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周天子的债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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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刀子般割过洛邑的旷野,呜咽着钻进城池的门洞,卷起尘土与枯草盘旋,撞上高耸的宫墙也只得徒劳跌落,呜咽着消散于空旷的庭院。王城,这座曾令八方俯首的核心之所,已难掩衰朽的气息:赤红宫墙斑驳,如同久病之人脸上不祥的龟裂;琉璃瓦顶间衰草摇曳,衬着愈发沉重的铅灰色天穹;昔日百官如云的广场空空荡荡,只余下青石板上深刻又寂寥的车辙印记。

洛邑,这座承载了八百年周祚的古城,在暮冬的风里瑟瑟发抖。风是无情的剃刀,削过高耸却已然斑驳的宫墙,穿过巨大城门的豁口,在空旷的宫苑中打着凄厉的呼哨。丹陛蒙尘,殿宇失色,几根不甘寂寞的衰草在王座玉阶的缝隙里扭动腰肢——这便是东周王朝最后岁月的底色。

西暖阁内,炭火的微光挣扎着跳动在几块粗劣的黑炭上,散发的暖意远不及室内的阴寒。周赧王姬延,斜倚在早已褪色的厚厚锦垫堆中,一张深紫纹饰的羔裘勉强裹着他单薄如枯枝的身躯。炉火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双浑浊的眼珠时而混着一点无望的光亮,时而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案几上,一卷竹简半摊开着,记载着几日前秦兵又一次洗掠了王畿边某个仅有几十户的小村,夺了可怜的口粮,杀了数名青壮。这样的简牍,在墙角已经堆起了不小的一叠。

“豺狼!”一个沙哑含混的字眼从姬延枯薄的嘴唇里挤出来。紧裹在身上的羔裘并未阻绝寒气,反似一层坚冰,冷意直钻入骨缝深处。他的手,遍布褐色斑点如同枯叶,用力攥着膝上褶皱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死白。偌大的王畿,如今连他这位“天子”的炉膛里,能用的也只是些呛人的劣炭。国虽未亡,可这蜷缩于王座之上的寒意和屈辱,却与囚徒何异?

“王上……”

内侍总管单老佝偻着腰,像根即将断裂的朽木,悄无声息地捧进一盆热水。他把铜盆小心地放在离炭盆稍近的木架上。

“楚国……特使……”

单老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也被冻得发抖。但“楚国特使”四个字,却像冰冷的铁钉骤然钉进姬延混沌的思绪。

“谁?”浑浊的眼球猛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努力地转动着,试图凝聚一丝清明。楚国?那个盘踞南方、控扼大泽、曾令秦国忌惮的南方巨兽?多少年了,还有大国记得派使者前来这风雨飘摇的雒邑?久违的、带着一丝荒诞的激动,如同枯井中泛起微澜的死水,让他干瘪的胸腔奇异地起伏了一下。他撑着锦垫,努力地想要直起腰。“何人所派?名号为何?”

“说是……春申君座下左司马,昭奚。”

“春申君……”姬延喃喃着这个名字,黄歇,那个以权谋智辩闻名于诸侯的楚相。胸腔里那股虚弱的火焰似乎又蹿高了些许,烧灼着冰冷的四肢。他枯瘦的手指深深掐入身下的锦垫,“更衣!快快为寡人……更衣!”声音陡然提高,又因底气不足而破碎变形。单老惊得浑身一颤,慌忙招呼两名同样苍老佝偻的内侍,手忙脚乱地去翻箱倒柜,寻找那套只有在最重大场合才被迫展示的、华丽厚重却虫蛀线松的玄色衮服。

正殿被勉强拾掇出了些昔年的威严模样。高大但空荡的廊柱间,巨幅的玄纁幡幔垂下,遮挡住墙壁的斑驳剥落和渗水的印痕。只是这些丝织品过于陈旧了,暗沉的红色像凝结了数百年的血污,沉重的玄色则如一团化不开的夜。丹陛下方,象征性的仪仗稀疏排开:十几名身着陈旧皮甲、腰佩铜剑的老迈卫尉,尽力挺直他们早已佝偻的脊背,一张张刻满风霜的脸上,只有面对例行公事时的麻木。

