着决绝的力量,如同战锤精准地落在舆图上那处极其险恶、用一道如鹰喙般尖锐突起的墨玉纹路标示的绝地——
“落鹰嘴!!”
“那里!”廪辛的声音如同宣告命运的铁锤,重重落下,“是羌人这些饿狼眼中最肥美的‘猎物’必经之路!更是那蚕丛氏……这条最狡猾也最凶残的头狼,在流窜分赃之后,必走的老路!”他强调了“蚕丛氏”三字。
“蚕丛氏!”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仲衍脑中炸响!他霍然抬头!布满风霜与皱纹、早已看淡生死的眼底,猛地迸射出难以置信的、骇然的光芒,瞬间又被一种混杂着震惊、敬畏与嗜血兴奋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那枚标记在“鬼藏涧”旁侧的狼首骨筹……王上竟早已洞悉!这消息是如何而来?是潜伏在西境的殷商死士用命换来的?是神秘莫测的贞人用龟甲裂纹预示的?还是……王上自己编织的巨网?
羌人诸部中最狡诈多端、凶名昭着者,正是这蚕丛氏的首领!其人形如鬼魅,精于隐匿、追踪、奔袭,率领的铁骑牦牛军来去如风,飘忽如戈壁上游荡的鬼影!其凶残狡诈之名,足以让最悍勇的戍边老卒在深夜提及时都下意识压低声音,甚至噤若寒蝉!其情报,商军斥候付出无数头颅也难以详尽捕捉其行踪轨迹!
这位刚刚继位、在深宫长大、被许多朝臣暗中轻视为“乳虎”的年轻君王,竟已将这个如毒蛇般的幽灵部落首领,像钉钉子一样,死死地标记在了这片冰冷的、象征着血腥厮杀的死亡舆图上!甚至精确到了他必然选择的退兵归途——落鹰嘴!这需要何等惊人的洞察力、何等缜密的谋算和何等的……冷血果决?!
“臣!仲衍!万死不辞!!!”所有的疑问、犹豫、顾虑,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对这位年轻君王恐怖战略洞察力的敬畏,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场极致血腥伏击所带来的、那久违的铁血战栗!老将军以甲胄裹身的躯体,向着比他年轻几十岁的王,深深地、庄重地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军礼!
冰冷的烛火在军礼卷起的风中剧烈摇曳,在墨玉舆图那些阴沉的符号上投下巨大而狰狞、如同搏杀剪影的晃动。
落鹰嘴。
千仞绝壁拔地而起,如苍天神明用巨斧劈开大地,留下了这道深不见底、狰狞如咽喉裂口的巨大峡谷——鹰愁峡。浓稠乳白的雾气,如同传说中上古神只失手泼洒的凝固奶浆,在这狭窄、幽深如地狱甬道的峡谷中肆意流淌、翻涌、堆积。它黏腻沉重,带着刺骨的寒意,渗透每一寸空间,吞噬一切光线与声响。
沟壑深处幽暗昏惑,巨大的岩石轮廓在雾中忽隐忽现,扭曲变形如同潜伏的洪荒巨兽。冰冷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浸透了衣衫皮甲,凝结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冷的青铜矛戈和兽筋弓弦上,带来砭骨透髓的寒意。五步之外,人影模糊如同鬼魅,十步开外,一片混沌的虚无。
卫部族长老图山,这位如同一截被西境风沙磨砺了半辈子的老树根般的老猎人,蜷缩在一块触手冰冷如玄铁的青黑色巨岩之后。岁月在他脸上刻下如同峡谷岩缝般的深深沟壑,浓密虬结如同野草般的灰白胡须上挂满了细小的、冰冷的水珠。他穿着一件用无数小块兽皮拼接缝制、几乎与岩壁同色的老旧皮袄,连呼吸都融入了雾气。一双深陷眼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穿透前方那无法驱散的浓雾,死死地盯着那条蜿蜒向下、通向更幽暗谷底的狭窄通道。
他的左手紧握着斜插在腰间兽皮鞘中的青铜短匕,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则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节奏,轻轻抚摩着安静匍匐在他脚边、紧贴他小腿的一条老猎犬的头颈。这犬毛色灰黑斑驳相间,皮毛粗糙厚实,鼻吻处有几道浅白的旧疤。此刻它伏地无声,连胸腔起伏都几不可察,只有那根粗大蓬松的尾巴,极其缓慢地在身下湿滑的苔藓与泥泞地面上左右拂动一下,显示着它并非沉睡,而是将所有的警惕、所有的猎杀本能,都聚焦在雾气前方某个未知、但已被它敏锐捕捉到的猎物气味或声响之上!
在图山身后、这块巨岩以及旁边几处突出的、布满滑溜苔藓的岩石缝隙和低矮的灌木阴影里,几十名卫部族最顶尖的猎手武士像壁虎般蛰伏着。他们身上抹着混合了腐殖土、苔藓汁液的油膏,将自己融入了青黑色崖壁和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之中。没有人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带着甲片的轻微摩擦都提前用皮绳做了仔细的捆绑固定。空气里只有山涧水汽凝结后滴落的滴答声,以及……令人神经几乎崩断的压抑死寂!
