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膏粱浊血染宗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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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康王十五年的深秋,凛冽的西风卷过营丘,撕扯着宫阙屋檐下垂悬的大铜铃。铃声带着金属摩擦的粗砺沉闷,间或尖锐如刀锋掠过,裹挟着冰冷的秋雨和枯叶残枝,狠狠掼在青石板铺就的丹墀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入骨的苍凉。

殿内更是幽暗,只在高大青铜灯奴顶端的数盏油脂灯摇曳着微弱光芒,勉强撕破殿内浓重的昏暗。灯油燃烧时丝丝轻响在这死寂之中被无限放大,混杂着老人艰难粗重的喘息。巨大的寝榻被厚重的帷幕层层包裹,恍若隔世,透不进一丝天光,唯有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肉体腐朽的气息在帷幔间弥漫交织,几乎凝结为有形的秽雾。齐国之主,姜姓吕氏,乙公得,正躺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气息如风中残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撕裂声。他苍老的眼眸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视线越过垂曳的素色帷幕边缘,试图捕捉宫室外萧瑟的景象——狂风呼啸着穿过巨大的庭园,刮在那些历经百年的苍松翠柏间,发出如鬼泣狼嚎般的幽咽。那风声,与他胸腔里滞涩的呼吸艰难地应和着。

他的长子,跪拜于榻前的公子吕慈母将额头紧紧贴住冰冷的地砖,凉意沿着眉心直刺颅底。鬓角已有数茎华发的王叔吕仲,立于其侧,亦是屏息垂首,静待着那随时可能降临的雷霆万钧之变。殿中侍奉的数名亲卫与内侍,仿佛泥塑木胎,深深敛藏于角落的阴影里,无人敢以视线直面那垂死的君王。

乙公的目光艰难地扫过跪在阴影里的吕慈母,最终停在吕仲身上,凝聚起残存的意志。

“太…弟…” 声音浑浊撕裂,被喉间不断涌上的痰涎堵得破碎模糊,如同来自另一个被重石压陷的黄泉世界,“齐国…重器…托付…重托…” 他枯槁的手指蜷缩着,试图抬起指向吕慈母的方向,每一次努力都带动着单薄被褥下的胸腔剧烈起伏。

“王兄放心!弟在此!” 吕仲声音哽咽,迅速躬身向前一步,宽厚的肩膀似乎想为君王挡去无形的重压。他紧握乙公那只曾挥斥方遒、此刻却已枯萎得只剩筋骨的手掌,仿佛要握住一缕飘忽游移的魂灵。“慈母勤勉恭顺,定可承继宗庙!”

乙公的眼睫费力眨动了一下,眼珠艰难地转向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慈…母…近前…”

年轻的公子被身侧老臣隐在阴影中的手肘微微一触,才骤然惊醒般抬起头。他脸色苍白如覆雪的土地,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在灯影里折射出惊惧的微光。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双膝交替移动向前,仿佛拖曳着千斤重物,直到额头重新伏在父亲榻前的冰冷地砖上。

“父亲…”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瞬间便被帷帐外呼啸不止的寒风彻底吞没。

乙公的瞳孔,那对曾映照齐鲁大地无数风云变幻的眸子,此刻已浑浊灰暗,竭力凝聚焦点。“君…位非乐…周礼难易…” 他的话语破碎异常,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挤出沉重的泥淖,“敬宗庙…畏鬼神…远…纪…虎狼…” 最后几个字眼用力过猛,他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痛苦地挣扎了一下。

“儿臣…谨记…” 吕慈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他感到父亲的气息在剧烈波动。

“记…住…”乙公的嘴唇翕动,却再难成言。那只被吕仲握着的手突然一紧,指甲深陷入弟弟的皮肉之中。这突如其来近乎痉挛的力量,来自一个油尽灯枯的身躯,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回光返照。然后,凝聚全身气力的手指,骤然松弛、无力地垂落。眼睑缓缓合上,最后一丝残光如同游弋的微弱萤火,终于彻底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漆黑潮水中。喉间那声黏腻拖长的叹息,仿佛耗尽了整个山河的重量,最终化为死寂。

“父亲!”

