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霸业前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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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一干人等齐整跪下,吕禄甫与鲁隐公在前并排跪伏。吕禄甫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光。祭文通篇只提“鲁公”,绝口不提“鲁侯”之称——这并非疏忽。鲁国历来以其公爵地位自傲,常于尊周攘夷之际刻意强调此名分差异,以示其高于他国的身份。今日在祭天盟约时故技重施,无外乎是委婉提醒齐国诸侯的身份差异。

吕禄甫心中冷然一笑:如此讲究礼法名分,正合他意。他面色丝毫未改,保持虔诚姿态。

“……伏祈皇天后土垂怜见证……”老礼官声音苍劲,在风中回荡。礼毕,大巫祝祷已毕,盟誓礼成。

吕禄甫拂衣起身。早有齐国随从奉上一只狭长黑漆木匣。他亲手打开匣盖,匣中之物在春日下瞬时光华流转。那是一件由无数块温润白玉雕琢连缀而成的长圭,玉质纯净无瑕,玉色莹白如凝脂。他双手将这罕见玉圭郑重捧向鲁隐公。

“礼轻意深。”吕禄甫声音朗朗,在旷野中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此乃齐境昆山美玉。今日会盟,幸得圆满。此物赠与鲁公!”他将“公”字咬得沉稳清晰。鲁隐公闻言微微动容。齐侯亲自将这价值连城的玉圭称为“昆山美玉”,更以“公”名相称,言语间全无芥蒂,将鲁国最为看重的等级名分悄然置于高处。这份通情达理与气度的豁达令他暗自赞许。

鲁国随行数位老臣眼中亦流露出满意神采,频频颔首。

鲁隐公依礼郑重接过这温润玉圭,细观玉质,入手冰凉,玉质浑然一体,刻工上乘,精美异常。“齐侯如此盛情,”他抬眼看向吕禄甫,笑容真挚,“齐鲁自此之后,当同心戮力,共襄礼仪大道,庇佑黎民,永世盟好!”

周围齐鲁两国大夫与贵族皆肃然行礼,齐声高呼:“同心戮力!永世盟好——”声音直冲云霄,响彻艾草青青的原野之上。

春深日暖,夏意已攀上齐宫青瓦。御苑草木肆意生长,蝉噪在繁茂枝叶间起伏,阵阵喧闹之声。

书房帘拢半卷,穿堂风送进几许熏然花香。吕禄甫倚窗闲坐,指尖把玩着一枚打磨光滑的青玉环佩,佩下悬络五色丝线。佩壁浅刻卷草纹路,玉质虽非顶级,却显清雅秀致。佩体微温,不知是他指腹温度暖玉,还是此物原本就自带春温?

“君上召臣弟?”脚步声沉稳响起,夷仲年踏入书房,身着简装布衣,与这雅致书房仿佛相得益彰。

吕禄甫抬眸,眼中掠过暖意,随手将那玉环佩掷与夷仲年:“看看,此物如何?”

夷仲年接在手中,指尖摩挲佩面:“温润有泽,刻工亦佳……齐鲁商道间流传之物?”

“鲁国工匠之手。”吕禄甫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艾地结盟时,鲁公赠予孤的私礼。你说……孤该何以回礼,方显郑重妥帖,又不致令鲁公再生疑忌?”他目光沉静地落在夷仲年脸上。

夷仲年心头微动,立时明了兄长的用意。艾地初盟虽气氛融融,然齐鲁两国历史积怨非短,鲁人尤以谨慎多疑闻名。此玉佩乃是对方示好试探之物。齐君欲遣使回礼,正为此微妙关头谨慎延续两国关系之举。

夷仲年将玉佩轻轻搁回案上:“如此小事,若君上派遣重臣或寻常使官,皆显刻意,反而落了下乘。”他略一停顿,“臣弟不才,愿替君上再往曲阜一行。一则回礼表谢,二则……”他抬眼看向兄长,“将君上欲与鲁公冬日在防地再会的口信,亲禀于他。”

“防地……”吕禄甫低声重复二字,眼中精芒一闪即没,未多追问,只轻点头颅:“甚好。”

