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战争刻在青铜簋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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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弯下腰,如同安放最珍重的礼器,小心地将这单薄冰冷的身躯放入坑中坑内的积水立刻浸透了破碎皮甲下的葛布单衣。他细致地伸手,将少年在翻转挪动间弄乱、沾血的额前碎发轻轻拨开,试图将少年扭曲叠压的麻布单衣和残破皮甲边缘尽量拉拽、整理得一丝不乱。没有棺椁,甚至没有象征性的陶罐,更遑论随葬品。最后,盂沉默地俯下身,用尽力气,将挖掘出的冰冷、混杂着石块的湿土,一捧接一捧地推进坑穴之中。冰冷的泥水混合着石块落在少年青白的脸上,覆盖住布满血污的额角与空洞的眼眶,继而掩盖了那早已在密集刺伤中完全变形、塌陷的胸膛与支离破碎的皮甲……泥土一层层覆上,直到将那具残骸连同他身上所有的破损伤口、所有凝固的痛楚彻底掩埋在汧水之畔这片无名的、低洼的芦苇丛影深处。
当最后一捧泥土落下,盂直起身,站在那个微不可察的、几乎与周遭泥泞溶为一体的小小坟丘前。泥土堆得仓促潦草,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中只是一片微微隆起的深色阴影。盂静静肃立,如同一尊刚从泥沼里挖出的石俑。他那沾满湿泥和暗沉血痂的双手垂在身侧,像两片浸透了死亡气息、沉甸甸垂下的败叶。
东方的天际尽头,一轮同样疲态尽显的朝日终于撕裂了铁灰色的云层,艰难地爬上高耸冷硬的山脊。吝啬的、近乎透明的浅金色晨光无力地渗入这片被死亡浸透的河谷底部,只能勉强在盂冷硬如生铁铸就的脸孔侧面涂抹上极淡的一层微光。就在那片初临的、带着凉意的浅金光线中,孟明捕捉到了——仅仅一瞬,却足够刺目清晰。
那不是水光,不是泪痕,更像是一滴自身躯最深处挤压凝练而出的、极其沉重粘稠的液体,在万顷岩压之下,沿着那如同刀劈斧凿般坚硬冷峻的眼角沟壑边缘艰难渗出,倏然划出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极细极淡的水迹。这道痕迹只存在了短短一刹那,便飞快地下坠,彻底隐没在了他被浓重阴影笼罩的下颌线中,消失于无形。
谷底万籁俱寂。唯有新生的、惨白的日光缓慢割裂残余的薄雾,如同无形的巨轮碾过。孟明猛地低下头,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力将自己发麻冰冷的手指抠进面前一颗污秽冰冷、面目狰狞的断颅眼眶深处,借着那钻心刺骨的寒意和粘腻触感,逼迫自己继续那毫无意义的收捡动作。他感到自己正被这片河谷厚重的淤泥气息与无孔不入的焦臭血腥一寸寸吞噬、淹没,即将化作这巨大血肉磨盘底下一捧无人知晓的腐殖物。
沉重的铜鼎下,银丝兽面炭炉里,上好的松木炭无声燃烧,透出炽白的光焰。鼎内翻滚着的浓稠汤汁持续发出“咕嘟、咕嘟”单调重复的沉闷滚沸声。大块带着厚实脂肪层的羊骨在沸汤中沉浮,被剧烈翻腾的乳白色浓汤推搡着颤动,蒸腾出浓郁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腥膻气息,完全统治了这座温暖如春、灯火辉煌的宏大宫殿内每一丝流动的空气。
乐官们垂首跪坐在殿阁角落的阴影里,神情恭顺如泥塑。他们瘦长的手指持着篪、埙、编钟钟槌,古朴而沉闷的《肆夏》旋律缓缓流淌出来,庄重悠远,如同沉入水底的玉磬发出的哀鸣,带着一种无法穿透的、沉重的隔膜感。
盂挺直脊背,端坐于筵席最尊贵的位置。一身玄黑底色、朱砂描绘云雷夔龙纹的华贵朝服代替了征尘仆仆、血污浸染的戎装。那冰冷的、用极细金丝捻成、勾画他衣领袖口边缘的金线,细密如针脚,熠熠生辉。腰间玉组玉佩随他极轻微的动作相互碰擦,发出清脆玲珑、节奏平稳的叮咚声。
然而,这身象征周室新晋重臣、拥有无上荣宠的祭服朝冠,箍在他身体上,每一寸面料都带来一种细微的、令人窒息的迟滞感,仿佛是刚从铸模里取出、尚未彻底冷却、分量骇人的青铜甲胄重压。
他面前的朱漆雕花大案上,名贵的镶金错银餐具层层叠叠。赤铜高足豆里是蒸透的红焖熊掌;鎏金簋中盛着细嫩、表面油光诱人的炮制羔羊脊;一件带盖的三足提梁樽里,显然是窖藏多年的醇酒,浓烈复杂的香气几乎冲破殿内的膻味。