吕慈母的失声恸哭冲破了帐内压抑至深的死寂,如裂帛撕心。他颤抖的身体向前扑去,伏在那已静止的躯体旁。

几乎在同一刹那,“当!当!当!”沉重、肃穆、充满末日终结回响的丧钟被撞击声,从宗庙最深沉的幽暗角落轰鸣而起,裹挟着秋日的肃杀寒风,穿透层层宫室椽瓦,沉重无比地拍打在营丘城中每一个庶民心头。那浑厚钟声悠长震颤,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沉重封棺的声响,撞得人肝胆俱裂。

王叔吕仲喉结剧烈滚动,强忍着巨大的悲恸与失落,他深吸了一口凝滞腐朽的空气,终于缓缓抬起头颅。脸庞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中,承载着国祚易主的分量。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扑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的侄子吕慈母,随即转向殿内如同凝固在阴影里的几位宗亲老臣与军卫统领。他的声音因极力压制悲痛而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可撼动的稳定,如同铁砧上落下的重锤:“国君…升遐!”他提高了音量,字句清晰、不容置疑地砸入每个人耳中,“扶嗣君——”

角落里肃立的几位甲胄森严的武将,身体如同被无形绳索瞬间拉扯紧绷,动作整齐划一,“锵”地一声齐响,膝盖沉重地撞击在地砖之上。他们俯身行礼,粗砺的额头触碰冰冷坚硬的地面,姿态里凝聚着无声的敬畏与宣誓般的沉重。内侍们如梦初醒地开始挪动,压抑的呜咽和脚步窸窣声打破了凝固的死寂,迅速而沉默地忙碌起来。白惨惨的素帷与垂幔,如同大片带着不祥预兆的阴云,被无声地抖开、垂落,开始在宽阔殿堂的梁柱间弥漫,遮掩住一切鲜亮的色彩,只留下天地间无尽的冰冷灰白。

齐侯乙公,这座曾屹立于齐国根基之上的雄壮高山,此刻骤然陷落于无垠深渊。新君吕慈母,这位尚未及磨砺心志的年轻公子,被命运那只看不见的巨手粗暴抛起,又重重摁在了这片巨大权力废墟构成的漩涡中心,在冰冷素白与无尽悲恸的深渊中孤独浮沉。命运的惊涛,已然在那肃杀钟声的回响里,拉开了狰狞序幕。

……

岁月奔流,似滔滔淄水,昼夜不息,裹挟着齐鲁大地所有的枯荣与沉浮奔腾向海。癸公吕慈母于营丘城头眺望四野的景象,已然从最初继位时壮年眼中锐利的锋芒与勃勃的生机,无可挽回地沉淀为迟暮的浑浊。他执掌齐国权柄这二十年,犹如驾驭一艘在巨大湍流中不断震荡前行的大舟,表面上看齐地尚算安宁,边境偶有犬戎小股流寇骚扰,也被戍卒凭借深堑高垒顽强击退;农田年复一年产出谷物,支撑着王畿营丘的繁盛,也支撑着散布于乡野的黎庶;稷下学宫聚集的士人们,仍可在宫室巍峨的门楣之下高谈阔论,争辩“德政”与“霸道”的奥义玄理……时光的风,似乎只在营丘的城墙之上留下些许痕迹,而未曾动摇其根本。

然而,只有吕慈母自己知道,那股深埋于齐鲁大地之下的幽暗潜流,始终未曾止息。当年老父咽气前那双骤然睁大、目光灼烫逼人地瞪视虚空、从齿缝间挤出的“远纪虎狼”四字,如同染着怨气的诅咒,日日夜夜在他心头萦绕不散,每每想起,总觉寒气从脊髓深处直冲脑顶。东南方那片邻国纪国的土地,仿佛一片投在齐鲁版图边缘的巨大阴影,无时不刻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胁。纪国国君如同潜伏暗洞的巨蜥蜴,将齐国的土地视为嘴边肥美的猎物,那双阴鸷的、泛着冷血光泽的瞳孔一刻未离开过营丘的宫墙。癸公派出的细作如盐入海般不断渗透纪国朝堂、军营、乡野,传回的消息却每每令人心中发冷——“纪侯尝言:齐之膏腴,岂容姜姓独享?”、“纪公子数演兵于境上,甲声震天”……更有边境的烽燧台时时燃起象征警讯的滚滚黑烟,升腾入云,成为营丘宫廷上空难以驱散的不祥符咒。