夏意炽盛时,齐国使臣车驾卷尘抵达鲁国曲阜城外。鲁隐公于城郊行宫苑囿设宴待客。苑中一片人工疏浚而成小湖,名唤清湖。亭台环湖而建,重廊复道,绿意浓荫匝地,夏风裹着湖水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席案设在临水敞轩,轩外湖面清波如镜,白鹅悠游,夏荷绽放,粉红花朵在碧叶映衬下显得格外明艳动人。

夷仲年从容步入轩内,衣冠朴素中透出齐人特有的精气神。在侍者引导下坐于宾位。鲁国数位老臣陪席,相视点头,目光在夷仲年脸上来回逡巡打量。殿中飘散新煮茶的清香,气氛温雅而暗含审视。鲁隐公坐于主位,神色和煦依旧,眼角一丝难以觉察的探究一闪而逝。艾地一别不久,齐国即刻遣公子仲年这等近支宗室亲来,单为一只小小回赠?实难令人轻信其中无更深含义。

“小臣奉寡君之命,专来觐见鲁公。”夷仲年依礼拜谒完毕,从袖中取出一长形锦盒,捧献上前:“此乃寡君回赠鲁公之礼。”

鲁宫侍者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在鲁隐公面前开启。盒内深紫色丝绒衬底,上置一把精致黑陶细颈壶。壶体圆润典雅,壶肩处镶嵌数颗打磨锃亮的纯黑螺钿,细密纹路勾勒出水波荡漾的繁复玄妙图案,另有一圈镶嵌细小莹莹的绿松石。器形虽未离陶器之朴拙,然黑螺钿深沉奇诡、绿松石鲜亮悦目,交相辉映,一股奇丽美感扑面而来。

鲁国礼乐隆盛,玉器铜器司空见惯。眼前这件陶壶,返璞归真中却独具匠心,别有一种雅致野趣。鲁隐公眼中流露出欣赏之意,亲自接过细观,爱不释手。盒中尚有一张素帛:“此乃齐国东海之滨特产,纹饰略效波涛之象,伏祈鲁公闲暇之际用以品茗,能解溽暑一二。”夷仲年恭敬转述。

“甚佳!甚佳也!”鲁隐公连声赞许,将陶壶轻轻放于案上,“齐侯盛情美意,惠赠此佳器,息姑感激不尽。”他目光终于转向夷仲年,温言道:“仲年公子不远千里而来,恐非只为这一饮器之赠吧?”

夷仲年心中暗赞鲁公心思细密。他正襟危坐,姿态愈发恭谨:“回禀鲁公,寡君尚有一句私密口信,托小臣亲禀。”

轩内安静下来,陪席老臣们目光皆投注过来。湖风吹过荷叶,送进细微沙沙声响。

“寡君深感艾地会盟,齐鲁两国诚意互通,实乃国之大幸,黎民之福。”夷仲年语速平缓,字字清晰,“鲁公君子之风,令人心折。寡君以为,此般亲近盟谊,不可仅止于夏日馈赠往来。”他稍顿,留意着鲁隐公神色,声音略压低几分,仿佛只在对方耳边诉说:“寡君愿于今年冬日,再至齐鲁边境之地,选一幽静处所防地,亲与鲁公会猎小聚,共叙盟友之情,不知鲁公……意下如何?”

“会猎于防?”鲁隐公重复一句,面上温和不变,眼中却瞬间掠过一丝迟疑。鲁国一向谨慎避战,何况“会猎”二字隐隐含有练兵布武之意。

恰在此时,夷仲年话锋微妙一转,声音更显诚恳贴心:“寡君言道,齐鲁既盟,便是兄弟手足。兄长牵挂弟弟,岂有只赖笔墨往来之理?冬日狩猎,非为逞武耀威,实乃亲近畅谈之机。寡君更言道,久闻鲁境山珍野味绝佳,尤是冬日肥鹿之美,早已心向往之。故而此乃一桩君子雅事。”言罢微微一笑,神色坦荡诚恳。

