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万乘之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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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同裹挟了锋锐青铜碎屑的粗砺砂纸,一遍遍刮擦过翼城城墙下那面迎风招展的绛红色大纛。旗帜上狰狞的熊罴纹路被冻得僵直,在凛冽的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祥。极目望去,广袤的冀州平原在冬末的寒潮里瑟缩着,一片枯槁的灰黄,只有曲沃城方向升腾起的黑烟,像一条不祥的墨龙,张牙舞爪地盘桓在天地交接之处。
翼城高耸的城墙上,晋国国君姬郄——臣民们恭敬称颂的晋鄂侯——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一尊被冻僵、又被遗落在朔风中的粗糙石像。他身上玄端礼服内衬的细密狐裘,丝毫抵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这寒意,不止来自天地之间。城下那片死寂的、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上,散乱丢弃着几只破旧的草鞋,那是数日前他的子民仓皇逃入城中避祸留下的痕迹,此刻已被冻结在肮脏的冰泥里,像一块块丑陋的痂。远处地平线尽头,那模糊蠕动着的、带着金属冷硬反光的斑点,像密密麻麻爬过枯黄画布的毒虫,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曲沃庄伯的大军,是他的族弟姬鲜,携着凛冽的杀意和熊熊燃烧的野心,兵临城下。
“君上……”守城司马叔向的声音艰涩地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颤抖,“斥候再报……曲沃……已然举境尽发。郑伯,邢侯的战车旗号……亦在其列……”最后一个字几乎被呼啸的寒风吞噬。
“举境尽发……”鄂侯喃喃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秋后干涸河床上裂开的泥土。他那威严的国字脸,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使得唇边深刻的法令纹如刀刻一般冷硬。他的目光空洞地投向灰蒙蒙的铅色苍穹,仿佛要穿透那无边无际的阴沉,去质问高踞于洛邑九重之上的周天子:陛下,当真信了他的邪?任由这头贪得无厌的狼崽,撕咬我大晋宗庙?
他袍袖中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痕里,渗出的却不是热血,而是冰冷的黏腻。
几乎与这朔风席卷翼城城头同一时刻,曲沃坚固的内城里,气氛却是灼热如沸鼎。精工打造的厚重青铜鼎下,木炭爆裂出细小的火焰,驱散了从厚重青石板缝隙里不断渗透进来的冬寒。温热的酒气混合着烤羊肉的油脂焦香,在宽敞的厅堂里氤氲盘绕。
封君曲沃庄伯姬鲜慵懒地斜倚在主位的虎皮茵席上,一条腿随意地曲着。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圆脸上一双细眼时常微微眯着,仿佛总在盘算权衡,偶尔抬起眼皮,眸光深处才掠过鹰隼般的锐利,如同在昏黄油灯下端详青铜剑刃上的淬火纹理。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酒器——它显然不是铸造而成,更像是无数细小融化的金粒被强行捏合、捶打、重塑成一个粗糙敦厚的圆杯状物。杯壁异常厚重,沉重坠手,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冷锻留下的斑驳划痕和小小的凹陷坑洼。在鼎炉红炭光芒的映照下,这粗粝的金杯却显出惊心动魄的光彩,每一道细微的坑洼里都积满晃动的、流淌的赤金烈焰。
“啧。”姬鲜将嘴唇凑近那粗糙不平的杯沿,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温热的黍酒。酒液带着一股奇异的金属余味,在口腔深处晕开。他的手指摩挲着杯壁上那被刻意保留未被打磨、模糊难辨的蟠螭纹刻痕一角——那是王庭库府贡金的独有印记。“好味道。这金子熔进酒里,果然别有一番滋味。”他脸上浮起一丝近乎陶醉的诡秘微笑。
心腹谋臣弦高,一个面容瘦削、眼神如炬的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侧,此刻忍不住低声提醒:“主君,临阵之际……还须以军务……”