宫钟沉重且带着滞涩地响过三巡,发出喑哑的回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游荡,更显空寂。脚步声自殿外传来,坚实有力,一下下敲在冰凉的石板上,迥异于殿内惯常的虚浮和拖沓。

一个人影阔步迈入殿门。一身楚地特有的赭石色直裾深衣,质料厚重,针脚精密,虽无过多繁饰,行走间衣料摩擦之声沉稳而劲道,已是一份无声的宣告。来人正是昭奚,身形雄健,阔面高鼻,下颌方正,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情景——那些衰朽的华丽,那些强撑的排场,那些卫士身上黯淡的铜锈和眼中茫然的空洞。他走到丹陛之下,恰到好处的距离,拱手揖礼,声音洪亮得近乎突兀:

“楚王座下,左司马昭奚,奉国主与令尹春申君钧命,恭觐天子!谨献楚金百锾,彩帛十车,禾粟五百钟于王庭之外!”

百锾金?十车帛?五百钟粟?这数字像几块滚烫的石炭砸进冰水里,激起一片窒息般的涟漪。殿角侍立的几个老内侍死水般的脸上猛地抽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殿外,似乎想穿透高墙看到那份厚礼。姬延坐在丹墀之上的高背漆案后,宽大的玄色深衣下,那具枯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属于天子的威仪——头颅微抬,视线半垂,落在那位楚使不卑不亢的身姿上。但那份威仪,在这厚重得几乎将他压垮的礼物面前,显得何其脆弱。连座下那个久经风霜的破旧锦垫,都似乎因承载这份突然的重量而发出了细微的呻吟。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如同砂纸摩擦。

“楚王……与春申君……劳心了。使者远来辛苦,赐坐。”声音竭力稳住,带着久未使用的迟滞和艰涩。

昭奚并未真的落座,他只象征性地在宫侍挪来的一个矮墩上沾了沾。目光灼灼,没有丝毫寒暄的迂回,开门见山,直刺那个所有诸侯都讳莫如深的名字:

“方今天下大争,秦人独强,如饥狼搏食,视列国如盘中肉、俎上鱼!今岁初克韩野王,斩首两万;复又北侵赵境,兵锋所向,诸侯震怖!我王与春申君夙夜忧愤,常思惟有聚合天下忠义之力,同御虎狼之秦,方能保社稷之安。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相击的铿锵之力,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击回荡,将那份衰朽之气压得一窒:

“能号令诸侯、凝聚众心、兴仁义之师者,舍天命所钟之周天子,谁人能当?!”

一句“谁人能当!”如一个炸雷,闷响在空旷又肃静的王座之上。姬延枯瘦的背脊猛地挺直,头颅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爆射出惊人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骤然被添满了灯油,直勾勾地钉在殿下昂然而立的楚使身上。号令诸侯?!号令天下?!这字字句句,击穿了他身下冰冷的垫子,锤进他朽木般的身躯深处,在那层覆盖着衰亡的尘土之下,有什么干涸了数代的东西被这声音残忍地唤醒了。

单老佝偻着立在王座一角,布满沟壑的脸也因这石破天惊之语而抽搐起来,老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忧虑。

而阶下的昭奚,清晰地捕捉到了赧王眼中那瞬间点燃的、病态的狂焰。他心中了然,那计划已然生效大半。他面上更添一分真挚的激昂,语气斩钉截铁:“我王与春申君敢请陛下登高振臂,布天子明诏!召天下诸侯,会师一处,聚十万甲兵,剑指函谷,犁庭扫穴,一举殄灭秦政!楚国倾国之兵,必奉王前驱,甘为马前之卒,执戈亲为陛下扫荡恶氛!陛下赫赫天威所至,秦廷必将俯首!”

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锤,一次次砸在姬延千疮百孔却此刻滚烫的灵魂上。天威!赫赫天威!这久违了的、只属于周天子的词汇,带着魔咒般的魔力,让姬延枯槁的身躯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那玄衣宽袍遮掩下的胸腔剧烈起伏,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过于沉寂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号令诸侯?聚合十万甲兵?扫荡函谷?!

那宏大的、带着虚幻光芒的远景,像一片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在他那布满尘埃的、早已冷却灰烬的心中轰然升起。数十年在秦兵马蹄下颤抖,数十年被诸侯冷眼以待,数十年困在四壁剥落的宫殿里嗅着绝望……所有的屈辱和无力,此刻仿佛都变成了驱动这幻景飞升的火焰!苍白的脸上涌起两片不正常的潮红,浑浊的眼中迸射出近乎疯狂的光亮。

“楚王……此言……”他的声音因亢奋而哆嗦,撕裂般的沙哑刺耳,猛地从冰冷的王座上探身向前,“当真?”