而案角右首,一只造型敦厚、纹饰狞厉、散发着新铸青铜腥气的大鼎正缓缓冒着丰腴肉汤蒸腾的热气。鼎盖微开处,可见其中整块带皮蹄膀在滚汤里翻滚。两名侍立的年轻寺人低眉顺眼,手中提着细嘴长柄青铜鉘,时刻准备为上将军添注滚烫羹汤或倾倒醇酒。
这只新铸大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昭示——一份来自天子内府、象征王座额外恩宠的无言敕令。
盂的目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越过眼前层层叠叠的奢华陈设和升腾的珍馐气息,缓缓落向左手边一只体型小巧、样式朴拙厚重的青铜觯。那陶质内胎留下的粗糙表面和器身仅用数道简劲弦纹修饰的造型,在满目金光玉翠、繁复饕餮纹饰的环绕中,竟透出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和某种近乎亲切的质感。这觯粗粝冰冷,却不像周围器物那般包裹着虚妄的华光。
殿内人影憧憧,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那些久居王畿的公卿贵族们脸庞因酒意蒸腾而泛着油亮的红光,彼此交换着恭敬而热络的笑容,眼光不时瞟向殿首至尊之位,每一束目光都带着无言的探测和揣度。
直到上首宝座上传来年轻康王清越的朗声祝词。那声音年轻、有力,带着初登大宝者天然的骄傲与此时刻印着胜利印记的昂扬。
“伐鬼方,我大周王师所向披靡!”康王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殿内的喧声与乐音,“皆仰赖上将军盂统御得宜,壮我国威!”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嘉奖扫视殿内,最终落在一位位置显赫的身影上,“史伯何在?”
掌管王室祭祀典籍、负责史笔记录的史伯应声而起。一位年逾五旬,面容清癯瘦削,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蕴的老臣。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身上极其庄重的黑底暗红纹饰朝服,肃然起身离席。他双手沉稳地托举着一大卷新削制、青皮刮净、在灯烛下泛出柔和光泽的洁白马尾竹简牍。步履沉稳地踏下席次台阶,走到大殿中央那片铺设着精美兽皮地毡的宽阔地带中央,郑重其事地双膝跪坐下来,将那卷厚重的简牍小心翼翼置于膝前铺展好的锦缎软垫之上,如同安放一件圣物。
“臣谨奉王命,录此次伐鬼方功勋实录,昭告宗庙,传之后世!”史伯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能穿透金石的力量,让喧嚣的大殿内不自觉地收束了所有杂音,“隹周王命盂以车征伐鬼方……率其有司……执兽于深林……俘人万三千又八十一人……”
殿内灯火通明,史官那支特制的硬毫大笔饱蘸浓墨,悬于竹简上方半指之距,微微一滞,随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磐石般的稳定性,落下笔锋。饱满浓重的玄黑墨汁触碰到洁白光润的竹简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每一点、每一画都刚健方正,凝重端肃,尽显大篆庙堂气象,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毫无凝滞地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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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的目光看似落在面前那只盛满滚烫羊羹、飘着厚厚油珠的鎏金簋上,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牢牢牵引,死死锁定在那支笔稳健运行的过程上。当那支笔带着史家特有的、决定命运般的冰冷笃定,写下“万三千又八十一人”那几个规整如刑具的篆字时,笔锋落下如同巨锤砸击,在竹简上发出唯有他心脏能听到的沉闷碎裂之声!
笔尖带着史官千钧的力道刻下——“人”!