“军务?”姬鲜放下沉重的金杯,杯底砸在坚实的柏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他脸上的笑意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蛛网,瞬间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近乎刻骨的冷漠。“郑伯的战车已与我合围翼城之西。邢侯之锐卒也已列阵东郊。至于王师……”他顿了顿,那眯缝起来的细眼掠过一瞥厅堂角落里肃立的那两个身影——他们都穿着考究的深衣,神情带着王都来人特有的矜持和疏离,正是周天子桓王特遣的大夫尹氏和武氏。“有天子近臣坐镇于此,王师之利刃,难道还会斩向晋国忠贞的曲沃不成?”他的语速陡然加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投石,砸在大夫尹氏与武氏面前的地砖上,“莫忘了,翼城中的那位,可正琢磨着如何‘匡扶王室,再造尊荣’,要将寡不敌众的姬鲜献于天子阶下,做他重返河阳、染指成周的投名状!”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在厅内梁柱间撞出回响,带着刀锋劈断空气的尖啸。
武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尹氏却依旧沉稳,长袖一敛,深施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封君此言差矣。天子信重封君纯孝,不忍祖宗基业毁于不肖之手。此番大军压境,只为拨乱反正,维系大宗正统。君以赤诚事王,王以威权助君。此乃君臣大义。”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青铜编钟发出庄重而不可撼动的回响。
姬鲜喉间溢出一声低沉浑浊、意义不明的轻响,像是吞咽了满口带刺的砂砾。他再次举起那只沉重的金杯,凑近跃动的炭火,杯壁上那些不规则的坑洼瞬间被火光照得发亮又变暗,如同无数只隐藏在暗流下的眼瞳开阖不定,冷冷映照着他此刻深不可测的面容。
他盯着杯中澄澈的酒液,半晌无言,唇边却悄然拉开一丝锋利的弧度。
翼城的夜,如同浸泡在浓墨之中。刺骨的寒意钻透厚厚的城墙砖石,侵入每一个角落。宫室之内,鄂侯姬郄独自僵坐于冰冷的茵席之上。他身上象征国君身份的玄色黼纹深衣,沉沉地压着肩,仿佛背负着整座摇摇欲坠的晋国山河。只有偶尔投向窗隙外、那片被摇曳火把映衬得鬼影幢幢的旷野时,那疲惫的双目才会猛然爆裂开濒死的鹰隼才有的绝望火焰。
急促的脚步声在死寂中砸响,如同丧钟锤击。叔向冲入殿中,皮甲上覆盖的薄霜都来不及拂拭,声音嘶哑破碎:“君上!曲沃、郑、邢……三军破城了!外郭已不可守!”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在鄂侯的心头。
殿内侍奉的宫人刹那间僵如木偶,死寂在烛影中蔓延。一只青铜灯盘“啪”地一声爆出刺眼的火花,旋即熄灭,一小缕带着死亡气味的青烟幽幽升起。
鄂侯猛地站起身,沉重的深衣牵绊着一个狼狈的趔趄。叔向一步抢上前死死扶住他的手臂,那手臂隔着衣料,透出冰碴一样的温度。
“翼城……当真守不住了?”鄂侯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碾碎的齑粉,眼神直勾勾盯在叔向脸上,似要从那绝望的眼底挖出一丝虚妄的微光,“王师呢?”这最后三个字,已近乎呓语般的乞求。
叔向面色惨白如被城下死尸的寒气侵染过,缓缓摇头,避开了鄂侯最后那点绝望的希冀:“城门……多处起火……乱兵……冲进来了……”他猛地顿住,用力搀起全身的重量似乎瞬间坍塌的鄂侯,“请君上速速更衣!南门尚在苦守!只要出城,南下路通!随邑可为屏障!”情急之下,声音已不复往日沉稳。
殿外,城破的地狱之声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灌入。那不再是遥远模糊的雷鸣,而是铺天盖地、清晰得令人血液冻结的金属撞击声、战车碾压石板的碎裂声、垂死者最后撕开喉咙发出的凄厉惨叫……
一名宫人突然从柱子后冲出,将一件早已备好的、沾满泥土气息的粗葛布短褐和一件褪色的破旧羊裘塞入叔向怀中,随即深深俯首于地,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鄂侯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叔向强行解开他腰间的繁复玉带和象征权柄的剑绶。“快!”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殿角那具巨大的、象征晋室社稷的九鼎铜人器,在周围杂乱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其上的狰狞饕餮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咧开无声的嘲弄巨口。
当鄂侯在忠心家臣的簇拥下,借着浓烟与混乱勉强冲入那条通往南门的小巷时,迎面一道寒芒毫无征兆地自左侧屋顶飞射而下!那角度刁钻得避无可避!
