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三女为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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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季似被那目光刺得一颤,随即定了定神,躬身出列,步伐稳重地迎上前去。在距离密康公五六步之处,他停下脚步,深深地俯首作揖,用极尽恭谨、近乎完美的礼乐仪程所规范的姿态朗声道:“仲父嬴季,奉君上之命,赴镐京呈献新铸编钟,以贺天子圣寿!路途遥远,此去恐耗旬月,特率群僚,恭祝君上洪福永驻!密国社稷安泰万……”

“万载”的“万”字刚吐出半个音节,就被一声极轻、却也极突兀的嗤笑硬生生掐断。

密康公嘴角的肌肉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冰冷、极其诡异的弧度。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响彻广场,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的重量和刺骨的讥嘲:“万载安泰?叔父,你口中祝祷的究竟是寡人的江山,还是你押解贡钟入镐邀宠换回的……半生安稳?”

广场瞬间死寂!

嬴季脸上那谦恭得体的表情瞬间僵住,继而雪一般褪去,只余下一片近乎灰败的死白。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涌出巨大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翕张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四周所有臣属,都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劈中了脊梁,人人僵立原地,大气不敢出,冷汗无声地从鬓角、后颈渗出。子奚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深邃的老眼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

密康公却连眼风都未再扫向自己那面如死灰的叔父。他的视线鹰隼般再次掠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裹挟着不可一世的决绝与宣告:“我密邦,虽居西隅,亦承天命!编钟巨簴,耗我国力之髓,倾数万生民之血肉!此物一出,万不可失!我当亲率精兵,护送入京!亲呈天子殿前!教我密国所铸黄钟大吕之音,震于帝都之野!”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凝滞的空气中炸开一圈无形的涟漪。亲赴镐京?!这可是史无前例之举!即便是子奚等人事前有过一丝察觉,此刻亲耳听闻这不容置疑的宣告,依旧震得面色发白。那些反对的声音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咽喉,只能化作一片更加惊骇的死寂。密康公身上的玄铁甲叶在晨光里闪着幽冷的反光,甲片上细密的纹路仿佛刻着某种符咒。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在无数惊魂甫定、或惊疑或恐惧的目光注视下,昂首阔步,踏着广场冰冷的青石,径直走向宫门方向那列早已整装待发的兵车。玄甲之下,那每一步踏出,都如重锤擂鼓。

隗夫人并未出现在广场之上。密康公那辆驷马拖曳、覆盖着厚重帷幔的“紫鸾车”辚辚驶出“明华台”宫门之时,车辕辗过门槛发出轻微的滞涩声响。

紫鸾车宽敞平稳,车厢底铺设厚实的玄色毛毡,内壁贴着素帛。隗夫人端坐正中,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闭目养神。她身侧是一道微微开着的车窗软帘,微风吹入,拂动她鬓角的几缕银丝。芮姜跪坐在角落里更靠近车窗的位置,纤细的手指正用一枚小巧的玉匙,轻轻拨动一只金丝掐边、镶嵌着细密绿松石的兽足熏香炉。炉内一丸特制的沉木香已燃透大半,散发出一种融合了沉木内敛醇厚与一丝冰雪般微甜清冽的异香。正是密康公素来最喜爱的气味。缕缕青烟在车厢流动的微风中袅娜散开,弥漫开一片宁定。芣苢和青荇则安静地偎依在隗夫人脚边厚厚的软垫上,睡容安稳,如同两只终于寻得安全巢穴的稚鸟。

车行平稳,车厢里只闻轮毂辘辘和马蹄踏踏的规律声响,间或夹杂着车外侍卫甲胄随着马匹走动发出的轻微碰撞声。芮姜全神贯注于那缕飘散的烟气,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炉盖的缝隙,不敢有丝毫分心。

就在这一片几乎凝固的宁谧中,隗夫人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未曾惊动身边的两个女孩。目光先是落在车帘缝隙外急速倒退的、飞灰蒙尘的街巷墙垣上,停留片刻,随后慢慢回转,掠过了熟睡中的芣苢和青荇,最后落在了对面角落,那位专注拨弄着香炉的年轻女子芮姜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深潭,波澜不惊,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能轻易穿透表面的平和。

