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血色岐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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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50年正月末,朔风席卷着汾水河谷。

天气奇寒,河面覆着厚实的坚冰。灰白色的冰层一直向河岸两边的枯草荒滩延伸。中条山北麓的山道被连日大雪覆盖,坚硬的雪壳在骑兵沉重的马蹄下碎裂,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支庞大的、装备精良而异常肃杀的军队,正沿着积雪的山脊线悄无声息地快速行进。兵锋指向汾水上游西南隅的“携”地。军队前锋打着各式旗号——有晋国的雄浑图腾旗,也有不少卫、鲁、郑等国军队的标识。当先一辆驷马战车上,矗立着一个身披厚重玄色兽纹大氅、体魄雄健如山的壮年男人——晋文侯仇。他面容方正,长须如戟,眼神锐利如寒星,在风雪中仍能穿透重重迷障。他的座车前方高高悬着周王室的龙纹旌旄。那象征着征伐权力的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狂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君上,”一名斥候飞马奔至车前,翻身下马滚落在雪地里,气息急促地禀报,“携城!城头有变!……旗号纷杂,守备稀松……方才似有小股人马向汾水下游冰面遁逃!”

“冰面?”晋文侯微微眯起了双眼,目光扫过山下开阔河滩远方那一片银白坚硬的冰封汾水河道。一丝冷酷如铁的笑意在那张威严的脸上稍纵即逝。

几乎同时,身后传来一骑急促的马蹄声。晋文侯的心腹谋臣疾驰而至,几乎是滚鞍下马,呈上一样以特殊黑漆封印的密物。晋文侯劈手夺过,指节粗大的手指极其熟练地剥开层层油布,里面露出几片串在一起的青玉简册!他目光如刀,在那些刻得极深、字字似乎蕴含着千钧之力的敕文——“逆贼姬余臣、虢公翰,悖逆纲常,谋危社稷……着晋侯仇,便宜行事,肃清妖氛!”——之上仅仅一扫而过。

“好!”晋文侯喉中发出一声沉雷般的低喝,那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也无比清晰。他猛地将密敕狠狠按向自己玄色大氅内甲胄冰冷的护心镜,似乎要将那冰冷的玉简连同它代表的滔天权柄与血腥使命一起,按进自己的血脉深处。“传令!前锋改向汾水下游!追!一个也不许走脱!”吼声如同虎啸,瞬间冲破风雪传遍前军!无数马蹄的节奏骤然变得狂暴,沉重地敲打着冰冻的山梁,如同愤怒的雷霆在云层中滚动前进!

狂风卷着雪沫疯狂抽打着汾水下游开阔的冰面。一群约数十骑、夹杂着十数辆轻便马车的队伍,正竭尽全力踏着冰冻的河面向东南方向仓惶奔逃。队伍核心的几辆华盖车上,华服长者周携王姬余臣鬓发散乱,苍老的脸上再无半分昔日儒雅雍容的气度,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惊恐与绝望。护持在他车边的虢公翰满身污血,须发戟张,状如癫狂,一边怒吼着组织仅存的几名戈甲卫士组成单薄的阻击阵线,一边徒劳地挥舞着长剑,试图劈开风雪,辨明方向。

马蹄声、车轮碾压冰面的尖锐摩擦声、身后越来越近如同死神脚步般震耳欲聋的晋军鼓噪嘶吼声,还有远处弓弦齐整绞紧的“吱吱”声,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轰——!”一支特制的、粗如臂膀的重型弩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扎入余臣车队最后面一辆华盖车的右侧地面!巨大冰面瞬间爆开蛛网般密集的裂纹!冰屑四溅!紧接着又是数支巨弩破空而来,狠狠地钉在狂奔的车队前方冰道上,如同死神的界碑!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冰面都震颤不止,发出即将碎裂的呻吟!受惊的马匹尖声嘶鸣,几乎人立而起!整个仓皇的逃亡队伍顷刻间陷入混乱和绝望的停滞!

“保护大王!!”虢公翰目眦欲裂,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率领身边仅存的几十名死士迎着晋军追来的方向疯狂地发动反冲锋!

然而他的吼声被淹没在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和箭矢呼啸中!

晋军的箭阵如同遮蔽天空的钢铁乌云!强弓劲弩射出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倾盆而下的钢雨,泼洒在这片绝望的开阔冰域!