“君上——!”护卫甲首目眦尽裂,拼尽全身气力狠狠将鄂侯向墙角撞去!他自己却被那支强劲的破甲弩矢正中胸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倒飞,“嘭”一声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弩矢将他死死钉在墙上,犹自微微震颤。他凸出的双眼死死盯着被撞翻在地的鄂侯,喉咙深处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粘稠的黑血从口角喷涌而出。
巷弄深处,似乎传来追击者纷乱的脚步和呼喝声。
鄂侯躺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挣扎着抬头,正好对上甲首临死前凝固的、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那一刻,那双瞳孔里映着的不仅有跳动的战火,更有无尽的、无法送达的嘱托。鄂侯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种尖锐的嗡鸣撕裂了所有思绪。那只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慌乱中从地上抓起的、粘满泥浆和冰冷雪渣的东西——竟是一只逃亡百姓遗落的、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草鞋。
叔向和另一个护卫血红了眼,一声不吭地架起浑身瘫软的鄂侯,把他像沉重的包裹一样拖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巷子更深、更浓稠的黑暗与狼烟里,只留下巷口那具钉在墙上的温热身体和满地的腥红。
翼城陷落的消息,如同挟带了血腥瘟疫的秋风,吹过凋零的村落田野,也撞进了曲沃城深处那间烟气氤氲的厅堂。
粗砺沉重的金杯,再一次顿在姬鲜身前的案上。杯底残留的酒液荡起一圈涟漪,映照着他此刻那张因狂喜而微微扭曲的圆脸,细长的眼缝里迸射出赤裸裸的贪狼凶光。“传下去——”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高亢得有些变形,穿透了鼎炉里木炭轻微的爆裂声,“鄂侯遁走!翼城已入我手!三日之内,悬鄂侯首级者,赏金千镒!”
厅堂里侍立的门客和卫士们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如同鼎中滚沸的汤羹剧烈地翻腾起来。粗犷的笑声和兴奋的嚎叫撞击着梁柱。
一个低沉冷静得近乎格格不入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股冰流注入沸腾的汤镬:“主君,鄂侯虽败,未死。彼之势力虽散,名分犹存。”谋臣弦高排开众人上前一步,目光如同磨砺过的青铜戈,沉沉压在姬鲜那张过于亢奋的脸上,“值此胜势,当速遣精锐一路南追,务求斩其首级!另一面,即刻遣使携重礼再赴洛邑,敦请天子颁下明诏,定尊卑名分!”他语气斩钉截铁,字字清晰,“名分未定,曲沃终为僭越。翼城之破,恐难堵悠悠众口,诸侯视之,不过又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公室内乱罢了!”
