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天子倒立的牌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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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洛邑,风还带着凛冽的刀锋,切割着王宫飞檐下悬挂的冰凌,发出细碎尖锐的声响。宏伟的太庙宫门前,鲁武公姬敖立在朱红的廊柱下,一身沉厚的玄端朝服,领缘刺着威严的暗纹,腰间悬着一块打磨得温润的蟠龙古玉。他身后两步,肃立着两名年轻的公子,长子公子括,三十许人,身形魁梧如松,面色沉静似水;少子公子戏,约莫弱冠,眉眼间尚存几分少年人的飞扬,对周遭的一切透出无法掩饰的新奇,目光总忍不住溜过那些矗立的铜铸蟠龙大柱,扫向殿门深处隐约透出的辉煌灯火。
侍立在武公身侧的,是鲁国大夫樊仲甫。素色的皮弁下,鬓角染霜,颌下疏朗的花白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宽袍大袖垂落,双手习惯性地交叠覆于身前,指节因风霜和长期紧握简牍而显得嶙峋、略显僵硬。他目光低垂,只定定地看着甬道上打磨得光亮如镜的青色石板,仿佛要从中读出某种早已注定的纹路。空气凝滞厚重,只闻远处鼎彝之声沉稳肃穆地穿透宫墙而来,那是为太庙之祭而作的仪式前奏。
殿门在沉重的吱嘎声中洞开。明亮的光线带着暖意和肃穆的威压瞬间涌出,几乎刺得人眼发痛。侍官高亢的唱喏声响起:“鲁公觐见——!”
姬敖深吸一口气,下颌微微绷紧,那份沉稳的国主姿态如同磐石。他抬足迈过高及膝盖的朱漆门槛。公子括紧随其后,步伐不疾不徐,宽厚的肩膀未曾有丝毫晃动,只余下绣着繁复云雷纹的衣袂在步履间轻微翻卷。公子戏眼底掠过一瞬的紧张和兴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也跟了上去。樊仲甫走在最后,脚步刻意放得极缓极轻,他枯瘦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丝绦下悬挂的一枚刻满细密古篆的小玉佩,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稍稍压下了心中那块不断下坠的顽石。
周宣王姬静,高踞于庙堂丹陛之上那硕大的玄鸟纹饰屏风前。年近不惑,面庞保养得宜,长眉斜飞入鬓,细长的眼眸总习惯性地微微眯起,显出些许睥睨,又或是对眼前一切的某种审视与挑剔。他身着九章玄纁冕服,玄色底子上朱红的火焰纹张牙舞爪。此刻虽依礼未带玉冕,只束了白玉小冠,但那通身威严自生的气度,已然如实质般笼罩着整座殿堂。
“鲁公辛劳跋涉,襄赞宗庙祭祀,勤勉可嘉!”宣王的声音清越,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矜持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大殿的每个角落。
鲁武公带着儿子们依礼叩拜:“臣奉守邦国,为天子效力,分内之事。托天子洪福,方得平安觐见。”他起身后,便示意长子公子括上前复命。
公子括趋前一步,再次深深一揖。他的声音宽厚洪亮,汇报着鲁国的民情年岁、守御之状。言辞恭谨有序,如清泉淙淙,既清晰又稳妥。每句话都仿佛经过称量,滴水不漏,显示出主君之材应有的持重与条理。宣王在宝座上只是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轮流轻扣着那雕琢着饕餮头的紫檀扶手。
正当公子括声音落下,殿中短暂的寂静将散未散之际——
“嗯…”宣王忽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打断了这合乎仪轨的节奏。他那双细长的眼眸,越过了恭立殿中的长子括,竟似带着某种探寻的猎奇,径直投向了武公身后那位年轻气盛的少子。公子戏年轻,又从未被寄予大统的厚望,心中本就少了那份沉重的枷锁。此刻感受到天子的注目,他忍不住稍稍抬起眼睑,目光瞬间与御座上那道居高临下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年轻公子眼中那种未磨尽棱角的光芒,那种未被规矩彻底束缚的精气神,似乎比殿前陈列的明珠宝器更让宣王觉得刺目而有趣。
宣王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忽然直接向那少年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闲聊的随意:“小子!”
公子戏似乎怔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杆,声音清脆地回应:“臣在!”
