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冷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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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淮水,浑黄厚重,裹挟着两岸赭红色的泥土,无声地向东奔涌。河畔,一座高台拔地而起,直刺灰蒙蒙的天空。这并非煌煌巨构,而是用新伐巨木仓促搭建的会盟台。青白色的木质纹理暴露在空气中,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的、带着辛辣感的树脂味。秋阳悬于中天,并不炽烈,却足以让那些饱含水分的木料蒸腾出丝丝缕缕的青白水汽,袅袅上升。这清新却短暂的气息,很快就被更为庞大滞重的浊云所吞噬——那是数万甲士身上散发的、经久不散的铁锈与汗咸交织的气味,是新翻泥土特有的、带着死寂感的腥气,更是无数战马喷吐出的滚烫浊息汇聚而成的洪流。
这团气息浓稠如实质,沉沉压在会盟台的上空,也压在台下黑压压的诸侯阵列之上。旌旗猎猎,如狂风吹卷的林海:代表尚武坚韧的齐玄鸟、象征久远传承的晋赤牍、彰显礼乐源头的鲁日纹、还有宋国的龟蛇徽记……色彩各异,却无一不透着沉甸甸的历史重量和凌驾于越地之上的傲慢威势。戈矛林立,密密匝匝,反射着秋日特有的、毫无暖意的冷光,如同河滩上无边无际的枯硬苇丛。
高台之巅,一人独立。
越王勾践。
他身披玄端礼服,外罩一件色泽深沉、几如凝结之血般的朱红大氅。风自淮水广阔而浑浊的河面卷来,带着水汽的寒意和河腥,吹得他身上那件大氅剧烈翻飞,鼓荡张扬。那翻滚的鲜红,在灰蒙蒙的天幕、黑压压的阵列背景下,刺目得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又像是刚刚从伤口涌出的热血泼洒而成。
他的身形并不魁梧,甚至称得上瘦削,颧骨微凸,轮廓分明如刻。然而,那挺直如标枪的脊背,承载着二十年卧薪尝胆的磨砺,仿佛能扛起崩塌的泰山;那微微凹陷的眼窝深处,投射出的目光,更是淬炼了二十年无尽寒冰与复仇烈火的利剑,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台下那由诸侯与甲士组成的庞然巨物。每一次视线的移动,都似有无形的锋芒掠过,令被注视者心头悚然。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向正北方,越过莽莽苍苍的中原大地,投向那片传说中天命所归、王气凝聚的洛邑方向时,那紧抿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胜利者的笑容。
更像是一道凝固在出鞘刀锋上的冷光,无情,且带着睥睨一切,包括那虚无缥缈天命的锐利。
他缓缓抬起右臂。
动作沉稳如山岳初动,蕴藏着可怕的力量。手臂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仿佛在积蓄着足以劈开乾坤的气势,随即,带着某种残酷的决绝,猛地挥下!
“咚——!!”
仿佛远古巨兽的低吼炸裂。矗立在高台四角的巨大建鼓,被四名精赤上身的力士同时擂响了第一槌!鼓面紧绷的牛皮瞬间凹陷,又在狂暴的反作用力下剧震,沉闷而狂暴的巨响穿透耳膜,狠狠砸在每一个立于台下之人的心头,引起胸腔不由自主的共振!这不是孤鸣,而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激起千重浊浪!
紧随其后,高台之下,肃立如林的越军方阵最前列,那由九面镌刻狰狞虎纹、绘有日月星辰的巨大战鼓组成的鼓阵,轰然应和!
“咚咚!咚咚咚!”
鼓点由缓入急,由疏化密。九面虎纹大鼓的节奏精准地咬合在一起,如同一头猛虎由踱步到奔跑,最终化为疾驰的闪电!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数以百计的大小战鼓被相继点燃!无数的鼓点交织、碰撞、叠加、共鸣,瞬间汇成一片席卷天地、撕扯耳膜的声浪狂潮!这不再是鼓声,而是淹没一切的、实质化的音之风暴!它呼啸着扫过会盟台,扫过诸侯阵列,扫过淮水两岸广袤的土地、枯黄的草野!无形的音波巨锤,砸碎了过去的格局,撼动了凝固的秩序,以无可阻挡的声势,宣告着一个被血腥与屈辱浸透的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凭借剑与火、血与骨的意志所铸就的南方霸主的浴血新生!