狂喜的热潮瞬间凝固了一下。姬鲜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细眼中那赤焰般的亢奋光焰如同被浇了一瓢冷水,闪烁了几下,渐渐沉淀出更冷硬、更深沉的算计。“名分……”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缓缓坐回茵席。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沉甸甸、布满冷锻斑痕的金杯上。他用指腹狠狠摩挲着杯壁上那团模糊的蟠螭刻痕,仿佛要将那属于周室权威的印记彻底磨去。“弦高……”他终于抬头,盯着自己这位谋臣,那目光阴晴不定,既似毒蛇吐信,又带着一种冰冷的赞赏,“你去备礼。要比上次,更‘重’几分。”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齿寒的重音。厅内的鼎炉火舌“噗”地一声蹿高,舔过金杯底部凹凸的坑洼,光影在姬鲜脸上跳跃出诡异的纹路。
“备礼?”弦高不动声色,只垂首应下。
姬鲜冷冷一笑,不再言语,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点案上残余的酒液,在厚实粗糙的桃木案面上画下一个扭曲、简略的图样——那分明是一块四方形的印纽形状。然后,指端用力,按在那图案中心,留下一个深深的、湿漉漉的指印痕迹。那是封侯的信符之印。他望向案上金杯的眼神,已是一片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机。
当仲夏的蝉鸣如同沸腾的金属片般响彻荒野时,鄂侯姬郄终于踉跄着踏入随邑那低矮简陋的黄土墙垣。身后,最后几名追随他的残兵发出如释重负的、濒死喘息般的呜咽,随即纷纷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在刺目的阳光下剧烈晃动扭曲。姬郄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致命的眩晕,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几步之外迎接他的老者身上——那是随邑长,一位早已风烛残年的旧吏,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认命般的麻木。
“寡人……晋国……鄂侯……”姬郄张了张嘴,试图摆出君主的威仪,开口却是破碎嘶哑的气音。
老者并未下拜,甚至没有立即回应。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群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人。鄂侯身上的旧羊裘已被一路的荆棘勾挂得破烂不堪,露出发黑的棉絮,凝固着大片深褐色血迹和泥浆的混合物。一张脸更是深陷瘦削,颧骨高耸如悬崖,胡须眉毛沾满尘土,纠缠粘结。那双曾象征晋国无上权柄、如今却只剩下枯槁疲惫的黯淡眼珠里,清晰地映着老者佝偻、瘦小的身影,也映着一片令人窒息的荒凉与绝望。
“君上……”随邑长终于嗫嚅出声,声音却轻得像一声叹息,“小邑鄙陋……仓廪……早已空了……”他枯瘦的手指无力地指向远处空旷龟裂的打谷场。
随邑小得可怜,残破的土坯房舍稀疏地分布在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边,像一堆被遗弃的断矛残戟。几块灰黄的田地里,稀疏得可怜的麦苗在烈日炙烤下奄奄一息,田埂边散落着几把锈蚀的破旧农具。几只无主的瘦狗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有气无力地呜咽着,偶尔抬起同样绝望的眼睛望向这群不速之客。
“水……一口水……”一名年轻的、面皮焦黑的甲士喉咙里发出火烧火燎的嘶嚎,挣扎着想爬起来。
姬郄的身体晃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深重的屈辱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无数根冰针刺入,又像一团在胸肺间疯狂灼烧的毒火!他那饱经颠簸、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被这股骤然爆发的情绪猛地一冲,喉头一甜——
“噗——”
一大口粘稠发烫的黑血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浓重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滚烫的血浆飞溅在随邑长满是褶皱和尘埃的粗布麻衣上,也溅落在干燥滚烫的黄土上,冒起丝丝微弱的水汽。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君上——!”
叔向肝胆俱裂的嘶吼几乎撕裂了喉咙!他疯了一般扑上去,用尽全力托住鄂侯下坠的身体,自己则重重地单膝跪在地上。
鄂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暴风雨中的断梗枯草。他原本威严的脸庞此刻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嘴唇沾满黑血和尘土,气息粗重短促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喉间“嗬嗬”作响的粘稠液体摩擦声。
“快!扶住君上!水!快拿水来!”叔向声嘶力竭地吼着,眼泪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滚落,冲出道道泥痕。
随邑长呆立当场,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惊惧和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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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侯的左手如鹰爪般死死抠住叔向护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指甲深陷进皮肉里。他的右手艰难地向上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指在空中胡乱地点着什么,嘴唇不停地翕动,喉咙深处挤出的却是模糊不成调的音节。那双因失血和痛苦而迅速灰暗下去的眼瞳深处,似乎迸出最后一点回光返照般的火焰和急迫!
