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刑典之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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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的晨光,竟能如此森寒。姬满站在高耸的太社土台之上,寒意并非仅仅来自料峭的春风,更像由脚下冰冷的夯土直透骨髓。这片昭王曾用以祭祀天地、誓师东征的土地,如今每一粒被踩得坚实的砂砾,似乎都幽幽发出不安的低诉。远望城外,一条细长蜿蜒却执着指向王都方向的队伍,如匍匐巨蛇吐息,正向着这周人心脏艰难涌动而来,伴随风隐隐推送的绝望嘶鸣,直抵眉间:那是远邑饥民的哀求,是千里之外灾情的无声控诉。

“大王!”侍立身旁的上卿吉甫猛地出声,声音低沉而急促,指向另一个方向,“您看南郊岐山!”

姬满猛地转头。岐山之阳,那本该沉寂于黎明暮色的方向,竟也腾起了一片刺眼的赤红烟雾,并不浓稠,却透着决绝,执着地向灰白天穹攀爬、弥散。那是烽烟!是诸侯点燃的烽燧!它不再是先祖昔日用以传警御敌的信号,此刻那血色烟柱熊熊升腾,撕裂新一天短暂的平静,灼烧着姬满沉重的内心——那是亲族封臣们蓄积已久的野心与反叛,如毒藤般破土而出,毫不掩饰地向王权索要权力。脚下的土地,似乎亦在震颤,无声地呻吟。

四周的空气,骤然紧绷如拉满的弦弓。侍卫们的手,不约而同紧握上了腰间剑柄,骨节在朦胧晨光中微微泛白。一股无形的重压,如铅云沉沉覆盖了整个社坛。先父昭王,那个一生以金戈铁马丈量疆土、以煌煌武功塑造自己尊严的雄主,当年也曾在此擂鼓聚兵,剑锋所指,四方慑服。然而他最后的征途,却是永远沉沦于汉水冰冷的波涛之中,连同他那未曾熄灭的征服之火一起,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帝国。那些赫赫战功与显赫威名,此时亦如眼前扭曲的烟柱般缓缓升腾、又旋即消散于冷冽空气里,最终只留下空旷和死寂。他铁腕所治,终究未能换来真正的长久安宁。

“吉甫,”姬满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几乎抽离了所有情绪,唯余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累,“这些骚乱…真的只因新鼎初立,人心浮动吗?”目光掠过台下跪伏如林的各级官吏,扫过他们或惊惧、或茫然、甚至暗藏揣测的面孔。

吉甫,这位历经昭王时代的老臣,显然被姬满的疑问与口吻所慑。他愣了一瞬,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惊疑,嘴唇翕动了两下,才谨慎地躬身回应:“叛者…叛者自是以此为名,然先王东征之威犹在,大王只需效法先王,再整六师……”

“再整六师?”姬满打断了他,声音骤然抬高,锐利穿透沉寂,“吉甫,再征,又是为谁而战?为寡人这王座之稳?还是为我镐京城外那些饥馑待毙的妇孺?”姬满的声音并非暴怒,却沉如铅块,掷地有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父王的铁骑,踏过千山万水,踏出的安宁在哪里?是城外哀鸿遍野的饥民?是烽火台上叛王的浓烟?还是一份需要无尽征伐才能换取的、朝不保夕的天下?”

“大王息怒!”吉甫与身后群臣齐齐失色,惶恐跪倒一片。社坛之上,只剩头顶那片阴翳的天空与姬满岿然孤立的身影。

晨风吹动姬满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玉,冰冷地撞击着姬满的前额。那些昭王曾赋予姬满的教导与厚望,如今竟似化为一道道无形而沉重的枷锁。吉甫之言,诚然是一片忠心,也是这镐京城里绝大多数宗亲重臣心底共同的呼号——效仿先王的强横霸道,挥戈荡平天下不谐之音。

然而,每当姬满注视那张曾威震四方的昭王弓矢,凝视它静静躺在祖庙幽暗角落的样子,或偶尔于深夜聆听从诸侯邦国传来的悲泣哀鸣,或面对城外难民无助伸出的枯槁双手……昭王以战止战的道路,真的通向真正的“安宁”吗?战鼓所至,固然能暂时摧垮敌酋的高墙,但终究无法抹去镐京深宫庭院角落隐约飘荡的窃窃私语,消解不了那些诸侯眼眸深处复杂难测的警惕与疏离,更抚平不了四方田野里无数黎庶的怨艾与呻吟。一场战争结束了,不过为下一场动乱悄然埋下新的引线。那些流淌的鲜血与损毁的家园,只会滋养更多反叛的土壤。这无休无止的循环征伐,不过是将更大的不安,强行灌注于疲惫不堪的天地之间。

