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血诏残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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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埋伏于山包后如怒潮般汹涌而出的甲士,不再仅仅依靠箭矢。他们齐声发出更猛烈的战吼,那吼声汇聚起来,沉雷般在原野上滚动,压过了惨嚎和马嘶。他们挺着密集如林的戈矛,举起沉重厚背的环首刀,如同两道奔腾的铁流,从侧翼狠狠凿进了王子还那已经陷入混乱、伤亡剧增的追击队伍之中!钢铁的洪流瞬间撕碎了仓促间形成的抵抗阵线!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王子还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精锐如同被割麦子般一排排倒下。他身边的王族子弟个个面色惨白如金纸。
姑王子情知今日难以善了,血性也被彻底激发,他一夹马腹,挺起那柄象征身份的华美但分量不轻的错金铜钺,须发皆张地迎向最猛烈的铁流侧面,狂吼着朝一个扑上来的单旗亲兵劈了下去!“啊!来…!”叫声却被骤然而至的长矛戳穿胸腔!
发王子似乎想策马向外突围,却被几柄从斜刺里递出的青铜戟同时勾住了腿铠甲带,巨力拉扯下他惊呼着跌落马背,未等落地便被数把环首刀狠狠砍在身上。
鬷王子惊恐得抖成一团,连佩剑都掉落在地,被几个缠斗的敌人撞倒,转眼便被无数双裹着泥泞的皮履践踏淹没……
混乱的漩涡中心,单旗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锁定了那抹混乱中试图策骑后撤的朱红色身影——王子还!王子还显然也看见了单旗,两人之间隔着翻腾的人马、飞溅的血肉,视线第一次在混乱中以清晰的恨意相撞!
单旗从马背褡裢中霍然抽出一柄沉重的投枪,长度堪比寻常步卒矛戟!这是步战大杀器。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胯下良驹会意,发出一声焦躁的长嘶,不顾一切地踏着尸体,在血肉横飞的间隙里疾冲!人与马,化作一道凌厉的黑影!
距离王子还尚有三十余步!
“起!”单旗暴喝,粗壮的腰腹瞬间爆发出可怕的力量,整个人如同强弩张开!握着投枪后段的手臂虬筋暴起,青紫色的血管在皮肤下剧烈搏动!他腰身猛地拧转,借助马力,将全身那经过千锤百炼的筋骨之力瞬间全部灌注于粗长的投枪之上!手臂甩成一道模糊的残影!
呜嗡——!
那杆沉重的青铜投枪,离弦的瞬间竟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令人牙齿发酸的破空尖啸!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闪电,越过重重人马的头顶,以开山碎石之势直贯那疯狂策马试图躲避的朱红背影!
王子还只觉脑后恶风乍起!前所未有的死亡阴影冰冷地罩下!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那来自幽冥的呼唤!
噗嗤!
沉闷到极致、又异常清晰的贯穿声!那裹挟着恐怖动能的投枪,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背后并不厚重的皮护心镜,继而狠狠穿透了他的后心,撕裂心脏与前胸华丽的锦袍!森冷的枪尖甚至从前胸衣料下刺透出来一小截,带着滚烫飞溅的血珠!王子还身体猛然向上一挺!像是被无形的巨钉钉死在马上!一口混杂着泡沫的浓稠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他的头颅因为身体的剧震而无力地向后仰去,在头颅垂落到极点前的最后一瞬,那双绝望而涣散的瞳孔里,映出的不是灰白的天穹,而是单旗收枪后策马转向、毫无情绪地侧影,仿佛只是随手捻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豸。随即,所有光亮彻底熄灭。
王子还失去生机的躯体如同被抽去所有骨节的破口袋,软软地从马背上瘫滑下去,“啪”地一声重重摔落在混杂着碎骨与马粪、已经被血浆彻底浸透的泥泞土地上。那杆致他于死地的投枪,依然牢牢地贯穿着他破碎的胸膛,枪柄兀自剧烈地嗡鸣震颤!
