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岐阳暗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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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岐的都城矗立在广袤的渭河平原之上,用厚重的夯土城墙围裹,如同匍匐于大地胸怀中的一头巨兽。天空沉沉,浓重铅云低垂,挤压着那堵灰褐色的高墙,也挤压着城墙内每一颗饱受重创的心。城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风亦停滞,只留下沉闷的空气,滞涩如死。

刚刚继位西伯的姬昌一身斩衰麻衣,粗糙的麻刺摩擦着他年轻的颈项,留下一道道扎心的印痕。他立在宗庙大殿前广阔肃杀的广场之上,身姿挺拔,瘦削的身影被四周肃立的群臣衬托得既孤绝又刚毅。然而那一身的重孝之色,却在无言地痛诉着无法愈合的创口——他的父亲季历,西伯侯,被商王帝辛在殷都祭天高台处以醢刑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西土。那暴烈的腥气仿佛穿透千里时空,此刻正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带着咸腥的铁锈味和一种绝望的粘稠。

姬昌的目光越过广场,落在远处紧闭的巍峨宫门上。宫门之外,是他初承权柄、风雨飘摇的周邦;宫门之内,是承载着父亲最后生命悲鸣的宗庙。棺椁就停在幽暗肃穆的正殿深处。他能感觉得到那种穿透厚木和砖石的冰冷,如无数支看不见的冰锥,狠狠扎进自己的脊椎里。胸腔中的热血在奔流,撞击着骨骼,带着火焰烧灼似的痛楚。那不是懦弱的泪意,是炽热浓稠、足以燎原的愤怒,以及对“侯非侯,王非王”残酷法则的深透体认。

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广场激起微弱而空洞的回响。一个须发如霜、骨瘦嶙峋的老者,在两名族人的搀扶下踉跄着靠近。他便是太宰泰颠,季历股肱老臣。老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姬昌的胸膛,直抵他内心翻腾的血海,声音干涩如砾石摩擦:“伯侯……”他喘息的间隔长得令人窒息,“先君……归天之时,血……浸透了铜柱下的青石板,殷红渗进石纹……天地变色……鬼神……同悲……” 每一个字都似从肺腑深处咳出的血块,蕴含着濒死的痛楚。

姬昌的身体僵硬地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粗糙的麻衣在掌心绷紧、发皱。那攥紧的拳头里,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显得发白,仿佛要把那股沉甸、几乎能撕裂内脏的悲恸硬生生挤压进骨髓深处。他猛地仰起头,视线投向沉郁如铅的穹苍,牙关紧咬。就在抬头的瞬间,一丝带着金属般清冽凉意的秋雨终于挣脱了阴云的束缚,无声地滴落,冰冷无情地砸在他倔强仰起的脸颊上。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东西,迅速滑入他僵硬的颈项里,留下潮湿而战栗的轨迹。

“太宰。”他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低沉中带着不可摧折的强硬,穿透广场上滞重的雨气和肃杀氛围。“父亲的血,渗透了殷商的柱石,亦将……渗透周人的魂魄。”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如墨的天空,目光落在广场边缘沉默肃立的群臣身上。他们的面孔或沉痛、或忧惧、或茫然,如同风中摇曳不定的蒲草。这片土地,这国祚,如同风雨中行将倾覆的舟楫,正摇摇欲坠,急需一副钢铁铸就的骨架来支撑。

姬昌的目光在一张张焦虑和迷茫的脸上掠过,最后停驻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上面残留着雨水与泪水的冰冷湿痕。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岩石撞击般的决断与重量,足以将周遭哀伤与绝望的空气凝结、敲碎:

“从今往后——寡人所行,当令周土,稳如磐石!令四方英杰,如百川归流!”