“噗!噗!噗!”利箭无情地穿透皮甲筋肉的声音连成一片!无论是戈甲卫士还是驾车御手,成片地栽倒在冰面上,鲜血瞬间在冰面上涂抹开大片大片妖艳刺目的猩红!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惨号在风雪中消散,虢公翰和那些卫士残缺的尸体已几乎被密集的箭羽覆盖成了插满钢刺的冰坨。

喧嚣与杀戮的狂风,骤然向中心收缩、凝固。

几辆孤零零的马车被彻底包围。残破的车厢碎片散落一地。晋军骑兵的铁蹄沉重地践踏着染血的冰面,如同铁箍般将核心的那辆最大最华贵的驷马安车围得风雨不透。寒刃林立,肃杀之气足以冻结血脉。

车门被猛地从外拽开!凛冽的朔风卷着血腥气猛地灌了进去!周携王姬余臣,跌坐在一片狼藉的车厢内,华贵厚重的玉饰云肩被撕破一道裂口,沾染着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血迹,花白的须发凌乱地散在额前,遮住了半边脸。他一动不动,仿佛对外界的巨响充耳不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凌乱车板上的一卷沉重竹简——那是几册从祖庙强行带走的宗谱图籍。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晋文侯仇那魁梧如山的身影,缓缓催动战马,在震耳欲聋的蹄声中踏过满地箭镞和渐渐冻结的暗红冰层,来到被团团围困的马车前。冰冷的目光扫过狼狈不堪的余臣。

“大王。”晋文侯开口,声音低沉厚重,却无半分面对天子时应有的敬畏,反而像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奉天子之命,请王归正京畿。”

风雪在他厚重的大氅上和玄铁面甲上凝结了一层薄霜。

那一直如同泥塑般的余臣,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他抬起那张沾满血迹和风霜的脸,浑浊的双目对上晋文侯那双在风雪中亮得瘆人的眼睛。他那枯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竟牵动唇角,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惨淡笑容,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好……好啊!好一个归正……好一个晋侯!”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极致的怨毒和悲怆!他猛地抓起手边那卷沉重的玉简图籍!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向车辕下坚硬的冰面!

“姬仇!姬仇!”他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喷溅着疯狂的血沫和刻骨的恨意,枯瘦的手遥遥指向晋文侯那张冷酷的脸,“你晋国……自诩‘武’、‘成’(周武王、周成王)勋劳之后,秉周公之礼!今时今日!你弑杀周王近支亲贵!斩杀姬周世代封君(指虢公翰)!这玉册之上!记载的是我大周四百载煌煌法统!砸碎它!砸碎它!从今往后——!”他拼尽全力,向着苍茫冰冷的风雪天空发出最后的诅咒,声音如同被撕裂的破布:

“诸夏……再无……义战——!”

“嘭啷——!”那记载着无数王室宗庙传承的玉简重重砸落在坚冰之上!无数光洁温润的青玉竹片瞬间断裂!碎片向四面飞溅开来!

就在这玉册爆裂的巨响余音和老者那绝望诅咒声中,晋文侯眼中最后一星点的犹豫波澜骤然消失!他的手闪电般扶上了腰侧!拇指在剑格上猛地一弹!

呛——!一声穿云裂帛般的利刃出鞘之声!

冰冷的剑光如同挣脱束缚的闪电蛟龙!瞬间撕裂了风雪和弥漫的血腥!锋锐无匹的剑尖不带丝毫凝滞和怜悯,以最干净利落的角度,精准地贯入车上老者的心脏部位!

鲜血猛地飚射而出,在灰白风雪背景下瞬间腾起一片浓烈诡异的猩红雾霭!温热的血珠,如同密集的赤雨,噼里啪啦溅落在近在咫尺的晋文侯冰冷的玄铁护面和染霜的大氅前襟上。他脸上瞬间沾满温热粘稠的血点。

车上的躯体剧烈地一挺,最后那充满怨毒和惊骇的目光直勾勾地凝固在晋文侯血污斑驳的面甲上。张开的嘴似乎还想发出最后的声音,却只冒出汩汩的血沫。随后,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软软地瘫倒在狼藉的车厢里。

万籁俱寂。

唯有北风带着呜咽般的声响,掠过空旷而满是死尸的血色冰面,将老者残破的诅咒——“诸夏……再无……义战——”——的尾音,吹散在无垠的雪原深处。

晋文侯缓缓抽回染血的佩剑。那剑锋在他手中稳定得不见丝毫颤抖,只有温热的鲜血顺着血槽蜿蜒流下,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冰面,融化点点圆润的深红血痕。他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一直紧握着、此刻仍紧贴玄甲护心镜位置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平王密敕玉简那冰冷坚硬的棱角。隔着战袍和冰冷的甲胄,那触感依旧异常鲜明,仿佛与他的心跳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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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抬头,目光越过满地殷红的冰面与狼藉的尸骸,投向东南方向那遥远迷蒙的地平线尽头——洛邑,新的王城所在。

“大王……”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将周携王断气前那刻毒而狂乱的目光死死压向心渊最深处。随即,他握剑的手臂猛地一振!剑锋上黏稠的血珠在雪色下被甩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弧线!

“传令!携地已清!”他喉中爆发出金石交击般雄浑的宣告,声音如同滚雷碾过沉寂的冰河,“速整军容!备牛酒祭礼!三日之后,发新田!凯旋回京!”