“汝观我王畿宫室气象,比之汝曲阜如何?”宣王问道,身子微微前倾,那姿态像极了一只看到了好奇猎物的猛禽。他宽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串光滑温润的珊瑚珠子。
公子戏的心猛地一跳,热血涌上年轻稚嫩的面颊。他几乎未作多想,脱口道:“洛邑王居,钟鸣鼎食之盛,岂臣下小邦可比!曲阜城池,不过土堑泥垣,唯有四时农桑之艰,守国丁壮之苦罢了!何敢言气象?”
他年轻清朗的声音回荡在肃穆的太庙殿宇中,那份未经修饰的直率显得突兀而真实。话音出口,他才陡然惊觉,慌忙低下头。然而,年轻的心跳声似乎仍在寂静的殿堂里咚咚作响。
“好!甚好!”宣王抚掌笑叹出声,目光灼灼地盯着公子戏那因羞赧而泛红的耳根,“不饰虚辞,勇于直言,有孤少年时之气象!方是我姬周血脉男儿本色!”他的赞叹显然出于本性,却又带着一种君王独有的恣意,完全无视了鲁武公和公子括瞬间变幻的脸色,也全然不顾周遭侍立的内官与大臣们眼中掠过的复杂神色。“小子,近前些,再与寡人说话!”
鲁武公后背的锦缎似乎瞬间被冷汗浸润。他眼角余光瞥向身旁垂首侍立的樊仲甫,发现老大夫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但那双交叠于腹前的手,指节却无声地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起刺眼的白,仿佛要将掌心的肌肤掐出血来。
太庙祭祀的典礼开始于次日。庄严肃穆的乐声在空旷的场地上盘旋,钟磬相和,震得人魂魄都在随之共鸣。燎火熊熊升腾,香烛焚燃的气息浓烈得化不开。宗伯礼官高声唱诵着古老悠远的祝词,每一步仪轨都精确到毫厘之间。祭牲被牵引到指定的方位,接受繁复的祈祷仪式。
御席之上,宣王全程都显得格外专注。可樊仲甫的余光总能捕捉到,那天子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越过正在主持着繁文缛节的宗伯,落在某个角落。公子括身姿挺拔如松,遵循着古老祭仪的每一个要求,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鲁国太子”的义务,捧帛、献酒、肃立聆听。他的沉稳如山岳,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无形的尺度之上,无可指摘。这本应是国之重器的完美展示。
然而公子戏身上那层薄薄的沉稳外壳,显然被这宏大而神圣的场面刺激得有些松动。当那巨大的牺牲被礼官引导着在乐舞中庄严环绕祭坛时,年轻的公子眼睛几乎瞪圆了,忘记了低眉垂首的规矩,目光追随着兽头铜角上悬挂的青铜铃铛,流露出少年人纯粹的好奇与惊叹。当沉重的夔纹大鼎被众人吆喝着搬动时,公子戏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个被吸引住了的孩子。
宣王的目光再次定格,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他那双看似平静如湖的细长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细微地流动、凝聚。樊仲甫的心沉沉下坠,那枚藏于衣内、贴肉悬挂的小玉佩,冰冷的触感愈发清晰,像是一枚不祥的预言之印牢牢地按压在肋骨之上。
翌日黄昏,宣王召鲁国父子三人并樊仲甫于宣室偏殿。殿内并未点太多灯火,西沉落日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艰难地穿过高高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青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道道斜影。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绵密的余味。宣王斜倚在铺着华丽锦褥的坐榻上,姿态放松,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白玉韘,指尖慢悠悠地转动着。
谈话起初只是君臣闲叙,随意问候着路途劳顿。直到夕阳几乎沉尽,殿内暗影流淌如墨。宣王忽然挥了挥手,随侍的宫人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下,沉重的殿门发出“吱呀”一声低沉的叹息,被从外面合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
“鲁公,”宣王的声音在陡然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经过斟酌的随意,“汝春秋已高,千里往返,为国操劳,甚为不易。”他的目光在武公略显斑白的鬓角上一掠而过。
鲁武公心头重重一跳,面上却维持着恭谨:“承蒙天子垂念。”
宣王手中把玩的白玉韘停了下来,光滑的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微芒。他抬眼,目光精准地投向侍立在侧的公子戏,那眼神中有不容置疑的审视:“寡人观少子戏,天资聪颖,性情朗阔纯直,言谈质朴,甚合孤意。虽年少,但璞玉可雕。汝国继嗣之事…寡人思虑,”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这沉重字句落下时激起的波澜,“长子括,固然沉稳庄重,然…” 他微眯了眯眼,像是在评价一件与自己喜好不甚匹配的器具,“稍嫌墨守刻板,恐难振奋邦国气象。”