话语如同锋利的投枪,撕裂了沉郁的空气,稳稳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那些原本哀戚茫然的脸上,瞬间滋长出一缕奇异的光彩,微弱却坚韧。稳如磐石?百川归流?这不仅仅是君主继位的铮铮誓言,更是一具巨大的石碾,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碾过眼前泥泞的土地,也终将碾向盘踞东方的那座染血的巨城。

初冬的西岐,褪尽了秋末萧瑟的华服,显露出黄土大地最本质的素朴与坦荡。风毫无遮拦地掠过旷野,在宫室檐角发出尖利空洞的呼号。自姬昌立誓“稳如磐石、百川归流”后,整个宫城仿佛卷入无形的湍流,昼夜流转不息。

每日天色未明,宫苑深处那片议事堂中便已燃起明亮晃动的松明火光。侍者将厚厚的刻着各地讯息的简册小心搬入,竹木相击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噼啪声响。姬昌几乎整日踞坐于厚重的木案之后,那张年轻却早显端凝如石刻的面孔在跳跃火光下明暗不定。案前堆叠的简牍日渐高涨,如同亟待他亲手削整的山峦。他逐一拿起,目光沉静地抚过其上曲折深刻的文字,时而凝神沉思,眉间蹙起川纹;时而执起锋利的刻刀,在另一片空白的竹面上果断地划下新的政令和章程,笔画间透出沉厚坚毅的力量。那节奏稳定的刻划声和竹简轻微的碰撞声,便是新政最初的心跳,在古老殿堂里孤独而执拗地回响。

“伯侯,”太宰泰颠的声音打破了这刻字声里的寂静,带着一丝忧虑,“近日从大邑商方向迁来的国人,比上月又增了一成有余。”

姬昌并未抬头,手中的刻刀平稳地划过青黄的竹面,留下劲直的凹痕。他身旁一直有个静默的身影端坐——那是新晋的右师散宜生,其人在商都曾以吏治明察闻名。他微微前倾,沉声道:“确是如此。逃来者多为有识之士,商地刑罚峻苛,盘剥日重,人心如水,自然向低处流淌。”

姬昌手中刻刀微微一顿,抬眼望向前方虚空,语气低沉得像从地层深处传来:“人心如水,善导则百川归流……若不设渠通……”他的话音未曾落尽,殿外忽起喧哗。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焦躁的人声,猝然打破了堂中的秩序感。

门被猛地撞开,寒风裹挟着霜意直灌进来。一个面色仓皇、着低阶士人服色的青年踉跄而入,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同样惶急的周官,甚至还有两个衣饰粗劣、满面尘灰,显然是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青年士人脸涨得通红,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伯侯!辛甲……辛甲大人!”他喘息着,喉头似乎被巨大的愤怒噎住,“他的两个耕奴,逃过了渭水,投入了临近的矢国!”

辛甲?姬昌与散宜生、泰颠目光迅速一碰。这位从殷商贵族内部叛附的大臣,其地契田土远在骊山脚下。

“更糟的是,”另一个周官急切补充,声音急促,“矢侯非但不将人归还,竟派人责问辛甲,说他苛待农奴在前,才致生乱!强令要辛甲割让十亩良田作偿!”他狠狠喘了口气,拳头攥得死紧。

殿内瞬间死寂。炉火哔剥跳动的声音骤然放大。散宜生的手按在冰冷的案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太宰泰颠衰老的面容骤然绷紧,枯槁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辛甲并非孤例,此事如寒冰投入沸油,霎时炸裂开周国土地上那本已潜流汹涌的脓疮:贵族逃奴,邻邦乘隙欺凌。一桩看似偶发的田奴脱逃案,骤然被推至风口浪尖,关乎国体荣辱与封疆根本。

姬昌沉默良久,手中那管刻刀轻轻搁在了半成形的竹简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面前几张因急切与屈辱而涨红的面孔,最终停驻在散宜生那双洞察犀利的深瞳之上。

“寡人今日始知……”姬昌的声音如凝水成冰,字字凿入殿宇寒冷的石壁,“水固导,亦需设岸。”

空气里无形的压力骤然绷紧到了极限。散宜生迎着姬昌的目光,略一沉吟,缓缓道:“此岸,非止于弓矢强弓之岸。须有一法,明如日悬,重如山岳,令四方诸侯无敢藏匿,奴人无敢生妄念。”

姬昌眼中锐光一闪,似深潭沉渊刹那映亮寒星。他抬手,重新拈起那管沉重的青铜刻刀。寒刃掠过空中,留下一道雪亮的轨迹。他手腕沉稳有力地压下,刀锋毫不迟疑地切入简面,深深刻下四个如同咒令般的古朴文字:

“有亡荒阅”。

“传令。”姬昌声音不高,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回响,如同沉雷滚过整个殿堂,“周土之内,各封邑、各邦国,寡人辖下之民,无论贵贱农奴,凡有逃亡,主家皆可捕杀。得逃亡奴隶者,必归还原主。敢于藏匿窝隐者,罪同悖逆,严惩不贷!布告四方,立竿悬旗,以儆效尤!”