……
墨迹洇入竹肌的刹那,孟明视野骤然扭曲。
汧水河滩那片收割生命的黎明暗影仿佛熔铁般倾泻,蛮横地倒灌进眼前这灯火辉煌、金碧辉煌的殿堂!
一片低洼、混浊、沾满血污泥泞的芦苇荡深处。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是那个鬼方少女!脸上的赭石与靛蓝彩绘被奔逃的泥汗彻底搅成一团污浊的鬼画符,沾满了枯草和沙砾。唯有那双眼睛!如同被逼至悬崖绝境、被猎人冰冷铁钩刺穿了前足仍能挣扎喘息的小兽,爆射出纯粹到极致、毫无遮掩的惊骇欲绝!那巨大的黑色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地狱血池里旋转的漩涡,正死死地锁住他,锁住那个缓缓提起滴血战戈的周军校尉!
孟明甚至嗅到了那少女身上浓重的羊羔腥臊和一股源于血脉深处的、绝望下弥漫开的奇异甜香!他能听到她喉咙里被恐惧彻底扼住、发出几乎无声的短促喘息!就在他抬起右臂,冰冷的戈援闪着清晨惨淡的光划出一道决定弧线——割开空气、割断少女最后一丝纤细喘息的前一瞬!戈头的寒光刺入少女深黑的眼底,那双眼睛里陡然炸开的、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的纯粹虚无,如同夜空骤然坍塌的万丈深渊,将他猛然扯入冰冷窒息的世界之底!
那股深陷泥沼般的彻骨阴冷瞬间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骤然穿透孟明僵硬如青铜的躯体。握在右手中的青铜觞杯壁冰凉刺骨,边缘清晰地硌进他收紧的指腹,钝痛尖锐却无法撼动体内那股翻江倒海的腥气!他的喉结死死锁着,喉管火烧般干裂灼痛,一股强烈的酸腐秽意凶狠翻涌至舌根,几乎撕裂紧闭的齿关冲撞而出!
“…………斩首四千八百级!此等大捷,足以震慑四夷,保我大周社稷固若金汤!上将军功业彪炳史册!”史官那浑厚低沉、如同宗庙神谕般毫无波澜的声音朗声颂报,如同定音重槌终结了整篇铭刻功勋的乐章。他轻轻放下笔,以最恭谨的姿态双手捧起那卷墨迹将干未干的简册,高高奉过头顶,举向端坐于鎏金王座上的天子。
“善!”康王抚掌赞许。
殿内,如同预先引燃的烈火油库,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附和颂扬!“大胜!”“斩首四千八百!”“俘人万三千零八十有一!”这些精确、庞大得惊人的数字成了最烈性的助燃剂,每一个字都被高亢欢呼反复浇铸、放大,炽热得足以熔金!勋贵臣僚们脸上激荡着胜利的亢奋红晕,眼眸中跳跃着与战功联系在一起的未来利益与权力分配的灼灼光亮。镶金错银的青铜酒爵热烈碰撞,发出清脆却略显混乱的声响,醇美的酒液从爵口飞溅而出,洇湿了昂贵精细的丝质袍袖。
孟明端坐在那片喧嚣沸腾的金色漩涡中心。身上华美厚重的礼服如同被无形的、混着尸液的泥浆浸透,从里到外散发出黏腻湿重的沉重感,将他全身每一个关节都死死拖拽坠下。大殿内奢靡的暖香、膻味、醇厚的酒气、汗液蒸腾的气息……混乱地在他鼻端绞紧!他试图再度拿起席前那只盛满美酒的青铜觞。目光却仿佛坠了铅块,不由自主地落向面前那件被放置在醒目位置、专为铭记这次大捷而铸、此刻正散发着幽冷暗青光泽的饕餮纹兽足大簋之上。
簋体深邃厚重的青灰色泽,是千百次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方才能淬炼出的冷硬沉凝。环腹一周,狰狞贪婪的饕餮兽面在灯火映照下起伏涌动:一双铜铃巨眼在两侧鼓凸而出,直欲撕裂眼眶;血盆巨口从正中凶狠咧开,口中叼噬着用于悬挂的神秘圆环,口中上下两排獠牙森然外呲;兽面两侧,抽象扭曲的夔龙纹样盘卷缠绕,在光滑器表凸起的棱线上如毒蛇游弋。繁复的云雷纹地子精密铺垫,仿佛远古弥漫的血雾笼罩着这尊嗜血巨兽。光线在青铜凹凸的棱角上流转跳跃,使得那些卷曲狞厉的线条仿佛拥有了活生生的呼吸,随时可能咆哮着冲出器表,将眼前的所有光影与声浪一并吞噬!