宣王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宣布一件微末小事:“寡人意,欲立公子戏为汝之嗣君,承祧鲁国宗庙。鲁公以为如何?”宣王的手指停下转动玉佩的动作,随意地抬了抬,那指尖正指向一脸茫然震惊的公子戏。
如同巨石砸入寒潭。鲁武公猛地抬起头,那张沉毅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嘴唇颤动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字。他高大的身躯似乎晃了晃,像一棵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袭的古树。公子戏完全呆住了,他茫然失措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子,又看看身边脸色苍白的父亲,再望向同样震惊地微张着嘴、眼露痛苦却迅速垂下头去的兄长括。公子括身体绷紧如弓弦,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又在一瞬间涨红如血。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至咬出一道刺目的白痕,仿佛这样才堪堪束缚住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死寂。空气沉重得凝固了,仿佛凝结着寒冰。御座旁的鎏金铜人托举的灯盏,灯芯爆出一个细小的油花,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噼啪”一声。
“陛下!”一个苍老却遒劲的声音骤然刺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把淬火的利刃斩断了沉重的空气。
樊仲甫掀袍振袖,一步踏前。他瘦削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中挺立得如同一截老松,霜白的鬓角根根分明。“老臣樊仲甫,斗胆伏死上谏!”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然沉雄有力,字字撞向殿中的每一个角落,“夫立国以嫡以长,此亘古不易之宗法,周公所定,成康所奉!社稷之基,不可动摇。弃长立幼,乱之本源!”他抬起右手枯瘦的手臂,伸向虚空,指向那虽在眼前却被重重黑暗遮蔽的西周开创者的圣名,“嫡庶定分,如星辰之序,乃神人之共守!公子括为长,仁孝敦厚,群士归心;公子戏虽颖异,然少未更事!骤然授之以大宝,内乱必生!岂止鲁国动荡,若诸侯皆以君心喜好为凭,礼法废弛,纲纪崩坏,天下必复归殷商之暴乱混沌!陛下!万不可因一时偏爱,而开万世之祸乱之门!臣,愿以残躯,叩请陛下收回成命!”
每一个字都沉重如石。樊仲甫说完,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头颅深深叩下,花白的头发散落在冰冷的砖石上。
宣王坐直了身体。他眉峰蹙起,眼中那点温和的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犯的冷硬审视。他看着殿中叩伏在地的苍老身影,那固执的脊背在昏暗中像一块嶙峋的磐石,阻碍在他意志的河流之中。
“樊大夫,”宣王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复此前的随意,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好一篇慷慨陈词。”嘴角甚至牵动出一丝冷峭的弧度,似讥讽,又似不屑。“宗法?礼制?”
他没有让樊仲甫起身,也没有直接驳斥,只是慢慢地、带着一丝奇特的厌倦,从榻上站起。踱了两步,走到高大的殿窗前,背对着殿内众人,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沉入黑暗的天色,以及远处宫宇屋檐下刚刚亮起的点点灯火。
“卿言周公之礼,成康之道。寡人岂不知?”宣王的声音从幽暗的背影里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空旷感,仿佛不是对眼下的人言说,而是在向某种更浩大虚妄的存在发问,“那寡人问你,成王少时,周公何以摄政?莫非成王年幼,天下便亡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咀嚼自己的话语,“礼法…固是先王成规。然,礼制究竟因何而立?是为固社稷之本,护邦国之安!”宣王猛地转过身,重新面对殿中凝固的众人。窗外灯火微弱的光芒勾勒着他半个侧脸,眸中的幽深亮得惊人。“昔日姜尚钓于渭水,岂是嫡长?太王迁岐,季历代兄!非常之时,须有非常之选!寡人观天下之气运,欲令邦国革故鼎新,必择有锐气之人!公子戏,孤心已决!不必再谏!”
