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谗言烹忠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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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禄父!欲反乎?”一个阴鸷冰冷、拖长了调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自那宫阙方向高处的阴影里响起。纪炀侯姜黍不知何时已垂手侍立在周王夷那巨大的黑舆步辇一侧的阴影里。他整个人几乎要缩进那浓重的阴影中去,身体却绷得死紧,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被拖行的齐哀公,那目光混合着毒蛇般的怨毒和难以言喻的、即将看到猎物被碾碎时的兴奋。他用尽全力发出的这一声叱问,如同锐利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广场上几乎凝固的死寂。也撕开了齐哀公被巨大恐惧压制的最后一丝清醒。

被强行拖拽、巨大的惊恐短暂失语的齐哀公禄父,被这一声“欲反乎”的毒蛇般指控激得浑身猛一激灵!

耻辱与灭顶的愤怒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方才那瞬间的麻痹。血脉中流淌的姜氏先祖的烈性与悍勇猛然爆发!巨大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带着被构陷者撕心裂肺的冤屈与狂怒,震得整个空荡的广场嗡然回响:

“周夷——汝昏聩如此!为区区纪虫所惑!孤无罪!”

声音未落,一直被禁锢在身侧的手臂猛然爆发出山崩般的力量!钳制他的两名彪悍武士只觉手臂如遭巨木撞击,一股沛莫能御的狂暴力量骤然炸开,竟将他们狠狠弹开数步!禄父魁梧的身躯借势向后急退,铁靴踏地发出沉闷巨响。腰侧光芒暴闪!一声清越得如同龙吟的锵然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全场!玉具剑出鞘!那森寒的锋芒瞬息照亮了周遭晦暗的暮色!

剑身古朴凝重,近柄处赫然以错金镶嵌着两个古老的族徽文字,在残存的微光中灼灼流淌着刺目的赤金光泽——齐!姜!

“孤——身——佩此剑——代姜尚公受封于此——受命于此——” 禄父须发戟张,状若疯虎,嘶吼声裂帛穿云:“以斩奸邪!安社稷!” 他根本不再去看那阴森森的巨鼎,充血的双眼如同喷溅着岩浆的深洞,越过广场上所有障目的影子,直刺向宫阙高台上、那辆笼罩在玄色华盖下的巨大步辇!剑锋在幽暗中划出一道饱含悲愤与力量的亮弧,直指向那黑舆华盖下模糊的身形!

“奸人谗言——焉敢辱我姜齐!” 那声浪裹挟着八百年的屈辱与愤怒,如同巨大的浪潮,狠狠拍向那御座之上的阴影,“昏王!你——枉为天子!!!”

御座华盖下那模糊不动的轮廓,仿佛被这石破天惊的吼声与剑锋点醒般微微一动。

死寂。

只有巨鼎旁火塘里柴薪被投入的噼啪爆响,刺耳地撕裂着凝滞的空气。滚烫的火光跳跃着,舔舐着青铜鼎底,幽暗的夜色中蒸腾起越来越浓烈的不祥烟气。

那巨大的吼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向死寂的广场,也狠狠砸在高高御座之上。华盖下那团模糊的玄影猛地一颤!

一直垂在扶手边、搭着厚重丝帕的那只肥厚粗糙的手掌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抠进身下兽首扶手的冰冷金属之中!指节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咯声。

这突如其来的暴起,这直刺君心的犯上之剑,这石破天惊的辱骂诘问!它如同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烙在了周夷王因猜忌而极度敏感、因衰微而格外暴戾的神经上!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被蝼蚁反噬、被臣属当面唾骂的滔天狂怒!那怒火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帝王应有的持重伪装!周夷王猛地抬手,并非指向任何人,而是直指向那广场中央狰狞矗立的巨鼎!手臂因为暴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再是惯常的阴冷拖沓,而是被炽烈怒火烧灼得撕裂扭曲、如同金属摩擦般瘆人的尖利厉叫:

“烹——之————!!!!”

两个字,裹挟着君王被彻底践踏尊严的狂怒与无匹的威权意志,如同九霄之上轰然砸落的血色雷霆,炸响在每一个人的魂魄深处!

