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成周会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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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邑城笼罩在腊月酷寒之中,空气像淬了火的铁器,呼出便是一团浓白的雾气,瞬间凝结成细霜,扑在甲衣之上。十二月,朔风沿着洛水刮过空旷的田野,枯草皆伏,发出尖利的呜咽,卷起干燥的尘土,猛烈抽打着雉堞高耸的夯土城墙。城池内部,大道坦荡,新铺的黄土已被连日车碾人踏压得极为瓷实光滑,沿着宽阔道路两侧,玄甲卫士持戈挺立,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青铜塑像,从巨大的南门甬道,一路排向洛水北岸那片崭新、肃穆的宫室群落。
成王姬诵站在丹墀最高处,凛冽的寒气无孔不入,侵透了他繁复的八彩绢衣,直钻骨髓。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仿佛冻凝了他的肺腑,不由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目光深沉地穿过高台,望向远处的洛水两岸,那里,万帐连绵,从地平线上延伸,仿佛无穷无尽。那是四方万邦之君的营寨旗帜,在无情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带来一种喧嚣与压迫并存的奇特观感。大周初立,刚刚征服殷商,这场盛大的会盟将向天下昭示新的秩序与权力。此刻,这位年方二十的天子,尚未感到预想中的豪情,心中反倒充斥着沉甸甸的重量。他知道,这场宏大仪典的本质,是自己王权真正开始行走的第一步,亦是那位执掌帝国七载、宛如磐石般矗立在他身后的叔父——周公旦——放手的开端。
“王兄,”一个略微紧张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成王侧过脸,见到胞弟唐叔虞快步登上最后一阶,年轻的脸颊被寒风刮得通红,呼出的白气氤氲在他刚毅的唇角,“大卜已卜问,大吉!人牲车驾已齐备,辰时三刻,当行正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按捺下的激动与敬畏。身为成王手足,他比任何人都能感觉到王兄今日心绪的不宁。
成王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如同点头示意,可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投向广场尽头的甬道方向。晨光苍白,薄雾缭绕,一队身着玄端、仪仗俨然的贵族官员正簇拥着两辆异常庞大的木轮安车,缓缓驶来。车轮压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滚动声,与朔风的呜咽交织,如同大地的心跳。每辆安车上都固定着一个粗大的木架,架上各自捆绑着一头体格硕壮异常的赤色公牛。那牛通身毛色赭红,在暗淡的晨光中油亮如血,四足如柱,头颅高昂,坚硬的犄角在冷风里透着乌黑的光泽。奇异的是,这样雄壮而充满野性力量的生灵,此刻却异常安静温顺。赤牛温润的褐色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高台上的君王,瞳孔里只映出一片被晨光渲染过的混沌天空。它们粗大的鼻孔喷吐着绵长而沉重的白汽,白汽升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成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为首那头赤牛沉静的眼睛上,心头被一种莫名的悲伤刺了一下。它们曾是不驯的猛兽,而今却因人类的仪式而温驯俯首,即将献出全部的热血与生命。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这鲜血之后,是否也能换来他姬周天下如同日月星辰般的恒久呢?