此刻,面对这内忧外患的危局,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沉雷滚过迷蒙天际,在脑海中愈发惊亮——祸乱之根,不在四方边鄙,而在庙堂之内。 朝廷律法,如一座巨大青铜鼎鼐,其分量早已倾斜、崩坏!礼法本应如日月行天,光耀万物,令行禁止。然而如今殿堂之上,尊卑失序,朝臣们依仗血脉特权肆意妄为,诸侯封君视王命如废纸;殿堂之下,黎民更是轻贱律法,以弱肉强食为求生常理。朝廷律法早已如同一具腐朽空壳。这巨大的鼎身,已布满斑驳裂痕,无法承重天下。

鼎既不立,纲常何存?纲常既坏,这看似恢弘的王权殿堂,又岂有稳固之基?

姬满目光掠过依旧伏拜的上卿吉甫,望向他身后那一片在晨风中瑟瑟摇曳的乌发冠缨,沉声道:“召伯臯来。”

伯臯步履显得微微迟钝,苍老的须发在殿前肃立等待的诸位年轻朝臣间,显得尤为突兀。他步入大殿的脚步声,沉重而谨慎,如同踩在历史的尘埃之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掌典册、定礼乐的老臣,其身影依旧残留着昔日权重的威严,却又被时光晕染出一层无法忽略的陈旧色彩。

“大王……”伯臯在阶下停住,身躯缓缓折下,以几乎有些僵硬的姿态向姬满行臣礼。

“免礼,伯臯。”姬满稳稳地坐在席上,目光落在他身上,“先王之世,礼法彰明,朝廷肃然。然今日朝堂纷争,言官攻讦,诸侯跋扈,律法礼制……何以竟如破旧的缰绳,难再驾驭这奔驰的马车?”姬满的手指,轻轻划过玉案光滑冰凉的表面,上面仿佛还凝聚着大臣们刚才在激烈争论中带起的风。

伯臯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那瞬间,姬满注意到他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混杂着惊诧与苍凉的神色。他微微垂首,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老臣斗胆。自大王御极以来,屡有卿士公族僭越本位,以权势为倚仗,视礼法为虚设;亦有胥吏小臣,蝇营狗苟,恃裙带而藐视尊卑之序。名器混淆,尊卑失序,长此以往……纲常崩坏只在旦夕!”他语速沉缓,一字一句如同生铁砸在地上,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纲常崩坏?如何崩坏?”姬满追问,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逼向阶下。

伯臯的额角似乎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再次躬身,言语更加凝重:“譬如‘大射礼’,诸侯献主、陪射之礼,本以明君臣之道,定上下之分。然近年诸侯观礼,多不遵仪轨,或僭越上射之位,或喧哗自矜。更有甚者,如东吕侯之子,竟于射坛之上,以金饰之矢擅自取代大王赐予的侯射专用赤弓,公然蔑视尊位!此等悖礼,上行下效,其害之烈,猛于洪水滔天!”他的声音透出难以抑制的悲愤与忧虑,“大王欲立新法,须先正其名,复礼制之根本,重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纲常!”

他的陈词,激昂中渗透着近乎固执的坚定。然而,他口中反复提及的“君臣尊卑”,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青铜锈色的尖锐棱刺,准确无误地刺穿了姬满试图寻找的安宁核心——旧礼,其根基早已在权势与贪婪的腐锈下朽烂,只剩下一具威严而空洞的华丽甲壳。 纵然这具甲壳尚存,又如何能束缚宗室公卿膨胀的私欲?又如何能填平黎庶怨望的深壑?