“千真万确!”昭奚的声音斩钉截铁,宛如铁砧上的锤击,“国事岂敢戏言!王诏所达之处,列国谁敢不尊?王旗所指之处,函谷关城,破在须臾!天子重振德威,正在此役!楚国上下,翘首以待陛下神断!”

姬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久远尘埃气息的寒意钻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滚沸的岩浆。他环视着这破败不堪的正殿,目光扫过殿内屈指可数的侍卫、廊柱间垂挂的褪色幡幔、角落里堆积的、记录着秦人一次次进逼的沉重竹简……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衰老衰竭的心脏深处猛烈泵出,那力量来自屈辱的发酵,来自绝望的反弹,来自那虚幻荣光致命的召唤!他挣扎着从厚重的玄衣锦垫中站起,身姿竟有几分虚浮的挺拔。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冰凉的蟠龙漆案边缘,支撑住因激动而摇晃的身体。

“善!大善!”他几乎是吼出这两个字,沙哑的声音在殿堂中荡出回响,“秦国暴逆,吞剥列国,寡人……代天牧民,岂容此獠猖獗!天既假楚王、春申君之口以明其意,寡人何敢踟蹰?!”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指向那风雪之后、函谷关的方向,仿佛真的看见了自己的旌旗在那巍峨的关城上飘扬。

“传寡人诏!”那沉疴已久的声音在这一刻竟奇迹般地汇聚起一丝属于王者的回响,震得殿内几案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深宫一处偏殿内,灯火昏黄摇曳,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的气息,也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焦虑。

西周公姬咎,坐在一张破损的几案后,眉宇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为清瘦疲惫。面前的丝帛上,墨迹淋漓,列着密密麻麻的名目:

“弓……五千张尚缺其四;劲弩……八百具,匠坊仅能拼凑三百具……”

“戈……短矛……此两样尚可应付,然破旧不堪,只恐临阵崩折……”

“车乘……完整者不足二十……”

“甲胄……铁片缺失无数,皮革腐朽……皮甲勉强可凑千领……”

姬咎的声音低沉沙哑,随着他一项项报出缺额,殿内垂手侍立的两三位掌管府库和工造的老臣,脸色愈发惨白如死灰。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滞涩艰难。他们身后,巨大的阴影被烛火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那些摇晃的影子如同无声的嘲弄。

“粮……”姬咎的笔在竹简上剧烈一顿,墨点晕开一大片,他抬头,目光如寒冰,直刺向须发皆白、官居仓廪令的老臣子。“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汝言……能支撑几何?”

老仓廪令的身体猛地一颤,布满老人斑的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前那记录着触目惊心数字的木牍,额角渗出冷汗:“……回……回禀公……府库所储,麦粟豆秣……悉数计出,仅……仅可支撑……八千兵卒……三月而已……”说到最后几字,已是气若游丝。

“八千兵三月?”姬咎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那卷着缺口的旧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墨盒跳起,泼洒出几点乌黑的墨迹。“汝欲使王上挥天子之旗,号聚天下诸侯于伊阙,只带八千老弱、半岁口粮,去为六国做个引路的笑话不成?!”

老仓廪令被这声呵斥惊得几乎瘫软下去,其余人也都噤若寒蝉,不敢与西周公那锋利如刀的目光对视。死寂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偏殿,只有烛火噼啪爆出微弱的油星,打破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沉默。

突然,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在殿外石阶上响起,伴随着压抑不住粗重喘息。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撞开门扉,几乎是扑进殿来,额头一块青紫,脸色却涨得通红,眼中是混乱的惊恐和一丝近乎扭曲的狂喜。

“公!公!王上……王上传旨!……”他喘得说不清话。

“何事惊慌?”姬咎心中不祥的预感陡然加剧,厉声喝问。

那内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扫过殿内几位面无人色的大臣,终于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哭腔又含笑的奇怪腔调喊了出来:

“王上……要借粮!借饷!借金!向雒邑……向城里的富户们……借钱!借粮!借兵器!还要给他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噎,“……写欠券呐!”

