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杀君血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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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沉闷的穿透声!静岳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顿!

淬毒狼牙箭从肩胛下方直穿而入!大半箭杆透出后背!他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沉重的青铜战戈“哐当”砸落在地,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

“有伏!”黑伯一声厉啸,双目赤红如血。几乎在箭矢射出的瞬间,他已如猎豹般低伏窜出,手中短刃化作一道暗沉的乌光,猛地刺入那丛可疑的藤蔓深处!里面一声短促的惨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很快归于死寂。

静肱一把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胞弟。那支箭周围的血肉在短短一息之间已泛起诡异深紫!毒性烈极!“静岳!”静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变调的颤音,几乎要把弟弟嵌进自己臂弯。

静岳口中呛出一口浓黑的污血,染在静肱胸前。他一把推开静肱的搀扶,眼神却骤然亮得惊人,目光死死钉在前方那座森然矗立如怪兽巨口的宫宇殿门上。“门……锁死了……撞……”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随即单膝重重跪倒在地,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撞!”静肱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量。他抄起地上的长钺柄,如同疯魔般狠狠撞向那紧闭的、布满狰狞铺首的厚重殿门!

“轰!!!”

门缝松动!无数双手紧随其后!撞击声如同狂暴的鼓点!门内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和器物翻倒的杂乱碰撞声!

“再撞!!”

巨大的力量汇聚一处!门栓断裂的声音刺耳无比!沉重的殿门终于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呻吟,轰然向内洞开!

大殿深处弥漫着浓郁奇异的香气,混合着一丝还未散去的腥甜血气。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中央巨大的夔纹铜炉炭火犹自暗红,温暖如春,与外界的惨烈寒霜恍若两个世界。宽大奢靡的卧榻之上,齐厉公无忌只裹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发髻松散,毫无仪态地歪倚在丝绒锦垫之中,怀中还搂抱着一个同样衣衫不整、满面潮红泪痕的年轻美姬。他仿佛对殿外的杀伐充耳不闻,手中正捏着一块刚从青铜小鼎中捞出的晶莹剔透的点心,懒洋洋地递到美姬唇边。

随着殿门轰然撞开,狂猛的夜风裹挟着血腥涌入温暖殿内。厉公无忌微微蹙了蹙眉,目光斜睨着门口堵住光线的混乱人影。他的手势丝毫未停,只仿佛被一群不识趣的飞蚊惊扰了雅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的愠怒与不耐烦:

“贱奴!哪个值殿的蠢物失心疯了?!连这等腌臜破落户也放进来了?搅孤的清兴!”他甚至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只将点心硬塞进美姬口中,无视她骤然煞白的脸和僵硬的吞咽动作,不耐烦地挥了挥粘着糕点碎屑的手,“滚!全给我拖出去——乱刀剁了!喂狗!”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吩咐丢弃一件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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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岳挣扎着被两个兄弟搀起,鲜血已然将半个身子浸透。他死死盯着卧榻上那副荒淫无度、视人命如蝼蚁的身影,胸腔剧烈起伏着,因毒素侵蚀与滔天恨意,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静肱却猛地抬起头。火光在他眼中如地狱岩浆般暴烈燃烧,紧握战斧的指节捏得几乎碎裂。“你这孽障——”他如同雷暴前的乌云,每一个字都蕴含即将爆发的毁灭之力。

话未喊出!一道影子比他更快!是黑伯!这市井巨枭早已被眼前的荒诞与深仇刺得疯魔!他嘶嚎一声,如同夜枭厉啸,甩开臂弯中还在淌血的伤者,枯瘦的身体如一道贴地疾飞的黑色闪电,沾满泥血污秽的短刃直扑那张奢华的卧榻而去!刀刃划破空气发出短促尖利的爆鸣!

“噗嗤!”

滚烫黏稠的血珠飞溅而出,有几滴正喷溅在炉火暗红的铜鼎壁面上,“滋”地腾起几缕青烟。黑伯手中的短刃带着令人牙酸的力道,狠狠扎入厉公无忌暴露的咽喉侧方,直至末柄!