鲁隐公原本心中那一缕疑虑,被这番动情入理、尤其是“兄弟情深”与“品鲁地山珍”之话语瞬间消解于无形。他微锁的眉头悄然舒展开,朗声笑答:“齐侯如此盛情雅意,息姑感怀肺腑!冬日防地会猎之期,孤当躬迎齐侯驾临!届时山中冬笋肥鹿,必不敢辜负齐侯期望!”语气愉悦,全无先前的犹豫痕迹。

一场曲阜湖畔看似赏景的清谈,却在夷仲年不着痕迹的周旋之间悄然定下齐鲁冬日再会之期。防地之名,第一次在两国盟约中轻点而出。

又一岁冬去春来,齐国西境驿道上积雪渐融,春泥渐起。一骑快马踏破清晨寂静,直奔齐国宫门,带来弥漫东周的血腥气息——宋国公子冯以流亡之身,得卫、郑之兵强援,猝然发难攻宋!宿敌郑国与宋卫联军再次交锋于宋都商丘东门,血流漂杵!消息传来,满殿齐臣闻之变色,昔日东门血战的惨烈记忆如同被惊醒的寒鸦倏然盘旋在殿堂横梁间,挥之不去。

宫苑春意初萌,嫩芽怯生生地展露绿意,晨间微寒。夷仲年奉诏匆匆穿行廊道,迈入书房。炭火盆驱散残留寒意,烘出一室暖意。然而兄长凝重的面容,却如室外未化的残雪般冷峻。

“宋卫郑三国又起刀兵!”吕禄甫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如冻云。“宋殇公与卫宣公前脚刚派人向孤诉郑国暴虐无道,请求齐国主持公道,声泪俱下控诉!不过两日光景,后脚郑国书信已送至案头——反咬一口痛斥宋卫联军趁虚伏击郑军,致其折损上千精锐!”他将那两方帛书重重摔在案上,眼神锐利逼人,“唇枪舌剑,血书控诉,皆为一己之私!”

“君上意欲何为?”夷仲年眉头紧皱,心头焦灼如焚。若依齐与郑国石门盟约,郑国此时求援,齐国理当发兵相助。可一旦齐军卷入这场混战,无异于与宋卫结下死仇,更会与郑国彻底绑定!这无异于放弃自身独立战略空间,在漩涡深陷无法抽身!石门之盟才确立未久……

“仲年,”吕禄甫霍然起身,袖袍带起几片散落案角的残破竹简,“此三人各执一词,皆不可全信。然其争相诉苦于我齐国,此中玄机——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天赐良机?”夷仲年一时错愕不解。

“诸侯皆知齐郑有盟!宋、卫敢公然告状,无外乎欺我齐国‘仁义’之名,或存侥幸试探之心!”吕禄甫眼中幽光如深海漩涡,“然彼等更清楚,若孤全然倒向郑国,发兵东进,其腹背受敌,危在旦夕!”他目光陡然锋利如箭,直刺人心,“此非彼等乞援,实是畏我齐国之威!故而不得不求孤一个姿态!孤岂能辜负此等‘良机’?”

夷仲年脑中灵光乍现,瞬间领悟兄长之意!不正是因各国心知齐国威势已成,宋、卫、郑才争先恐后前来陈情告状么?这正是齐国影响力在中原显着抬头的铁证!兄长正是要抓住这三方都畏惧齐国力量介入的关键节点,强行居中调停!若能压下这三国宿怨,则齐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树立起中原仲裁者、平息兵戈的大国威信!威立而行,名至实归!

“君上睿智!”夷仲年眼中爆发出灼热光彩,心中敬服如江河倾涌,“臣弟愿为前驱,立赴宋、卫、郑!力促三国罢兵!”

“速去!”吕禄甫断然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传孤之命!齐侯请宋、卫、郑三国国君于夏七月,会于温地!孤将亲临,为三家解此旧怨!此命,不容推辞!”一字一句,携带着齐国积淀数年而终于展现的巨大威慑力量!