“什……么?”姬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猛然窜上头顶,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

“借券……”那内侍眼神涣散,重复着这个如同毒咒的词语,“王上……王上有旨,命西周公……监制‘债券’,盖上天子玉玺……让那些富商们出钱出粮……允诺……”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被彻底惊呆后的麻木,“……允诺大军破秦之日,以秦宫库藏珍宝……加倍……偿还!”

“咣当!”

掌管工造的老臣身体一软,撞翻了身侧的铜灯架。青铜的灯盏砸在地上,滚了几滚,燃着的灯油泼溅出来,迅速烧焦了一小片陈旧的毡毯,发出一阵刺鼻的焦糊气味和呛人的浓烟。

殿内,唯余那油灯燃烧的嗤嗤声,以及那内侍急促粗喘的回响。西周公姬咎僵立在案几后,面如死灰。他的手指死死扣住了案几的边缘,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几乎要折断。那些写在丝帛上的缺额清单,在烛火下刺眼地摊开着,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纸催命的判书,而这张判书,竟被那个坐在王座上的老者,以这种荒唐透顶、饮鸩止渴的方式签下了印章。

姬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劣墨和绝望的空气。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彻底认命:

“……遵王命。制券,盖印。”

洛邑城内,连日来如同沸水泼入了滚油。

王宫的朱红大门,数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地、却带着一种古怪的仓惶和被迫向一群特殊的“客人”敞开。高大的门槛之内,不再是森严的禁地,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宽敞的庭院中,身着彩衣宫装的侍者捧着托盘,托举着朱漆大盘,盘中整齐叠放着一片片质地坚韧、绘有精美云纹边框的丝帛。每张丝帛之上,墨迹淋漓地书写着借贷的金额、粮秣数目或兵器类别,左下角赫然扣着一枚硕大通红的玉玺印痕,正是大周传承数百年的天子印信!

富贾们鱼贯而入。走在最前的,是白圭,经营着城内最大的盐粮商号,身躯肥胖,几乎撑破那身特意换上的绛紫色锦袍。他身后紧跟着范巨,控制了洛邑及周边半数铜铁器买卖的巨贾,深赭色的直裾深衣剪裁合体,只是眼神锐利如鹰,目光飞快地在侍者捧着的托盘上扫视,估量着每一张丝帛的价值。再后面还有十数人,无一不是洛邑城中最有头脸的商界巨擘。他们脸上堆着谨慎而谦卑的笑容,眼中却燃烧着赤裸裸的热切、贪婪和精密的算计。那一枚枚朱红的天子玺印,在这些积年巨富眼中,价值远超黄金!

负责清点与交割的,便是西周公姬咎。他面无表情,身姿站得笔直,但紧抿的薄唇和眼底深处的疲惫如同寒冰。他站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座高阶之下,亲自接过富户们捧上的铜箱或者递来的竹片符节,然后,近乎机械地,将那绘制精良、盖着天子印玺的丝帛“债券”,一张一张地,郑重其事地交付到伸过来的、带着铜钱气息的、温热或冰凉的手掌中。

“白翁献金五百镒,义助王师!得王券——” 侍者拉长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病态的、空洞的庄严。

白圭躬身,脸上堆满谦卑的感恩,伸出胖乎乎却异常稳定的手,接过那轻飘飘却价值连城的丝帛。入手沉甸甸的,是天子的信用,更是一个翻盘数倍利润、甚至可能染指传世珍宝的幻梦!他的手,与另一张粗糙的手交接而过——那是范巨。范巨献上的,是两百副崭新的铜剑,以及可支取三千石粟米的仓廪符节。

“范君献兵甲粮秣,忠义可嘉!得王券——”

范巨接过丝帛,他的动作比白圭干脆得多,眼神锐利,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充满把握的弧度。他看到了更远——若周军败了,这券不值一文。但若真有万一……那券上承诺的秦宫珍宝,每一件都足以让他在另一个层面上富可敌国!他悄悄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丝帛,那朱红的印纹像烙铁一样灼热。