周围的杀戮声似乎停滞了一瞬。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残余的洛邑军士眼中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王死了…一个、两个、三个王子都倒下了…败了!彻底败了!
“降者不杀!”单旗冰冷的声音刺破喧嚣,如同给这血腥盛宴钉上了最后的棺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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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裹挟着滚烫的沙砾,像是用粗糙的砂纸打磨着平畴原野上每一寸龟裂的土地。八月里枯黄的荒草如同乱葬岗垂落的发丝,凄惶地在热浪中无力摇曳。空气中的水分早被烈日榨干殆尽,弥漫着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昨日、或许更早留下的血,在骄阳下加速腐败后凝聚而成的秽恶沼气。
整片原野如同刚被远古巨兽撕扯践踏过,满目疮痍。断折的戈矛如同折断的骨刺,深深楔入黑色的土中或是斜靠在枯黄低伏的荒草间。碎裂的木盾板、染血的残破皮甲散落得到处都是,如同天神随意丢弃的垃圾。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显出大块大块诡异的深褐色,吸引着成片成片嗡嗡飞舞、亮得发绿的硕大苍蝇。尚未完全僵直的几匹战马尸体巨大地堆叠着,如同凝固的黑色山脉,招引着远方盘旋的秃鹫投下令人胆寒的阴影。
单旗拄着剑,魁梧的身躯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边缘最高处一座光秃秃的土丘上。汗水混着昨夜溅上的血点泥污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蜿蜒出几道污痕,胸前的青铜护心镜被砸得凹陷一大块,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不规则白光。他的甲胄下摆撕开几道裂口,露出里面同样浸透了血和汗、被尘土染成黑褐色的里衣。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冷如寒潭,毫无波澜地巡视着整个战场——那是巨蟒盘踞峰顶俯瞰自己狩猎场般的眼神。
他的身后,数十名历经昨夜血腥厮杀残存下来的精锐亲兵正在稍作喘息,抓紧这短暂的间隙处理伤口或给疲惫的战马饮水,铁器碰撞的轻响和短促的吩咐声被热风吹散。更多的面孔沾染着烟灰与血污,手中紧握沾满血污的兵器,沉默地或坐或立,仿佛一群刚从地狱缝隙里爬出来的岩石雕刻。他们周围,近两百名垂头丧气的俘虏被卸去了武器和主要的甲胄,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捆住,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被小队的监押者严密地看管在一处洼地中,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在他们头顶流淌。
远远的,负责打扫战场的步卒正艰难地在散发着浓烈腐臭的修罗场中跋涉。他们在搜寻着残存的可用箭矢、尚未破损的兵器甲片,最重要的,是在遍地的尸体中翻检辨认那些尚有价值的身份标记——尤其属于王族的。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拽沉重的尸体,都搅动起更浓烈的死亡气息。低沉的号子声和搬运的沉闷声响,在原野之上显得渺小而疲惫。
“将军!”一个甲胄缝隙里还渗着血丝的亲兵队长大步奔上土丘,尽管疲惫,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喜悦光芒。他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包裹,尚未染血,小心翼翼如同捧着至宝。“京邑守将,献城降书!”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单旗的目光从那卷书写在布帛上的降书扫过,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只是一片寻常的废布。“人呢?”
“京邑使者就在坡下营帐!言守将愿开南门迎我军入城!”队长语气急促。
“好。”单旗只吐出一个字,听不出情绪。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东北方向那巨大无朋的城市轮廓——洛邑。尽管隔着平原和尘烟,那巍峨的城墙依然清晰,像一个沉默的巨兽。
“刘蚠。”单旗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刺骨。一位正在不远处低头用力系紧腰间皮带的将军猛地抬头。他盔甲破了好几个口子,脸上带着一道血痕,左臂缠着浸血的布带,显然也刚从惨烈的战斗中退下来不久。正是刘蚠。“你带本部兵马,即刻押解这群俘虏返回洛邑!”