“时辰至!”占卜吉时已至,洪亮如钟鼎敲击的声音穿透寒风,来自大祝官高昂的歌喉。
司礼官员立即行动,发出简洁的命令。执事之人疾步上前,他们衣着庄重整齐,脚步迅捷而无声,有条不紊地将系着缰绳绳结解开。温顺的公牛被牵引着离开安车木架,顺从地踏下坚实的地面,朝着前方祭坛的方向缓缓走去。庞大的赤红色身躯犹如两团移动的火焰,稳健而肃穆,踏过广场。所过之处,地上早已清扫干净的一层薄薄寒霜,被碗口大的牛蹄踏碎、碾过,无声地消失在尘土之中。执戈卫士无声垂首,甬道两侧,肃立的玄甲武士们也齐齐垂下了手中寒光闪烁的戟戈锋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沉寂,只剩沉重的牛蹄踏地声响,以及风卷旗帜的呼号,在凛冽空旷的广场上空回荡。
在肃立的群臣之首,成王终于看到了周公的身影。周公旦立于丹墀旁侧略低的平台之上,身形在厚重的朝服下依旧显得挺直如松,稳若山岳。他头戴七旒之冕,冕板后的垂珠遮蔽了他大半面容,只能隐约看出下颌紧绷的线条。他身上七彩的朝服,在晦暗的晨光里深沉如暮色。他没有看牛,也没有看高处的成王,目光平视着两座赤牛行进的路线前方——那矗立于宫室群落深处、檐牙高啄的文王庙与武王庙轮廓。他的左手托着象征摄政重权的玄圭底部,右手食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玄圭表面细密繁复的纹路,这细微的动作几乎是唯一的情绪流露,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凉的玉石磨出一丝暖意来。
成王收回目光,胸腔里堵着什么,难以呼出。他振作精神,抬起穿着厚重赤舄的双足,在执事官长的躬身引领下,步下最后几级丹墀,汇入那庄重而缓慢的队列。沉重的赤色牛蹄声与众人压抑的脚步声混合,在这片新开辟的、空阔得令人心悸的祭祀广场上形成了唯一的节奏,朝那两座肃穆幽深的先王宗庙缓缓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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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古老的文王庙与旁边新建的武王庙共同构成这一片庄严肃穆的建筑群核心。主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浓稠得如同胶质。终年不息的牺牲烟火气味早已浸透了每一根木头梁柱,混合着长明油脂燃烧散发出的淡淡焦味,在冰冷的寒意中凝滞不去。殿内虽有不少身着礼服的官员侍立,但除了火焰舔舐铜鼎的微哔声和他们深长悠缓的呼吸,再无半点杂音。
成王步履沉缓地走在队列之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在鼻腔内带起的寒气,以及胸腔中那颗沉重搏动的心脏。身后,两头赤牛温顺的褐色眼睛和沉重鼻息,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和分量,如影随形。
主祭坛设在两座大殿前方正中一块开阔的石板空地上。青黑色大石料铺就,表面布满风雨侵蚀出的细密纹路。鼎、簋等各类铜礼器早已安置停当,在寒风中无声伫立,青铜表面刻画的狰狞饕餮和翻腾夔龙纹路泛着冷硬幽暗的光泽。风,只在高处、在檐角呜咽盘旋,吹动着成王八彩朝服那沉重丝帛的下摆。
“惟天显祚,丕承文考……” 大祝官高亢而充满韵律的嗓音骤然而起,似古琴琴弦被极大力道拨响。这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仿佛能击穿凝固的空气。
成王在祭坛前站定。他面朝南方,年轻的脊背挺得如先祖们手中的利剑般笔直。风卷着他冕冠两侧的彩色丝带,不断抽打着他的脸颊,带来细微而持续的刺痛。冠冕顶部的平板前段,尚未系上象征天子威仪、用以遮挡表情的垂旒珠玉,这使得他年轻的脸庞——那份强压下的郑重与不易察觉的紧张,清晰地暴露在凛冽的空气以及祭坛周边所有高级贵族的目光之下。
随着祝祷进行,执事官员们再次无声而迅疾地动作起来。他们引导着那两头温顺的赤牛站上祭坛中央一块略高于四周、光滑而巨大的青石区域——那是献牲的砧石,也叫“俎”。铜鼎中的火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拂,发出“噗”的一声,跃动了一下。成王的心也随着那火焰猛地一跳。
一名身材魁梧至极的刽子手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他赤着上身,肌肉虬结鼓胀,如同铁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暗红色的麻布。腰间佩戴着一柄厚重如铡的青铜钺,刃口雪亮得刺眼。在寒风中,他那几乎赤裸的身躯居然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魁梧的身影遮蔽了身后铜鼎跃动的火焰,在光滑冰冷的石地上投下浓重的黑影。
他步伐沉稳,不带丝毫迟疑地走到为首的赤牛身侧,那巨大的手掌缓缓握上悬在腰侧的青铜钺柄。那赤牛似是觉察到什么,巨大的头颅转过来,褐色的大眼睛温润如常,毫无惧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即将终结它生命的人,鼻孔里喷出的长长白气落在魁梧男人的粗壮手臂上。
成王目光死死锁在那平静的牛眼上。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刻。
魁梧的刽子手举起了钺,刃锋上寒芒流动,映出他肃杀无情的面容。沉重的铜钺在空中划过一个简洁致命的弧线——
成王闭上了眼。
“喀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响!沉闷而干脆利落,如同最坚韧的皮革应声而裂。紧接着,是滚烫液体喷涌四溅的黏腻声响!
