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锁帝辛(1/2)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华夏英雄谱》最新章节。

邲其能感觉到,风里藏着剑。

帝辛二年的冬狩,已然有了别样味道。年轻的王,御手亲执缰绳,战车碾过雍地结霜的冻土,发出冰层断裂般的脆响。四匹乌骓的鬃毛沾染寒气,打着沉重的响鼻,蹄铁之下溅起的泥点混合着薄雪。王立在车上,颀长身形如淬火的黑铁,那件玄色绣着赤金夔龙纹的猎服吸尽了周遭寒气,腰间悬挂的青铜钺在颠簸中沉甸甸地低鸣。

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远处霜色迷蒙的莽林深处。“太静了。”他低语,声音仿佛冻土碎裂,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雍地的林,连寒鸦都噤了声?”

邲其勒马紧随,胯下良驹烦躁地刨着蹄下硬土,温热的鼻息撞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两股细细的白烟。他沉声应道:“王威浩荡,禽兽亦知退避。”话虽恭敬,握着缰绳的手却在羊皮护掌里无声地紧了紧。这肃杀太过压抑,不似围猎,倒如出征前酝酿着第一滴血的冲锋号角。

侍从的轻车分散驰骋,像一柄利刃刺入林间。突然,密林深处爆发出急促的金锣声!短促、尖锐,如同撕裂了冰冻的寂静。一个校尉从林中策马狂奔而出,满面惊惶之色未褪,直冲到王车前,滚鞍下马,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报——!巨……巨大黑豹!护林的虎贲,折了两个弟兄!”

死寂如墨,迅速在周遭蔓延。方才还低语忙碌的士兵瞬间凝固,一股寒意顺着所有人的脊椎爬升,压得人喘不过气。无人敢看王此刻的脸色。

帝辛脸上的冰雕似的漠然纹丝不动,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骤然燃起两点炽热、几乎带着毁灭意味的火焰。“寡人去看看,是何种孽畜如此放肆。” 声音不高,却沉沉压住所有不安与喧哗。他抓起置于车旁的那张柘木巨弓,弓身乌亮沉重,上面裹缠的熟牛皮被勒出深深的指痕。足下战车骤然加速,裹挟着凛冽寒气,碾开枯枝败叶,直扑那金锣声炸响的源头。

密林深处,惨象已现。两具虎贲壮士的残躯倒在冻硬的泥地上,浓稠温热的鲜血泼溅于周围的枯草与树干上,尚未冻结的血液在刺骨的寒气里蒸腾起薄薄的红雾。一头通体漆黑如最沉夜的豹子,形如鬼魅般盘踞在一棵虬枝盘曲的巨大古木横伸而出的粗枝上。它实在过于庞大,简直超出人对凡间走兽的理解——身躯壮硕如一头初生的健壮牯牛,流线型的背脊蕴含着爆炸般的力量。油亮的黑色短毛下,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仿佛锻造出的黑色精钢,在树影漏下的天光中流动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那双巨大的豹眼,竟透着怪异的暗金光泽,此刻正睥睨着树下惊骇的众人,如同君王俯视蝼蚁,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彻骨的残暴。

“好一头……神物!” 帝辛的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那层黑缎子般的皮毛,直刺内里的筋骨血脉。他稳稳搭上一支镞头格外硕大的铜簇羽箭,弓弦在巨大的力量拉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箭镞的寒光直直锁定树巅的黑影。

就在弓开满月,弓弦即将迸发的那一瞬,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地滚过一声巨雷!

“轰隆——!!!”

那不是寻常的春雷夏雨之声,倒像是苍穹被无形的巨斧骤然劈开,裹挟着无边无尽的重量和亘古的愤怒,从头顶狂暴地碾过,瞬间撕裂了人的耳膜与心神。整个林子仿佛都在这恐怖的雷声中猛地震颤了一下。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死,连心跳似乎都跟着那雷声停了半拍。

那只黑豹,暗金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庞大如山的身躯竟也因这天威般的雷霆悚然而轻微震动,仿佛这来自上苍的警告甚至让它这洪荒神种也感到了畏惧。电光石火间——

嗖!

帝辛掌中弓弦终于震鸣!一道幽暗的轨迹瞬间撕裂空气!那不是寻常箭矢射出时应有的尖啸破空,反而如同一声凄厉的鬼嚎,撕裂了短暂的雷声带来的死寂。

“呜——噗!”

沉闷而巨大的贯穿声,带着骨碎肉离的恐怖质感。铜簇大箭精准地没入黑豹左目所在!