刘蚠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狂喜。他立刻明白了单旗的意图——王子朝叛乱后,洛邑已无真正意义上的有力抵抗力量,如同一座被捅破的纸城!此刻单旗手中掌握的,是平叛之后握有赫赫凶名、足以震慑王畿的强兵!王子猛依旧还在洛邑皇宫之内,单旗这是要趁平畴大胜之威,将他刘蚠作为先遣,同时也是向王子猛展示力量的使者塞回洛邑心脏,牢牢钉在那个权力核心之地!
这是何等的机遇!何等的信任!
“末将领命!”刘蚠声音洪亮,立刻单膝点地轰然领命。他甚至来不及系紧那根皮带了,动作利落地转身,脸上那掩饰不住的亢奋近乎狰狞,对着自己麾下本已疲惫但此刻听到任务顿时眼神亮起的士兵们厉声嘶吼:“都起来!押上这些俘虏!回洛邑!回我们的家!”
洼地里的俘虏们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动而引发一阵恐惧的骚动,绝望的哭嚎声零星响起,又被监押士兵粗暴的呵斥和皮鞭抽打声迅速压制下去。刘蚠的队伍迅速集结。
“你,”单旗的目光转向那送降书来的亲兵队长,语气不容置疑,“立刻持吾手书,换马不换人,直奔晋国曲沃,求兵!面呈晋侯!告诉他,天子危如累卵,逆贼窃据王城,姬猛…需要强大的援手!”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亲随那里取过一卷早已备好、仅加了他随身血玉私印的木简令书,抛给那亲兵队长。
亲兵队长双手紧紧攥住那如同滚烫烙铁般的令书:“诺!”再无二话,翻身上马,朝着远离洛邑的方向绝尘而去!
单旗的目光重新落向洛邑那模糊的巨大轮廓。最后一道命令斩钉截铁,带着刻骨的寒意:“其余人等,立刻收拾战场!带上伤员和战利品!拔营!向平畴城转移!另…”他的视线投向远处那些正费力将王子还、王子姑等王族尸体抬到简陋门板上、准备运回的士兵,“将那几个的身份仔细钉在裹尸布上!不必刻意清洗。尸首运往平畴。至于其他的……”他的目光掠过那大片大片的士兵尸体,“就地掘坑!统统就地深埋!曝尸荒野只能引来瘟神!动作要快!”
在烈日炙烤下,那些忙碌的身影如同蝼蚁,更加快了速度。大地的喘息更加粗重,腐臭的气息浓得令人作呕。
当黄昏熔金般的光线烧透了天边的云层,如同倾泻的滚烫铜汁,泼洒在平畴城下时,单旗带着他残余的队伍,夹杂着几辆辚辚作响、盖着草席的运尸车,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城门前。平畴城的大门为他们洞开。
而就在这队伍的后方不远处,一小队特别的骑士护卫着一辆没有任何华丽装饰、仅有坚固车体遮挡的朴素辎车。那厚重粗糙的车帘偶尔被风吹开一道缝隙,可以看到车内一张年轻、苍白、眼底深处透着无尽惊惶疲惫与对未来的茫然的脸。那是姬猛。他在单旗的人马从洛邑狼狈出逃时被一同裹挟带走,如同被风裹挟的一片落叶。一路颠簸,从混乱的洛邑到平畴野的厮杀,再到这座同样不甚安全、却也似乎是当前唯一能暂时停靠的避风港。车帘缝隙透进的空气依旧滚烫腥咸,王子猛的指尖紧紧抠住座下粗糙的木板,青筋毕露。
城门前,平畴的地方官早已诚惶诚恐地列队躬迎。一个面色恭谨的中年官员快步上前,几乎是匍匐在单旗战马前的尘埃中:“恭迎将军!城内驿馆已备好……不知……不知王子殿下他……”他的目光忐忑地瞥向那辆被严密护卫的辎车。
单旗甚至懒得看他一眼,目光越过城门洞,锐利地扫视着城内并不宽阔的街道布局。他在找位置,一个足够显眼、足够神圣、能点燃人心底信仰和忠义之火的位置。
“传吾将令!”单旗骤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因灌注了杀气而异常锋利,瞬间劈开了沉闷的暮色和喧嚣的迎接人声,“城中所有百工技艺之人!无论木匠、铁匠、铜工、漆工、玉人!所有人!立刻至城东——文王庙前!聚集!”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字字如同铁钉砸落,“若有延误不至者……族论!”最后两个字,裹挟着刚从战场带下来的浓重血腥和赤裸裸的威胁,砸得那伏在地上的地方官浑身一个激灵,汗珠顺着鬓角淌下。