鼓声的余韵,如同巨龙垂死犹带的咆哮,仍在淮水上空、会盟场内外沉闷地翻滚、回荡,撼动着每一块木板,每一根旗杆。就在这片胜利的喧嚣与震撼尚未平息之际,一支规模不大却绝对精悍的车队,已经如同滑入水底的影子,悄然驶离了这片泥泞与喧嚣。轮毂碾压着被万千铁蹄践踏得稀烂的泥土,发出“咕叽”、“咕叽”的黏腻声响,向着西北方向,朝着那片承载着古老荣光的洛邑,朝着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天下共主所在的王城,疾驰而去。
尘烟微微扬起,很快又被深秋萧瑟的风吹散。
车队核心,是一辆形制古朴、装饰却异常华贵的驷马轩车。拉车的四匹黑马体型高大,毛色油亮如缎,马辔头衔环皆为精铜所铸,车辕车衡上的包金兽首在秋阳下隐晦地闪光。车辕上,端坐着越国大夫文种。他面容清癯,颧骨略高,一双眼睛锐利如时刻准备扑击的鹰隼,牢牢锁定着前方的道路。他的双手异常稳定地控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无形的压力下保持着绝对的掌控力。他身后车厢内,并非载人,而是层层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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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上层,是数十捆用新鲜、尚带露珠的蒲草精心捆扎的稻米。谷粒饱满,呈现一种温润厚实的金黄,如同被阳光晒透的南方沃土。在略显黯淡的秋阳下,每一粒稻米似乎都散发着江南水泽的润泽气息。其下是数十匹葛布,触手生凉,轻若无物,色泽光润柔和,是吴地特产最为顶级的冰纨。靠近车厢外侧,则是堆积如小山的荆楚柚橘,青黄相间,散发着极其清冽而醒目的果香,为这肃杀北行的队伍增添了一抹鲜活的生命色。
然而,在所有这些象征着丰饶、和平与臣服的贡物之下,被众多华丽锦缎和精美漆匣小心翼翼遮掩着的车厢最底层,静静躺着一个用玄色厚麻布严密包裹、形状狭长的硬物。它像一口沉默的薄棺。随着车辆的颠簸,这个硬物与铺垫的柔软草席摩擦,间或撞击到加固车厢的木板上,发出极其沉闷而规律的“咚……咚……”轻响。那声音穿透了上层的繁华贡物,在文种身后咫尺之处回响,如同一个深埋地底、历经千载的不甘心脏,依旧在不屈地搏动。
那里,包裹着的,是吴王夫差自刎时所用的那柄错金铭文长剑——姑苏。
它此刻的幽深沉默,比那震耳欲聋的会盟鼓声,更能尖锐而冷酷地宣告着一个强大王国的彻底消亡,也如同一根冰针,深深刺入目睹吴国兴衰的、每一个相关者的骨髓深处。它的存在,是文种此行的真正底气,也是悬挂在周天子头顶无形利刃的提醒。车轮卷起烟尘,碾过中原腹地深秋的原野。道旁枯黄的草叶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村落稀疏得可怜,几缕灰白的炊烟在同样灰白的天幕下孤寂地飘荡,勾勒出一幅衰败与萧索的图景。文种的目光透过车厢的小窗,如刀锋般扫过这苍凉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冻结的河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了然。他清楚,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那座矗立在洛水之滨、象征了数百年“天命”与“德治”的古老王城——其内里的凋敝、腐朽与深入骨髓的寒意,恐怕早已远甚于这车窗外辽阔的旷野。他,带着一个新生霸主的锐利和一份足以将旧日神话埋葬的证物,即将踏入那个只剩下空壳的神话中央。
洛邑王城。
宫阙依旧,巨大的夯土台基托举着层层叠叠的殿宇屋脊,高耸的飞檐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勾勒出的轮廓线庞大而沉默。然而,近看之下,这座曾经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宏伟建筑群,如今却像一具被漫长岁月无情风干、徒留庞大骨架的朽坏巨兽。支撑殿宇的梁柱粗壮依旧,其上曾经色彩绚烂、描绘着云雷神兽的彩绘图案,早已大片大片地剥落、龟裂、卷曲,暴露出底下木质纹理干枯朽坏的真相,如同老人手臂上暴突的、遍布黑斑的青筋。宽阔得能容四马并驰的宫道上,那些被无数代天子仪仗车辙打磨得光滑的石板,如今缝隙间却顽强地钻出一簇簇枯黄的野草,茎秆细弱,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无助地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声的啜泣。