“……周……”一个极其微弱、但辨识度极高的音节,从染血的齿缝间艰难迸出,“桓……”
叔向猛地明白过来!他只觉一股透心凉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君上是想写东西!遗诏!在这濒死的绝境,他念及的竟然还是那个洛邑的九五至尊!是那份向周王室告状、向天下揭露曲沃暴行并确定继承名分的遗诏!
“印……笔!”叔向扭过头,朝着完全懵懂的随邑长和其他仅存的护卫嘶声裂吼,“找笔来!还有竹牍!不管是什么!君上要印诏!快!”
这惊魂动魄的吼声,终于震醒了那些同样因震惊而呆滞的人!
几乎就在鄂侯姬郄带着满心不甘、将目光投向无垠虚空的同一天,曲沃坚固的城墙之上,旌旗猎猎,遮天蔽日。重甲武士执戟肃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城下开阔的原野。城门洞开,鼓角齐鸣,空气中弥漫着尚未彻底散尽的血腥气和一种暴发户般的、毫无掩饰的威压。
曲沃庄伯姬鲜昂首立于刚刚搭建好的、巍峨壮观的高台上。他身上不再是日常的软甲袍服,而是换上了一整套只有晋国国君在重大场合才能享用的玄端冕服!朱红色的蔽膝长长垂落,垂至脚面,宽大的玄色袍袖被风鼓动。那顶十二旒的天子冕虽未加身,但那九旒的侯冠已然戴在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上,细长的玉串垂落面前,碰撞出清脆却冰冷的声音。
他目光扫过下方排列整齐、如同移动荆棘丛林般的曲沃、郑、邢三军精锐,细长的眼睛在玉串的缝隙后微微眯起,如同在享受一件即将成型的艺术品。身边,邢侯和郑伯特使分别左右,虽然同样穿着华服,表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审视——这位“新晋侯”的急迫姿态,令人惊心。
鼓声骤歇。
姬鲜上前一步,微微抬高了声音,清朗地穿透全场,每一个字都经过刻意的拿捏:“翼城奸佞已除!逆党扫荡一空!寡人,姬鲜,系晋武公血脉,昭穆有序。今奉天之命,承祖宗之德,继晋国宗庙——”
“继晋国宗庙”几个字尾音被他刻意拉长,如同重锤擂响。
台下队列中,猛地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震耳欲聋的呼吼!
“晋侯!晋侯!晋侯!”
声浪如同狂暴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撞击着曲沃的城垣,将夏日正午的空气都蒸腾得扭曲起来。无数戈矛被士兵们奋力高高举起,又顿落于地,发出连绵不断的“咚!咚!咚!”的巨响,整片土地仿佛都在这狂热的践踏下颤抖呻吟。尘土在阳光下腾起,形成污浊的、迷蒙的金黄色烟云。
姬鲜满意地看着这一切。那排沉重的玉旒微微晃动着,碰击出清越的碎响,像是某种祭典完成的赞歌。他缓缓抬起双臂,似乎要拥抱这冲天的欢呼与臣服,宽大的玄色袍袖像巨大的羽翼般展开。然而他那张被旒珠遮挡了大半的圆脸上,勾起的嘴角深处,却无一丝欢愉的温度,只有一种攫取猎物得手后的冰冷审视和志得意满。
他目光越过下方如浪翻涌的矛戟之林,投向更远处,仿佛已经望见了遥远的洛邑王城。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炸开,带着灼人的热浪:还不够!王使何在?王命……桓王那老儿的正式册封诏书!没有那份盖着天子符玺的冰冷竹简,这震耳欲聋的呼喊终究只是……虚妄的回响!