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万钧之力,重重砸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双细长的眼睛再次扫过伏跪于地的樊仲甫,眼神锐利如同实质,在他背上剜割。随即转向已经面无血色、身体轻微颤抖的鲁武公:“鲁公!如何?”
冰冷的地砖寒意蚀骨。樊仲甫匍匐的姿态仿佛一尊被风化侵蚀的石像,花白的头发在昏暗中微微颤动。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脉搏动的声音在颅骨内沉闷地撞响,和远处宫殿里传来模糊的更漏点滴声混合在一起,每一次敲击都像锋利的凿子,一点点钉进那名为“礼法”的基石深处。
御座的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是宣王慢慢坐回榻上的身体与锦褥摩擦的声音?还是他袍袖拂过紫檀木扶手时发出的叹息?
鲁武公姬敖,这位执掌鲁国数十年、以稳重守成着称的邦君,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寂后作出了选择。他缓慢地、沉重地屈下膝盖,双膝触及冰冷的地面时,骨头与砖石碰撞的轻微脆响在死寂的殿中异常清晰。他俯下身,额头贴在那散发着千年寒气的青石板上。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他的声音从紧贴地面的位置传来,破碎而含混,带着一种彻底折断脊梁般的衰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滚钉板:“臣…姬敖…遵…天子命!”
樊仲甫的指甲深深嵌入冰冷地砖微小的缝隙里,指腹传来砖石粗糙的刺痛感。他能感觉到身侧伏跪的公子括身躯猛地一震,随即绷紧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一丝极力压抑、痛苦到极致的哽咽声溢出。但那声音迅速消失,像是被沉重的黑暗吞噬。樊仲甫抬起头,看到公子括的额头依然牢牢抵着地面,只是身下的砖石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晕开了一小块深色的、圆形的湿痕。
宣王满意地颔首,嘴角那丝冷峭似乎消融了些,只余下绝对的威权。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几人,最终落在呆若木鸡的公子戏身上:“汝为鲁君,当惕厉勤勉,不负宗庙社稷。鲁国事大,卿父子当同心戮力,无使寡人忧!”他的目光扫过一旁失魂落魄的公子括,又掠过地上仿佛瞬间老去十岁的鲁武公,“至于卿父子如何安置…寡人不予置喙,卿等自当斟酌稳妥!”
公子戏终于回过神来,巨大的惶恐和被天翻地覆砸晕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他猛地扑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语无伦次:“臣…臣戏…年幼无知,才疏德薄…实…实在不堪此任!求陛下…收回成命!求陛下!”
“哼!”宣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冷哼,瞬间将年轻的公子那点可怜的挣扎碾碎。宣王站起身,身影在幽暗中更显高大沉重,仿佛彻底隔绝了所有通往光明的可能。“君无戏言!更无朝令夕改之理!此事已定,毋庸再言!卿等退下!”袍袖猛地一挥,卷起一丝冰冷的风,如同逐客的鞭笞。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地开启一条缝隙,透入一点廊下摇曳的微弱灯火。鲁武公几乎是被两个面如死灰的儿子勉强搀扶起来的。他的腿脚虚软得难以支撑,走过樊仲甫身边时,那位素来端严的国主身体沉重地靠在公子括肩上,踉跄了一下,宽大的袍袖拂过樊仲甫匍匐的肩背。仅仅是那一刹那的接触,樊仲甫清晰地感觉到武公手臂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支撑他的骨骼已经寸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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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只剩下两人。宣王重新坐下,不再看依旧跪在地上的老臣一眼,只顺手提起案几上嵌着松石的象牙握柄的玉壶,为自己斟了一小杯澄澈的琥珀色液体。玉液撞击杯壁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格外清脆刺耳。他端起杯,凑到鼻端,嗅着那浓郁的酒香。
“卿还不起身?”宣王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也再无方才居高临下的锋芒,“莫非要在寡人这宣室之内长跪不起了?” 他呷了一口酒,目光落在盏中荡漾的酒液上,仿佛在欣赏某种艺术品。
樊仲甫的身体僵滞了片刻。随即,他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能听到每一节骨头艰难摩擦声响的姿势,努力地撑起沉重的躯体。膝盖麻木刺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刺扎。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终于踉跄着站直了身体,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殿中光线幽暗,无法看清他苍老面庞上的神情,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显露出一丝倔强的线条。