浓烈的、极其独特的血腥气瞬间腾空而起,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猛烈地撞进每个人的鼻腔,直冲肺腑。成王没有睁眼,但那气味却如此霸道浓烈,混合着砧石上迅速蔓延开来的铁锈咸腥温热之气,几乎让他窒息。他紧紧抿住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抑制住那反胃的冲动。他知道脚下光滑的青石地面,此刻必然已铺开一片浓稠粘腻、热气腾腾的血泊。他甚至能想象那血色在冰冷石面上迅速变暗、凝结的过程。
终于,他猛地睁开双眼。视线直射向魁梧刽子手刚刚手起钺落的位置。那头硕大的赤牛倒卧在一片刺目的红黑之上,牛首已与躯体分离。那巨大的、依然温热的牛头被另一名助祭者托举着,小心地移向祭坛前方另一张稍小些的案板,牛颈处平整的断口仍有血沫在微弱地涌出,一滴一滴坠落在青黑色石地上。那断口处残留的血肉骨茬,在惨淡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形态。
成王移开目光,扫向身侧。唐叔虞和郇叔就在他左后方半步,两人脸上一片惨白,眼神发直,死死盯着那片血泊和巨大的牛尸,显然被这原始而震撼的杀牲场面震慑得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忘了。
他的目光掠过他们,最终落向祭坛外围更高一阶平台上的那几个人影。他的叔父周公旦站在那个小小的核心圈内,位置稍靠右。他依旧维持着那种不动声色的站姿,玄圭仍稳稳托在手中。但成王瞳孔猛地一缩——他清晰地看到,在那一刹那的血腥喷溅和牛身轰然倒地的震响之中,周公托着玄圭的左手几不可察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幅度极小,如同被无形的针刺了指尖。而他隐藏在冕冠垂旒之后的眼睛,似乎闭了那么一瞬间,极其短暂的瞬间。
那抽动的手指与闭目的瞬间,是心痛的表示?还是长久重负即将卸下前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抑或两者皆有?
就在这时,另一个更低沉、也更穿透力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公摄政七载,辅弼幼主,平定大乱……” 说话的是太公望姜尚。与周公相向而立的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腰杆挺得比年轻的唐叔虞还要直。他声音沉浑沙哑,如同历经风霜的古鼎,在殿宇间激起悠远的回声,“夙夜匪懈,制礼作乐,开我成周鸿基!今,社稷已固,天命复归!”