简牍上,那四字法条狰狞如刀,每一个笔划都在冷冽松明火光下折射出森然决断的光芒,如无形的锁链骤然勒紧每个人的呼吸。自此刻起,西周大地之上,无形的法网已然张开,冰冷的秩序与无可争议的血腥,开始交织成新王权力真正扎根的土壤。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无形剃刀,毫不容情地从渭水之畔尚未冰封的辽阔河面上刮过,带着足以渗入骨缝的阴冷潮湿之气。这气息粗暴地钻入行人的衣袍缝隙,激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灰蒙蒙的天幕沉沉压向大地,铅云密布,似乎随时会倾塌下来,将这旷野荒陲永远掩埋。

渭水边,一位须发皆灰白的老者安静地坐在一段裸露于河水之外的枯树桩上。他身披一件再简陋不过的破旧褐色麻衣,领口袖口磨得发毛松脱,上面沾满了干涸的泥点,看上去不过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老农。可怪的是,如此严寒天气,他却无半分瑟缩之态,仿佛与身下冰冷粗糙的树桩、面前灰绿翻涌的河水融为一体。他的双眼半开半合,浑浊的目光似凝视着混浊水流,又似穿透水面,看向不可知的深远之处。一根长长竹竿粗糙的梢头从脚边斜斜伸出,仅有的麻丝垂落水中,纹丝不动,不见钓钩,更不见诱饵。

风掠过水面,拉扯着岸边枯黄的芦苇,发出阵阵细碎而空洞的呜咽。远处西岐土城的轮廓在稀薄日色中隐约勾勒,高大但沉默。在这幅荒凉寂寥的画幅边缘,两个人影悄然伫立于一片枯败的野蒿丛后。正是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两兄弟。两人虽一身士人装束,在这朔风中也显得单薄。叔齐微蹙着眉,目光投向远处那枯坐的钓鱼老者身影,随即又移向岸边冻得发僵的泥土:“你看那老叟,痴坐于此,钓竿无饵……岂非狂悖?更言能‘钓’圣主出世?匪夷所思。”

伯夷面容沉静似深水寒潭,不见丝毫波澜。他视线同样望向那老人,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撕碎:“狂悖未必。世事沉浮,纵有圣者,欲成圣业者,其心尤炽,岂会为一老农虚语折节?”那“有亡荒阅”的血腥字眼甫一贴出,其冷峻酷烈的锋芒,就足以令贤者却步。这位新西伯行事,与其父隐忍含垢迥异,其势如火如荼,亦如严霜覆地。伯夷的目光掠过老者,投向更远处天地苍茫的交接线,语气带着几分勘破世情的飘渺:“观星者欲窥天河浩渺,未必真能御风直上。欲得太公望者,恐只在梦中。”

“王驾至——”

一阵低沉浑厚却极具穿透力的号令声猝然撕破荒原的寂寥,如同一把冰冷铁锤砸向水面。

蒿草丛后两兄弟心头俱是一凛。他们循声望去,只见西边的土路上,一面黑底的大旗在朔风中猎猎招展,旗下赫然是一乘通体素白、无任何雕饰纹路的青铜轺车。御者勒紧缰绳,两匹纯黑色的骏马通体蒸腾出大片大片的白汽,脚步沉重而缓,显出远道而来的疲惫。车后,仅仅簇拥着十数骑轻装持戈的卫士,马蹄踏碎霜碛,扬起细微苍黄的尘烟,在肃杀寒冬里显得格外孤绝清冷。