芮姜一直全神贯注于香炉,蓦然察觉到这道目光,心中骤然一紧,如同被细小的冰针刺中。她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手中拨动熏香炉的小玉匙悬在半空,细微地摇晃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稳住气息,尽量平缓地将玉匙收回炉盖边缘的动作却仍泄露了那一瞬的慌乱。隗夫人并未移开视线,只是那潭水般幽深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极淡的东西沉淀了下去,不再泛起涟漪。她重新合上了双目,仿佛一切从未发生。熏香炉里,最后一小片香料无声地坍塌下去,化作灰烬。

风从车帘缝隙挤入,吹散了最后一缕清冽微甜的烟气。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压道路的单调声响,驶入一片更加广阔的旷野。

密国倾尽国力的周王寿礼编钟编簴车队,裹挟着君王不容置疑的意志,沉重地碾过西陲的关隘山道。然而,这一支承载着密康公最后野望、试图在宗周腹地震响密国声音的车队,尚未踏足镐京的郊野,噩耗便如同附骨之疽,紧随而来。

车辚辚,马萧萧。大军刚刚踏入京畿地界,尚且能遥望见镐京外围绵延土垒的轮廓,一位全身披挂、风尘仆仆的密国斥候便如一道黑色利箭,不顾守军拦阻,带着浑身被荆棘划破的血痕和满面风霜灰土,嘶喊着冲入行进的中军队列,几乎是滚落马下,扑跪在密康公的战车之前。

“君上!天塌地陷!天塌地陷啊!” 声音凄厉扭曲,如同被刀割裂的帛。

密康公立于战车之上,眉头紧锁,手按剑柄,俯瞰着这个状若疯癫的斥候:“何事惊恐至此?!讲!”他的声音带着战车的颠簸,显得有一丝不稳。

“密畤!城破了——!!”斥候猛地抬头,眼中血丝爆裂,声音带着灵魂被抽离般的绝望嚎叫,“四日前的丑时!城……城破了!”

一股寒意,如同冰窟中陡然喷涌的寒气,顺着密康公的脊椎骨瞬间爬上后脑!战车周围所有听到这嚎叫的将领、亲卫,全都骇然变色!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

“谁……谁?你说清楚!如何城破?”密康公的声音终于变了调,手指几乎要将剑柄攥碎。

“是……是王师!如云的王师!”斥候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泣血的绝望,“旗帜……是天子六军……中军的‘驷’!还有……还有……”

他的声音陡然卡住,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战车上那个年轻的君主,仿佛看着一个被宣告死期的幽灵,恐惧与巨大的不可置信扭曲了他的五官:“……城门……城门是‘仲父’嬴季大人……亲、自打开的!守城司马被他……当场射杀!王师……如同虎狼……涌入!全城……全城皆被血染红了啊!君上——!!”那最后一声绝望的嚎叫撕裂长空,随即戛然而止,斥候身体猛地一挺,竟直直栽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一股令人牙酸的、冰冷刺骨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密康公的全身!如同寒冬腊月被剥光了衣物,丢进了万丈冰窟!五脏六腑在那一瞬同时冻结、碎裂!他僵立在战车之上,双目骤然失焦,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扭曲、坍塌——宏伟的镐京城廓、整齐威严的王师旌旗、忠心耿耿的部属面容……顷刻间全都化为齑粉!只剩下叔父嬴季那张因惊骇而惨白的面孔,以及此刻在无尽血光中浮现的、冷漠无情的扭曲笑容!还有,还有景福殿内,母亲那清冷的警告:

‘天弃不佑,其象早明……尽人事者,方为智,亦为仁……莫为区区顽铁,负尽天谴人怨于一身……’

那声音,字字句句,此刻都化作了燃烧着毒火的金铁利刃,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寒意,狠狠凿入他的灵魂!