这并非正式的册命之言,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对过往功绩的盖棺定论。随着这苍老而坚定的声音,整个祭坛周围凝滞的空气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高阶贵族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瞬间聚焦在了成王身上。
成王感到后背瞬间有无数细针在刺,几乎要激出他一身冷汗。那是权力的焦点,是臣服的确认,也是无声的审视和叩问。他知道,更关键的时刻到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强迫他集中起全部的意志力。他缓缓上前一步,离开原先站立的位置,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这万千目光之下。
太庙主殿的门在他面前豁然洞开,露出里面更加深邃幽暗的空间。巨大的、象征着历代祖先威灵的神主牌位阵列,沉默地俯视着入口。大殿内部的光线暗淡,仅靠四周长明灯盏摇曳的火焰勉强照亮。那光影在众多神主粗糙的木面上跳动流窜,将那些刻有简单谥号的古老牌位映照得明灭不定,仿佛拥有了莫测的灵性,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审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后辈子孙。
成王独自一人迈过高高的门槛,沉重的足音在空荡寂静的太庙殿内被数倍地放大、回荡。寒意从脚底迅速爬升。他走向正中主祭的位置。那里早已铺好席子,席前安置好矮几,几上摆放着洁白的玉璜和温润的玉璧等祭玉,还有一只硕大的、专用于祼礼的青铜玉瓒。
司礼官趋步上前,双手捧上那只镶嵌着玉圭柄的特制酒勺和一只盛满浓郁郁鬯香酒的酒樽。酒香馥郁,带着草木的清冽之气。成王用那只冰冷的、玉柄光滑的酒勺,深深插入黑色的郁鬯之中,手腕稳定地将芳香的酒液舀起,然后移向祭台前。香酒如一道澄澈的黄色细流,在玉器的承托下倾泻而下,无声地浇灌在玉璜和玉璧之上。清冽的酒香与浓稠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奇异地相遇、缠绕、角力。
“皇天上帝,丕显文考武王……列祖列宗在上,惟予小子嗣守丕基,夙夜祗惧……” 成王开始念诵由史官们精心准备的祷词。他的声音在空旷幽深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又被巨大的空间和无数祖灵牌位压迫得显出单薄。然而这声音极力维持着平静与庄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吐出,如同敲击着大殿中心的编钟。
酒液顺着光洁的玉器表面流下,无声地汇入席前微微凹陷的青石板缝隙中。成王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沉默的木主,最后停留在最前方、最新设立的两个牌位。一个刻着祖父文王姬昌的谥号,一个刻着父亲武王姬发的谥号。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难以控制的颤抖。他眼前似乎浮现出父亲姬发英气勃发、策马扬鞭的雄姿,那时自己只是个被母亲抱在怀里观瞻凯旋的无知幼童。又似乎看到了父亲临终前躺在病榻上,握着自己稚嫩的小手,用尽最后力气对跪在床边的叔父姬旦说出那句托付的话——“辅我小子……” 那声音虚弱却如烙印般刻进脑海。再后来,便是三监叛乱的风声鹤唳,是年幼的自己躲藏在深宫帷幕后面,听叔父与大臣们夜以继日的激烈争论,听前线传来攻城拔寨的军报,最终是叔父周公疲惫不堪地归来,带着满身尘沙向自己复命……无数纷乱的画面瞬间冲击着他。
“不敢荒宁,永追配前人之光烈,永保天命!……” 成王几乎是咬牙念完了最后的祷词。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绷紧的额角悄悄滑落,在他年轻的脸上划出一道冰冷的水线。
短暂的沉默笼罩着大殿,唯有长明灯焰跳跃的噼啪声。司礼官肃穆地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大王,册命之仪,可于殿前宣告,昭示万邦。”
成王缓缓直起身,深吸一口气。他点点头,转过身,迈步跨过那高大的门槛,重新回到太庙前开阔的广场。外面清冷的寒风猛地扑在他脸上,吹散了那大殿内浓重的烟火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却也带来一种被骤然暴露在旷野的凛然。祭坛前血腥的场景已经被迅速清理,地上的赤牛尸骸不见了,血污被黄土覆盖、踏实,只有空气中那浓烈不散的味道依然盘旋不去,固执地提醒着刚才发生过什么。
文武重臣、王室宗亲们已经整齐地侍立于太庙正门前两侧开阔的场地。他们的目光,随着成王的出现,如同无数条无形的丝线,再次紧紧地、牢牢地缠绕在这位年轻君王的身上。期待、审视、忠诚、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疑虑……所有情绪凝结成一片沉重的气氛。
