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青铜余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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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抬到他眼前的尸首,赫然是新任的中谏大夫,一位因弹劾此次渎职蠹吏最力而被姬囏赏识擢升不久的年轻臣子。年轻的面孔惨白扭曲,脖颈处一个黑紫色的环状印记如同狰狞的巨蛇勒缚其上。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宫廊灰白的天顶,凝固着最后的惊骇与不甘。一身谏官的青色官袍满是泥污、拉扯的破洞和斑斑点点的暗褐色的血渍,如同被野狗撕扯过一般。

一片薄薄的染血竹牍,就藏在他被残忍扭断的手指缝隙中。字迹模糊,但几个血字依旧如同针扎般刺眼:“……不可尽……彻查恐……将……乱……”

“乱?”姬囏死死盯着那血淋淋的字,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谁敢乱?!给寡人查!查是谁胆敢在王宫之内……杀害谏官!查!”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震殿宇。

这一次,司寇府的属吏们如泥牛入海。调查陷入了死寂般的凝滞。朝堂之上,那往日喧嚣、指责、推诿的场面,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潭深不见底的沉默。所有大臣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的笏板或前人的后脑勺,仿佛那黑沉沉的地砖里隐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深渊。无人言语,唯恐多吐露一个字,便会被那巨大的、无形的阴影吞噬。时间如同凝固的铜汁,沉重地流淌在这片死寂之上。只剩下尸首被发现那地方残留的血腥气,被寒风吹得若有若无地送入深宫大殿,渗入丝幔,渗入衣袍,悄然附着在每个人的肌肤之上,再也挥之不去。

寒意如同毒藤蔓,悄无声息地在心头滋生缠绕,绞得姬囏每呼吸一下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夜复一夜,他坐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殿深处,唯有那支曾用来勾决囚徒的朱砂笔,还残存着些许虚假的温度。窗外,北风叩击着窗棂,发出如同鬼魂呜咽的嘶响。

不能再等了。那来自北方的威胁从未真正退去。犬戎的游骑如同幽灵般时不时掠过边界,每一次都留下焚烧的农庄与曝尸荒野的百姓。镐京弥漫的绝望,需要一个出口,一种足以震慑内外的、强悍的证明。

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召虢公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掩盖不住深处的焦虑与孤注一掷的决心。虢公长父,出身于与王室世代联姻、军功卓着的姬姓虢氏。姬囏反复权衡,目光数次扫过那份用金丝细绳捆扎、被内府秘密递来的虢公长父的资历简册。其上罗列着其先祖辅佐武王伐纣、成王东征的赫赫功勋,以及他自身年轻时就曾作为王室司马副手参与数场对淮夷小规模战斗的经历。尤其是那次在“彤之战”古战场附近遭遇流寇时的应对表现,被资历册大书特书——“临危不乱,排阵有度,亲率车徒追奔逐北,斩首四十余级”。

案前展开的犬戎地域图简异常粗糙模糊,但虢公长父粗糙有力的手指重重戳在其中一个被简略标注为“大原”的墨点上。他浓眉之下的眼睛闪耀着一种坚毅而略显灼热的光芒,声音铿锵有力:“王上明鉴!‘大原’之地,水草丰美,犬戎盘踞已久。其虽来去如风,然其秋肥冬聚,此时正是聚部于原野、牛羊繁盛而行动不便之时!此乃天赐良机!臣只需精卒三千,战车百乘,以我大周堂堂之阵、雷霆之势出陇坂,必可一战荡其巢穴!取其牛马,戮其酋首,令其十年不敢南下牧马!”

三千精卒。百乘战车。这个数字在姬囏心头激烈地撕扯。他几乎能听到每一个铜贝被硬生生从空瘪的国库角落里抠出来、每一粒粟米被强行从饥民口中夺走时的痛苦呻吟。但他更看到了虢公眼中燃烧的、不容置疑的信心,以及那“十年不敢南下牧马”的承诺所带来的巨大诱惑——一个喘息,甚至足以挽回一切的时间!他将目光艰难地投向地图那粗劣的墨点,仿佛看见一支锋利无匹的长戟,正洞穿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准!”姬囏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如裂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决绝,“以虢公长父为帅!升司马!调……调集京畿六师!寡人给你京师六师之精锐!”