一张张价值不菲的“天券”,流入了商贾们的手心。每一次交接,每一次唱喏,都像一次缓慢而尖锐的放血仪式。大殿四周那高大肃穆的廊柱之间,侍立的几位宗室老臣,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满溢着不忍卒睹的悲哀,甚至有那么一两位,眼角悄然湿润,偷偷用袍袖拭去那滴为姬周八百年威仪而落的泪。那沉重而华丽的天子礼器——巨大的青铜方鼎,在庭院的角落沉默矗立,鼎身上饕餮的纹饰在流动的光影里,冷冷地凝视着眼前这荒诞而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

公元前256年,一场迟来的倒春寒凛冽如刀,席卷着伊阙河谷。苍天晦暗,浓重的铅灰色云团低垂如铁幕,沉沉地压向两壁陡峭的山峦。枯草蜷伏在嶙峋的岩石缝隙里,狂风呼啸着冲过峡谷,掀起漫天的黄尘,尖利的风啸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号,在空旷的山间反复冲撞回荡。

山道的拐角处,一杆高达三丈的巨纛猛地闯入视野。赤红色的帛面早已被风沙侵袭,不复鲜亮,上面用浓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古老、象征着至高权威的符号——“周”! 狂风吹打着沉重的旗面,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噗噗”声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旗下,一辆古老的驷马戎车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剧烈颠簸摇晃。车驾早已显出破败之相:朱红的围板漆色剥落,多处露出朽木的纹路;轮毂滚动间嘎吱作响,艰难地对抗着坑洼和碎石。套车的四匹老马毛发戗乱,口鼻喷吐着浓密的白气,步伐沉重而踉跄。车上端坐之人,正是西周公姬咎。他身着一套暗色重甲,这甲胄大约很久不曾被人完整地穿过,某些连接处的皮绳显得陌生而紧绷,让他微蹙的眉宇间透着难以舒展的不适。头盔下露出的鬓角,已有了斑斑霜雪之色。他一手死死把住车轼,身体因颠簸而左摇右晃,另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那冰冷的青铜触感,此刻也无法驱散他心底不断扩大的寒冰。

这支所谓的“王师”,正拖拽着沉重的脚步,在谷底干涸的河床上艰难前行。队列稀疏,松散如一条破败不堪的长蛇。战车稀稀拉拉,每一辆看起来都和姬咎所乘的一样陈旧,有的车轴甚至用粗绳和铁箍勉强加固过。拉车的马匹也大多精神萎靡。兵卒则更为混杂不堪:少数身着还算完整的陈旧皮甲或简陋缀甲,背着生锈的戈矛,勉强维持着基本的队列;更多的则仅仅裹着多层粗麻布袄用来御寒兼做一点可怜的防护,手中握着削尖的木棍或破旧的农具充作武器。脚步拖沓凌乱,沉重的喘息声被呼啸的风声搅碎。队伍中夹杂着数量庞大的、装载着粮草和辎重的牛车。那些牛车简陋得甚至不如商贾所用,拉车的牛瘦骨嶙峋,赶车的役夫面黄肌瘦,用尽全力鞭打着行动迟缓的牲畜,每一次挥鞭都耗尽他们的力气,嘶哑的吆喝声在风沙中显得无比微弱。整个队伍延绵出数里之长,在风中艰难蠕动,如同一头垂暮巨兽在泥泞中挣扎。

“公!”一名骑士策马从前方扬起一路烟尘奔回,风尘仆仆冲到姬咎车前勒住马缰。年轻的面庞上刻满疲惫,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交织的焦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禀告:“前方……斥候来报!已探至谷口三十里外……未……未见到任何联军营寨烟火!唯见荒野空茫!”

姬咎握着车轼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股冰冷的气流瞬间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这山谷里的风,刮骨生寒:“……楚军营地?可有踪迹?”

“斥候循山脊仔细了望……”骑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不安,“伊阙各处谷口……唯有……我等的旗号,别无他物!前日所报楚军辎重痕迹,现已……已不知所踪!”

空气骤然凝固,只剩狂风更加凄厉地掠过山谷的声音。姬咎缓缓扭过头,目光投向峡谷两侧如同巨大屏风般的悬崖峭壁。在那峭壁投下的、如同巨大墓道阴影般的幽暗里,他恍惚看到了一张张带着嘲弄笑容的脸庞——魏王、韩王、齐王、赵王……还有那张春申君黄歇智计百出的面孔。每一个承诺,每一个使者带来的“誓师而来”的消息,都如同这谷底飞旋的沙砾,此刻狠狠砸在他苍老的脸上。那被赧王视作重振周祚的宏图,那以空头印券借来的“王师”,跋涉数百里,最终抵达的,竟是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沉默的陷阱!