成王的脚步在殿门前停住。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扶腰间的那柄大圭——父亲传下的象征王权的玉器。可指尖刚触及那冰凉的玉质,他的目光却猛地射向殿前广场的侧前方。那里,他的叔父周公旦,已经肃然站立于专门准备的略高平台之上。周公依旧持着他那柄象征摄政权柄的玄圭,微垂着头。但这一次,成王注意到一个极细微的不同——自摄政以来,周公在自己面前站立行礼时,姿态虽恭敬,头颈微俯,但身体核心部位始终是端正挺直的,保持着一份长者的风范和实际的尊严。但此刻,就在这册命典礼即将开始的一刹那,成王看到,叔父那托着玄圭、交叠在腹前的双手臂膀,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下沉姿态!连同他的肩,他的颈,都微微前倾了几分。那角度极其微妙,落在成王眼中,却如洪钟大吕般震撼——那不是臣服的卑微,更像是一种身体力量难以支撑般的……卸力之态!周公身体上维持了七载的磐石般的坚硬支撑感,正随着这仪典的进程,一丝丝地悄然碎裂、剥离。
“请作册官!” 司礼官的高唱又一次刺破宁静。
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从右侧的臣僚队列中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走出的是一位年轻的官员,脸色有些紧绷的苍白,手中恭敬地托举着一大捆简牍。这便是新任命的作册官——史佚,一位以文辞精妙严谨而被新近提拔到这一关键位置的史官。
青年史佚在距离成王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面对坛下百官站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试图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所带来的不适。年轻的册官缓缓展开了手中那卷经过反复检视、以黑红二色工整书就的典册。
简牍在寒风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目光落在首行那几个决定大周王朝未来权力归属的、最重要的字眼上。年轻的作册官史佚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一下嗓子,声音努力拔高,试图穿透广场上冰冷的空气:
“惟王七年十有二月戊辰……” 声音开头还算平稳,带着史官应有的庄重。
“王在成周,烝祭于文王武王之庙……告其成功于烈祖……”
“……丕显文王武王……”史佚念诵着先祖功业。然而,当他视线即将触及那关键语句时,不知是否被广场上尚未散尽的、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激了神经,还是那高台上年轻君王锐利而复杂的目光给了他无形的压力,亦或是他自己也深深意识到笔下这即将宣告的权力更迭对帝国命运的巨大意义,他那竭力维持平稳的声音在下一个词句间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了颤抖——
“……天休于周,授其命祗……今——”
声音猛地顿了一下,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前的瞬间静默!
“……天——子——亲——政!”史佚几乎是铆足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喉咙,一字一顿地将这四个重逾千钧的字眼从齿缝间迸了出来。那声音干涩而微微扭曲,失去了刚才的圆润与节奏,刺耳地划破了太庙前凝固的空气,带着一股仿佛濒临窒息时才有的、挣扎式的急促。
——如惊雷炸响!
成王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流动!又仿佛刹那间被煮沸!一股汹涌的热意猛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被一股冰寒的漩涡吸向脚底。他垂在身侧、原本紧紧按住腰间大圭玉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所有血色,瞬间变得惨白。同时,一股温热粘腻的汗液无法控制地从掌心渗出,滑腻地附着在那象征王权的冰冷玉器之上。
天子亲政!
这四个字,如同一把沉重无比、开天辟地的巨斧,终于实实在在地斩落!斩断了延续七年的摄政之治!
成王只觉得周围所有的声响——风声、侍立者的呼吸声、旗帜轻微的猎猎声——都在一瞬间奇异地消失了。他的感官世界里只剩下一片眩晕的空白和令人心悸的轰鸣。那是一种巨大的狂喜冲上心头的强烈眩晕,像飓风卷起他冲向天际。但眩晕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铺天盖地的空虚!如同被骤然从温暖熟悉的海底推出水面,暴露在无遮无拦、狂风呼啸的冰冷悬崖之上!高处的风光固然壮阔,但那凛冽的、割裂一切的疾风,正是他所要承担的全部孤寂。这空茫之中,还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对这至高权力的恐惧,对即将独立支撑这天下的恐惧!