空气沉重而凝滞,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仿佛沉积了数百年的衰朽气味。那是陈年霉烂的木质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是经年累月焚烧却从未清净干净的香灰残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联想到空旷库房和久无人居的阴冷潮气。这股气息弥漫在每一根廊柱之后,每一个转角阴影里,构成了这座王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背景。
周元王姬仁,独自坐在祖庙偏殿的幽暗深处。
这是周室祭奠列祖列宗最神圣所在侧翼的一个小殿,光线被高而狭小的窗牖吝啬地切割成细条,仅能照亮窗格下方一小块区域。殿内大部空间隐没在墨汁般的黑暗里。只点着寥寥几支细烛,插在青铜鹤形灯座上,摇曳的昏黄光晕如同风中之烛,挣扎着照亮案头一小片区域,却将殿宇深处角落衬托得更加深邃莫测,仿佛潜藏着远古的精怪。
他身上那袭象征天子身份的玄端冕服,此刻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重而肥大,宽大的袍袖几乎将他瘦削的身躯完全笼罩、吞噬,只显出一个小小的、孤绝的头部轮廓。深衣上用银线织就的云纹日章早已模糊不清。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黑漆几案,岁月侵蚀使漆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如同干涸的土地。案上除了一尊被擦拭得锃亮、勉强显出些光芒的青铜爵外,别无他物。那尊爵造型古朴,爵身满布神秘的饕餮纹。在飘摇的烛光下,那些古老兽面的眼窝在光影交错间仿佛有了生命,幽幽闪烁着,空洞而阴森,似乎在透过漫长时光,冰冷地凝视着案后这位末代的天下共主。
空气凝滞得如同死去。只有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被寒风卷起、贴着地面拖曳的声音。不是脚步声,更像是一团移动的、无声的阴影。老司徒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的浓重阴影里。他佝偻着背,腰弯得几乎要折断,白发稀疏,脸上沟壑纵横得像是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剥蚀,眼神浑浊,几乎失去了所有光彩,却沉淀着一种洞察世事、洞悉命运后的麻木与疲惫。他并未踏入殿内光晕所及之处,只是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门槛内侧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用那苍老沙哑、仿佛喉咙已积满灰尘、稍一用力便会彻底破碎消散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陛下……越使……已至……王畿……贡品车队……由城卫引领……随后便到……”
那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在空旷幽暗的殿内几乎不曾激起任何涟漪。
姬仁放在膝上的双手,那露在宽大袖袍外、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显出青白色。他依旧没有抬头,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那尊青铜爵上,专注地凝视着饕餮纹路间流转的微弱光晕,仿佛能从那些曲折缠绕的古老线条中,解读出大周最后的、无望的谶语。
殿内重归死寂。
烛火“啪”地一声,爆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良久,久到殿外的风似乎都停止了叹息,姬仁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不带丝毫波澜,仿佛不是从活人的喉咙发出,而是来自一口早已无水、布满裂痕的古井深处:
“知……道了。”
没有询问车队的规模,没有提及贡品的数量,没有任何关于这位搅动乾坤的越使者的只言片语。只有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沉寂千年的古潭。