“呃啊——!”一声非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从密康公的喉咙里撕裂而出!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轰中,猛烈地向后一仰,若非及时抓握住车轼,几乎要轰然摔下战车!一口殷红的血箭夺腔而出,化作一片刺目的猩红水雾,喷溅在沾满征尘的玄铁甲片之上,如同在寒铁上绽开的地狱之花。

“君上!” “护驾!”周围炸开一片惊骇的呼喊。

他猛地用袖口抹去嘴角的血污,那动作暴烈得如同要擦掉这整个残酷的现实!赤红的目光里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火焰,那是一个赌徒在输掉所有筹码、甚至压上江山社稷之后,被彻底剥夺理智的疯狂!他的声音因极度暴怒而嘶哑变形,响彻在死寂的行军道上,撕裂了惊愕与恐惧的空气:

“拔寨!回师!全军掉头!攻破密畤!斩杀叛臣!碎骨扬灰——!嬴季老狗!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以祭我阖城父老!!”

这疯狂的咆哮声尚未落下,如山的黑云已然压顶!

大地骤然震动,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唤醒,发出沉闷而规律的低吼。最初只是细微的尘土在不安分地弹跳,随即演变成席卷荒野的震动狂潮。轰!轰!轰!如同巨神投下的战鼓,每一次践踏都让大地痛苦呻吟!视野尽头,东西南三面的地平线不再是直线,骤然被一层不断蠕动的、泛着金属寒光的黑潮所吞噬!伴随着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沉重马蹄声与步卒甲胄碰撞的轰鸣!

三面巨大的、迎风烈烈翻卷、如同三堵金属墙壁般轰然撞入眼帘的王师军旗,刺破烟尘,悬垂于天地之间——正东方向,一面玄底朱色鸟形,乃天子左军之“鸾”;正南方向,一面玄底白色奔兽图案,乃天子右军之“驷”;正西方向,一面玄底青色水波纹,乃天子前军之“舟”!三面象征着宗周至高无上军权、拥有碾碎一切抵抗力量的巨纛,在初升的日头下冰冷地昭示着天罚的降临!

“王师!天子……天子六军围来了——!”不知是谁在死寂的阵列中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绝望嘶喊。这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与短促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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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康公原本因盛怒而布满血丝、激得赤红的双眼,如同被瞬间冻结的火焰,所有的疯狂都在看清那三面巨旗的刹那凝固、龟裂、碎成齑粉!那些曾经在宗庙典籍和图册中被无数次描绘与敬畏的图腾,此刻竟以碾碎一切的方式出现在面前!一股从未有过、足以让他灵魂都冻结的极致寒意,从脚底猝然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不……不可能!不——会——!!”他的嘶吼带着野兽垂死的凄厉,却已被四周那惊天动地的、象征着死亡的钢铁洪流淹没了大半。王师中军车阵后方,代表“令”与“鼓”的令旗急速挥动,如同索命神只的手势!震耳欲聋、带着金铁杀伐之气的王师战鼓声猛然炸裂!轰!轰!轰!如同滚滚闷雷贴着大地滚动过来,每一次鼓槌都重重砸在每一个人脆弱的神经上!紧接着,如同狂风暴雨骤然泼泻!嗡——!

数以万计、刺破空气的锐鸣汇成一股撕裂耳膜的啸叫,遮蔽了天日!

密康公还未来得及再次发出任何指令,一片死亡的铁幕已经带着摧毁一切的尖啸,从天而降!他甚至没有时间拔剑出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漫天黑影扑来的瞬间,猛地向战车下方那个厚实的、蒙着生牛皮的青铜挡板扑去!

噗!噗!噗!噗!噗!

无数沉重而锐利的钝响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箭矢雨点般倾泻在他刚刚立足的战车蓬顶、围板和车轮之上!铜甲片被贯穿撕裂的可怕摩擦声、木屑飞溅的破裂声、失去主人的战马凄厉的嘶鸣与长矛倒地砸起的尘埃声、最外层没有铁甲遮蔽的密军步卒被活生生射穿身体的噗嗤声!无数短促凄厉的惨叫、沉闷的倒地声瞬间在战车周围响起!