吕慈母鬓间初染的微霜,不过数载已演变为覆顶的暴雪。那些纪国密谋如附骨之蛆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每一道关于东南边境的加急军报都像在熬煮心脏的鼎镬里投下一枚烧红的木炭。忧虑和惊惧日夜煎煮,早已掏空了他壮年时英伟的身躯。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格外凶猛,仿佛天地要提前将世间万物封埋。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营丘王宫如同覆盖着一片巨大的坟茔,檐下垂挂着尖锐丑陋的冰凌柱,倒悬着死亡的影子。癸公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气,数口烧得通红的大鼎在角落咕咚咕咚蒸腾着苦药汁的气味,混着炭火燃烧的焦糊气味和一种更深沉的、老人脏腑衰败腐败后散发出的独特朽烂味道,足以让意志最坚韧的侍者也感到胸腔沉闷发胀。名医们如同沉没于绝望泥潭中的困兽,将银针刺遍癸公全身经络,点燃的艾绒灸熏着他布满褐色老年斑的脚底涌泉穴,各种秘制汤药被强灌入老人紧闭发青的唇舌之间,所有努力都像落在滚烫石面上的水滴,转瞬即逝,激不起一丝希望的涟漪。老人偶尔睁眼,眼中亦是空洞迷蒙,目光在悬垂的帐幔间徒劳游移,那里面没有丝毫生的渴望,唯有风烛残年者对天地最后一丝眷恋的悲凉告别。

他的嫡长子公子吕不辰,身形挺直如剑,跪于父君榻前冰冷刺骨的地砖之上。与二十多年前其父跪在祖父榻前的惊惶无措截然不同,这位齐国储君脸上竟寻不出一丝一毫悲戚的裂痕。他低垂着头颅,但紧绷的下颌线条如同刀锋刻出,隐在昏暗角落里的唇角甚至向上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跪姿亦是怪异,挺拔得僵硬,仿佛披着一副由权力熔铸的、沉重而冰冷的无形铁甲。年轻生命的澎湃热血与对至尊权位的渴望,如同地心深处燃烧不息的岩浆,正猛烈冲撞着禁锢它的地表,迫不及待地寻找喷薄的火山口。

又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悄然立于阴影最深处,那是癸公的另一子,吕不辰的同母弟吕静立。他身着素简棉袍,身量比其兄略矮,脸上常挂着温和谦卑的笑容,如同春日里柔顺无害的微风。在此死寂时刻,他眼帘低垂,目光专注于自己搭在膝头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双手异常苍白细腻,仿佛从未沾染过宫外烟尘。他的存在感淡如幽灵,恰如一棵依附在巨木旁的微小花树,无声无息地汲取着土壤与空气中所有养分,耐心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拔节之日。角落里还有几位如磐石般沉默的重臣,将目光深埋在匍匐姿态投射下的阴影里,犹如隐藏于海面下的巨鲸,无人得知其心中搅动的激流与暗礁到底有多么深不可测。

当癸公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声骤然停止,细若游丝的呼吸在沉重的黑暗里化为无声的死寂,仿佛一根系住世界之船的绳索绷断的刹那。

“父君——!” 吕不辰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恸哭咆哮,整个身躯如同失去支撑的堤坝般重重扑倒在冰冷的、散乱铺着汤药残渣的地面上,撞出沉闷声响。哭声震得殿宇梁上的积尘簌簌而下。内侍与太医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惊得浑身一颤,继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他们纷纷叩拜下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砖,将巨大的恐慌和战栗掩藏在卑微的匍匐之中。

立于角落的公子吕静立,终于抬起眼眸。那双眼眸里,先前那温顺和煦的春风刹那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一切后的冷静与更深沉的东西,一种近乎冰封雪谷般的寒意——父亲死亡的讯息并未掀起一丝情绪波澜,他的目光,越过兄长发疯般剧烈起伏的颤抖背脊,越过了跪倒一片、如同在风暴巨轮碾压下瑟瑟求存的可怜草木般的臣仆,最终落在殿门外那片覆盖了营丘每一寸屋顶与道路的、沉重的、灰暗的冬雪上,那目光里似乎有着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刺透这无尽白幕,看清远方早已注定的命运流向,一种混杂着某种期许的苍茫。

“国——君——升——遐——”