黑豹发出一声足以令山岳震荡的、掺杂着剧痛与暴怒的巨吼!那凄厉的咆哮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树冠上积压的残雪簌簌震落如白雾弥漫。血花伴随着某种黏腻之物猛地在空中爆开。剧痛使它失去了平衡,那庞大的黑色身躯直接从十几丈高的巨木之上砸落下来!

它轰然落地,溅起枯枝败叶和冻土。瞎了的左眼成了血洞,但右眼那残留的、闪烁着濒死疯狂的暗金凶焰,死死地、执拗地锁定了高踞战车之上的帝辛,仿佛要将这人类的样貌刻印入幽冥!

周遭的军士这才从雷声的震慑和惊骇中猛然惊醒,呐喊如潮,持着长戈和铜矛,如铁壁般围拢上去。混乱中的围杀短暂而残酷,矛戈捅刺、刀斧加身的声音不绝于耳。黑豹疯狂地噬咬、扑击、甩动巨尾扫荡,每一次反击都让围拢的铁阵为之松动甚至裂开缺口,又迅速被更加疯狂的人填补堵死,直到那具庞大的黑色躯体在无数致命的创伤下,不甘地抽搐几下,终于缓缓归于沉滞的寂灭。

“剥下这身黑皮。” 帝辛下令,语气平淡得仿佛刚碾死一只蝼蚁。他俯视着那具庞大如山的黑色死物,目光掠过它右眼最后涣散的凶光,掠过士兵们脸上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尚存的惊悸。只有邲其瞥见,王握紧那张柘木巨弓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白得发青,微微颤抖着。

血的气息在刺骨的寒风里弥漫,浓烈得令人窒息。

帝辛二年的春天,带着那场冬狩残余的森冷杀伐气和那只黑豹的浓腥血气,吹入了商的王都。王畿的气象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凛冽而肃杀。

青铜冶炼的工坊昼夜炉火不熄,滚烫的铜汁在巨大的坩埚中沸腾翻滚,每一次浇铸进泥土阴刻的模范之中,都腾起刺鼻的酸雾与灼人的热浪。叮当的锻打声、奴隶们搬运沉重的矿石和器物时的沉闷号子声,在尘土飞扬的方国之间终日回荡不息。新的兵甲、更重的斧钺、更加宽大的盾牌……在百工的汗水和鞭笞下源源不断地锻造成型。

而在这弥漫着金属和汗水气息的背景里,帝辛的一道王命越过王畿的铜门高墙,飞向了东方那片传说中密布荆棘、桀骜不驯的土地——夆。

使者正是邲其。他携带的不只是冰冷的刻着王命的龟甲或竹简,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御赐厚礼:一双刚刚硝制完成、油光水滑的黑豹皮。这皮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流动的乌光,如同凝固的夜色,隐隐还带着那凶兽濒死前疯狂挣扎的温度与不甘的戾气。

夆地,隐藏在连绵丘陵与粗犷丛林深处。

那位夆地的酋首,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脚下的土地被风沙和岁月刻蚀出的深纹。他出迎时,粗硬的麻布短衣下紧绷着仍然虬结的臂肌。当他粗糙厚实的手接过那副沉重的、带着凛冽气息的黑豹皮时,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并非纯粹臣服的敬畏或惊喜,反而更像一个娴熟老猎手,触碰到了足以致命的、庞大猎物的残骸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灵魂深处的冲击与震撼。

他的手指在如墨般深邃光滑的皮毛上缓缓摩挲,长久地凝视着那双象征性地缝合保存的暗金兽眼的位置。周遭夆族的男男女女,窃窃私语声如同林间穿过的风。

“王,很年轻。” 酋首终于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邲其脸上,那眼神浑浊复杂,像是透过使者看到了遥远王都车驾上的那个身影。“也很……厉害。” 他顿了顿,干裂的嘴唇扯了扯,像是笑,又像是一种深刻的警戒刻在脸上。“我夆部族,服膺王命。”

黑豹皮光滑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邲其感到一种冰冷的重量,带着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压在心头。

四年,眨眼即逝。又一个商王历的四月,肃杀已隐入暗处,另一种更加沉闷、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息笼罩了整个王都。乙巳日,天干地支轮转到这个特定的组合,便注定是为逝去的先王点燃牺牲、奉上酒醴、并祈求其伟力庇佑后世子孙的日子。