“诺!”早已如狼似虎蓄势待发的殿前力士轰然应诺!

巨鼎四周,原本如雕塑般静立的武士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杀机!数道彪悍身影化作数道黑色闪电!如同捕猎巨兽的凶禽,以最直接、最野蛮的力量扑向那持剑而立的庞大目标!齐哀公奋力挥剑试图格挡,锋刃在空中划出急促的弧光,铛地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中砍在了一个武士前胸坚固的硬皮甲上!然而更多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数根早已准备好的粗大皮索如同活物般缠绞而上!力道凶悍刁钻!瞬间捆死他持剑的手腕、脖颈、腰身!绳索收紧的刺耳摩擦声和他愤怒不甘的嘶吼混合在一起!

“昏王——!!纪夷老狗——!!!”

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完全失控的身躯,拖向那口已经开始泛出细密水泡、散发出滚烫蒸汽的巨鼎边缘。那两名原本被震退的武士再次扑上,眼中只剩下嗜血的冰冷。几个同样强壮如牛的武士已经站在沸腾之鼎边缘的高木凳上,手中是带有锋利弯钩的长杆!鼎内的水咕咚咕咚沸腾翻滚着,白气翻滚上涌!巨大的热气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膻扑面而来!

“昏王无道!天厌之——!”

这嘶吼,仿佛耗尽了他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带着撕心裂肺的怨毒与诅咒,在巨鼎的鼎口回荡、湮灭。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数支冰冷的铁钩长杆猛地刺探下来!死死勾住了他宽袍腰间的犀带革扣!另一侧的武士双臂肌肉贲张如巨石,紧紧拉住捆在他上身和双腿的粗索!站在高凳上的武士猛地用力朝上提起勾环!底下的武士则借势朝着鼎口的方向狠狠一推!

“嗬——!”

那庞大魁梧的身躯像一个巨大的人形包裹,在无数绳索铁钩的牵引下,骤然失去了所有凭依!在鼎口上方短暂地腾空——继而,裹挟着鼎中翻腾的巨大水气和一声短暂得几乎听不见的、仿佛肉体坠入泥沼的钝响——

噗通!

一股巨大、滚烫、瞬间迸裂开的白色水浪和蒸汽猛然从那狰狞的鼎口中升腾而起!几乎要冲到旁边执杆武士的脸上!

水花轰然拍下。滚烫的水珠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落在离鼎稍近的纪炀侯姜黍脚边,烫得他一哆嗦。鼎内的沸水剧烈地翻涌着,发出巨大、密集、如同地狱滚沸锅釜般的咕咚声!那声音不再是水沸的寻常声响,而是一种浑浊粘稠、像是沸腾的骨肉油脂在相互纠缠撕扯的恐怖回音!隐约地……

隐隐约约地,似乎混杂着一两声微弱的、非人的闷哼。

随后,便是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那种筋肉骨骼在极端高温下迅速变形、瓦解、融化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沉闷而粘滞的“噗噜噜……噗噜噜……”声!

广场边缘,一小片玄色身影如同被冻结的礁石,那是被允许在阶下稍远处、名义上是齐侯“随从”的齐国使节。为首的中年使节,在齐哀公被铁钩拉离地面、即将掷入沸鼎的瞬间,身体已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喉结在脖颈上疯狂地上上下下滚爬!一口白牙死死地抵在嘴唇内侧的软肉上,牙根发出渗人的摩擦声,一股温热的咸腥液体慢慢涌满了口腔。当那魁梧身影噗通砸入沸水、巨大的粘稠翻滚声和水泡破裂声传来时,这中年使节脸色瞬间化为死灰!他猛地别过脸去,下颌角咬肌死命地鼓起、跳动,几乎要崩裂面皮!一口鲜血混合着咬碎的唇肉,噗地一声闷响喷洒在自己玄色的衣襟和脚下冰冷的地面上!留下点点黑紫色的斑块。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濒死的巨兽在压抑最后的嘶鸣。整个使团,所有人都像钉死在了地上,唯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是一片绝望的死寂与随时可能喷发的滔天仇恨!