姬满需要一座新的鼎。一座足以承接天道、规范万民的鼎。

“伯臯,”姬满缓缓起身,俯视阶下,“礼如鼎足,固然重要。然寡人问你——律法呢?诸侯骄纵,欺压庶民,乱殴伤命者,以金帛赎;官吏横征,破家灭户者,因宗族庇,罚俸而已!此等律法失公,民怨如沸如腾,何曾因你那‘尊卑之序’有半点减缓?”姬满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砸。

偌大的殿堂之内,死寂无声,连青铜灯盏中油脂燃烧的轻微“哔剥”声都清晰可闻。

伯臯原本因激动而略显红晕的面庞骤然褪尽了血色,变得如同庙里那些久受香烟熏染的木塑神像般惨淡。他缓缓抬起布满浑浊纹路的双眼,定定地看向姬满,眼底深藏着被冒犯尊严而产生的巨大震动,又混合着被某种突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彻底撼动的失重感。他似乎想张口,喉结艰难滚动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目光凝固,如同冰封千年的湖水,唯有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剧烈地颤抖着,透露出内心巨大的波澜。

姬满走下王阶,一步步走向他,脚步落在冰冷的玉砖上,声如钟磬。姬满停在他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寡人命你,厘定一部新的《臯命》!昔日《命训》精髓不可丢弃;然更重要的是——将天子、公卿、诸侯、大夫、士、庶人……各安其本分之规范,条条缕析!更要严申!何职该行何事,何职绝不可行何事!越其职守者,必罚!渎职懈怠者,必惩!此命名为《臯命》,告于诸侯群臣,以彰明我镐京朝廷纲纪!”

伯臯身躯猛地一震,如同垂朽的古木遭遇了狂暴的闪电雷击。他先是死死盯着大殿镶嵌着彩绘木雕的粗大柱子,随后又缓缓转向姬满年轻却已显出刚毅轮廓的面庞,眼中激烈翻滚着震惊与思索、抵触与最终一种枯木回春般微微燃起的炽热微光。短暂的沉默,漫长如青铜器埋入尘土的千年岁月。最终,他那因激动而颤抖的双唇,终于挤出低沉却清晰的声音:

“老臣……领命!定不负大王之托!”话音落下,他深深俯首,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向一个新的时代献礼。

镐京城笼罩在浓重铅云下,空气沉甸甸地弥漫着压抑气息。司寇署高大院落的深处,低矮廊檐下的陶灯在风中明灭不定,昏黄的光芒努力撕扯着廊外泼墨般的夜色。青铜兽面铺首衔环的大门紧闭,门后沉重的脚步声、低沉压抑的争执声和竹简沙沙摩擦之音交错传出,如同一个正经历激烈阵痛的巨大腔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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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满静静立于署衙庭院深处一株巨大古柏的阴影里。廊下透出朦胧的光晕中,晃动着一排焦虑不安的人影——那是姬满的廷尉史和几位来自古老邦国的老宗伯。透过半启的门缝,那低低的、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激烈议论清晰传来。

“吕侯!”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您看看这条!‘凡奸人妻女者,无论贵贱,髡为城旦舂,发往边塞戍守筑城!’这……这何其酷也!世家子弟一时行差踏错,岂能与贩夫走卒同沦此等苦役!这…这实在是有辱我宗族祖上荣光啊!”说话的是虢国的宗老,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撕裂。

另一个声音立刻强硬地顶回,语气刚硬如铁:“宗老此言差矣!律法若无平等威严,何以称法?诸侯亲贵子弟仗势横行,多少人家破人亡!若不严加惩处,民心何以平服?我周廷威仪又将置于何地!”这声音虽极力压低,却仍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公,”一个平缓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压下了争辩,是司寇吕侯。他沉郁地反驳:“昔日诸侯恃亲贵犯法,往往以金赎,或仅止于申饬。然法纪松弛,百姓蒙冤,怨气如沸。今王明察秋毫,洞悉律法失公,乃大乱之源。刑罚之设,非为泄一时之愤,乃为昭示公正,震慑不端。‘大辟’、‘宫’、‘劓’、‘墨’、‘膑’五刑,”吕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每一个音节都像铁匠挥舞巨锤砸在滚烫的铁砧上,在幽暗的室内激起刺耳的回音,“刑当其罪,天下方得长久清平!刑之威仪若轻,又如何震慑宵小?诸公与其在此争执量刑轻重,不如想想如何约束子弟族人,教其知法畏法!这才是保全宗族颜面的根本之道!”