静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挣开搀扶的臂膀,踉跄一步,手中的短剑凝聚着胡公一脉最后燃起的血焰和沉沦齐国十载的所有暗夜悲鸣,如同最后的审判,精准而凶狠地刺入了那尚在微微跳动的心脏!

卧榻之上,齐厉公无忌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他双眼凸出,那张曾经主宰无数人生死的面孔上,表情在瞬间凝固——极度的惊愕迅速被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情取代。那不是纯粹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有某种巨大的荒唐和不可思议在最后一刻攫住了他。他看着插在自己心口和脖颈上那两把简陋污秽的兵刃,看着执刃者脸上狂乱扭曲的憎恨和狂热,甚至……似乎闪过一瞬茫然的天真?仿佛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敢如此对他。

喉管破碎的孔洞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鲜红的血沫疯狂地涌出嘴角,顺着下颌流下,染红了素白的寝衣。那个被他强行搂在怀中的美姬终于发出一声高亢凄厉到非人的尖叫,手脚并用地从榻上滚爬下来,缩进角落的帷幕深处,发出呜咽般的尖叫。

厉公无忌的身体猛烈抽搐了两下,如同一条被抛上滚烫铁板的鱼。他抬起一根颤抖的手指,徒劳地指向那些沉默逼上前来的、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模糊身影,嘴唇翕动,似乎想最后发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叱骂或诅咒。但破碎的喉咙只剩下风箱般的嗬嗬声,粘稠的血块堵塞了他的喉咙。那只抬高的手指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冰冷的玉石踏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眼中那抹诡异的惊愕与茫然彻底凝固,化为了毫无生气的死灰。那空洞的瞳孔,依旧茫然地望着那高耸殿顶华丽却阴森的藻井。血,缓慢地从他身下的丝绒软垫边缘蔓延开来,沿着玉石踏板的精美纹路,无声流淌滴落,在地毯上洇开一片迅速扩张的暗红沼泽。

静岳看着厉公彻底死透的尸体,一口压抑许久的、混杂着黑紫污血的浓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如同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仰面直直地倒了下去!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蟠纹地衣上,激起一圈微尘。

一个沾满湿冷夜露的早晨。

莒城官寺前那片原本空旷冷硬的石板广场,此时被密集的黑压压人头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身上散发出雨后土地的潮湿闷气和隐隐汗臭,头颅却都不约而同地深深垂着,只敢用眼角余光互相打量、试探。一种巨大而空洞的寂静笼罩着人群,仿佛无数张嘴被无形的针线缝合住了,只剩下沉重压抑的呼吸,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昨日宫城内惊天动地的厮杀、骇人听闻的弑君消息如同惊惶飞鸟,早已扑棱着翅膀钻入莒城每一个角落。此刻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是小民与微末胥吏,夹杂着几个同样面色惊疑不定的低级贵族。没人敢高声议论,更没人敢露出丝毫喜悦。

高踞于官寺前宽阔的青石阶之上,站立着一小簇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月白色细麻深衣的年轻人。那衣料一看便非凡品,在清冷的晨光里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晕,束发的玉簪温润无瑕。然而他的脸色却苍白异常,几乎与衣袍同色。

他便是吕赤,昨日还如同宫闱阴影中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今日已成唯一的幸存者——暴君齐厉公无忌唯一活着的儿子。

空气如同紧绷的弓弦。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喘和压抑的低呼!只见数十个浑身浴血、拖着残肢的残兵,用粗糙的木板抬着几具惨烈的尸体缓缓步出官寺厚重的大门。这些尸体被小心地用素帛覆面,但露出的甲胄残片,断肢处参差不齐的巨大伤口,无不昭示着昨夜那场战斗是何等酷烈。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静肱和静岳的尸体,虽然简单处理过,但身上那一道道深可见骨、几乎撕裂整个躯体的致命伤口,在熹微晨光中依旧触目惊心。

一位须发灰白、身着象征德行与权威的玄端礼服的齐国老臣——大司徒踉跄着出列,扑倒在冰冷的石阶前,声音嘶哑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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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石面发出清晰的闷响,“厉公……无道,神人共愤!其罪,彰于日月,昭于列祖!然宫变事急,国不可一日无君!”他颤抖着抬起头,老泪混着石阶上的尘埃,流下沟壑纵横的面庞,“胡公诸子……静肱、静岳……忠勇刚烈,诛除元凶,光复齐祚!然……然皆已……”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些覆盖着素帛的尸身,痛惜之情溢于言表,“……皆为社稷捐躯矣!”