密康公蜷缩在沾满血污、插着数支犹在震颤的羽箭的青铜挡板之后,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透过挡板边缘一道箭矢穿过的缝隙,他看到仅仅一瞥便足以击碎任何勇气的景象——他麾下那支曾经充满锐气的大军,像是被天神狠狠践踏过的麦田!三面呼啸而至的铁甲洪流卷起蔽日的烟尘,无数断裂的旗帜、燃烧的车辕、垂死的马匹……和那些刚才还在他身边鲜活的人影……王师前排冲锋的锐卒,如同三股决堤的熔岩洪流,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无情地撞入他仓促列阵、此刻已七零八落的阵列之中!刀枪入肉的声音!骨头断裂的声音!垂死的哀嚎瞬间汇成地狱的奏鸣!

“退!退向泾水口!列阵!龟阵!结死守阵——!”密康公嘶哑的吼声在混战中显得如此微弱,很快被彻底淹没。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冰凉的青铜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镇定,然而手臂却在剑柄上颤抖,如同风中残烛。那象征无上权威的青铜剑锋上,赫然已崩出数道新鲜的细小豁口,是刚才挡开某支流矢的证明。剑格处铭铸的“守德”二字,在飞溅的血污和冷日的反光下,显得讽刺无比。

他最后的部队,如同被投入巨磨的豆子,在令人绝望的钢铁碾磨声中迅速消融。

当血红的残阳被沉沉暮霭彻底吞没,仅存的十几名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侍卫,簇拥着密康公如同拖拽一个沉重的包裹般仓惶逃窜,退入了泾水下游拐弯处一片嶙峋的河滩乱石阵深处时。这里怪石林立,如同恶兽僵死朽烂的骨骼,在微弱的天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浑浊的泾水就在几步之外咆哮奔流,水沫裹挟着血腥,腥味浓得化不开。

密康公背靠着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冰冷的巨石,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不知几处伤口的剧痛。华丽的玄铁甲胄早已残破不堪,甲片上布满了刀痕、箭孔和污秽的泥浆血渍。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自左肩斜劈而下,鲜血不停地涌出,浸透了内里的深衣和外面的断甲边缘,顺着冰冷光滑的石头往下蜿蜒流淌。

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了。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最后三名侍卫也倒在了不远处。王师追兵从三个方向慢慢围拢过来,脚步声沉重而冰冷,如同铁鞋踏在人心之上。甲胄和兵器在微弱星光下反射着无情的寒光,织成一张致命的罗网。

为首带队搜捕的将军一身精良的周师重甲,正是那个亲手打开密畤城门的仲父——嬴季!他的脸上丝毫不见长途奔袭的疲态,只有一种狩猎成功的冷酷、贪婪和一丝扭曲的快意。他的甲胄簇新闪亮,腰间那柄原属于密康公叔祖父的镶宝石重剑,在黯淡的光线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刺目光斑。

密康公布满血污和冷汗的脸上,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赤红眼眸,如同两块被彻底烧穿的黑炭,此刻只剩下最后一点摇曳、空洞的余烬。他浑身脱力,只余下胸膛起伏间那带着血沫的粗重喘息声,仿佛破旧的风箱在嘶鸣。

嬴季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靠在巨石上濒临崩溃的侄子,靴子踏在混合着腥泥和碎石的河滩上,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温度:“仲儿,密畤城内府库窖藏、美器精铜、青壮男女……皆已按《周礼》俘虏章则登记造册,不日便押送镐京献俘于王庭。你的使命,”他刻意顿了一下,脸上那抹残忍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在此地,终结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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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的刹那,嬴季右手以一种近乎优雅、却又快到超越凡人反应的速度猛然探向身后!一道凛冽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寒光乍现!那不是士兵惯用的沉重短戈或笨重的战剑,而是一柄形制奇特、极薄、极锐的青铜弯柄长匕!其造型古朴流畅,柄部镶嵌着细密的绿松石与碎金片组成的盘蛇花纹,蛇眼的位置嵌着两颗猩红欲滴的小小玛瑙!

是祭礼专用的青铜匕!这种形制的短匕,密康公只在周室王族祭祀大典中那些盛放牺牲首级的巨大铜簋旁见过!专为枭首献飨所用!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的吻,一口咬穿了密康公的脊椎!嬴季眼中那狠戾残酷的光芒彻底证实了他将面临的终极屈辱——他密国的国君,将以叛臣之身,被按在乱石滩涂,用这象征最高规格处决、同时也象征着最彻底羞辱的祭器,割去头颅!