公元前750年,暮春四月。

新筑成的洛邑太庙终于迎来了象征国祚绵延、血食永续的盛大禘祭(注:周制帝王祭始祖之大祭)。宏大的殿堂在数百支松明火把映照下灯火通明,彩漆梁柱熠熠生辉。祭品丰盛繁复,太牢、少牢等排列整齐。新铸的青铜礼器泛着庄重而冰冷的光泽,虽不复镐京旧器的古拙厚重,却也显出新兴之气的精严堂皇。

王庭上下,一派劫后余生、万象更始的气氛弥漫。

年轻的平王穿着崭新的玄色冕服,立于丹陛之上。冕旒垂珠在明堂火光中缓缓晃动,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肃穆的微响。他身姿挺拔了不少,眉宇间那份沉淀了数十年的阴郁似乎被一种全新的、略带疏离的矜持所取代。那份矜持,与其说是威严,倒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晋文侯仇,这位一举奠定乾坤、扫平王庭大患的头号功臣,由司礼官高声诵名引入明堂。他身披华贵的衮服,步伐沉雄稳重,来到丹墀中央的高坛之下。司礼声调愈发高亢而激动:

“……晋侯仇!忠昭日月,智秉乾坤,诛逆臣于汾水,全周祚于既危!功莫大焉!今以盛礼答报大勋!赐车百乘!虎贲三百!赐钺以专征伐!赐圭瓒以主大祭!受此厚土……”接着是一长串繁复的土地和权力分封,包括代表专征之权的朱漆玉钺,用以主持祭祀大典的圭瓒,以及辽阔的土地——“河内沃土千里,西至太行,南抵大河,国名新立:晋!”

司礼的声音还在宏大的殿堂内回响,余韵不绝。满堂公卿、内服邦伯和列国观礼使者纷纷拜伏稽首,颂扬之声如潮水般涌动不绝。礼乐高奏,钟磬和鸣,盛大得如同在祭拜一尊活的神只。

晋文侯立于丹墀之下这片荣耀的顶点,神色如铁铸般沉稳,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微微欠身,向丹陛之上那冕旒之后略显模糊的面容行大礼谢恩。一举一动,合乎古礼,滴水不漏。

然而,就在他深深拜下又抬起身躯的瞬间,丹陛之上的平王似乎捕捉到,晋文侯那沉肃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目光,极其短暂地,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他自己的脸庞。平王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失序!那眼神极快,快得像幻觉,却深沉锋利如无光的黑曜石碎片!那一瞥之中,他仿佛读不出任何得志的骄横,也寻不出一丝作为臣子的谦卑。

那是什么?平王的心猛地一沉。

是审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冷漠?

是评估?犹如在打量一件有待估量的器物?

抑或是……

在平王尚未来得及分辨清楚那一瞥中蕴含的复杂信息之前,晋文侯的目光已恢复了那种惯有的、难以揣测的平静与深邃,他已然在叩拜后稳稳地退回首席功臣所立的位置。

平王强压住心头那点突如其来的悸动与阴翳。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温煦仁厚的天子仪态。他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扫视着下方俯拜的众臣和黑压压的诸侯使节。祭品的醇香、血腥、五谷的馨香,还有新漆、新木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在宏大的太庙大殿上空弥漫。

“卿等平身。” 平王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被压抑过的沉稳,“祸乱既平,百工维新……”他开始复述早已成竹在胸、既定的“敬天保民”的恢弘诏告。那些精心准备的词句,如同金玉交击的珠玑,在宏阔的殿堂内铿锵回响。

然而,此刻回荡在他脑海深处的,却并非这些关乎“天命永续”、“重光宗庙”的煌煌宣言。而是一个极远、极清晰的场景——风雪交加的汾水冰面上,玉简碎裂的脆响刺破长空。那个垂死老者目眦欲裂的咆哮带着刻骨的诅咒穿透而来:

“诸夏……再无……义战——!”

“轰!”

大殿内,编钟奏响恢弘绵长的终曲乐章,如同万壑松涛,将平王年轻君王姿态下那如履薄冰的恍惚感瞬间淹没。

盛大祭典落幕。洛邑王城灯火渐熄。

年轻天子的仪仗安静地穿行于宫宇间的昏暗甬道。只有侍从手中微弱晃动的灯烛光芒,勾勒出飞檐斗拱冷漠而森然的轮廓。

夜风顺着曲折的回廊无声流淌,掠过年轻的平王宜臼的耳际。风中似乎夹杂着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回声——是玉简碎裂在坚冰之上的脆响?是汾水岸边的风雪呜咽?是那个老者临死前锥心的诅咒?

抑或,仅仅是他自己血脉中流淌的、镐京大火与母亲申后血泪所凝结的哀歌?

无人应答。唯有冰冷的夜色如浓墨般沉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