门外的老司徒,那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穿透殿内的幽暗,捕捉天子脸上哪怕一丝一毫情绪的痕迹。最终,他只在冕旒垂落的珠玉帘幕和深沉幽暗的光线下,看到了一片毫无生气的、如深潭寒水般的沉寂。
无声地,老司徒的影子躬了躬身,如同一截彻底失去水分的枯木在风中点头,随即便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化回殿外更加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里。那若有若无的落叶拂地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最终与无边的寂静融为一体。
空旷的偏殿,重又只剩下姬仁和那尊冰冷的青铜爵。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爵身上移开,投向祖庙正殿那紧闭的巨大木门缝隙后、更深的黑暗幽影深处。在那里,烛光永远无法触及的至高神坛上,象征着文王、武王、成康昭穆的庞大神主牌位在永恒的幽暗中森然排列,沉默地俯视着殿中这个流着他们血脉的、名为“天子”的后裔。一股冰冷的、源自血脉骨髓最深处的寒意,比洛邑深秋更刺骨百倍,顺着姬仁的脊柱悄然升起,如同吐信的毒蛇,盘踞在他的脖颈。
他伸出同样枯瘦、毫无血色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到青铜爵那冰凉坚硬的杯壁。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入,刹那间流遍了四肢百骸,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指尖轻轻在那凸起的饕餮鼻梁、在那些繁复的卷云纹上滑动。那纹路历经无数代周天子手泽的摩挲,早已变得光滑无比,触感冰冷、顺滑,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坚硬质感。
这份触感,与他此刻胸腔深处那份同样冰冷、同样沉滞、无法卸下的“天下共主”的空洞职责,竟是如此相似,如此无情地冰冷而沉重。
“咯吱——嘎——”
沉重的木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打破了洛邑王城长街的孤寂。越国使臣的精悍车队,在街道两旁仅存的、为数不多的衣衫褴褛居民空洞呆滞的目光注视下,缓慢而富有节律地穿过破败的外城,驶向内城高大的宫门前。持戟守门的卫卒,身上的皮甲缀满了陈旧的补丁,金属部分锈迹斑斑,他们的眼神如同蒙尘的琉璃,麻木地扫过这支装饰华丽、马匹神骏的南方车队,没有惊讶,没有敬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对一切都习以为常的疲倦。那眼神,与守卫着这座城门的职责,似乎只剩下一丝微弱到几近断裂的联系。
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深入骨髓的暮气和沉重如水的死寂之中。只有马蹄铁敲击石板、车轮转动压过石缝杂草的声音,单调地回响在空旷的街巷间。
贡品被越国甲士小心翼翼地卸下:金黄如暖阳的稻米捆散发出勃勃生气,光洁柔滑的冰纨折射着天光,鲜亮诱人的柚橘清香四溢。然而,这份来自南方沃土的鲜活生命力,立刻便落入了数名穿着陈旧葛衣、面色苍白呆滞的王室内侍手中。他们如同提线木偶,动作僵硬而沉默,将贡品一件件抬起,抬入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的宫城内门,消失在回廊曲折的暗影深处。那些鲜亮的颜色和芳香,仿佛是投入浓酸中的水滴,瞬间便被这巨大宫殿群的灰暗吞没殆尽,只留下一点点徒劳的挣扎痕迹。
文种随在一名引路老内侍身后,步履沉稳地踏入宫城。引路的老内侍步履蹒跚,头颅低垂,背部佝偻得像一柄生锈的弯刀。穿行在一道又一道幽深而空旷的回廊间,高耸的廊柱投下浓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阴影。空气中浮动的灰尘颗粒在偶尔透入的光柱中狂舞,空气里始终弥漫着陈年木料朽烂和积年灰尘沉积的腐败气味。
文种的目光锐利如针,毫不留情地刺探着沿途的衰败:廊柱朱漆斑驳处露出的腐朽木芯;巨大斗拱上厚厚的、如同黑色丧纱般的蛛网;角落堆积的、显然已许久无人打扫的灰土残叶;更不必提那些守卫在殿阁门前侍卫们甲胄上黯淡无光的铜锈和他们眼中深藏的木然……每一处落满时光灰尘的角落,每一道龟裂腐朽的缝隙,都在无声而狞厉地尖叫,共同诉说着这座名为“天下之中”的王城无可挽回的倾颓宿命。