宣王放下玉杯,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悬挂的一枚形制古老却温润的玉环。“樊大夫,”他开口,声音里意外地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近乎喟叹的意味,“卿是几代老臣了。立身处世,皆遵宗法,一丝不苟。寡人知道。”他的目光在樊仲甫僵硬的身姿上停留了一瞬,“卿方才所言,自然句句出自公心。规谏天子,原是卿的本分。”他微微一顿,那丝叹息般的语气骤然收起,变得锋利如刀,“只是,卿言天下必乱,诸侯离心…”
宣王陡然站起身,他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宽大的玄纁袍袖翻滚如夜云。他几步跨到樊仲甫面前,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带来沉重的压迫感。樊仲甫下意识地又俯下身去。
“卿错了!”宣王的声调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撞击着空旷大殿的四壁,“寡人所立,非为公子戏一人!寡人所立者——是我王权的威柄!是我天子一言九鼎,可定乾坤的雷霆之力!”他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抬,掌心向上,五指虚张又骤然握紧,仿佛真的攥住了虚空中的某种无形重器,随即又指向身后那张象征着王权的、巨大的御座。
“礼制如何?规矩又如何?成规不破,何以立新?守成之君,安能应非常之变?”宣王的声音如同擂鼓,在殿宇梁柱间回旋,“此念,已非一日!”他的目光灼灼,逼视着樊仲甫低垂的头颅,“寡人心头自有准则!何谓周礼?寡人之意,即是周礼!”
宣王的语气激昂了片刻,又慢慢平息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狂热后的疲惫和绝对的自信。他不再看樊仲甫,袍袖一拂,转身踱回御座旁,声音低沉却如同冰水倒灌而下:“鲁公既已领命,其国之事便定了。卿乃鲁臣,此后当恪尽臣节,辅弼新君,勿再多生枝节!”
最后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冰冷的警告。
樊仲甫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他的肺腑。他几乎用尽了毕生修持的忍耐功夫,才压下喉头翻涌的东西。再次深深拜下:“老臣…谨记陛下教诲。”
退离那座令人窒息的殿堂,穿行在宫墙复道冷硬的阴影之中,樊仲甫的步履异常沉重蹒跚。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细微回响都像千斤重锤敲在他心头。幽深漫长的宫道似乎没有尽头,唯有远处宫门卫士执戟而立的身影被摇曳的灯影拉得扭曲冗长,如同潜伏在暗处随时择人而噬的魑魅魍魉。
“樊大夫!”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呼唤自身后响起,声音因紧绷而沙哑。
樊仲甫缓缓停步,并未立即转身。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公子括高大沉稳的身影快走几步赶到他身侧,面容笼罩在宫灯惨淡的光晕下。昔日敦厚的脸庞此刻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着,眼眶深陷通红,嘴唇被咬破了皮,凝结着一抹暗红。他身体挺得笔直,但樊仲甫分明看到他那宽厚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正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着,骨节因用力而显得煞白,如同濒临崩溃的边缘。
“老师…樊公…”公子括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像砂纸摩擦般粗粝。他不称官职,近乎绝望地用上了亲近学生的旧称,“今日殿上…弟子…弟子…” 他张了几次口,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被巨大的耻辱和滔天的悲愤噎住,只剩下一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大夫的脸。
樊仲甫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警告性地、稳稳地按在了公子括那因用力过度而剧烈起伏的肩膀上。冰冷的老茧隔着锦袍传递着力量,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公子!”他眼中凝着沉沉的冰,“沉住气!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公子括身体剧震,眼中那团痛苦的火光猛地一闪,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冰寒所取代。他像是被这一按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挺直的脊背无声地垮塌了半分。
“归鲁…”樊仲甫的声音像是从极寒的冰层下传来,“谨奉武公…侍奉…新君。”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艰难如刻,“天威难测。身为人臣…为人子…克尽本分,乃…唯一可行之路。切记!切记!”