然而,这份激烈汹涌的心神激荡,如同被压在万丈厚冰之下的火山熔岩,在他年轻而紧绷的脸上未能泄露半分。他强行将涌上喉头的战栗吞咽下去,那口带着血腥和郁鬯酒气的冰冷空气如同刀片刮过喉咙。他依旧挺立着,穿着八彩冕服的年轻身躯没有一丝晃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无可抑制地掠过一阵惊心动魄的波澜。
就在这心跳如擂鼓、魂魄几乎要离体而去的巨大冲击之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猛地冲破了年轻君王胸中的闸门,直冲喉咙。不是狂喜,亦非惶惑,而是一种混杂着至深悲怆与无边荣耀的壮烈之感!如同远古的洪水即将漫过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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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他猛地低下头,抬起右手,用宽大的袖袍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浓烈的血腥气、辛辣的香草酒气、还有这初冬腊月冰冷的空气……所有气息被强硬地隔绝在外。
“唔……”一声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住的、短促而沉闷至极的哽咽从他衣袖遮挡下迸发出来!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清晰喉音!
这细微至极的呜咽声,在这屏息凝神的寂静瞬间,却显得如同撞钟,狠狠撞在每一个屏息凝神观察着他细微反应的大臣耳膜上!
唐叔虞站在侧后方最靠近成王的位置,听得最为真切。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原本就因杀牲而惨白的脸瞬间血色褪尽!他骇然地看着自己向来温和持重、从不轻易流露内心波动的王兄。郇叔霍也是瞠目结舌,握着笏板的指关节捏得发白。臣僚队列里,更是响起一片短促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过冰面!那声音细微,却足以暴露在场每个人内心的剧烈震动。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位年轻的君王,在宣告自己独立执掌这万里江山的第一声里,竟掩面发出了……悲声!
这短暂的失控几乎是弹指之间。成王的手指在袖内青筋隐现,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压着那只掩口的手,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深深陷进脸颊两侧。就在无数惊疑、忧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目光中,那宽大沉重的八彩衣袖被缓缓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艰难的力量,从年轻君王脸上挪开了。
暴露出来的脸颊迅速恢复了冰冷平静。没有任何泪痕,方才那一瞬的脆弱仿佛只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象。然而,他那比纸还要惨白的脸色,以及紧绷的下颌线条,还有那双深邃眼眸里尚未完全敛去、如同风暴过后海面残留的惊悸与悲凉水色,却清晰地昭示着刚才的真实。这强自镇定的力量背后,所必须承受的撕裂和碾压。
“礼——成——!”司礼官苍老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如同迟来的判决,终于穿透了这片死寂的窒息,及时而疲惫地响起。他的语调中透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解脱。
这一声宣告,如同斩断所有惊疑与窥视的符咒。那些凝固在年轻君王身上的、审视与窥探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鸟群,纷纷垂落。太庙殿前的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极其缓慢地流动起来。成王闭了闭眼,睫毛在惨白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每一分力气,终于将那只紧捂过口鼻的手放了下来,紧贴回身侧。他指尖那冰冷的粘腻感觉已经消失,但袖口的金线刺绣,触碰到他湿冷的掌心时,带来微微的刺痛。
就在他动作的间隙,他那敏锐的、带着一丝劫后惊魂的目光,如同受伤的豹子在清理伤口时警惕周遭,不由自主地扫过太庙前广场两侧的高阶贵族阵列。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那位依旧静立在原处的身影上——他的叔父,周公旦。
在这一刻,在“礼成”二字的余音之中,叔父的目光恰好也穿透空间,与年轻君王的视线短暂地、无声地相遇了!