虢公长父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巨大的荣誉感和一雪前耻的渴望压过了一切,他重重地伏地顿首:“王上英明!臣……肝脑涂地,必不负王命!”

命令即如雷石滚动。整个镐京再次被强行调动起来,如同濒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被盘剥得皮包骨头的工匠们被重新驱赶进工坊,日夜敲打着修补残缺的甲胄与辕裂轴朽的战车。被强行征召的农夫,握着手中被磨得极其锋利的青铜耒耜,眼神茫然地望着即将被塞入手中、更显陌生的长戟戈矛。瘦弱的挽马被披挂上粗糙而沉重、修补多次的皮甲。铜器作坊那特有的烟火气再次升腾,带着铁腥和焦糊味,笼罩在都城之上。整座镐京城,只剩下役夫沉重的号子和匠锤敲打朽烂青铜的单调回响,刺耳而又绝望地持续着。虢公长父亲自操练军阵的呼喝声偶尔穿透高墙,也仅如强弩之末,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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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支勉强拼凑起来的“精锐”之师终于开出高耸的镐京东门时,姬囏登临城楼远眺。秋日的风已然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紧握着冰冷的青灰色箭垛,指节凸起苍白。旗帜依旧高扬,然而那行进中的队列却显出难言的滞涩与沉重。原本应排山倒海的西六师精兵,如今人马萧索,许多士兵面带菜色,步伐拖沓。勉强保持整齐的队伍里,时不时能瞥见几面残破的、打了重重补丁的旗帜,在风中无精打采地挣扎翻卷。战车吱呀作响,车轴上陈旧的榫卯摩擦声清晰可闻,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解体。

队伍之中,有士卒一步三回头,望向高墙之内妻离子别的方向,眼神空洞。也有小吏在队伍边缘低声喝骂着走得过慢的征夫,那征夫麻木地拖着步子,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诅咒。更多的,是沉默,一种混合着绝望和迷茫、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姬囏强迫自己不去细看那些细微的颓败。他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位端立在最前方、立于兵车之上,身披崭新华美皮甲、手按腰间长剑的虢公长父背影上。那身影挺直,铠甲在稀薄的秋阳下短暂地闪过一道刺目的光泽,仿佛真成了一个虚幻的希望。姬囏的手指更深地嵌入城墙冰冷的石头缝隙里,几乎要嵌出血来。

“愿天佑……吾师……”他对着空茫的西北方,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时间在等待中滴答滑落,每一刻都漫长如寒冬。每一次西北方向的疾风吹过,都让姬囏心头骤然一紧,仿佛那是犬戎骑兵踏地的闷响。终于,在初冬第一场寒霜覆盖了王宫深苑里枯草的早晨,一骑如同扑入火中的飞蛾,裹挟着浓烈的尘土与死亡的气息,以疯狂的速度撕破了最后一片虚假的宁静,冲到了紧闭的宫门之外。

那并不是姬囏等待中的凯旋战报。

驿卒从马上滚落下来,整个人已不成人形。他破败的衣甲被污泥和早已变为黑紫色的血块完全糊住,左肩上深深嵌入一支粗糙的骨质断簇,周围的布料已被渗出的脓血浸得发硬发臭。脸上布满了尘土干裂后龟裂的沟壑,只有裂开的口唇显示出一种非人的干渴。他趴在冰冷的、凝着白霜的宫门前青石板上,喉头咯咯作响,却只能发出极其破碎的音节,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瞳孔涣散,仿佛魂魄早已在那惨烈的归途中散尽。

随行的卫士忍着强烈的呕吐感解开他背后一个用破布紧紧缠绕、糊满了泥浆与可疑凝结物的硬物。剥开层层泥壳,露出里面染血的皮囊。解开皮囊的系绳,一股浓重的腥臭和火燎焦糊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皮囊里掉出两样物件,摔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骇人的声响,滚落在霜上。