“诺!诺!”地方官连滚爬爬地去传令。他丝毫不敢怠慢,派出的衙役几乎是驱赶着,将一个个满身油污、双手漆黑、一脸懵懂惊恐的工匠,从家中、从工坊、从作坊街那飘荡着锯木和冶炼刺鼻气味的各个角落,连拖带拽地驱赶向城东那座古老、常年香火不旺的周文王庙前空场。
当单旗安排好自己的兵马,亲率护卫护送着那辆辎车抵达庙前时,空场周围早已被单旗的精锐士兵持戈把守得水泄不通,火把在他们手中跳跃,照亮他们冰冷的、毫无表情的铁盔和闪着寒光的戈刃矛尖,也照亮了下方广场上黑压压一大片如同受惊羔羊般挤在一起、面带惶恐和茫然的工匠们。这些平日里靠手艺糊口的下民,被驱赶至此,站在列阵的士兵与明晃晃的兵器之前,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浸泡着他们,使他们大气都不敢出。
广场中心,一座临时用几块巨大粗糙的原木木板、几张破旧供桌匆忙垒起的高台已经搭建完毕。台上只点着两支巨大的牛油白蜡,火焰在夜风中颤抖挣扎,摇曳不定,勉强照亮台上几个主要人物的身影。
单旗当先登台,魁梧的身形在昏暗跳跃的烛光下如同一尊巨大的铸铁雕像。他身后,数名亲随半搀半架着一个身着素色深衣、头戴简易小玉冠的年轻男子也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高台。那人正是姬猛。他一踏上这简陋而气氛沉滞的台面,下方广场上几百双工匠的眼睛瞬间全聚焦在他身上。强烈的惶恐和无处躲藏的羞耻感立刻攥住了他,那两道巨大的、颤抖的烛火仿佛在灼烧他的脸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数百道目光里的惊惧、茫然,也许还有一丝丝被强行激发出的好奇。在那些目光下,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强行推上戏台的提线木偶,全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单旗向前一步,沉稳如山岳般横亘在摇曳光影构筑的台面上。他手中并未擎着令旗虎符,只紧紧握着一柄沾满尘泥与凝血的佩剑——那把在平畴原野格杀王子还等人的兵器。森冷的剑刃恰好被抖动的烛光照亮一侧,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那尚未拭去的浓厚血垢,在昏黄的光线里凝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乌褐色。剑尖微微向下,沉重的垂感似乎正压着他布满厚茧的虎口。他开口了,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裹挟着昨夜战场血腥气的闷雷,每个字都沉沉撞击着台下沉寂的人群,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重量:
“诸匠听令!”他目光扫过台下一个个惊恐的面孔,“洛邑之乱,奸佞犯阙!先王陵寝未寒,叛逆王子朝就敢纠集流亡暴徒、裹挟不臣之徒,在周天子姬猛陛下的眼皮底下公然举兵作乱!”他的剑柄猛地向前一递,那斑驳的血光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昨日!就在这平畴原野!本将亲率王师甲士,以血肉之躯抗叛逆洪流,于万军之中,一举格杀那罪该万死的王子还、王子姑等八位宗室叛首,亲手割断了他们的咽喉!”他的话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血淋淋的狂怒与令人窒息的威压,“叛逆的血!浸透了平畴的土地!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只要逆贼王子朝一日不死,只要那洛邑的宫城还在奸人盘踞!这天子脚下的土地,就没有一块是安生的!你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就休想过一天安稳日子!”