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的火焰在不安地跳跃。那些激烈反对的声音似乎被吕侯的冷静与铁一般的逻辑暂时压服,转为一片嗡嗡的低沉抱怨与喟叹,如同夏日池塘深处烦躁的蛙鸣。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署衙侧面一扇不易察觉的偏门轻轻发出“吱呀”一声短促轻响,一道瘦削、几乎消融于黑暗里的身影闪入门内,迅速贴近端坐于矮几之后、面色沉凝的吕侯。

“大人……”那身影在灯光摇曳范围边缘悄然显露,是姬满亲派入民间的密使夫差。他未及行礼,便附在吕侯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字句在油灯细微的噼啪声中艰难传出,“城南…木牍巷又出一案…刚得回禀,西苑厩吏之子……酒后殴毙邻妇!事发急报,那厩吏竟以百镒黄铜收买死者之夫,又威逼邻近里正作伪证!案卷已呈至京畿令,可京畿令犹豫……似不敢接!”

夫差的话语,字字如同滚烫的火星,骤然溅落在吕侯沉静如水的眸子上。吕侯紧抿的双唇瞬间绷成一道锐利直线,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指节处一片青白,几欲泛出冷硬的骨色。

“好!好得很!”吕侯的声音冷得掉冰碴,其中燃烧的怒火却如同熔炉翻腾的铜水,灼热逼人。他猛地站起身,身下的席子发出一声摩擦的呻吟。那瞬间,他那双永远凝望律法、充满秩序力量的眼睛竟像烧红的青铜矛尖,刺破署衙内沉闷的空气,扫视着在场所有仍在窃窃低语的官员,“诸公亲贵!你们要的脸面!尊严!就是纵容子弟行凶,再以黄铜去堵那含冤死者的嘴?去贿赂里正做那伪证?这等所谓宗族尊严!岂不是将我周人宗法制下的血脉根基,蛀成一个个吸食百姓骨髓的‘虱子’?”

他用词尖锐如刀,刻骨铭心。廊檐下所有争论的人影瞬间僵立如石刻。吕侯深吸一口气,那沉重的气息仿佛吸尽了室内的空气。他不再看任何人,快步走向堆放新律草案竹简的长案。他随手抓起一卷犹带湿气的竹简——正是方才激烈争论的那卷关于“杀伤人命”的细则,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取过一柄用于削薄竹片的小铜刀!

殿内所有目光骤然聚焦于一点。

“兹补入——”吕侯眼中冷冽的光芒如同划破乌云的利闪,“凡王侯宗室、公卿大夫及其家眷,犯杀伤重罪,妄图行贿脱罪、唆使伪造证词或强令隐瞒案情者,一经查实,罪加一等!该处‘大辟’者,依律处斩!该处宫、劓、墨、膑者,行刑后,加罚‘赭衣鬼薪三载’!”他运刀如飞,铜刃在坚实的竹青上刻出深深的痕迹,发出沙沙刺耳的刮削声,每一道新刻下的法令,都如同用刻刀钉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魂魄之中。竹屑纷飞,仿佛带着血的温度。

补刻完成,吕侯“啪”的一声将铜刀拍回案上。他转身,锐利深邃的目光扫过一片死寂的厅堂,沉声问道:“刑律三百章,细则三千条!诸公……还有谁有异议?”

整个司寇署衙如同投入了深寒彻骨的冰窟,落针可闻。方才还在为减轻刑罚而力辩的虢国宗老,此刻面色蜡黄如新糊黄表纸,身体摇晃几不能立。其余的廷尉、宗伯们个个垂首丧气,面如死灰,再无一人敢抬眼直视吕侯那燃烧着熔炉火焰般的双瞳,不敢迎向那新刻于竹简之上、仿佛正淌着青铜流液的灼热律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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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庙广场之前,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巨大的声浪如同夏日闷雷滚过镐京上空。那部凝结了伯臯梳理纲常、吕侯严明法度、几乎呕血而成的《吕刑》,正静静地躺卧在铺着素净丝帛的宽阔长案上。深褐色的长长竹简,由特制青丝带精心编缀,形成一列磅礴肃穆的方阵,在正午艳阳照耀下散发出一种奇特而沉郁的青灰光泽,俨然一座无声却拥有绝对重量的精神长城。

“颁布王命!晓谕天下——《吕刑》新律,今日昭示万民!”司寇吕侯身着庄重礼服,立于高台之上,声音洪亮如巨钟撞响,竭力想压过下方翻涌的声潮。

然而,他的话像是投入沸锅中的一滴水,瞬间蒸发不见。聚集在广场上的民众彻底沸腾了!无数个声音撕裂空气,汇聚成铺天盖地的狂澜,几乎要将广场的厚重石板掀起!

“天爷啊!三千多条啊!那不是律条,那是阎王爷的生死簿啊!”一个面色黧黑的农人大张着嘴巴嘶喊,脸上的沟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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