在这片死寂与压抑之外,稍远处的宫阙高台阴影下,周天子的黑舆步辇纹丝不动。唯有那厚重的帷幕边沿微微垂着,透不出一丝内里的光景。步辇之侧,纪炀侯姜黍如同被惊雷劈中的朽木。齐哀公坠鼎的闷响与随之而来恐怖异声炸开的瞬间,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后一晃!若非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旁边冰冷的铜柱,几乎要当场瘫软倒地!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被踩住气管的鸡崽似的短促气音,双眼惊惧圆睁,眼珠几乎要凸爆出眼眶!他不敢再看那巨鼎,却控制不住地死死盯着。当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熟肉香气与焦糊异臭的白色水汽升腾而起,扑面而来时——他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透出了无法遏制的森森寒意!胃囊里那仅存不多的食物残渣剧烈地翻腾着,撞击着他的喉头,一阵剧烈而难以压制的恶心令他猛地躬身干呕起来!每一次痉挛都牵动着心肺肝胆!

然而,就在他佝偻着腰身、五脏六腑都在翻绞的当口,他的目光猛然瞥到了宫阙高台。御座前沉重的玄色帷幔纹丝不动,如同垂落的铁幕。但在那道铁幕与黑舆的边缘,他清晰地看见——一只肥厚的手指从厚重垂落的丝帘下缓缓伸出,正极其悠闲而冷漠地弹了一下袍袖上沾染的微不足道的一抹灰尘。

仿佛刚刚碾死的,真的只是一只惹人烦厌的飞虫。

那股弥漫在空中的、令人作呕的熟肉气息越浓,纪炁侯胸腔里那股巨大的恶心翻搅就越猛烈。他拼命抑制着想蜷缩下去呕吐的欲望,胃里空空如也,只有滚烫的酸水一次次灼烧着喉咙口。整个广场,除了巨鼎中那持续不断的、粘稠浑浊恐怖的“噗噜噜……噗噜噜……”的沸煮声,再无其他活物的气息。仿佛所有旁观者都已被这恐怖的一幕震碎了魂魄,变成了僵硬的木石。而唯一“活着”的,只剩下那口不断喷吐水汽、吞噬血肉的巨大青铜刑鼎。

时间被那口鼎吞噬、煮烂、无限拉长……

直到那鼎中诡异沸腾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终只剩下水面轻微的“咕嘟……咕嘟……” 闷响,如同野兽饱食后心满意足的叹息。蒸腾的白汽也淡薄了许多,露出鼎口黝黑狰狞的边缘轮廓。

鼎口那浑浊粘稠的汤水中,依稀可见暗红中泛着惨白的人骨碎片时隐时浮……

“行了。”步辇那边传来一道含混而厌倦的哼声,似乎来自周夷王身边的老寺人。

执杆的武士像木偶般听从命令,将带勾的铁杆从鼎中撤回。那光滑冰冷的金属长杆上,此时却拖曳着滑腻腻、黏连着零星肉糜与破碎软骨组织的油亮水痕。

广场边缘,那几个几乎咬碎了牙根、嘴角仍在渗血的齐国使节,眼中喷涌着刻骨的怨毒,死死盯着那狰狞巨鼎内残骸翻涌的一幕!为首的中年使节猛地闭上眼,面颊剧烈地抽搐,下颌骨在牙关紧咬下高高凸起。他猛然扭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能将血肉融穿的仇恨之火,狠狠钉向纪炀侯姜黍所在的位置!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利箭,隔着十几丈的冰冷石地射得纪炀侯浑身猛地一震,后背寒毛瞬间炸立!

“纪炀侯。”高台上忽然响起老寺人平板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纪炁侯一个激灵,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黑舆步辇阶前潮湿冰冷的地砖上。“小……小臣在!” 声音尖涩干哑如同裂帛。

“齐侯禄父,‘谋逆’坐实,” 老寺人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像钝器击打在皮革上,“触犯天威,烹之以儆效尤。纪侯忠忱,洞烛奸佞,功在社稷……赐纪侯——”

那停顿冰冷而漫长,纪炀侯跪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颤。

“——彤弓两张,赤矢千!”