他收回手,不再看公子括那双仿佛被绝望吞没的眼睛,不再理会对方那几乎要从胸腔里撕裂而出的粗重喘息。老者佝偻着本就有些弯曲的脊背,像个背负着无形巨大石碑的囚徒,继续一步一步,独自迈向那宫门之外沉沉的黑暗。那黑暗像是浓郁的墨汁,瞬间淹没了老者蹒跚的背影,也似乎吞噬了年轻公子眼中最后一点微光。
公子括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碎裂的石像。宫灯的昏黄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出半明半暗的狰狞轮廓。他死死望着樊仲甫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宫门外奔去,脚步沉重得踏碎了宫道上的死寂。
初夏的曲阜,空气滞重得黏稠。蝉鸣在滚烫的风中撕心裂肺,阳光炙烤着鲁宫的朱檐黑瓦,蒸腾起若有若无的热浪。
鲁懿公——公子戏,正式即位。那场新君登基的盛大典礼仿佛就在昨日,钟鼓齐鸣,玉旒晃动,然而空气中那股由强权催熟、又尚未得到国人心念认可的躁动气息却如同这灼热的暑气,久久不散,在宫墙内外无声弥漫。
未到正午,樊仲甫便已步出鲁宫政事堂正殿。阳光强烈刺眼,他微眯着眼,在殿前的白玉阶前站定,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一阵热浪卷过,吹动他垂落的袍袖,竟有些粘腻之感。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天际。原本蔚蓝澄澈的天空尽头,不知何时聚拢起一片沉沉的铅灰色云阵,像一张污浊的厚被,正缓慢而沉重地向着鲁都的方向推压过来。那不是寻常雨云的颜色,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闷、燥热和压抑感。
他收回目光,步下台阶。在宫门高大的阙楼下,他瞥见了几个本该执勤的虎贲卫士。盔甲未卸,却松弛地倚靠在巨大的门墩石兽旁,眼神飘忽地投向宫外市集的方向,嘴角挂着心不在焉的议论,时不时发出几声刻意的、压低声音的嗤笑。
出了宫门,穿过几条戒备略显松弛的巷道,来到稍微开阔些的街市。曲阜城内的气氛颇为怪异。新君登基不久,依照周礼,本该有官府主持的“分胙”仪式。然而直到今日,那肉腥气依旧杳然无踪。街边几处售卖布帛、陶器的小摊稀稀落落,几个平民打扮的人聚集在角落。
“听说了吗?老大夫走得急…城外稷门的守备,昨天又被调换了…”一个蹲在石阶上抽着旱烟的老者浑浊的眼睛瞟过街上懒洋洋走过的巡城兵丁。
“调来调去,还不是那几个外来的生面孔?”旁边一个挽着袖子、露着精壮胳膊的中年汉子,一边用力擦着身前案几上的油腻,一边闷声接口,语气里的不屑几乎不加掩饰,“坐不稳呢…看什么都慌慌的。”他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抹了一下案板。
坐在街口老槐树下乘凉的老翁,用蒲扇拍了拍自己光着的脚丫,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叹息般嘟囔:“稷门的肉…肉腥气…怕是吃不进嘴里咯…”这声音不大,却被周遭几个同样面有不满的农人听得分明,彼此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眼神。
樊仲甫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那原本在袖中微微攥紧的手指,悄然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指甲陷进掌心。他垂着眼帘,仿佛目视前方,又仿佛什么都未入心。然而,那些飘入耳中的、模糊又扎心的低语,混杂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如同呜咽般断断续续的胡笳声响,汇聚成一股股无形的浊流,沉重地拍打在他心头。
转过一处街角,前方不远处一阵喧嚣引起了他的注意。几个穿着颇为体面、显然是富户管事模样的人,正围着几个穿着府衙差役服色的人,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声音很大,引得行人侧目。
“……何至于此!仓廪告急?前月刚贡入的粟米,难道只够旬日之用不成?”