他猛地停顿,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死寂的人群,确保每一个颤抖的灵魂都捕捉到他眼中翻腾的恨意和警告。然后,声音再次沉沉压下:
“今日请诸位至此!非为威逼!只为明誓!”他收回染血的佩剑,转身一步,朝着侧后方被两名军士牢牢护住、在明暗光影里显得格外单薄惶惑的姬猛,轰然单膝跪地!沉重的甲片砸在粗糙木台上发出震耳的碰撞声!他右拳紧紧握起,猛地砸向心口的青铜护心镜,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沉雄如大地崩裂:
“臣!单旗!今率我平畴诸工匠!对天盟誓!以列祖列宗之名!以日月山川为鉴!忠勇护佑我王!直至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但有反叛天子,图谋不轨之徒!吾必将引颈就戮,以血肉化为齑粉,铸成天子座下最坚固的基石!若违此誓,天地共诛!人神同弃!”吼声在寂静的夜空里撞入每个人的心底,激起一片回音。
宣誓完毕,单旗那魁梧的身躯仿佛化作熔岩凝固的雕像,依旧单膝跪在烛火飘摇的木台上。台下被彻底震慑的工匠群鸦雀无声,在士兵冰冷的环视下,有人开始颤抖着膝盖弯曲,一个、两个……最终汇成一片黑压压跪倒的泥泞衣衫浪潮。凌乱而参差的盟誓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如同秋虫的泣鸣,在浓烈的血腥与权力意志构成的大幕下脆弱地漂浮着。姬猛孤零零地挺立在这片强行叩拜的浪潮中心,台下跪伏的人群如同深渊中涌动的暗流。他感觉不到丝毫被尊崇的暖意,只有一种置身于巨大冰窟、被四面铁壁无情挤压的绝望。祭台上那两支硕大的牛油烛火疯狂摇曳着,在单旗和他之间投下扭曲狰狞的巨大黑影,互相倾轧,似要将对方彻底吞噬,仿佛预示着一场无法逆转的悲剧。
晋国的军鼓声撞破了深秋十月的寒凉空气,如同沉甸甸的巨锤,一下下夯在洛邑以南旷野干裂的土地上。大地被这韵律整齐、碾压一切的脚步撼动。那是晋国卿大夫籍谈、荀跞所统御的庞大军阵开拔而来。九州之戎混杂着焦、瑕、温、原四邑精锐,构成了一股庞大无匹的钢铁洪流,搅起漫天的滚滚黄尘。
他们来了。踏着周王畿的土地,如同归巢的钢铁巨兽,带着晋国凌驾于诸侯之上的霸气与实力,如同厚重的乌云低低压向洛邑的城墙。
晋军主力扎营之地,距洛邑尚有十数里,但军营中核心营帐已经为某个人物肃然敞开。
营帐门口厚重的皮帘被卫士从两边无声地高高掀起。帐内燃着数个巨大的铜盆,上好的木炭在盆中烧得噼啪作响,发出灼目的红光,将整个营帐内部映得一片红亮暖意。上首主位端坐着两名锦袍博带、气度沉凝的中年人,正是晋国上军将籍谈、下军佐荀跞。其余帐内站立的皆是晋国此番统兵的将领。他们冰冷的视线犹如实质,钉子般钉在帐中央站着的几个人身上。
来人正是单旗和他的随员,风尘仆仆。但单旗显然特意整理过仪容,尽管眉宇间是难以彻底掩盖的疲惫和焦虑,战甲上的血污已被极力擦拭,披风也换了件半新的。
“周天子特使单旗,拜谢晋君、晋侯伸张大义、匡扶王室之恩!”单旗拱手,声音沉着响亮,“叛逆王子朝窃据王城,凌迫天子,奸臣弄权,人神共愤!蒙晋君明鉴,发九州之兵、四邑之锐,此恩此德,天子与下臣,永世不忘!”他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微微躬了身。
籍谈手中把玩着玉杯,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和晋人对周室权力更迭固有的那份审视感,打量着单旗。荀跞则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叩在单旗绷紧的神经上:“单将军言重了。王畿之乱,晋为诸姬之长,自当竭力。然吾等一路行来,皆闻将军于平畴,破叛军,戮八王……确为悍勇无双。却不知……我主所拥周天子,今何在?”他刻意用了“我主所拥”,点明关键所在。
荀跞并未起身,指尖轻轻拨弄着案几上那份单旗早先送递、请求晋国派兵助天子复位的密奏。那上面的字句,此刻在寂静的帐内沉重得如同铅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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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旗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艰难地咽下了什么。他腰板挺直了些:“回禀二位大夫……因彼时王子朝挟逆威盘踞洛邑,我王猛陛下为防不测之危,暂时…暂避于平畴城内。”