人群中的低嗡声更响了,无数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些白布掩盖下的尸体,又小心翼翼地瞥向石阶上那个苍白孱弱的年轻人。

大司徒再次重重叩首,嘶哑的声音穿透压抑的寂静:

“国脉危悬,神器倾侧!臣等……泣血叩请,公子赤……继我大齐之祀,登大宝,承天命,救黎民于倒悬!”他身后的几个低阶大夫和几名族老也紧跟着匍匐下去,额头贴着冰冷的石阶。他们卑微的姿态,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将这沾满了血腥和危险的王冠,强行托付给眼前这茫然的年轻人。

整个广场刹那间沉寂得可怕,连风声也似乎停滞。无数道目光如同钢针刺向石阶上的吕赤。他被那巨大的无形力量和父亲惨死的阴影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后背浸透冷汗。他环顾着脚下匍匐的群臣,扫过远处人群那黑压压一片死寂又隐含巨大风暴的头颅,还有那些躺在木板上、以生命为代价换得今日局面的堂兄弟们冰冷的尸身……每一种目光都重若千钧。

片刻的死寂如同永恒。

终于,一个苍白干涩的、细弱却清晰可闻的声音艰难地从他那毫无血色的唇间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诸公……诸位父老……”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被风吹散,然后又挣扎着扬起,“国事至此……赤……赤……唯众望是从。”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像被抽尽了所有力气,细瘦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不稳。那双紧盯着前方的眼睛,失去了任何光彩,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与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幼兽。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是”,细瘦的指尖在宽大的素白袖袍内抠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痕。身侧簇拥的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臣闻言却动作奇快,一个眼神交错,两名站在后排的精干侍从便如影子般迅速趋前。他们托着一件沉重的玄底朱纹礼服,袍服上凶猛的蟠螭纹在晨曦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两人手法极其熟稔,如同演练过千百次。一人按住吕赤单薄紧绷的肩头,一人展开那宽大沉重的礼服,不容丝毫犹豫或退避,不由分说地套上了那具如同风中白杨般瑟瑟发抖的身体。沉重的玉革带被紧紧束上腰身,带着刺骨的凉意贴上小腹。束发的白玉冕旒重重地压上额头,瞬间遮挡了眼前大半景物,只有珍珠串成的旒珠在眼前摇晃,隔绝了远处灰暗的天色,也隔绝了阶下万千蝼蚁般的面孔。他如同一个被精心摆弄的木偶,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强硬地裹进那张代表无上权柄却也象征无尽血色的华服之中。

“君上……”大司徒再次扑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声音带着尘埃扑簌的喑哑,“当务之急,乃肃清宫闱,除逆定乱!昨日宫中……凶逆犹存,惑乱人心!首恶虽除,余孽未清!若不严加惩治,他日必将遗祸无穷!”

吕赤的目光穿透摇晃的旒珠缝隙,茫然地落在阶下那些木板上覆盖着素布的尸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涸得如同火烧,那声“叔”字滚到唇边,又被一股冰冷的死气硬生生冻住。

“逆贼……自然……要惩处。”他终于开口,声音被冕旒珠帘隔断,遥远得如同在浓雾中穿行。

“君上圣明!”阶下几个臣子齐齐应和,声音里多了一丝隐秘的迫切,“参与弑君的悖逆之徒,合该尽数擒拿!枭首示众,以儆效尤!方能彰我齐国新天威仪,断其后患!”