车驾在距离那垂钓老者约十丈处稳稳停驻。白衣驾车的御官身手矫捷地跳下,随即单膝跪地,以背为阶。车帘无声掀开,一个人影躬身而出。正是新继位的西伯姬昌。

伯夷、叔齐目光蓦然聚焦于此人身上。姬昌仍穿着粗粝的斩衰麻衣,未及换吉服,凛冽北风立刻将他那身孝服掀起层层皱褶,如无数翻飞的白蝶哀舞于旷野。然而风再大,亦吹不弯他那瘦削却无比挺拔的身形。他面色微显苍白,颧骨下隐现一丝青痕,可那双眸子却比渭河深水更冷澈,更幽邃,更坚定。他一步踏上御者宽阔的脊背,稳稳落足于冰硬的荒地上。靴底踏碎枯霜的细微声响,竟也清晰地传入远处伯夷耳中。

白旄大旗在风中绷紧,旗尾沉重击打着旗杆,发出单调而雄浑的撞击声。整个河畔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死寂。水声仿佛被寒冰凝固了,风似乎也畏惧般屏住了呼吸,只有那面招展的旗帜在挣扎呻吟。

姬昌的目光,没有任何旁顾,如两道凝聚的冷冽光束,直直投向那十丈之外、枯坐于树桩上的垂钓老叟。

旷野沉寂如死。唯有寒风的呜咽更显凄厉。

姬昌并未乘上御者温热的背脊,他伸手轻轻挥退了跪地的御者,亲自迈开脚步。粗麻孝服的下摆被风卷起,在冻结枯硬的荒草和苍黄冻土上拖过,发出沙沙声响。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放大得惊心动魄。他的步伐不算大,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某种令人屏息的重量。十丈的距离倏忽缩短。

枯树桩上的老叟,依然维持着半阖双目的姿态,手中那根无钩无饵的长竿纹丝不动,仿佛化作了河畔的一段枯木化石。唯有那张被岁月和冷风吹塑得如同干裂河床般的脸上,眼皮似乎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姬昌最终停在老者一步之距处。他肃然敛衽,双手叠合于身前,对着这位衣衫褴褛如同老农的垂钓者,身体向下深深一躬,标准的九十度礼仪。那身素白重孝在凛冽风中如一片孤独而坚韧的秋叶。

“不肖姬昌,求谒先生。”声音不高,沉如磐石,清晰压过风号。

老者如同沉睡的身躯终于有了动静。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浑浊的眼睛也徐徐睁开。瞳孔深处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寂,而是沉积了岁月风霜才有的、一种近乎苍茫的空漠与洞彻。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苍老而沙哑:“西伯大驾,老夫……荒野粗鄙之人,当不起这般礼数。”那语气平淡无奇,听不出任何恭敬,倒更像是随口应承,甚或是疏离。

姬昌保持躬身之姿,腰背弯垂如劲弓,头颅低垂:“先生隐世于渭水之滨,鱼竿悬而不用。昌闻古语,真龙隐于深渊,其德为天下水所拱卫。先生垂钓,愿者上钩,钓钩非在渭水沉潭之中,而在于天下苍生之深渊乎?”

老者那双浑浊眼仁深处似乎有一星寒芒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深水。“老夫……”他的声音依旧干涩,缓慢得像在打磨一块顽石,“不过闲坐,观鱼戏水罢了。” 说着,目光竟再次缓缓垂下,重新投向脚下混浊流淌、寒光闪烁的无情河水。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为凝重,如同冰层在两人之间迅速凝结加厚。周遭只有风掠过枯水更显尖啸。

就在众人气息几欲窒息的刹那,姬昌的声音再次斩破了寒风:“先生垂纶于斯,所待之‘愿’者,非姬昌耶?既已有愿者在此……”

他直起了一直深深躬着的腰背,并未看向那如木石般的老者,目光却遽然转向身后肃立的白旄车乘方向。下一瞬,一个动作让蒿草之后屏息的伯夷呼吸都为之一顿,也让散宜生及随行卫士猝不及防——

姬昌猛地一个利落转身,肩头粗粝的孝服在风中猎然作响。他大步迈向那架停驻不动的素车,竟径直抓住了沉重车辕前用来引挽的厚牛皮带!

“昌愿为先生引此车辂!”他声音如金石撞击,直上云霄,“先生安坐,昌挽车前行!先生愿行几步,昌当引辔向前几步!”