他缓缓转身,沉厚的冕服在动作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向着一直肃立身后、如同背景雕塑般毫无存在感的王使——大夫尹氏,状似随意地投去一瞥,眼神平静深幽,却似有实质的力量重重压在尹氏的肩上。
尹氏那张温润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波澜,只在高台声浪稍歇的间隙,向前微不可察地挪动了半步,仪态无可挑剔地揖手:“天子闻曲沃克成父业,扫清国妖,亦甚欣慰。特使臣奉贺:新晋侯勤勉笃行,不负先祖荣光。”声音不高,却如浸润了冷泉的玉石,清晰地传开。
贺词是有的。
但册封?新晋侯?
这几个词像被油浸过的羽毛,在姬鲜心湖上轻轻滑过,甚至没能激荡起涟漪。
姬鲜细长的眼睛在玉旒后眨动了一下,那丝骤然燃起的炽火很快压回深处,面上展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恭谨”,亦是深揖还礼:“天子眷顾,鲜,感激涕零。”他抬起头时,话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大晋新立,社稷重光。请尹卿……”他特意略过封侯的称谓,“……即刻还都复命,代寡人泣血恳请天子,允准入王城面圣,亲聆教诲,定名正位!”
他特意加重了“名正位”三个字,那力量,几乎要将这几个虚浮的字眼砸进脚下的土地。
高台之上卷过的热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空气粘稠如胶。台上台下的“晋侯”欢呼,如同被无形的巨口瞬间吞没,余音在死寂中化为虚无。所有目光——兴奋的、揣测的、强作镇定的——都胶着在尹氏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仿佛要凝固成实质的安静里——
“呵……呵呵……”
一串低沉、短促、带着浓重痰音、仿佛压抑了许久又忍不住冲口而出的冷笑,骤然响起!如此突兀又如此刺耳,像冰冷的铁片刮过铜鼎!
发出这声音的,正是那个一直静立在大夫尹氏身后一步、如同沉默岩石的大夫武氏!他似乎也被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失声惊扰,笑声戛然而止,猛地偏过头去,抬手掩住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剧烈而空洞,在死寂里回荡,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才罢休。他宽大的袍袖挡住了整张脸。
无数目光瞬间利箭般刺向武氏颤抖的背脊。姬鲜细长的眼缝倏然裂开一道锐利的寒芒,死死钉在那个剧烈咳嗽的身影上。一种被毒蛇噬咬的冰冷危机感,如同初秋的第一缕寒气,沿着他的脊柱猛地钻了上来。
鼓噪的风刮过高台,卷起尘土。
秋风乍起。
洛邑王都的章华大殿深处,香炉中沉水香的薄烟一丝一缕,袅娜盘绕。周桓王姬林并未安坐于他那尊雕龙刻凤的玉座之上。他身着一袭常服,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禹贡山川图》前。那地图用青金之色精细描绘了天下的疆域河流,色彩沉郁厚重。他略显清癯的身影在江山图卷前,显得几分萧索。
脚步声在空旷殿宇间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急切。
“何事惊惶?”桓王并未回头,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象征着晋地的那片浓重青黛色之上。他背脊挺直,但那微微前倾的、仿佛要看清地图上每一处细节的姿态,泄露了这位垂垂老去的天子的疲惫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虑。晋地,王畿北方最重要的屏障,从来是王室难以消解的痈疽沉疴,每一次微小的变故都牵动着洛邑的神经。
宦者令几乎是半躬着身体碎步趋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余悸:“回陛下……晋……晋国……确凿消息,鄂侯……”他艰难地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数日前,薨于随邑。尸身……尚在……”
桓王那盯着地图的身影刹那间僵住了!
仅仅一瞬。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震怒、痛惜、惊诧以及某种巨大失算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奔突。随即,一层深重如铁的霜寒覆盖了他的面庞,将那所有奔涌的浪潮瞬间冻结、封存。只有他负在身后、交叠相握的双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微微颤抖着,暴露了内心那掀天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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