“暂避于平畴?”荀跞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那份意味深长已不言而喻。帐内晋将们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疑虑,更有不加掩饰的冷峻审视。一位“暂避”于边城的天子?这个信息与他们掌握的可能存在偏差。帐内刚刚燃起的暖意仿佛被瞬间抽走,只剩木炭燃烧细微的噼啪声。
单旗的手心微微汗湿,他能感受到帐内温度的变化。他继续道,语速稍稍加快:“然!今蒙晋国大军雄师已至!王都上下翘首以盼!天子在平畴,亦是日夜切盼王师来援,扫清妖氛!因此,下臣斗胆……”他再次一躬到底,姿态低微而恳切,“请晋师速速发兵!遣有力军护驾!迎天子圣驾——重返王都洛邑,正位以安天下人心!叛逆王子朝闻晋师天威,必定胆丧!洛邑,指日可定!”
籍谈的手指停顿在杯沿。他抬眼望向单旗那张饱经风霜而依然刚硬的脸,目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他最终淡淡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简洁却蕴含无可辩驳的权威:“天子自当归于王城。明日,遣上军精锐五百铁甲,由中军副佐韩起,亲赴平畴。接——驾。”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清晰无比。
“诺!”帐中左侧一名高大雄壮、身披玄甲的晋将立刻上前一步抱拳领命,正是韩起。
单旗心中绷紧的弦,在听到这确定的“接驾”二字时,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丝。他再次深深一躬,头颅几乎要触到铺地的羊毛席:“晋国大义!单旗……代天子敬谢晋侯恩德!”
十一月朔风吹过洛邑城头,挟带着刀刃般的凛冽寒意。单旗身披一袭厚重的玄色大氅,腰间佩剑随着他略显急促的步履有节奏地磕碰着冰冷的甲片,发出清脆而冰冷的撞击声。他刚刚结束与晋国统兵主将籍谈、荀跞在城内临时驻扎地的简短会商,此刻正步履匆促地奔向皇宫深处。
姬猛,这位刚刚在晋国大军护卫下重归洛邑周宫、却始终未能真正享受一日尊荣的年轻天子,此刻已油尽灯枯。单旗眉头紧锁,心中那点因迎接晋国兵威、平定王子朝势力而带来的某种掌控感,此刻已被这不祥的急召完全冻结。姬猛的身体自从被晋国韩起自平畴“接回”洛邑后,便显露出难以挽回的颓败迹象。一路的颠沛流离,从庄宫被劫持,流落平畴,再经历血誓台前的惊吓与屈辱,最终在晋兵那极具象征意义的“护卫”下回到这早已人心离散的王城……每一次转移都是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年轻躯体上叠加摧残。
厚重的宫门在单旗面前无声地滑开,内里的寒意混杂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药石与衰败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宽阔的寝殿内光线昏暗压抑,几名身着素衣的太医如同泥塑木雕般无声地躬身退到殿角阴影里,脸上是绝望与束手无策的灰败。宽大的龙床孤零零地置于殿心,周围那些曾经象征权力的璀璨金玉器皿,此刻在角落蒙尘,毫无生气。
姬猛斜倚在层层叠叠的巨大锦衾与柔软的支撑靠垫中,整个人仿佛深陷在华丽丝绦的漩涡里。昔日白皙的脸庞如今枯槁如纸,嘴唇裂开几道发暗的深纹,微微翕张着,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扯着细弱的喉管,发出“嗬…嗬…”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漏气杂音。他双眼深陷于青黑色的眼眶中,瞳孔浑浊,几乎失去了焦点,仿佛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厚重迷雾,空洞地望着头顶藻井中那些繁复却模糊不清的彩绘。他的身体单薄得可怕,曾经象征王室的华服如今松垮地搭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轮廓。