“当……如此。”吕赤轻声重复道,如同木鱼回应着叩击。他抬手,似乎想拂开眼前阻碍视线的珠串,手臂却僵硬在袍袖深处。他的视线转向官寺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越发轻飘,“孤……亲观刑。”

初秋的骄阳毒辣地悬在头顶。城东那片由官仓拆除而临时圈起的刑场黄土场,地面龟裂起灰白的浮土,在正午阳光下仿佛一块巨大的蒸笼。热气裹着浓厚的血腥气,蒸腾扭曲,直冲口鼻。

原本空旷的场地被数层披坚执锐、甲胄森然的兵卒以戈矛紧密围住,如同铁箍。警戒圈之外,则是涌动如黑潮的人群,几乎挤垮了附近低矮的土墙。但此时却没有往日的喧嚣或骚动。人群无声地向前拥挤着,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刑场中央,那些头颅深埋跪伏在地的身影。空气沉重粘稠得令人窒息。

吕赤端坐在临时搭建的刑台侧后方,置身于一片巨大的猩红罗伞阴影之下。那厚重的冕服压得他肩骨生疼,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领口的金线纹饰。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片近乎石化的苍白,唯有冕旒垂下的旒珠在眼前有规律地细微晃动,隔断了大部分景物,也隔断了下方直射而来的、那些濒死的、混杂着仇恨与绝望的目光。

七十个身影被反剪双臂捆缚,如同待宰的牲畜挨个排列在这片灼热泥地上。大多数是昨夜参与攻宫的底层士卒、游侠、市井之徒,夹杂着几个眼神绝望空洞的内侍。粗硬的绳索深深陷入皮肉,在绳索的束缚与烈日的炙烤下,他们的身体本能地佝偻着,在灼热的黄土地上拖曳出绝望挣扎的痕迹。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和血痂粘连,混合着尘土,黏腻地贴在身体上。汗珠顺着深色的皮肤滚落,砸在滚烫的尘土里,“哧”地一声化作一缕白烟。

时间粘稠地流逝。铜漏声声慢,每一滴都敲在人的心尖上,催逼着最后的断魂。

“辰时三刻!斩刑——!”监刑司寇的声音嘶哑地划过滚烫的空气,如同厉鬼催命!

沉重的战鼓由远及近,缓缓敲响!每一次落槌都像是重重砸在胸口!那沉闷的鼓点在空旷的刑场上传得很远,如同地狱恶犬的低狺。

两排赤裸上身的行刑刽子手步上刑台前列。他们身形魁梧,肌肉虬结如铁石,面无表情地接过士兵递来的青铜阔刃大钺。钺身沉重,刃口在烈日下反射着毫无温度的森冷白光。沉重的脚步声,沉闷的喘息声,刽子手们排成整齐的两列,大步迈进刑场中央那片跪满了待戮者的区域。

最前排的十几人被身后的军士粗暴地提起!

“饶命!我家还有个……”

“高氏狗贼!不得好死!”

求饶与咒骂尚未成形……

“噗!!!”

“噗嗤!!!”

整齐划一的沉闷切割声骤然响起!仿佛无数熟透的瓜果在同一瞬间被利刃劈开!阔刃大钺撕开皮肉的黏腻声,斩断颈椎骨骼那种干燥脆裂的轻响,瞬间盖过了一切!

腥红滚烫的液体如同数道小小的喷泉,从断裂的颈腔猛地向上喷涌!无头的尸体骤然失去支撑,直挺挺扑倒,砸起一片尘土!十几颗头颅翻滚着落地,或怒目圆睁,或死不瞑目,在黄土地上滚出蜿蜒暗红的血线。断颈处的血液如同滚烫的溪流,迅速在地面上漫溢开来,肆意流淌,与泥土混合,形成一片迅速扩张的、粘稠泥泞的暗红色沼泽。刺鼻的腥气如同巨浪,轰然冲荡整个刑场!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压抑了许久的混乱喘息!后方原本跪伏的身影中,有人猛烈挣扎起来,喉头发出野兽被困濒死般的嘶吼!有人头颅深深地埋下,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更有甚者,身体软烂如泥,直接被刺鼻的血腥气冲得昏死过去。