社稷宗庙,这片商王国最崇高、最神圣的禁域之所在。高大的夯土基座上,矗立着象征王权神授、凝聚着六百年国祚魂魄的宏伟建筑群落。巨大的梁柱皆由整株整株的巨木构筑,蒙着岁月的尘色。承尘之上,雕刻着盘绕的玄鸟、狰狞的饕餮、神秘莫测的雷纹云纹,层层叠叠,仿佛笼罩着凡人不可探知的幽暗天机。空气中飘散着经年累月沉积下的陈腐气味——陈旧木料、冰冷青铜、凝固的牲血、焚烧过的玉帛灰烬……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无数在此长眠的商王英魂的气息。

帝辛身着繁复厚重的玄纁冕服,缀满各色美玉的华丽冕冠沉重地压在他年轻的头颅之上。玄色为底,赤绡为饰,暗绣着代表日月星辰、龙蟒华虫的章纹。他立于正殿那扇对开的高大青铜巨门之前,身影在门框巨大而沉重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孤绝。

身后,是排列得整整齐齐、垂首默立的文武百官、宗室贵戚。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在这肃穆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纹丝不动。只有偶尔从殿内深处飘出的、焚烧上好檀木的沉郁香气,以及铜鼎、铜觚、铜爵深处温酒缓缓蒸腾的热气和杜康酒特有的凛冽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粘稠得仿佛凝滞了时间。

殿门之内,烛火幽微。重重帷幔如凝固的黑色烟云,将本就不甚明亮的青铜灯台释放出的光芒层层过滤吞噬。烟雾缭绕之中,一个庞然大物巍然矗立在神殿最深处的高台上——那是文武帝乙的等身青铜塑像,王的父祖。塑像的头部微微低垂,像是在俯视着踏入这片空间、即将对他献上血食的子嗣。青铜铸造的面容经过能工巧匠的精妙打磨和处理,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异常的生动逼真。尤其是那双镶嵌着墨玉的眼睛,深邃得如同直通幽冥的深潭。

当帝辛缓缓步入这昏暗核心,踏上冰冷的、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的玄色地砖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气瞬间包裹了他全身,即使隔着厚重的朝服,也无法抵御。这并非殿内的阴凉,而是一种源自精神深处的刺骨寒意。

他走到雕像座前,依礼献上丰厚的牺牲、美酒、玉帛。当他终于端起那只沉甸甸的龙纹青铜斝,盛满烈酒,准备向这冰冷沉重的青铜父祖倾洒敬拜时,一种极其怪异的错觉骤然攫住了他。

那尊垂目俯视的青铜塑像,仿佛活了过来!不是整个身体的颤动,而是那双深嵌在眼眶里的墨玉瞳孔,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激活!玉质的深处流转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冰冷、极其遥远又极其熟悉的微光,如同漆黑的深潭中掠过一点来自异世的磷火!与此同时,那凝固的、青铜铸造的唇线,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勾勒出一个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却浸透千年寒冰的嘲弄弧度。接着,一个声音,一种非外在听觉的声音,像是沉寂在血脉深处的另一个灵魂被唤醒,冰冷地、清晰地直接在他意识深处、他的骨髓里炸响:

“帝辛,不肖子孙……殷商……六百年基业……必亡于汝……汝……为末代独……夫……!”

轰!

一股比那日冬狩时撕裂天际的惊雷更加狂暴的力量,在帝辛灵魂深处炸开!世界,那些昏黄的烛火、袅袅的香烟、身后影影绰绰的群臣、甚至那尊巨大冰冷的青铜像本身,都在那一刻疯狂扭曲、旋拧!色彩被剥离,声音被抽空,只剩下那双近在咫尺、如同黑洞漩涡般要将他吞没的、流转着嘲讽邪光的墨玉眸子!

滚烫的青铜斝从他的双手中猛然坠落!

“哐当——!”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撕裂了凝固千百年的寂静帷幕,尖锐刺耳!灼热的酒液裹着浓厚的香气泼洒在冰冷的玄黑地砖上,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金黄的酒浆在光滑的地面上蜿蜒流动,形成一幅荒诞不经的符咒。

这一声碎响,在极致的寂静中无异于雷霆!所有垂首肃立的宗室、大臣、巫史,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悚然抬头!千百道惊骇、惶惑、不敢置信的目光齐齐聚焦在失态的年轻君王身上!