首先是一截东西——那是一段被火燎灼得焦黑、皮肉翻卷扭曲、甚至能看到内部部分惨白骨茬的人类小腿!那肢体蜷曲着,表面的皮肤已被高温彻底炭化皱缩,呈现出恐怖如木炭的黑色,边缘处翻卷起焦黑如蛆虫状的碎皮。裸露的骨茬尖端,沾着早已凝固发黑的污血碎肉,在晨曦惨淡的光线下透出一种非人的狰狞。在肢体烧焦处,还黏连着几片残破的熟皮甲碎片,边缘被烧熔卷起,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紧随其后落在霜地上的,是一只粗糙生铁打造的野人头盔,形状丑陋如恶鬼,上面沾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发黑、如同蛇蜕般的暗红色血痂。盔顶粗糙地缀着一绺还沾着皮屑的灰黑色人发,同样被燎掉了一部分,打着令人作呕的卷曲。

驿卒似乎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伸出血肉模糊、指甲几乎脱落的右手,痉挛地指向那皮囊底部。奄父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欲,将颤抖的手伸进那冰凉的皮囊深处,触到了几枚圆形的、冰冷的硬物。他费力地抠出来——是三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青铜虎符。这些虎符本应分执于统帅与王所信任的副将手中,作为调兵的最终信物,此刻它们冰冷、沉重、沾染着粘稠的暗色污迹。

奄父猛地看向驿卒。那人已气若游丝,喉间的咯咯声微弱下去。奄父猛地意识到什么,不顾污秽一把抓住驿卒摇摇欲坠的残破衣甲领口,近乎凶狠地摇晃,声音嘶哑:“人呢?!大军何在?!”奄父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王符在此?!人呢?!大军何在?!”

驿卒被这剧烈的摇晃惊醒了一瞬,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回光返照般死死盯住奄父的脸,那干裂带血的嘴似乎用尽了人间最后一点力气,挤出几个嘶哑到几乎无法辨识的音节:

“……大原……土湿……车陷……人……皆……薪……矣……”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口生气,他的头猛地一歪,那只死死抓住奄父前襟的手颓然松开,滑落在地上,眼睛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最后那刻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灰白色的霜气在他迅速失去最后一丝生气的脸庞上蔓延开来,连同那烧焦的残肢、丑陋的戎盔、和冰冷污秽的虎符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的静默图景。

沉重的皮囊被宫侍用几近颤抖的手捧到了南宫偏殿门口,那股混合着烧焦人肉、血腥、铁锈和污垢的恶臭已经如同实质的黑色幽灵,无视一切阻隔,幽幽地钻入殿内,弥漫于沉滞的空气。姬囏正僵坐在那张朱漆大案之后,目光涣散地落在面前早已冰凉的酒盏上,身体深处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每一次缓慢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撕裂般的隐痛。寒意,并非仅从地砖上升腾,更像是从骨髓深处一寸寸蔓延冻结上来。

侍卫首领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的惊惧,在门槛外响起,字字锥心:“……陇坂道中……见百余……车骸……焚毁狼藉……人骨……散于道旁溪涧……无……无整尸……”

“……陇水……数段水赤……漂尸……叠……”

“……犬戎游骑已……出散关……至沂邑……掠……掠民……为……为奴……烧……为粮……”

每一个字落进耳中,都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他的灵魂上。姬囏纹丝不动,连眼珠都仿佛凝固了。偌大的殿堂此刻空寂得如同巨大的陵寝,只有那皮囊里散发出、如同腐烂肉块被投入烈火焚烧后产生的焦糊恶臭,愈发浓烈地舔舐着他的口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是前几日曾把玩、冰凉的玉璜。玉璜光滑冰冷的弧线贴着他的掌心,如同凝固的血痕。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沉下来,西北天际,沉重的乌云翻滚着如同奔腾的墨浪,吞噬着最后一丝微光。冰冷的风如同无数只枯瘦的鬼手,无声地扒开了厚重的宫窗缝隙,尖啸着卷入殿内。瞬间,悬挂的丝幔如同垂死的魂幡般疯狂舞动,卷起案上散落的、承载着战事预算数字的陈旧简册,噼啪作响。铜灯盏中的油脂被这突如其来的妖风侵扰,火苗猛地低伏摇曳,将熄未熄,殿内骤然被浓重的、扭曲跳动的阴影布满,那阴影如同鬼爪,贪婪地扑向王座的方向。