“管事的,您消消气,消消气!上头只这般吩咐……”一个看上去老成些的差役苦着脸解释,脸上也写满为难,“实在不是我等为难您。城北李公、城西周员外府上,还有几家,也都已来问过几遍了……上面严令,城中诸大户府库余粮,须得先行清点报备,由司市官统筹支用!说是…以应新君之需,安抚戍城兵众……”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嗫嚅。
那管事打扮的男子脸涨得通红:“新君!又是新君!府库是自武公时便由各家大户自行储粮防灾!何时成了任人索要的鱼肉?安抚兵众?新君带来的那支卫队才多少人,要分几回肉才够他们吃?!这规矩……”
“嘘!噤声!”另一个稍微有些见识的同伴慌忙拉他衣袖,眼光紧张地扫过四周,正对上了樊仲甫投来的、如同古井般深幽的目光。那人身体一僵,认出是国中位高权重的樊老大夫,立刻拉着犹自愤懑不平的同伴连连后退,噤若寒蝉地避到了一旁店铺的屋檐下。
樊仲甫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步履如常,缓缓走过这片因强征仓粮而引发的小小风暴之地。那些商人管事脸上残留的愤怒与恐惧,差役眼中的无奈与惶恐,都无声地落入他眼底。天空更暗了,铅云沉沉压下,远处传来一声闷雷,仿佛一头巨兽在压抑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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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府邸,步入书斋。厚重的书简竹牍堆积如山,散发着陈旧竹木特有的微苦气息。樊仲甫示意仆从都退下,亲手关紧了厚重的木门,将那份城中的燥热与压抑彻底隔绝在外。斋内光线更加晦暗,只有角落一只素雅的青铜朱雀香炉内,尚未燃尽的一小段安息香,散发出清苦的幽韵。他并不点灯,也没有立刻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简牍。
他缓缓踱到西窗下的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略显粗糙的蔡侯纸,上面墨迹尚未干透,是他昨夜根据老君庙祭台的修缮请示,向公室呈递的一份常规奏疏副本。疏文末尾,依惯例工整地书写着请祈赐予相应物料的请求。
樊仲甫伸出手指,没有去碰那纸卷,只是极其缓慢而有力地拂过疏文末尾那行关于“具陈所需木、石、币之数”的字迹。指尖下是纸的粗糙纹理和墨迹干涩的轻微凹凸感。每一次触碰,都像一次无声的反问。
他缓缓抬起手,目光最终落在那行字的后面,一片空白之上。这方寸之间的空白,仿佛就是此刻鲁国的写照,是那被骤然打断的传承留下的巨大空洞,是那被强行索取着根基的仓廪府库,是那些在街巷角落压低了声音诉说的恐惧与愤怒,也是他心中无数翻腾却无法诉诸笔墨的忠告。
窗外,一声更响的闷雷滚过天际,如同愤怒的鼓槌狠狠砸在大地紧绷的鼓面上。旋即,稀稀落落的巨大雨点砸在庭院的石阶和蕉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这场雨,终于倾盆而下。那沉重的雨声似乎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将那无形的惊雷,一声声砸落在老人伫立窗前孤寂的脊背上。
日子在压抑中流逝,夏日炽热的火焰终究未能烤干地下奔涌的泉流。冬去春来,又一个初春时节刚刚开始萌动,城外的柳枝刚绽出鹅黄嫩芽,城内的梅花尚未落尽。
急促的马蹄声惊碎了这个清晨短暂的宁静。一名衣衫破损、满身血污和尘土的信使从直通鲁宫西门的大道上疾驰而来,战马长嘶着停在樊府紧闭的大门前。
“樊…樊公何在!”信使声音嘶哑,因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语不成句,“快!快请樊公!”
樊府沉重的乌木大门迅速开启。信使几乎是滚下马来,被两名强健的家仆架着胳膊,连拖带扶地送进了府内。他甚至来不及喝一口仆人递上的水,双膝一软,直直跪在书房外冰凉的石阶前,望着疾步赶出来的樊仲甫,涕泪横流:“樊公!大事不好了!君上…”他猛地哽咽了一下,声音撕裂般吼道:“君上于昨日深夜!在…在寝宫外…遇刺…身…身亡了!”
轰隆——
樊仲甫只觉得耳边仿佛炸响了一声惊雷,震得神魂瞬间离体。眼前的一切都晃动扭曲了一下。
“谁?!谁人作此大逆?!”他猛地跨前一步,声音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变形,那枯瘦的指关节因紧攥而瞬间骨节尽显。
“是…是伯御公子!”信使泣不成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他带着一群…一群鲁人旧部,杀透了宫卫,直…直扑君上寝宫…君上身边的亲随…几乎…几乎全被诛杀…君上…君上也…”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抽噎的咯咯声。
伯御!这个名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烫穿了樊仲甫的心脏。那个当年跟随父亲公子括身边、眼神倔强沉毅的少年郎形象,与此刻血淋淋的逆贼之名残酷地重叠在一起。
“公子括…大公子何在?”樊仲甫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遥远,带着一种麻木的寒意。
信使抖得更厉害了,头几乎要埋进地上的尘埃里,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破碎的风箱:“大…大公子…几…几日前…已经…已经…悬梁自尽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绝望,“伯御公子…伯御公子…已经被拥立为君了!”