帝辛猛地后退了一大步!身体微微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但他迅速又如同磐石般站定,那张年轻俊美如天神的面孔上,震惊褪去得极快,只留下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凝结一切的漠然。他垂下眼睑,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歪倒着、犹自微微震颤的青铜斝,还有那肆意流淌的酒渍,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一名负责祭祀礼仪的祝官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手脚颤抖着想要捡起那象征不祥的器皿。

“不用拣了。” 帝辛的声音响起,如同刀锋刮过青铜,没有丝毫情感的波澜,甚至比平日更加清晰冷硬。他抬起眼皮,幽深的目光越过惊恐匍匐的祝官,再次投向那高踞在黑暗烟雾中的青铜父亲,两束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激烈地撞击在一起,无声无息,却几乎爆出无形的火花。“此斝失手,或是父祖更爱寡人亲奉的酒香。” 他一字一顿,话语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力量。他缓缓伸出脚,踏在那倾倒的斝上,坚硬的皮履毫不留情地碾压着那昂贵的青铜酒器,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

整个宗庙大殿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方才还稍许窃窃的低语、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彻底消失。所有人的心脏如同被那只青铜的脚狠狠踩踏碾碎,又恐惧地试图收缩躲藏。沉重的死寂压得人灵魂几欲出窍,只剩下殿外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弋士兵的甲叶摩擦声。

高耸的祭坛之上,文武帝乙那尊巨大的青铜塑像依旧垂目俯视,墨玉的眼珠在稀薄的烟雾与昏暗中,似乎吸纳了所有的光线,映出下方那个昂然而立、身披华服却已显孤绝的年轻身影。

大乙(商汤)的“翌祭”如同浩大而沉重的神之轮转,准时碾过王都上空。这是对商朝开国圣王最盛大虔诚的追享之礼,将持续三日三夜,片刻不息。

青铜礼器的光泽在祭坛和供桌密集的烛火下熠熠生辉,亮得刺眼。巨大的牛首、羊首、系着朱红丝带的整猪作为牺牲,以最为肃穆端正的姿态陈列。鼎、簋、尊、彝……各色礼器盛满了黍稷稻粱牺牲之血和上等的醇酒。披着华丽羽衣、佩戴巨大鸟喙面具的巫祝们在缭绕的烟雾中起舞、吟唱、旋转,口中吐出古老拗口的祀神祝词,音调忽高忽低,时而如鸟鸣婉转,时而如鬼哭凄厉,汇成一股盘旋直上、企图触摸神灵的无形巨流。

九鼎——镇国神器的轮廓在跳跃的火光中投下巨大而压迫的阴影。那上面古老的饕餮、夔龙、兽面纹饰,在摇曳的光影下竟如同复活蠕动,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扭曲变形,仿佛亘古的凶兽在烟雾的薄纱后贪婪地吮吸着鼎中蒸腾的血食热气。

帝辛身着祭服,立在最前方。他手持着最高规格的玉礼器“圭”,代表着王权向神灵沟通。随着巫祝们念诵、舞蹈节奏的变化,他一丝不苟地献酒、献牲、行拜叩大礼。每一次动作都精确、标准,带着王者的威严和对祖灵的敬畏,却又如同一个无比精准的机括,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操控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邲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斜后方三步处。作为宰辅近臣,他要在仪式中履行诸多辅助仪轨的琐务。

漫长的祭祀如同炼狱的煎熬。白日里是庄严的喧哗。但进入第二天的深夜,疲惫、压抑、一种难以形容的虚空感开始侵蚀每个人的意志。香烛的气息混合着牺牲血的膻腥味,沉重得令人昏沉欲睡。

邲其奉上新炙烤好的黍米饼时,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王袍服广袖下的轻微异动。王的右手——那只紧握着象征至高权柄的玉圭的右手——正在不易察觉地、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那不是寒冷的颤抖,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某种正在激烈对抗的巨大力量带来的细微痉挛。邲其心头猛地一跳,顺着那紧握玉圭的手向上看去——

年轻王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显得异常深刻。绷紧的下颌线条如同刀刻。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对幽深如古井的瞳孔,此刻竟仿佛燃烧着两簇无形的火焰,深邃且专注到骇人,正死死地盯着九鼎阴影深处盘绕蠕动、随着烛火变幻形态的巨大兽面饕餮纹!那眼神里没有信徒的敬畏,没有子孙的孺慕,唯有赤裸裸的、近乎疯狂的探究、审视……和一种如同困兽面对铁笼般浓烈得化不开的愤怒!