此令如同一石击水,激起中原轩然大波。夏末时节,温地郊野,麦田金黄,如同铺就的地毯。

黄土夯筑的高台矗立在旷野上,远望如同平地里生出的一尊巨大敦朴方鼎。台顶平坦,临时加盖了一方巨大简朴的“瓦屋”——四柱撑起青瓦屋顶,四面无墙,仅悬青纱遮挡部分阳光风尘。

台前开阔场地上三色旗帜各自占据一角——宋、卫、郑三国阵列分明,精兵屏息凝立。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气息,三色士兵间如同绷紧弓弦一触即发。无数道充满戒备与疑惧的目光交织于主位之上——齐僖公端坐正中。温地会盟,竟由并非当事方的齐侯居中主导!这般景象在此动荡乱世中,可说是前所未有!

吕禄甫目光沉凝扫过三国阵列——郑庄公端坐右侧,脸上罩着寒冰,眼中凶戾光芒时隐时现。左侧卫宣公脸色阴沉似雷雨将至的前夜。对面宋殇公则紧抿唇角,握着车轼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似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沸腾的情绪。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

吕禄甫稳坐主位,缓缓开言,声音平和却异常清晰有力,足以压下旷野之风送入每个人耳中:“东门喋血,玉石俱焚。孤今日请三位聚首于此,非为判定是非曲直。天下之祸乱,源起于私怨纠结,纠缠不休!刀兵愈利,仇恨愈深;仇深似海,百姓困苦!今孤斗胆问一句——”

他陡然抬首,目光如剑锋般依次钉在三位国君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厉声质问:“尔等身为一方之君!所求为何?是世代仇杀,子子孙孙血染疆场!还是封疆之内万民得以安享天伦之乐?!尔等心中所求,为何物?!”

瓦屋之下,骤然一静!郑庄公眼中戾气猛颤了一下。卫宣公面沉如水的脸僵硬凝固。宋殇公死死握住车轼的手微微颤动,指甲陷进坚韧木材中。

吕禄甫目光重新变得沉毅,转向台下三军将士。他声若洪钟,穿透凝固空气传向台下三军:“台下三军将士!”他嗓音震彻寂静会场,“尔等皆有父母妻子!尔等挥戈相向,沙场溅血,今日之亡魂,是宋人?是郑人?还是卫人?!”每个字都如重锤敲在人心上,“然不论亡者谁人,尔等家中老幼之悲恸号哭,何曾有过不同?!悲声同,苦泪同!白骨沉埋荒野之中,亦皆为华夏之人!”

卫军阵中有将领眼眶骤然泛红;宋军前排年轻士卒牙关紧咬;连郑国阵中几员悍将,亦面露恻然之色。台上宋殇公眼角剧烈抽搐,喉头滚动几下,紧握的手微微松开。

吕禄甫目光收拢,重新注视身前三位国君,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千钧之重:“宋公,郑公,卫公!三位皆为人主,心怀黎民。孤今日言尽于此!若三位定要为私怨而战,孤绝不再多置一言!齐国即刻便率我强兵退出温地,自去守护自家黎民!然而,”他语气一转,斩钉截铁,“若三位尚存一丝顾念百姓生息,今日便在此瓦屋之下盟誓!捐弃东门旧怨!自此三家为友邻!齐侯在此为证!天地为证!此盟若成,孤当上禀周天子,褒扬三位深明大义!若不成——”语声沉落如巨石坠潭,“各自兵戎相见罢!”

台下三军死寂一片,唯风过旷野,麦浪发出细微沙沙声浪。

郑庄公神色变幻不定,如同风云急转。卫宣公面上神情剧烈挣扎,目光扫过台下自己军中将士脸庞。宋殇公眼神深处汹涌的恨意剧烈翻腾了许久、许久……最终,在台下数万人压抑的沉寂和台上齐侯那如芒在背的目光逼视下,宋殇公如被抽空了所有气力,颓然靠回椅背,颤抖着抬手,无比艰难地开口:“既……既如此……寡人……无异议……”短短数字,耗尽浑身气力。

郑庄公猛然吐出一口浊气,也颓然点头:“……依盟。”