大钺不断起落!“噗!噗嗤!咔嚓!”劈剁声连绵不绝,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蓬更加浓烈的血雨!尸体扑倒声沉闷如击打湿鼓。血水汇聚流淌,越来越快,渗入干渴的黄土,在凹陷处汇聚成坑洼暗塘。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腥味令人作呕。

吕赤端坐在罗伞投下的阴影之中,身姿如磐石般稳固。那剧烈的血腥味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沉闷地撞进他的胸腔,五脏六腑猛地抽搐翻腾!喉头一股酸涩灼热的咸腥气直冲上来!他死死攥紧膝头华服下摆下冰冷的青铜佩玉!那玉璧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将那股几乎冲口而出的恶心强压下去!冕旒的珠串在眼前剧烈晃动,撞击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轻响。视野模糊一片,只有那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血色!

跪伏的身影一排排倒下,如同一片被残忍收割的麦子。泥地上的血洼在脚下逐渐连接成片。

当最后几颗头颅在喷溅的血雨中翻滚落地,沉闷的劈砍声终于停止。整个刑场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余下粘稠血液流淌的“咕噜”声,以及尸体在高温下微微开裂的、极其细小的“嗤嗤”声响。血腥气浓郁得几乎凝固,直冲鼻腔深入肺腑。

那如山的尸堆之中,一件破碎的臂甲,染着紫黑的血污,半埋在一具无头尸身旁的污血泥泞里。臂甲的边缘,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略显笨拙的鱼咬绳纹——那是他亲手为临行的兄长刻下的记号!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贯穿他的识海!

司寇沙哑的声音如同锈刀刮过骨头,在令人作呕的死寂中响起:“逆贼首级,悬于四门!三日曝晒!尸身收敛,弃置乱葬坑!”沉重的鼓声应声而起,敲打着行刑结束的尾音。

猩红罗伞下的阴影中,吕赤猛地闭上双眼。指甲深深嵌进掌中那块冰冷的佩玉,尖锐的痛感刺入心髓。冕旒珠串在眼前疯狂撞击,奏响死亡的长诗。喉咙深处那股压下的血腥再度翻涌,比任何时候都更猛烈地顶撞上来,灼烧着食道,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无法抑制那股剧烈的呕吐欲望,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意志死死钉在原位,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石像般的端庄仪态。

新漆的帷幕散发出桐油与土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厚重地垂落,勉强隔开宫室间经年不散的血腥与朽坏气息。偌大的偏殿空旷而阴冷,初燃的几盏油灯挣扎着驱赶黑暗,却只能在冰冷的青铜蟠螭器皿和冰冷的青灰砖地上投下跳荡昏黄、被拉长的怪异影迹。白日刑场上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似乎仍如跗骨之蛆般渗入殿宇的砖缝石隙之间,凝而不散。

案几正中,一卷被血迹沁染得大半乌黑发硬的素帛刺眼地摊开着。帛书上墨迹因血液浸润而模糊扭曲,却仍可辨那笔锋桀骜、转折处刻意拖拽出刀剑般的凌厉划痕:“不威者骨不立”。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未干的鲜血重新描摹过一遍,透出一股狂躁嗜血的诅咒之力,正对着端坐案后的主人狞笑。

齐文公吕赤纹丝未动。素白的便服宽松,却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如纸剪。摇曳的烛光将他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指尖悬于那五个字上方,微微颤抖,久未落下。

深殿之外,风声呜咽如鬼泣,撕扯着新糊的窗纸。

细微如落叶的脚步声靠近。老内侍垂着眼,双手高擎一只漆木托盘,上面仅置一件器物——一柄青铜小刀。刀刃不过指长,形制古朴简洁,没有繁复纹饰,唯一特别的,是握柄末端镶嵌的圆形松绿石。幽绿的石头中央,有一点极细微的血沁,如同一只永不闭合的黑暗之眼。那是厉公无忌生前随身物。