鼎身上那道巨大的、代表至高无上王权的饕餮纹,巨口獠牙狰狞毕露。在帝辛那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瞳仁深处,随着巫祝们吟哦声的节奏,他仿佛看见那青铜巨口深处的空洞黑暗骤然旋转,如同暴风之眼,一个幽深不可测度、仿佛直通幽冥的漩涡在鼎腹漆黑的空间中骤然形成。无数扭曲痛苦的灵魂虚影在漩涡边缘挣扎嘶号,旋即被吸入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深处。而那黑暗的中心,他父文武帝乙的青铜面庞由模糊骤然变得清晰,随即又猛然碎裂!碎裂的青铜面孔之后,一只庞大到遮蔽整个视野的巨大、冰冷的黄金竖瞳骤然浮现,没有眼睑,没有虹彩,只剩下无尽的冰封与燃烧的双重属性。在那纯粹的、非人的意志注视下,整个世界都蜷缩了,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令人骨髓冻结的淡漠与审判。

嗡——!

一种足以摧毁神魂的低沉轰鸣陡然在帝辛颅内炸响!他攥着玉圭的指骨因为过度用力瞬间爆响,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几乎要将这坚硬温润的美玉生生捏碎!

“哐当!” 又是沉重铜器坠地的巨响,比在文武帝乙祭殿中那次更加突兀刺耳!

一名手持巨大青铜烛台的巫祝,在围绕着主祭坛高速旋转舞动的过程中,不知是疲惫失神还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抽去了神魂,脚步猛地一个踉跄!庞大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手中那支高耸如松、顶端盛满滚烫油膏和巨烛的青铜烛台便如同一棵被巨斧砍倒的大树,轰然砸向祭坛中央!

不偏不倚!沉重无比的烛台底座狠狠地撞在了那尊体型最大、象征王权的“大禾人面方鼎”侧面繁复的扉棱纹饰之上!火星伴随着滚烫的烛油猛地泼溅开!刺耳的金属摩擦与撞击声撕破了原本流畅的巫祝吟哦。那分量沉重的方鼎竟被这一撞之下猛地晃动了数寸!鼎内滚沸的祭肉浓汤剧烈地晃动,散发出浓郁的蒸汽白烟!

整个祭坛周围瞬间死寂!所有巫祝的舞蹈凝固了,吟唱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惊恐万状地聚焦在那尊象征商国运命脉的巨鼎之上。几个距离最近的祝官吓得瘫软在地,脸色比死人还白。

“拖下去!” 帝辛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瞬间刺破死寂。他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似乎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这足以震动社稷的失礼与不祥。“剁碎饲犬。” 四个字,冰冷、简洁、不容置疑。

几个虎贲武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前,粗暴地拖起那个还在痛苦呻吟、双腿骨折的倒霉祝官。他的哀嚎声迅速消失在殿外深沉的黑暗里。

帝辛的目光依旧灼灼地钉在九鼎深沉的阴影上,钉在那刚刚被撞击过的方鼎身上,仿佛能灼穿青铜的表层。他缓缓抬起袖子,似乎想要拂去根本不存在的一点灰尘。那宽大的玄色袖袍下,指节捏得死紧的玉圭,在跳跃的烛光下泛出如同痉挛般、极其细微而持续的颤抖之光,如同受着无声的酷刑煎熬。

夜色,浓稠得似化不开的黏血,沉沉地压在这片被淮水滋养又被水泽浸淫的攸国土地上。

帝辛十年。商王历的某月,淮水支流之畔的攸国军营,陷入一片令人焦躁的死寂。白日里惨烈厮杀的痕迹尚存——破损的盾牌、折断的戈戟、染着深褐色血浆的泥泞、还有那些暂时无法掩埋、被拖至营区外临时集中区域用草木覆盖却依旧散发出浓烈血腥气和腐烂甜味的一堆堆尸骸。闷热的湿气像一只巨大的、无孔不入的手,死死扼住每个人的咽喉,混杂着血液、汗水、泥浆和某种沼泽深处特有的腐败植物气息的味道,在这片被无形牢笼围困住的营地上空凝滞不动,令人作呕。白天令人心悸的烈日和令人窒息的湿热刚刚消退,但夜色并未带来清凉,相反,一种阴冷的、带着刺骨水汽的粘稠凉意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暗沼泽里悄然渗透出来。寂静深处,不知名的毒虫在草丛中摩擦着薄翼,发出永无止歇的聒噪鸣叫,时远时近;远方密林中,偶尔传来夜枭或是某种野兽尖利的长嗥,划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旋即又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每一株巨大水杉的扭曲黑影,每一蓬低矮灌木在微风中摇摆的不规则轮廓,此刻都像是张牙舞爪的活物,随时可能从夜色里扑出嗜血的爪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帝辛的中军大帐,用粗壮的梁柱和双层厚厚的粗帆布撑起,比起营中大多数简陋的草顶泥墙营棚,已算得上豪华坚固。但此刻,帐内只点着两盏灯油几近枯竭的青铜灯盏,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的囚笼。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