一股灼热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用力压制下去,紧握剑柄的手微微颤抖。那冰冷的剑格,也无法镇压心底那名为愤怒和绝望的猛兽,它正用利爪抓挠着腔壁,发出无声的嘶吼。

“继续……前行!直到伊阙谷口!”姬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丝决绝的破碎感,像是在荒漠中固执寻找一口并不存在的水井。“遵令!全军提速,目标伊阙谷口!” 传令官沙哑的声音也很快被呼啸的风吞噬。

车轮重新辚辚滚动,沉重碾压过坚硬的河床石砾。士兵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尘土和寒气中埋着头颅前行。

又一日在风沙肆虐和冻入骨髓的寒冷中煎熬地度过。残存的队伍如同被鞭笞的濒死蚂蚁,终于抵达了约定中六国联军应云集的伊阙谷口。空旷的山前平缓地带,狂风毫无遮拦地吹袭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目光所及,只有枯萎倒伏的荒草在风浪中疯狂起伏,如同绝望的波涛席卷整个山谷,发出沙沙的死亡之音。天边低垂的乌云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头顶,透不出一丝光亮。没有任何营寨的痕迹,没有车辙马匹踏过的新痕,没有散落半分的辎重车轭碎木,甚至连几日前斥候信誓旦旦发现的些许楚军遗留的柴灰痕迹,都已被几日来狂暴的风雨冲刷干净,不留半点线索——仿佛那些信誓旦旦、震动宫廷的“大军集结”的消息,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集体幻觉!

姬咎的戎车孤零零地停在巨大的、死寂的旷野中心。他孤身伫立车上,久久地凝望着这片吞噬了所有希望的空旷。那杆象征着八百年周祚的“周”字大纛在强风中剧烈舞动、挣扎,猎猎之声如同濒死的悲鸣,更像是对这无情现实的尖刻嘲讽。

风更大了,卷起细密的沙砾击打在姬咎冰冷的玄色重甲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刀刻。突然,一直纹丝不动如同雕像的西周公猛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一声悲吼。吼声嘶哑短促,如同受伤的老狼在寂寥的荒原上仰起的最后一声短嗥,瞬间被更大的风声撕碎、吞没。

他布满风霜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一直紧按在腰间佩剑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动作突兀而狼狈,像是在阻止更猛烈的东西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指缝间,一股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蜿蜒渗出,沿着他干瘪的手指缝隙慢慢流淌下来,有几滴溅落在冷硬的青铜胸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点点污迹。

“公!”身旁几名亲卫官骇然失色,急欲上前搀扶。

“无……碍!”姬咎猛地放下手,强行将口中的血腥吞了回去。他挺直了那副被重甲禁锢着的、已然枯槁的身躯,目光如冰冷的刀刃扫过身边惶惑的将领和远处麻木望来的兵卒,每一个字都如同牙齿咬碎了冰块般吐出,清晰、冷静,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传令!后军为前军,即刻……”

他停顿了一瞬,仿佛需要积攒最后一点力气来宣布这个命令,最终,那个屈辱的词还是从他嘴角冰渣般掉落下来:

“……班师!回都!”

洛邑城,正午的阳光懒洋洋地爬过王宫朱红色的高墙,将那斑驳的痕迹涂抹得更加清晰。

忽然,城头上当值的士兵甲似乎捕捉到了远处的异动。

“嘿!快看那边!”士兵甲猛地推了一把正靠着冰冷城垛打盹的同伴士兵乙,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兴奋。

士兵乙被推得一激灵,不满地嘟囔着:“见鬼了?”

士兵甲急切地朝地平线指着:“动静!有动静了!像是……回来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西北方向天际线上缓慢显现出的一片微小的黑影轮廓。

城头上当值的几个士兵渐渐聚拢,伸长脖子向西北方向眺望。当那片轮廓愈发清晰,最终变成一杆虽显破旧却依稀可辨的赤色大纛时,城墙上先是一阵短暂的骚动和期待的低语,瞬间便被另一股压倒性的情绪取代。

“是……是周字旗!”士兵甲的声音带着一丝失望,“可这队伍怎地……像是被狼群撵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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