大祭师那古老、喑哑的嗓音穿透沉重宫墙,裹挟着无孔不入的凛冽风雪,如同命运本身发出古老而冰冷的判词,在营丘上空久久回荡。这声音宣告着一个属于吕慈母时代的终结,也开启了一个被命运诅咒的时代车轮——年轻、强横而躁动的齐哀公吕不辰,身着国君玄衣纁裳,踏上那被前人鲜血滋养的宫阙玉阶顶端,手中握紧冰凉而沉重的王权符节,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般的野心,仿佛一头挣脱了所有束缚、即将撕开眼前一切血肉的雄狮,睥睨着他的国土,也窥视着那个宿命中的敌人。而纪侯那张阴鸷的利口,早已在东方遥遥对准了营丘的心脏。

……

齐哀公吕不辰登位第十一年的夏天,来得异常暴烈。灼人的日头悬在营丘城头如一只巨大的金红眼睛,无情俯视人间。空气中一丝风也无,只有滚烫的沙砾被脚板碾过时的摩擦声、牲口被晒得急躁无力的嘶鸣声,以及偶尔从宫墙深处传出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女子啼哭,打破了这酷热沉闷的寂静。一匹瘦骨嶙峋的驿马,载着背上早已因疲惫脱形而意识模糊的骑士,艰难地穿过营丘高耸城门投下的浓重阴影,马蹄叩击石板路的声音脆得硌人。它背上那张刺目的朱红色简牍——那是边邑最高等级、代表存亡危机的告警信符——在炽烈阳光下犹如浸透了鲜血。

简牍用漆墨刻下的隶篆字,字字如冰锥般扎进哀公的眼中:“纪师已陷东鄙三邑,屠民数千,掳粮数千钟……陈兵边境,其势汹汹,有直逼营丘之意!”

“直——逼——营——丘——”哀公猛地从铺着冰冷竹席的坐榻上站起,喉间挤出破风箱般的咆哮,握着简牍边缘的指关节“咯咯”作响,惨白到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那张年轻桀骜、轮廓如同刀削般锐利的脸上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眼中燃起两团焚毁一切理智的火焰。案几上青铜小鼎中尚有余温的肉羹被他狂乱的袖风扫落,在地面摔裂成无数碎片,粘稠汤肉飞溅。“纪狗!安敢如此辱我大齐!” 他“唰”地抽出悬挂于壁上的长剑,剑身冰冷雪亮的光芒在殿内昏暗光线下反射出森然寒意,“点兵!寡人要亲披重甲,斩下那纪老匹夫狗头,祭我山河!”剑尖直指殿门方向,仿佛能刺穿千里之外的纪侯心脏。殿内侍立的数名卫士被这凛冽杀气所慑,不由得齐齐后退一步。

“君上!不可!” 数名须发灰白、身着深色朝服的老臣几乎是同时扑倒在哀公脚下,双臂死死抱住他尚在微微颤抖的小腿,额头重重撞击在冰凉坚硬的青金石地砖上。“纪师蓄谋已久,军力数倍于临淄戍卒!君上此时出师,营丘必危!” 为首的老宗正涕泪纵横,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哀公的袍角,枯树皮般的脸上每条深壑都刻满绝望。“不如即刻遣使,携重礼往成周陈情!请天子圣裁!以臣等头颅为质,恳请圣王以周礼法度约束纪国虎狼!” 他嘶喊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

“头颅?寡人倒要先借你这颗老朽头颅一用!” 哀公一脚踹开宗正,老者如同折断的朽木般滚倒在地,唇角溢出鲜血,溅染在光洁的地砖上,形成一小片刺目的赤污斑痕。其他几位大臣依旧死死匍匐在地,身体因惊骇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备墨!锦帛!” 哀公胸膛起伏如巨浪翻腾,眼中暴虐的血光炽盛到极点,“寡人要手书求援!即刻发往成周!若天子坐视不理,寡人便纵火焚了那镐京高台!”