“老狗——!!”密康公喉头滚动,发出垂死野兽的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抬起他那柄“守德”重剑。然而力已竭,仅仅将剑尖抬离地面不足寸许,那动作沉重得像拖着一座山岳,连带着一串浓稠的血珠无力地滴落在污泥之中。

“嬴季!”一个苍老、嘶哑却蕴含巨大穿透力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岩石阵上方炸响!

子奚!那个须发皆白、如同老树般伛偻的身影,竟然出现在嬴季身后不远处一块高耸的巨岩顶上!他身后,是浑浊咆哮的滚滚泾水!不知是拼死突围而来,还是在王师的默许下特意放行至此。他眼中燃烧着烈火,声音因愤怒和极致的悲怆而撕裂,每一个字都淬满了血:

“尔为血亲!竟携此礼祭之匕!行此禽兽之行!弑君戮侄,邀宠求荣!丧尽人伦!悖逆天理!畜生不如!尔可知晓,尔与禽兽何异——?!”

最后一句嘶声厉啸,如同燃烧魂灵的呐喊,在河水咆哮与风中尖啸中回荡!

嬴季的身体猛地一震!老臣临死前这一声刺破灵魂的诛心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脸上!他那冷酷猎杀者的面具第一次碎裂开一道缝隙!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和扭曲!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在嬴季因这突如其来的怒骂而心神剧烈晃荡、持匕的手势下意识凝滞了千分之一息的瞬间!

那柄原本已被密康公绝望丢在地上的、布满豁口的青铜重剑“守德”,剑格处“守德”二字在幽微水光映照下似乎闪动了一下。嬴季因心神剧震而分神的瞬间,密康公的手不知何时已死死攥住剑柄!他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之力,不是挥砍,而是如同投掷短矛般,将那柄沉重的断剑狠狠向上斜刺而出!

灌注了滔天恨意的力量如同洪流决堤!噗嗤!

沉重、粘滞、金属撕裂骨肉的可怕声音!

闪烁着诡异盘蛇花纹的祭祀礼匕,当啷一声掉落在布满碎石的污泥里。

嬴季踉跄着,缓缓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正下方偏左之处。那柄重剑“守德”,剑身的一半没入了他的胸腹!猩红的液体瞬间泉涌而出,染红了他簇新的甲胄下缘!他痛苦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

“守……” 他喉结痉挛着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这“守”字只吐出半个音节,一股更浓的甜腥便涌了上来。他张着嘴,如同濒死的鱼,最终什么也未能再说出。魁梧的身躯在剧烈摇晃了几下后,轰然向前扑倒!沉重的甲胄摔在泥泞的碎石滩上,激荡起一片浑浊的血水混合着泥浆的浪花,溅落在密康公染血的面颊上。

周围王师士兵爆发出震骇的惊呼!无数兵刃瞬间齐齐指向那个瘫靠在巨石下的血人!

密康公仰面倒在冰冷刺骨的巨石之上。嬴季倒下的身躯横压在他淌血的腿上,死沉的重量,像一座塌下来的山峦。嬴季身上的血和密康公腿上的血混在一起,在冰冷的岩石上晕开更大一片粘稠的暗红泥浆。

他看着近在咫尺、那张永远凝固在惊愕与痛苦中的叔父面孔,一股冰凉到极致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全身所有的剧痛。他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呼吸如同拉扯着灌满沙砾的风箱,每一次艰难吸入的腥冷空气都刺得肺腑如同千刀万剐。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如同浸在水中,那些包围着他、闪烁着寒光的刀锋,还有嬴季死鱼般圆瞪的眼睛,都渐渐化为一片斑斓而扭曲的漩涡。

就在意识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没的边缘,在那一片混沌扭曲的漩涡深处,陡然浮现出无比清晰、带着青铜冷硬质感的一幕——正是“明华台”西配殿那令人窒息的暖香之夜!隗夫人的面容穿透时光与意识的迷雾,在青铜灯盏摇曳的火光映衬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凿子,带着来自九天之上的宣判,狠狠凿穿他残存的意识:

‘……三为粲!众之所归,人莫当之!’