孟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伸向它,冰凉的青铜触感沿着指腹神经直抵心脏。指尖顺着那饕餮高高隆起、如同鬼方战士暴突筋脉般的粗壮眉弓向下滑行,滑过兽鼻中轴那条代表绝对权力的竖直棱脊,最终停留在了环绕簋腹口沿下方那一圈规整得如同律法条文般的凸起铭带上。
指尖传来的是铭文凸起处冰冷的棱角。那铭文分明是荣耀的颂歌,是他的功勋证明!“王命盂伐鬼方……”,这些象征着天命所归和他个人力量的文字凸起于青铜之上,却让盂感觉像是在抚摩冻结于隆冬酷寒、经年的精铁重甲表面,那股冰冷从指尖穿透皮肉,狠狠刺进骨髓深处,在那里凝结出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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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缓缓抬起头,用尽全身的气力,才将视线从那青铜簋上移开,投向大殿中那一张张被胜利美酒、被权力欲望与财富光辉烘烤得容光焕发、几近膨胀的面孔。他们的笑容真诚无伪,他们的祝贺发自肺腑。他深知,脚下这片坚实王畿之地的喘息,宫室玉阶之上夜夜不息的金色烛火,眼前这令人目眩神迷的鼎食钟鸣……无一不是靠这战场上泼洒的金戈铁马、铺陈的层层骸骨换来。每一次战车撕裂空气的冲锋,每一次长矛捅穿血肉的嘶吼,那些堆积如山的头颅与在尘埃中如锁链般绵延的俘虏队列……都曾被视为必然的代价、必须完成的天命。他甚至曾如信仰般坚信其正确。
然而此刻,那些尸身被车轮无情碾过的沉闷粘滞声响,无数头颅撞击沙石发出的空洞碎裂声,那些早已辨不清面目的残肢……它们堆积在何处?是否就在此刻脚下所踩的金砖之下?在每一盏照亮欢宴的鲛人灯油所来自的土地深处?
盂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那沉重如坠千钧的手臂,再次执起了那只小巧的青铜觞。觞内温热的醴酒在摇曳烛光下泛动着浅琥珀色的光晕。他并未加入周遭震耳欲聋的祝祷声浪。冰冷的杯缘缓缓靠近唇边,再次将那灼热如火的液体灌入喉中。
熟悉的味道——醇厚、甘甜、馥郁。可这一次,那热度却裹挟着河滩尸堆燃烧的焦臭黑烟、翻滚着沙场上黏稠冰冷的血腥铁锈气、搅拌着少年亡兵身下那片土地的腐泥湿腥……还有那双属于鬼方牧羊少女眼睛里最后凝固的、深渊般的绝望暗影,一并汹涌冲下!这杯美酒瞬间化作了混浊的岩浆,顺着食道滚落,一路灼烧下去!烧穿了胸腹!
孟明的喉头剧烈痉挛了一下!他猛地放下酒杯,杯底与坚硬漆案相碰,发出一声几近淹没在喧嚣钟鼓里的微响。
他抬眼,目光越过杯沿,投向大殿那高达数丈、镶嵌着巨大雕花木格的宏伟窗牖之外。殿内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被隔绝在身后。窗外,是无边无际、沉重得如同墨玉的午夜苍穹。
在遥不可及的西北方深处,在那片吞噬了无数亡魂、此刻只余下鬼方部族彻骨恨意与荒凉大风的铁灰色山塬之后,是否也有同样的星点火光在彻骨的寒夜中挣扎摇曳?那些微弱的火焰又在映照着谁被遗弃的断骨残骸?倒映在哪一双双同样沉入永久冰冷的亡者眼目之中?
无人应答。只有他面前那尊饕餮青铜簋幽深的腹部,在无数烛光的跳跃之下,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已然刻满风霜与沉郁的面孔轮廓,如镌刻如青铜器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