当裹着齐国加急印信的厚重锦帛如离弦之箭飞向成周方向时,在遥远的东方纪国都城,另一匹快马正载着同样墨迹未干的帛书冲出高大城门,奔向同一个目的地。纪侯端坐于大殿之上,目光越过阶下匍匐的亲信臣子,仿佛已穿透无数山水,看到了营丘城头那张年轻暴君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他唇边那缕阴冷到令人骨髓发凉的笑意缓缓弥漫开来:“吕不辰小儿…你自诩猛虎?终究不过一只……自投罗网、垂死待烹的雏鸟罢了…孤王送你的厚礼,该送到成周天子案前了……”

巍峨成周,镐京王宫深处。宽阔而幽暗的大殿中,巨大铜鼎内燃烧的松脂释放出浓郁的松香气味,试图驱散这片封闭空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高踞于丹墀之上镶宝金玉王座内的周天子夷王,身形似乎比前些年更加佝偻消瘦了。巨大的旈冕垂下的玉藻半遮住他那张苍白浮肿的脸庞上显露出的疲惫与不加掩饰的戾气。他的手指异常神经质地不断抓挠着覆盖在王座扶手上的猩红色丝绒,原本精美细腻的绒面被他指尖生生抠挖出数个丑陋的破洞,里面暴露出来的木质底座纹理清晰可见。那双曾经也闪烁着王者威仪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耗殆尽的浑浊与积郁成疾的怨毒目光。他的目光,掠过阶下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诸侯使臣们那张张惶恐不安的脸,最终落在地面上那两卷被黄门郎捧上御前、摊开的锦帛奏疏上。齐国求援之书,言辞恳切凄惶,字字泣血;而纪国的陈词,却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打磨,浸满了阴狠的杀机——

“齐侯吕不辰,僭越不臣久矣!私铸大鼎,其形制、其威重,竟敢凌驾于天子之尊鼎!更尝狂言:周德已衰,当焚镐京九鼎以飨天下!”

“吕不辰暴虐凶悖,于东境杀伐无度,屠戮无辜,已失齐地民心。其弟公子静立,唯恭唯谨,尊王守法,礼贤下士,万民归心……”

夷王搭在宝座扶手上的指节猛地屈起,深深嵌入柔软的猩红丝绒内部。枯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一条条蠕动的褐色蚯蚓。天子之力早已衰落如深秋枯叶,面对各地诸侯愈发难驯的羽翼膨胀,他胸膛中积压多年的怒火与无力的恨意如同滚烫的油釜,此刻被这两封来自东方的文书彻底引燃!“齐侯…” 他几乎是咬着牙龈念出这两个字,阴冷浑浊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屏息凝神的诸侯面孔,似乎要从他们脸上找出背叛的印记,“果然…果然是不肖子孙…姜姓一脉…忘尽先祖忠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磨刀石反复摩擦生铁发出的瘆人噪音,令人牙根酸痛,“不惩此獠…何以立威于天下诸侯?” 王座之下,诸侯们噤若寒蝉,有人面现惊疑,有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但无一人敢发一言。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如铅块般沉重。

当朝堂议决、天子亲书诏令通过周室那严密得犹如蜘蛛网般的驿路系统,飞送到千里之外的齐国宫门时,已是深秋时节。营丘宫殿那扇沉厚的朱红木门被猛烈撞击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传旨使臣头戴象征至高王命的玄色冕旒冠,脸上每一道肌肉线条都凝固为刻骨的冷酷冰雕,手中捧着象征天子威权的玉质圭璋。他宣读的诏书声如滚雷般砸落在殿内每一个齐国臣子的耳膜深处,震得他们的骨髓都在战栗:

“吕不辰不遵周礼,僭制铸鼎;妄言悖逆,亵渎天威;暴虐滥杀,绝灭人性!罪恶滔天,人神共厌……特诏…就地处以鼎镬之刑!以儆效尤!速命其弟公子吕静立接旨领国,即日赴镐京谢罪述职!”

玉圭冰冷坚硬的棱角磕碰在御案边缘,发出清越瘆人的长音,余音在死寂大殿中久久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魂魄。

整个大殿瞬间被抛入死寂冰河。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膀和心头。齐国的群臣脸色煞白如覆盖了一层寒霜,纷纷僵立在原地,仿佛魂魄被这一道召令瞬间抽走,只留下空洞的躯壳。哀公吕不辰伫立于大殿中心位置,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从方才的暴怒骤然转化为一片死灰。那是一种灵魂骤然被无形巨力粉碎,所有生机瞬间被抽空的虚无茫然。他试图张开嘴巴,想大声怒斥,诅咒镐京那只早已腐朽衰老但仍妄图噬人的苍白巨兽,诅咒躲在背后释放毒液的纪国老狗……然而,喉咙深处只发出几串不成调的单音,像被堵死的河渠。他挺拔强壮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仿佛狂风席卷下孤立无援的芦苇。最终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绝望与恐惧,他的身躯如被拦腰斩断的巨树,“噗通”一声,重重砸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台阶之上。膝盖骨撞击硬石的声音异常清晰刺耳。周围群臣如遭雷殛,纷纷拜倒俯伏于尘土,整个大殿被一种绝望的、末日般的哭泣所笼罩。