混沌的记忆碎片继续搅动,景福殿内,母亲沉冷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天弃不佑……尽人事者,方为智,亦为仁……莫为区区顽铁,负尽天谴人怨于一身……’

最后,在混乱到极致的思绪深处,却是母亲车驾的紫鸾车厢内,芮姜拨弄香炉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那一点微不可查的慌乱破绽,终于在此刻被濒死的灵光刺穿!祭礼专用的青铜匕、盘蛇纹饰、猩红玛瑙……这柄从未在宗周庙堂之外显露于人前的礼器……芮姜!只有长在周畿边缘、身份敏感的她,才可能见过、甚至深知此物用途!那一个刻意避开的目光,绝非偶然!

一道冰冷彻骨的雷电,劈开了他所有混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杯黍酒,那盏沉香,那温软的臂弯,那瑟瑟发抖的恐惧……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精心编织的蛛网!而他,只是一只狂妄扑向灯火的飞蛾!

巨大的悔恨与彻悟如万箭穿心!比任何刀剑切割的伤口都要疼痛百倍千倍!他猛地张开嘴,想要嘶吼出这来自幽冥深渊的真相!然而涌入喉咙的只有滚烫的逆血!堵塞了一切声响!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血红的双眼死死地、不甘地望向那片被王师铁蹄践踏得支离破碎的故国山河方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石磨碾碎骨骼般的可怕声响!濒死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血海,刺穿那遥远的宫墙,烧尽那些编织了灭国囚网的阴谋!

一柄冰冷的短戈,毫无预兆地、以最迅捷的速度,带着死亡的呼啸!猛地从旁刺出!戈刃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脖颈!锋利的尖端瞬间割断了所有挣扎的可能!带起一片凄厉的血花飞溅!

密康公的瞳孔猛地放大到极致!那凝聚了无尽血泪、悔恨与滔天恨意的目光骤然定格,空洞地映照着王师士兵手中冰冷滴血的兵器,最终彻底凝固!

最后一点微光熄灭,如同风中残烛被吹灭于亘古长夜。浑浊的血沫混合着最后的气息,顺着破碎的嘴角涌出,无声渗入下方冰冷、染满血污的砾石淤泥之中。

他至死也没有看到,在那遥远的故国密畤城的废墟之上,他倾尽国力所铸的巍巍巨钟簴架,正被一队队面无表情的王师力士合力拆卸,准备打上镐京的烙印;他也没有看到,叔父嬴季派出的使者,早已带着奏报“逆臣伏诛”的告捷喜讯,飞马踏上了前往镐京邀功请赏的坦途;他更没有看到,那片属于密国的铜山矿脉,一张新的、标注着“宗周直辖”的羊皮舆图,正覆盖于其上。

在密畤宫城那仅存未被彻底焚毁的角落——景福殿内,隗夫人独立于空旷的大殿中央,面前横放着一只青铜火盆。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她手中拿着一卷尚未完全烧尽的祭祷简牍,那些写着对先祖祈求密国国祚绵长的祝词在火光中急速蜷缩、焦黑、最终化为轻盈翻飞的灰烬,如同黑蝶纷飞。

一名灰衣老寺人无声地走到殿门口,影子被殿内火光拉得颀长而扭曲。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对着隗夫人的背影,伏跪在地,额头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的青石地面。动作本身,已传达了一个冰冷的字眼——“薨”。

大殿内死一般寂静。唯有火盆中残焰跳跃的噼啪声,还有灰烬轻轻坠落的沙沙声。

隗夫人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握着那卷即将燃尽的简牍的手,连指尖都未曾颤动分毫。良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最后一截写着“国祚永昌”四个朱砂大字的竹简残片无声地跌落火盆之中。火焰陡然升高了一瞬,吞没了最后的祈愿,然后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一蓬细碎飞散的灰烬,消失在虚空里。

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终于彻底沉淀下去,再无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