那铅灰色、无边无际的厚重天空,终于在樊仲甫眼中彻底崩塌。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慌忙伸手扶住身旁冷硬的廊柱。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抵消心口那翻腾欲呕的腥甜。他闭上眼,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信使最后那句撕裂般的宣告:“…杀透了宫卫…直扑君上寝宫…”
血,仿佛真的泼溅到了眼前,染红了那初春尚未来得及苏醒的庭院,也彻底淹没了八年前那个太庙偏殿中,天子那斩钉截铁、不容置辩的断言。
初春的风,裹挟着从齐鲁大地深处带来的湿润寒意,吹过黄河以南广袤的王畿平原。洛邑东北百里外的官道上,泥土尚未完全解冻,马蹄踏上去会发出沉闷的、似冻非冻的粘连声响。一支庞大的军队在缓缓行进。军队最前方,飘扬着绘有玄鸟图腾的王旗,旗上的金线在连日赶路蒙尘后依旧折射着黯淡的天光。旗幡之下,周宣王姬静端坐于一乘由八匹纯黑骏马驾驭的玉路巨辇之中。
车厢轩敞华丽,铺着厚厚的熊罴皮褥。宣王的冕冠早已卸下,随意置于一旁的朱漆凭几上,只束着一顶镶珠小冠,更显得他脸容阴沉憔悴。八年前洛邑宫中那份睥睨天下的锐利光芒,此刻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雾霭。他微微阖着眼,似乎在假寐,又像是在沉思。车辕下挂着的铜铃随着车行发出有节奏的、细碎沉闷的叮当声。
行军速度并不快。辇车颠簸。宣王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轻微地摇晃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下柔软温热的熊罴皮毛。那枚他曾时常摩挲把玩的洁白玉韘,此刻并未悬在腰间。一阵较强的风刮过,旌旗猎猎,辇车的帘帷被掀开一角,露出外面绵延望不到尽头的行军队伍。甲胄兵刃的寒光在阴沉的天空下连成一条冰冷的铁线。脚步声、车辙声、盔甲摩擦声、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混杂成一股低沉压抑、如同闷雷在云层中滚动的巨大喧嚣。
帘帷落下,隔绝了大部分声响和寒光。宣王依旧阖着眼,只是指节敲击皮革的频率加快了些,显露出内心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一个面容憔悴、眉头紧锁的老者策马靠近玉路大辇。他是樊仲甫,同样离开了风雨飘摇的鲁国。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狐裘,仿佛想以此抵御风尘和寒意。瘦削的面颊上刻着比八年前更深的皱纹,眼中是磨砺后的枯寂。
“……陛下,已入郑伯领地。”樊仲甫策马与辇车并行,声音在风中显得低哑而清晰,清晰地传入玉辇之内,“行程未及过半,天气尚寒,兵卒疲敝已显。不若……稍作休整?”他语气斟酌,并非畏怯,而是担忧那些沉重的脚步与沉重的喘息是否能支撑他们走到下一座大城。
辇车里沉默了片刻。宣王没有睁眼,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长长的、带着浓重倦意的“嗯”声。
“郑伯…”宣王的声音终于从厚重的车帷内传出,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前月觐见之时,他献上的,是单薄的谷帛?还是……他那张难看的、写满推诿的笑脸?”
樊仲甫勒了勒马缰,与辇车再贴近一些,目光扫过辇车旁随侍的几个面带菜色、极力掩饰疲惫的卫尉。这些精锐护卫,是维持天子颜面最后的屏障。
“郑伯献谷千斛,帛百匹。”樊仲甫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实复述,不增不减,却在“千斛”、“百匹”这两个字的咬合上略显沉重,“然其所领邦兵……应征扈从者,仅区区三乘。”他顿了顿,补充道,“皆是老弱,难以驱策。”
玉辇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宣王忽然嗤笑了一声。那笑声突兀而冰冷,里面没有半点愉悦的意味,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看透般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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