齐哀公被一群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的周室武士如拖拽待宰牲口般架住双臂,强行拖离了这座他作为一方诸侯短暂享受尊荣的大殿。他的双腿在光滑地面上无力拖行,摩擦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响动。昔日如剑锋般锐利狂傲的目光在那一刻彻底熄灭,如同两簇被冰冷的巨浪浇灭的火焰,瞳孔深处的光亮被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无法置信的巨大荒诞完全吞噬。

镐京王宫外广场中央,那尊硕大无朋、专门烹煮重犯的青铜鼎已烧灼多时。鼎下巨大的木柴垛被烧得通体炽白,发出噼啪爆响,灼人的热浪翻腾扭曲着四周景物。鼎内沸水翻滚轰鸣,滚滚白汽夹杂着浓重的油腥气如同扭曲的活物,扑腾不休。

“……时辰已到,行刑!” 司寇站在高台上,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如同宣布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那沸滚的鼎镬旁,几名身着赤褐色刽子号衣的彪形大汉面无表情,如同移动的巨石,将口中塞了布帛、已被锁链捆死的齐侯抬了起来。哀公的身体如离水之鱼般猛烈扭动挣扎,锁链撞击发出沉闷刺耳的“哐当”声。他那双被巨大恐惧和痛苦撕裂的眼瞳透过蒸腾翻涌的白雾,死死瞪向御台高处那模糊不清的旒冕身影,喉咙里挤出如同垂死野兽般绝望嘶哑、毫无意义的呜咽……随即,他沉重的身体被刽子手们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个翻滚着滚油与沸水的炼狱巨口。

水面爆发出骇人的沉闷巨响!

大片滚烫的水液、油花和密集的气泡如同受到极度惊吓般猛烈向上喷溅,化作铺天盖地的、带着浓重腥气与油脂焦臭的白雾浓烟。在那一刹那,水面下似乎传来一声非人可闻的、凄厉到足以让山川崩裂的短促嘶嚎,旋即又被沸水疯狂翻腾的轰鸣声彻底吞没。

离鼎最近处观摩的几个诸侯使臣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们脸上瞬间惨白无半点血色,仿佛血液在几秒间尽数被抽干,有人控制不住胃囊剧烈痉挛,伏在地上剧烈干呕起来,身体因无法承受这恐怖景象而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这非人的惨状撕扯吞噬而去。

纪国使臣昂首挺立于人群前列,他的目光穿透翻腾雾气落在鼎口,眼神深处却无半点波澜,唯有刻骨的阴冷与一丝得计的快意沉淀其中,如同结冰的湖面下暗藏汹涌的寒流。而那被派来代兄“候命”的公子吕静立,亦隐于稍远处诸侯队列阴影里,将头颅深埋于双臂形成的拱卫之中。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不知因恐惧还是悲愤,无人知晓此刻掩藏在宽袍阴影下的那张脸上,是何种表情在奔流。鼎镬内沸腾的水汽、油脂与肉糜混合物散发出的气味怪异莫名,弥漫在整个广场上空,形成一片经久不散的、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云层。

鼎口处,滚油与沸水持续沸腾的声响低沉而稳定,如同地狱永不歇止的轰鸣奏鸣曲,穿透浓雾,穿透血肉,穿透无数观刑者的肝胆,刻入骨髓最深处,化为一道永世无法祛除的血色印记,昭示着那个高踞于成周之巅的人间至尊,虽已垂垂老矣,却仍能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掌控的天地法则烙印在所有人心上。权力的暴虐形态,在这一刻展露得淋漓尽致,惊心动魄得令人浑身血液冻结——它不单是玉玺朱砂印记的鲜红庄严,更可以如此原始、如此暴虐、如此狰狞地……沸腾起一国之君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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