殿内压抑得如同坟墓,只有姬猛那一声声艰难扯动的微弱喘息,像破败的钟摆,为这死寂标注着倒计时。
单旗魁梧的身影投下的巨大阴影无声地延伸至床前,几乎触到那枯槁的指尖。姬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瞳孔似乎感应到了阴影的移动,极其缓慢、极其滞涩地转动了一下。
一个干涩、虚弱得如同枯叶摩擦、似乎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残存气力的声音,艰难地从那苍白的嘴唇间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单……卿……”
单旗俯身凑近:“臣在。”
姬猛的眼神依然空洞地向上,看着那模糊不清的藻井深处,或者更远的地方。他没有看单旗,只是嘴唇微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抖动,如同梦呓:“五……月……那日……那日……”
姬猛的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仿佛是回光返照般,那深陷的眼窝中竟骤然凝聚起一丝奇异的光芒!他猛地试图向上挺起脖颈,枯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浑浊的眼底爆发出最后一点执拗的、近乎疯狂的光亮。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无比急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堵塞声,眼神突然牢牢锁定了近在咫尺的单旗那张冰冷沉毅的脸,干枯的手指猛地抬起,痉挛般死死抠住了单旗沉重的腕甲边缘!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毫无血色的指甲。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全部力量,喉咙里滚过一阵血沫的嘶鸣:“告诉我!单卿!那把剑!斩下……斩下孟宾头颅的那把剑……”每一次喘息都像破风箱在撕裂,“究竟……究竟握在谁的手里?”
那只紧紧抠住单旗冰冷腕甲的枯瘦手指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同被割断了提线的傀儡,颓然松开。手臂也软软地、无声地垂落下来,砸在铺着厚厚锦缎的床沿边沿,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响。他的身体如同失去最后的支撑,彻底向那些松软的靠枕与丝衾陷去。那双曾短暂爆发出最后一点执着光亮的瞳孔极快地扩张、失焦、迅速转为一片彻底的空洞死灰,定格在寝殿藻井上某个无形的终点。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未曾散尽的疑问,僵硬地凝固在惨白的唇边。鼻翼间最后那缕微弱的气息,彻底归于永恒的沉寂。满殿死寂骤然凝固,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偌大的寝殿里,只有角落的铜漏依旧滴答。那冰冷的水滴声,在无边的死寂中愈发清晰刺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哀悼一个徒有天子之名、却从未真正掌握过自身命运的年轻人。姬猛那最后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游魂,悄然钻入单旗的胸膛深处,化作无形的芒刺。单旗缓缓直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火摇曳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沉凝。他的目光扫过那张凝固着无声质问的脸庞,然后转向殿外——洛邑上空,最后几缕晚霞血光般泼溅在遥远的铅灰色城堞上,将整个王都笼罩在一种庞大而无尽的肃杀氛围之中。新的变局,如同那沉入地平线的血色余晖,已然蔓延到每一寸砖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