老寺人的宣旨声毫无起伏地钻进耳朵:“纪侯忠忱,洞烛奸佛,功在社稷……赐纪侯——彤弓两张,赤矢千!周王有敕,望尔永绥东土,屏藩王畿,勿负天恩!”

彤弓?赤矢?赐给他纪侯?纪炀侯的脑子嗡地一下!这“彤弓赤矢”之赐,乃是天子颁赐给有征伐大功、能代天子专断征讨的诸侯的至高荣誉!他纪国,小如蝼蚁,凭几句谗言毒计,竟……

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纪炀侯!喉咙里的酸水混合着极度亢奋催生的血腥气猛地涌了上来!他强行咽了下去,浑身因这从天而降的“恩宠”而剧烈地颤抖,像是发疟疾一般!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这……这哪是赏赐……分明是架在火上烤的干柴!” 可狂喜与惊惧交织的巨大冲击下,他已完全丧失了思索的能力。

“谢……谢天子隆恩!!!”他猛地以头抢地,砰砰作响,“天子明鉴!明鉴万里!!!小臣……小臣万死不敢辜负……”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极度狂喜和更深恐惧混合的疯狂,在这片弥漫着恐怖蒸气的广场上听来格外诡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狂喜与死寂交织的死局里,广场外宫门的阴影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少年人撕裂肺腑、带血的狂嚎!如同垂死幼兽的垂绝嘶鸣!

“祖父——!!!”

一个半大的少年身影如同失控的箭矢,撞开阻挡的宫卫,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破层层的玄服武士构成的人墙,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广场中央!他身上的衣服沾满尘土草屑,一张稚气尚未褪尽、却被巨大悲痛彻底扭曲的脸庞完全被泪水和汗水洗刷着,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口依旧升腾着微薄热气的巨鼎!正是被阻挡在外不得入宫、却不知如何得知噩耗、拼死闯进来的齐哀公之孙,吕诸儿!

他脚步踉跄,如同踩着尖刀,一路奔至黑舆阶前——也是那堆浸透了祖父血肉的巨鼎之前!目光扫过鼎口那漂浮翻滚的骨渣碎肉与油腻血沫,少年的身体如同被雷霆劈中般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喉头猛地冲上一股滚烫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下去,双目死死盯住台阶上那团模糊的玄影!

没有丝毫犹豫!

啪嗒!一声清越却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系在腰间的玉璜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

少年猛地抽出腰间那口虽短却寒光凛冽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

他不顾剧痛,双手猛地捧起那淋漓流淌的鲜血,朝着那鼎中残骸和周王的步辇,也指向一旁惊得面无人色、仍在因刚刚受赐“彤弓赤矢”而筛糠般发抖的纪炀侯姜黍!

少年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烈焰,那誓言带着无尽的血腥与刻骨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如同刚从冰窟血海里捞出,滚着粘稠的暗红,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这一切的人心上:

“黄天厚土!诸天神鬼!”

“吕诸儿——在祖父血鼎之前——”

“立此血誓——”

“穷尽三载五载,虽化血肉为泥——必尽诛纪国姜黍宗族血脉——”

“九族同诛——夷灭殆尽——”

“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世世代代——永绝此仇——!!!”

少年那稚嫩却裹挟着无穷血毒与诅咒的嘶吼,如同从地狱最深处刮出的阴风,扫过偌大的丹墀广场。那一句“夷灭殆尽——鸡犬不留——”如同淬了冰的血刃,狠狠剐过在场所有诸侯、大臣的心尖。那冰冷的、带着绝对毁灭意志的气息,比鼎中尚未散去、依旧飘散着诡异熟肉气的腥膻白雾,更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无数道目光,或惊悸,或麻木,或闪躲,最终,都粘稠地、不可抗拒地汇聚到纪炀侯姜黍身上。他那被“彤弓赤矢”之赏刺激得晕红的面皮,此刻已褪尽血色,化为一片铅灰般的死气。他甚至不敢看那高台下、在血鼎前泣血而誓的齐国公孙,只觉得身上那件不久前因巨大赏赐而披上的虚幻荣光,瞬间被无数双眼睛戳得千疮百孔。

这不是赏赐。是烙在他纪国血脉上的死刑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