话音落处,不容任何质疑与反对,那昔日贵族引以为耻的牵挽绳套已被他死死攥紧,缠在了自己紧实的手掌之上,坚韧的皮革在掌中烙下深刻的红印。姬昌倾身向前,全身之力猛然聚于腰臂,口中沉喝一声:“起——!”

白旄车辕剧烈一沉,覆满薄霜的车轮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终于碾动了河岸坚硬的冻土!那黑缎大旗在疾风中猛烈鼓荡挣扎,发出裂帛般的怒吼!姬昌双足深陷,踏碎霜碛,挺直的背脊崩得如同强韧铁弓,粗粝麻衣下虬结的肌肉透过衣料清晰可见。他额头瞬间迸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蒸腾出白汽,每迈出一步,脚下冻土都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后的黑甲卫士们如梦初醒,有人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却被姬昌回射而来如鹰隼般凌厉的眼神制止——那眼神毫无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偏执、足以焚毁一切的虔诚与决然。

一步、两步……沉重的车辙在冻土上压出两道深深的、平行的印痕。十步之后,姬昌的呼吸已是粗重,胸膛明显起伏,汗水在寒冷的北风中迅速冷却,复又在眉峰发际再度凝聚成细密的冰凉。

五十步……车轮每一次向前转动都像是在拖曳一座小山,他那件粗糙的麻衣孝服背上已被汗水浸透大片深色印痕,紧贴在同样汗湿的背部脊骨上。

一百步!车轮深深陷入一片河岸边松软的浮沙泥淖之中,发出沉闷的滞碍声!拉拽的力道骤然成倍猛增。姬昌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如狰狞的蚯蚓在皮下搏动。他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着、如同受伤猛兽般低沉的咆哮,全身的力量狂暴地向下再向下灌注!他的双足深深陷入河滩湿冷油腻的黑泥中,小腿被泥浆覆没到一半,每一次奋力拔出再向前踏进,都带起污浊飞溅的水点。岸边的卫士和远处蒿草后的伯夷、叔齐,无不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连呼吸都停滞了,唯恐一丝声息会动摇那个咬紧牙关、与泥泞车轮搏命的白色身影。

车轮一寸寸从深陷的泥潭中挣出,如同犁开了大地凝固的血脉。

……一百九十九……二百!

就在那枯坐的老者原本空漠浑浊的眼眸深处,终于有什么东西无声龟裂。一丝动容如冰湖底下泛起的涟漪般迅疾掠过,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所淹没。当姬昌拖着泥污沉重的脚步,拽着那巨大车驾终于来到第二百步的界碑处,老者扶着那根无饵的钓竿,身形缓慢但极其稳定地站了起来。麻衣的下摆拂过沾着湿泥的枯树桩。

他未曾立刻上前或出声,只定定地看着前方十数丈外那个停在风雪中剧烈喘息的身影。姬昌已经停下,双手依然死死扣着挽绳未曾松开,腰背却深深弯下去,如同承受着大山的重量,肩膀随着粗重的喘息剧烈起伏。汗水从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浑浊的黑泥里。

老者默然片刻,迈开了脚步。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踏在霜地上都异常沉稳,踩碎了冻结的薄冰,沙沙作响。寒风吹拂着他灰白蓬乱的头发和胡子。他行至车驾后半段——那是随行车队一辆极不起眼的柴草牛车所在处。老者毫不犹豫地探身,从一堆堆叠捆扎得规整的茅草堆深处,竟用力拖出一个半人长的、用粗厚麻布层层缠绕的长条形包裹。那包裹既无饰纹,也无华彩,布面上沾满草屑尘埃。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老者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布满尘土的布包,踩着脚下泥泞与薄霜杂糅的滩涂,一步步走向那身陷泥泞、挺直脊梁支撑车辕的年轻西伯侯。

当两人终于对面而立,姬昌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滑过他坚毅的下颌,滴落尘埃。

老者将那沾满泥渍灰尘的长布包在手中一提,径直平端,递向姬昌面前。

“既承西伯引辔二百步,” 他声音陡然一变,沙哑褪尽,沉雄沛然,如同幽谷中骤然腾起罡风,振得周遭寒风都为之一滞,“老夫当许你——开周祚八百基业!”

那布裹里不是什么仙家神兵,不是什么金银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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