成王心中猛地一凛。不是预想中的欣慰,也不是卸下重担的释然。周公那隐在七旒冕冠垂珠之后的双眸里,闪动着一种极其复杂、前所未有的微光。那光芒瞬间即逝,快得如同流星划破阴霾的天空,却被成王捕捉到了。那不是纯粹的光亮,而像幽深莫测的古潭中投入了一颗巨大的陨石,砸开水面,搅动了千年不化的沉静,瞬间折射出无数矛盾纠结、难以名状的光影碎片!其中有巨大如山的疲惫沉甸,仿佛终于走到了尽头长路的旅人望见了终点石碑;有对卸下重担那一丝本能松弛的渴望;却也有着如同血肉相连之物被骤然扯断前的……强烈痛楚!那痛楚之中,甚至夹杂着一缕连周公本人或许都未曾真正发觉的、对眼前这个他亲手扶持长大的青年即将接过全部风雨的无尽忧心与不舍!最后,还有一份如同烈火淬炼纯金般冷硬决然的、属于治世圣贤的果决。所有情绪糅杂在一起,瞬息万变,沉重得几乎能滴落下来。
这目光的交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心中都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如同覆盖着严霜的坚冰。
腊月的风刀霜剑仿佛被高筑的土垒挡在了城圈之外。成周城外,原野广袤而荒凉,枯黄的草伏地瑟缩,洛水的寒气贴着地面游走。可垒内,靠近城垣的东南一隅,此刻却喧腾如滚沸之釜。
那是专为四方诸侯朝觐而临时开辟出的广场,极为宽阔。地面是整片素土夯实,坚硬如铁。围绕着广场中心高高垒起的巨大土坛,一排排用新鲜原木新斫出来的柱子深埋于地,柱顶横木相连,构成简易而稳固的框架。架子之上覆盖着的,并非往常祭祀所用的素色或玄色帐幔,而是无数巨大幅的、新染就的赤红色厚缯!赤红如初升的旭日,又似尚未凝固的牛血。寒风吹拂,这连绵不绝、仿佛没有边际的赤色帐顶起伏翻涌,如红色的火焰海洋般炫目,发出沉重而连绵的“猎猎”之声。而这汹涌翻滚的红色火海之下,作为装饰垂落的,并非五色彩羽,而是一长串一长串紧密连接、在风中摇曳舞动的黑色乌鸦羽毛!黝黑油亮,仿佛凝固的夜色,缀在泼血的背景上,构成一种既炽烈又冷酷、既张扬又肃杀的对比,威严霸道,冲击着每一个初入此境之人的心灵。
此刻,在这巨大血色的罩顶之下,万邦首领正循着森严位次列队等候。人头攒动,冠服各异,宛如一片色彩纷杂的海,被无形的堤坝约束在中心土坛的台阶之下。从草原带来尘沙气息的西戎君长,身着厚重兽皮裘衣;裹着厚实锦缎、腰佩珠玉的中原诸侯;来自南方泽国、穿着短衣纹身色彩浓烈的蛮君;还有东滨海畔、衣饰佩贝的夷族首领……他们的佩玉琳琅、金器闪烁,在土坛周围燃起的无数巨大篝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篝火的烟柱升腾,又被高空的风撕扯揉碎。空气里充满了奇异香料燃烧的辛香、皮革毛料的气息、新鲜木柱和染缯的植物汁液味、篝火燃烧的烟火气……喧嚣的交谈声如同无数群蜂飞舞,嗡嗡不绝于耳。
“宣——万方来朝——贡——”
司仪官洪钟般的声音压过一切嘈杂,自高坛顶上传来。霎时间,广场上的人声海浪如同被一把巨剪从中剪断,无数头颅猛地转向那土坛的最高处。千万道目光如同利箭,齐齐射向上方。寒风吹过广场,卷起尘埃和几片残留的枯叶,打在诸侯们华美的衣裳上。寂静被风穿透的细微声响放大了十倍。
成王出现在坛顶赤红帐幔之下的最高处。阳光从极高极远的天穹斜斜洒下,越过重重翻滚的红色帐顶边缘,落在他肩头那件璀璨夺目的八彩冕服之上,金丝银线编织的日月星辰山峦走兽纹样瞬时被点燃,辉光流溢,几乎不能逼视。他头上所戴十二旒的玄冕已冠于头顶。只是冕板前悬垂的那十二旒白玉珠串——那遮挡天子喜怒之色、象征至尊神秘与威严的垂旒——此刻却被他命人取下了!没有珠帘的遮掩,他那极其年轻的脸庞在八彩冕服的华光映衬下,竟显出近乎透明的苍白,但眉目间已刻上了不容置疑的冷峻线条。如同刚刚经历了烈火淬炼的白玉,虽清寒,却隐透出逼人的锋芒。他挺直着腰脊,腰间插着武王传下的那柄象征天下大圭的玉圭,圭顶斜指向阴沉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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