一旁不远处,另一面巨大的、被流水冲刷成圆弧状的青黑色巨石后,虎部族首领虎弋斜靠在冰冷坚硬如铁的岩壁上。他身高臂长,体魄雄壮如同一头真正的成年巨虎。此刻他手中紧握的并非惯用的沉重投矛,而是一张比寻常步弓大出近一半的、黝黑发亮、带着蛮荒气息的巨大犀角反曲弓!弓体由一段坚硬如铁的成年犀角根部打磨弯制而成,弓弦是以数十根坚韧凶兽大筋混合秘制树胶精心拧成!此刻,这张强弓已经被拉开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一支打磨得异常尖锐、镞尖隐隐闪烁着一抹妖异蓝芒、显然淬了某种剧毒药草的沉重雁翎箭,正稳稳搭在弦上!
虎弋看似身体松弛地倚靠着岩石,上半身姿态闲散,实则全身如同那张被拉开的强弓一样绷紧到了极致!他那覆盖着浓密黑毛、强健虬结的小臂肌肉块块贲张,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只待那一声信号!他那如虎般圆睁的双目,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浓雾中能见度的极限边缘,却更多地是频频抬头,目光焦虑地投向峡谷上空那片被厚厚奶浆状雾气完全遮蔽的区域!
在那个方向,极高处、几乎与顶部孤峰绝顶平行位置的一块嶙峋鹰岩之巅,一个模糊的青色小点凝固在那里——那是被虎弋视为家族伙伴、虎部世代供奉的神鸟血脉后裔:“苍青玉哨鹰”!此鹰目力奇绝,据传能穿云透雾,窥视千里!它锐利的眼睛,就是虎部猎人的延伸!然而此刻,在那厚重浓雾的覆盖下,那一点青影却如石雕般凝固在云雾缭绕的孤峰顶端,一动不动,宛如死物!时间的每一分流逝,都让虎弋心中的巨石越压越沉!这雾,实在太浓太厚了!连神鹰也变成了睁眼瞎吗?!
“娘的……这鬼雾……连老子的‘神眼’都瞎了……”距离虎弋不远处,一块凹陷的岩龛里,受部首领昆岩用几乎无法听闻、只在喉管深处滚动着的沙哑气音低声咒骂着。他身形矮壮敦实,皮肤黝黑,此刻正烦躁不安地用舌头舔舐着自己因紧张和空气干燥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发出轻微的“啧”声。双手无意识地在怀中那张摩挲得油光锃亮、浸透了汗水和血气的陈旧羚角弓上反复攥紧、松开!食指指节因过度用力捏着一块弓臂上早已斑驳脱落的老漆边缘,指甲无意识地抠剥着,发出几乎不可闻却显得异常刺耳的“剥剥”声。这张弓传了三代,却从未让他如此刻般感到烦闷不安!猎物在哪?!什么时候出现?!难道要在这该死的、冻死人的浓雾里趴一天?!
时间的流速,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白色墓穴般的浓雾中,变得粘稠、迟滞、令人发狂!每一滴冰冷的露水从岩缝滴落在他颈后的瞬间,每一次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搏动,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不断地、缓慢地碾磨着每一根早已紧绷到即将断裂的神经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整整一天?神经如同被拉长到极限的湿皮条,濒临断裂。
呜——!!!!!
一声极其低沉、却带着某种原始穿透性力量、仿佛从地脉深处被挤压出来的牛角号音,骤然撕裂了浓雾营造的死寂囚笼!声音沉闷、苍凉、粗犷!如同大地本身不堪重负发出的痛苦咆哮!声音的来源清晰指向峡谷更上游的方向!带着一种蛮荒的宣告与死亡的预兆!
如同天启!
就在这声号角撕裂寂静的瞬间!
噭——!!!!!
一声穿金裂石、仿佛要击碎山石的尖厉长唳,陡然从上方、从那云雾缭绕的孤峰绝顶爆发出来!一直如磐石般僵立于鹰岩之上的“苍青玉哨鹰”动了!
它猛地昂起高傲的头颅!原本凝滞如古铜雕塑的锐目骤然绽放出穿透虚妄、撕裂迷雾的慑人寒芒!巨大的双翼带着雷霆之势猛地向两侧扇开!霎时间,冰冷的雾霭被搅动如沸,凝结的水滴如同碎玉般迸射四溅!它覆盖着青铁般翎羽的强健身躯在峭壁突出的黑石上猛力蹬踏抓挠!呲啦啦——!火花四射!带起一串刺耳的刮擦声!
鹰首,以一种猝然扑杀的决绝姿态,猛地向左下方倾斜、锁定!那双能洞穿幽冥的金睛锐眼如无形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破重重迷雾,死死钉向了谷道深处某个原本被浓雾彻底覆盖、此刻正高速移动着的幽冥之物!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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