姬囏猛地抬起头。在灯影狂乱摇动的那一刹那,借着忽明忽灭、行将熄灭的烛火余光,他看见丹墀下方那几片前几天才换上的、严丝合缝的青玉石板上,赫然有几处颜色异常深黯——正是当日发现中谏大夫尸体、被粗糙擦拭却未能彻底抹去血腥的地方!那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深深刻入了冰冷石头的纹理之中,与整块石板的色泽格格不入,像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

那暗红狰狞的印记,此刻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竟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姬囏的眼中不祥地扭曲、蠕动、放大……仿佛要吞噬他足下整个冰冷的丹陛,连同他,以及他身后那片无边的黑暗一同吞没!玉璜冰冷的触感骤然变得如同燃烧的烙铁,烫得他手指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死死盯着那几处深潜于石板纹理里的暗红。窗外的风声忽然拔高,撕裂了云层,暴雨的前锋如豆大的冰雹般猛烈抽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急骤可怖的哗啦声,如同万千鬼哭神嚎汇聚成一片混沌狂暴的声响海啸。殿内,那唯一的、正在剧烈垂死挣扎的灯盏,发出一声短促微弱的“噗”响,最后一点火苗终于被彻底掐灭。浓稠窒息的黑暗瞬间淹没了整个南宫偏殿,只有窗外惨淡的天光在密集的雨帘后挣扎着,投下斑驳怪异、犹如鬼爪乱舞般的窗棂暗影。

在那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的黑暗与暴风骤雨的狂乱撕扯声中,一个嘶哑、破碎、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千百次的声音,从姬囏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艰难地、一字一字地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滴血的冰凌在坠落:

“周室……八……百……年……基业……”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停顿,是巨大的悲恸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最终,那声音带着一种空洞到极点的茫然,穿透深宫厚重的帷幕与殿外呼啸的风雨,飘荡在仿佛永恒的黑暗里:

“……何……以……至……此?”

最后一个尾音如同沉石坠入深井,缓缓消散于这片埋葬了荣耀与野心的黑暗中。然而,就在那无边的沉寂和风雨嘶鸣即将彻底吞没这声绝望疑问的瞬间——

“呜……”

一阵微弱到几乎被狂风暴雨彻底撕裂的、几乎难以辨别的啜泣声,竟极其突兀地在姬囏身后的那片冰冷黑暗中,极其清晰地渗透出来。

他的背脊瞬间变得僵硬如铁板,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缓缓地,极其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颅,颈骨发出细微的、如同朽木将折的涩响。他那因过度绝望而瞳孔失焦的双眼,转向了声音的来源处——那道隔着君王御座、用以遮挡视线的厚重深紫色绣金帷幕。

那道曾经华贵沉重、象征着帝王威仪与神秘不可窥视的帷幕,此刻在无边黑暗与窗外惨淡流光的映衬下,仅仅只是几片巨大而滞重的影子。然而此刻,那片深紫色的庞大影壁正以一种极其怪异、难以理解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帷幕之后并非冰冷的墙壁,而是躲藏着一个正在饱受巨大痛苦而无法自持的濒死生物!

姬囏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翻涌起伏的深紫暗影之上。他仿佛能穿透那层厚厚的织物,看到帷幕之后的情景。一道闪电恰如其分地撕裂了浓黑的天空,惨白刺眼的光芒瞬间透过缝隙灌满了整个殿堂,将那抖动的帷幕映得如同风中鬼魅!虽然只有一瞬,却也足以让他看见那帷幕下方边缘,一只保养得宜却已被岁月刻下纹路、属于贵妇的手,正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指节因极度的用力而扭曲、凸起,呈现出一种凄厉的青白色!而那压抑不住的、令人肝肠寸断的抽噎声,正从那死死捂住的指缝中如同被绞碎的亡魂般,丝丝缕缕、不可遏制地泄露出来!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尽管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全然变调的声音,借着窗外炸响的雷霆间歇,终于挣脱了嘴唇和手掌的封堵,带着一种泣血般的、锋利如刀剖心的尖锐绝望,撞进了姬囏的耳膜里:

“呜……是……王……用错了人啊……”

是母亲的声音!是那个曾一手将他推上至尊之位、也曾经掌控朝局的母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冰针,带着千钧的绝望重量,深深钉入他早已如死灰般的残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