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老内侍随即无声匍匐于地砖,额头紧贴冰冷的石面,身躯因久跪而显僵硬:“君上……”声音如同穿过百年尘埃,“大司徒率司寇大人等觐见……在外……已恭候三刻。”停顿片刻,仿佛凝聚最后一丝气力,声音更低,几近耳语:“还有……昨日……城西桑田庶民百余人……聚于宫门石柱……泣血泣告:今冬……无粮……无薪……乞活命……”话语到此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针线缝死了口舌,只剩身躯在烛光下细微颤动时骨骼发出的微响。

案头烛芯“啪”地爆开一粒细小的灯花。光芒骤然亮了一瞬,复又黯淡,如同垂死前的挣扎。那点微弱光芒下,“不威者骨不立”的狰狞血色字迹,扭曲得如同蚯蚓。

齐文公指尖终于落下,没有触碰那血帛,只是轻轻覆盖在旁边那把青铜小刀冰冷的握柄上。冰冷的触感沿着指骨瞬间蔓延。

“传。”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刚从极深寒水里捞出的喑哑和冰冷,在空荡大殿中清晰无比地扩散开来,撞击墙壁后又反弹回来。

大司徒须发如银丝微颤,恭敬地将一卷沉甸甸的木牍高高奉过头顶,语速快得像在躲避什么追缉:

“……昨夜司寇所呈逆案首犯七十有七之口供录契已悉数勘验完毕!其党羽、勾连、私会之处、交游姓名尽录在案!”他喉咙滑动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引蛇入洞的诱惑,“凡供词所涉,无论贵贱贤愚,皆疑为动摇国本之隐患!或捕或囚,当以雷霆迅疾,方可绝……”他微微抬眼,浑浊的眼珠紧张地扫向文公的手指。那指尖此刻正有意无意地抚摸着青铜小刀柄端那粒幽暗的绿松石血眼。

齐文公没有回应。目光依旧停留在摊开的血书上,仿佛在研读古老碑铭。

司寇紧随其后上前一步,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声音粗壮有力:“逆首行刑之时,莒城、营丘、莱芜等十六邑俱有刁民聚众滋事!司隶卫尉已按律锁拿为首倡乱者六十四人!尚有……”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字眼,“……滋事罪徒余众一百五十有奇!按旧律:祸乱纲常、蔑视君威者,施刖刑!或枭首示儆于市井三日!”话语中带着某种嗜血的兴奋和期待完成的迫切。

文公依然沉默。殿内空气粘稠如凝滞的血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殿门方向隐约传来嘈杂!声音不大,却被死寂衬托得格外刺耳。是妇孺老弱凄惶的啼哭,混杂着男子压抑不住的哽咽和嘶哑的哀求声!如同一群走投无路的幼兽,隔着层层宫门与帷幕撞了进来。

老内侍本就紧贴地面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微颤了一下。

齐文公的手指,终于从那粒阴冷的绿松石血眼上移开,缓缓抬了起来。他没有看阶下屏息凝神的两位重臣,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司寇录存的那几十份首犯口供木牍,”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从血帛上移开,仿佛穿透帷幕,落向远方,“连同昨夜查抄宫中私室得来的那些……”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丝毫起伏,“无论记于何物之上……待会儿……于东庭中天炉之处,当孤的面,一并焚之。”

大司徒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蛇。司寇魁梧的身躯也瞬间僵直,喉头似乎被硬物堵住!

“至于那百来个跪在门口的农人,”文公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大司徒亲自去见。就说……”他目光扫过空旷大殿,“宫中岁用减半,腾挪出的米粟盐麻,分发给他们,足够熬过今冬。至于营丘司马献功的六百金,”他顿了一顿,转向僵硬如石的大司徒,“不必入内库,拿出三百,替寡人走一趟莱芜。那里的盐工……太苦。另外三百……用作修缮被雨水冲毁的官陂水渠之用。着有司……即日督工。”

大司徒张口欲言,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将头颅垂得更低,银丝拂过冰冷的地面。

“至于那些司隶拿回来的所谓‘滋事’农人,”文公的目光如冰凌,掠过司寇那张因震惊而微微涨红的脸,“查清为首者不过三两人?杖责二十,即刻放回。余下人等,”他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未滋事,更无罪过。好生问清他们缘何至此,有无难处。若有饥寒……一并……赐粮遣归!”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不再理会阶下站立的两人,目光重新落回案上。指尖滑过血帛边缘的焦痕,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这充斥着血腥与权欲的殿堂:

“天……也该亮了。”烛火跳跃着,将那枚松绿石血眼映得忽明忽暗,仿佛一只从未真正阖上过的恶魔之眸。

青铜小刀静静地躺在烛台投下的光晕之外,幽光点点。

莒城的残冬带着凛冽的余威。齐宫深处那座历代国君用以冥想祷告的东阳台上,松柏的寒翠在稀薄的夕照里透出几分顽强的生机。厚重的帷幔被两名力士奋力拉开,夕阳的光芒如同一匹熔化的金红锦缎,猛地泼洒进来,瞬间驱散了经年沉积的阴冷潮气和霉味,刺得人眼睛微微发涩。尘埃在光束中狂舞,显露出原本被忽视的宏大石柱上的古老云雷纹饰,那沉重的阴鸷气息被镀上了一层暖融的金边。

新铸的“静安”编钟被庄重地悬于高阔石台最西端一座重新修葺的石亭之下。青铜钟体迎着落日,泛着幽玄沉稳的暗光。为首的乐正长袍肃立,深吸一口气,饱含力道的双臂执着钟锤,沉稳有力地击向最大的那口甬钟!

“镗——!”

厚重雄浑、圆润悠长的钟鸣骤然响起!庄严而不暴戾,余韵层层叠叠铺展开去,如同平静宽广的湖面被投下巨石,庄严的波纹向着整个宫城荡漾开去!仿佛一道无形的驱邪符咒,所过之处,长久积郁的血腥戾气与暴虐威压,被一点点稀释、荡涤。钟声清越激扬,穿透宫墙,掠过殿宇飞檐,将一种迥异于往昔的庄穆气象散播向城中寂静的千家万户。

齐文公吕赤独自凭栏。素净的长袍替代了沉重的冕服,衣摆被高处的风鼓起,勾勒出他依旧清瘦却不再单薄如纸的身形。他手里摩挲着一件坚硬的东西——正是那柄青铜小刀,握柄末端松绿石血沁在落日熔金中仿佛被点燃。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新铸的钟体。冰凉的触感下,是金属积蓄的、沉静而内敛的力量。那“不威者骨不立”的狰狞血书,连同那柄染着无尽血债的小刀……仿佛在此刻被这钟声短暂地隔绝了。

他背对着宫苑深处鳞次栉比的殿宇群,身影被落日扯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打磨光洁如新的石板地面上。极目远眺,越过宫墙箭楼,掠过城外那片曾被征用如今已清理平整的“白骨台”旧址,远处沃野尽头,灵山巨大的沉默轮廓在晚霞中呈现出一种深邃而肃穆的苍黛色。几只归巢的飞鸟,拖着细长的影子,投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青黛之间。

天尽头,最后一抹残阳如血般燃烧,正在迅速沉入那巨大山体的背后。余晖为厚重的云层镶上触目惊心的金红。就在这壮丽得近乎残酷的色彩中,吕赤缓缓抬起手臂。那柄曾浸透了暴戾与恐惧的小刀,在沉郁悠长的钟声里,被他高举过头顶,任由那最后的血光在刀锋上跳跃、燃烧!

火焰腾起!

一张被火舌疯狂舔舐的帛书边缘急剧翻卷、焦黑、化为飞灰,连同上面那五个以血为墨、书写疯狂的诅咒字迹——“不威者骨不立”,一同在炽烈的火焰中扭曲、崩解,顷刻间便化作无数点飘散的余烬火星!

青烟笔直升腾,带着焦臭与血痕消弭的气息,旋即被高台呼啸而过的风粗暴地撕碎、散尽,不留一丝痕迹。他将那光秃秃的青铜刀柄用力朝着深涧方向一甩!

它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下,永远告别这曾笼罩于血色王庭的宫阙。

青铜编钟发出最后几声余响,悠长辽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