引路的老内侍在一座殿宇前停了下来。殿基高峻,殿门厚重,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明堂。那篆书字体苍劲古拙,尽显煌煌气象,只是岁月无情,金漆早已大片剥落,露出黝黑的底子,如同剥落的金箔下暴露的伤口。一股更加浓郁、陈腐、混合着冰冷香灰和朽木根深蒂固死气的味道,随着殿门的缓缓开启,扑面而来,呛人口鼻。
文种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殿内光线昏暗异常,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唯有殿顶高处几扇蒙着厚厚尘埃、颜色发污的窗牖,如同盲人的眼睛,勉力透入几缕稀薄、混浊的日光光柱。这些光柱微弱地照亮殿宇中央那一小片区域,其他地方尽数沉没于浓稠的黑暗里。
九层高阶之上,黑底绘金的巨大黼扆(屏风)前,周元王姬仁端坐在象征王权的宽大宝座中。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旒沉重地垂落,层层叠叠,遮挡了额头、眉骨、乃至大半个面孔,只在昏暗光线下,隐约露出一小片瘦削、毫无血色、线条冷硬得如同石刻的下颌。他身上那套层层叠叠的玄端冕服,在巨大的黼扆前、在高峻的九级玉阶映衬下,更显得不合时宜的空洞和肥大,将他本就并不高大的身形衬得愈发孤峭无依,仿佛是被这沉重的礼服和更为沉重的冠冕困在其中、动弹不得的祭品。黼扆上那象征王权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图案,色彩早已随岁月流逝而黯淡模糊,失去了震慑人心的力量。
文种趋步上前,在冰冷的、光滑如鉴的殿阶之下,依礼顿首,以额触地。他的声音在空旷沉寂的大殿内异常清晰、沉稳,带着南方湿润的空气特有的穿透力:“外臣文种,奉越王命,觐见天子,敬献方物!”身后,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将那色泽鲜亮、带着南方地气的贡品——稻米、冰纨、柚橘——一一陈列在高阶之前,如同在荒芜的祭坛上放下几朵格格不入的鲜花。
姬仁的目光,透过珠玉垂旒那细小而密集的间隙,如冷水流淌,落在阶下那些颜色鲜明、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异物上。稻谷的清芬、柚橘的酸甜果香,在这座凝结了数百年腐朽气息的巨型殿堂里,显得如此突兀刺鼻,甚至带着一种无声的、尖刻的嘲讽。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阶下最前端,那个跪拜的身影——文种。那挺直的腰背,锐利如刀的眼神,举手投足间蕴藏的沉稳力量与生机,都与这座暮气沉沉、垂死挣扎的宫殿格格不入,是冰水与熔岩无法交融的冲突。姬仁的指关节在宽大的袍袖下无声地紧了紧。
“越……王……劳苦。”许久之后,姬仁的声音才从九重高处的珠玉帘幕之后传来,遥远、微弱,带着一种因长久沉默而导致的艰涩,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疲惫与深不见底的疏离,“平……吴……安民……功在……社稷。”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慎重,仿佛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需要耗尽心力去雕琢,去契合那早已名存实亡的“礼乐”躯壳。
文种再次深深俯首,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声音提高了一分,清晰地将每一个字送入殿宇幽暗的穹顶之下:“越王不敢居功,唯念天子威德,布于宇内,泽被四方。今奉薄仪微物,不过沧海之一粟,聊表寸心,以昭仰止。”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阶前的贡品,眼神陡然变得如剑锋般锐利,“然,更有吴地旧主之故物,献于大周宗庙,以告慰列位先王之灵——大凶已伏诛,逆乱已平!东南之地,复归王化!”他微微侧身,眼神扫向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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