卫宣公神色灰败,沉重合上双眼:“寡人……亦无异议。”

盟誓礼成之时,温地旷野上空炸开惊雷般欢呼之声!卫兵激动得抛起武器,郑卒互相拍打肩背,宋军亦有人擦拭眼角。压在三国民众心头多年的战争阴云似乎在这一刻被强风刮走一角。

一月之后,周室洛邑城垣轮廓在秋阳下显现。郑庄公引着齐国使者昂首步入宫门。周桓王端坐于殿内高处,冕旒垂遮下目光审视着阶下恭敬行礼的诸侯们。

“臣郑伯寤生,谨代宋公、卫公、郑公,叩谢天子洪恩!感蒙齐侯在温地居中调停,使我宋、卫、郑三家捐弃旧怨,永结盟好!战乱得息,万千黎民感念天子之德,齐侯之仁!特此向天子献书报喜!”郑庄公声音朗朗,将一卷誊抄于精美帛书上的三家和约恭敬呈上。

周桓王眼中掠过讶异之色。这齐侯何时竟有如此威势能令这三个出了名的刺头在刀尖上握手言和?然列国和睦,终究是王室衰落以来难得佳音。他面容舒展:“善!齐侯有功社稷,当嘉赏!”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不休。

冬风凛冽横扫齐鲁山地。防地官衙大堂里火盆烧得通红,木炭毕剥作响,却依旧难以彻底驱散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刺骨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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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铺着崭新兽皮,置两张席案。齐僖公吕禄甫与鲁隐公隔桌对坐。两人身裹厚重裘衣。堂下一隅,高傒、夷仲年、鲁臣叔孙伯鱼等各自静坐,案上茶水蒸腾着白气。

鲁隐公啜饮一口热茶,放下陶杯:“君上欲伐宋?”他语气如止水,“宋卫郑三国前月已捐弃前怨,盟于温地,天下为之赞叹君上调和之功。如今骤然对宋用兵……”他微微摇头,“怕与君上往日‘息兵戈、安黎庶’之声名有所悖逆,更恐有损君上之仁德美誉。”他语重心长,“况且,”目光直视吕禄甫,“宋国历来与我鲁国交情不薄……”

“仁德美誉?”吕禄甫面上无波,唇角却勾起一丝极其浅淡也极其锋利的弧度,如同冰面上微裂的细痕。他伸手指向桌案上那张绘于羊皮之上的中原大图,“敢问鲁公,诸侯征战不休所为何事?宋国坐拥膏腴平原,其民可曾富庶安康?”指尖轻叩宋国那一大片疆域,“卫公贪婪无度,其疆土之内又藏有多少含冤受屈不得安生的寻常百姓?”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所谓仁德,非空谈礼法!更非纵容宵小之徒祸乱民生!”他眼神骤然凌厉如破鞘之剑,投向鲁隐公,“诸侯征伐不休,源起在何方?周室衰微,失却定鼎中原之力!天下无主,诸国混战方致黎民水深火热!”他重重一掌击在案上图上,“若要万民真得安康,便需重新厘定这混乱不堪的天下秩序!”

大堂死寂。炭火爆出一串火星。所有旁坐之人屏息凝气,目光紧紧锁在吕禄甫身上。鲁隐公神色震动,握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吕禄甫目光转向鲁隐公:“孤昔日与郑公盟于石门风雪之中,与鲁公会猎于艾地春草之上,又与宋卫郑三家和解于温地麦田之间……鲁公以为,孤奔波周旋,所为者何?孤所为者——”语声陡然拔高,直贯梁椽,“正是今日!”

他眼神灼灼,如暗夜之中骤然点燃的烈焰:“若欲为万民立法度!若欲使中原战火消弭!则首要者——击溃宋公这般骄纵肆意、视天下公义为无物之人!以其罪责昭示天下!杀鸡儆猴!使诸侯凛然不敢妄动!”他猛一拂袖,“此方为真仁德!真大道!”

鲁隐公悚然动容,如遭电击!他终于真正看清眼前这位被天下赞誉为“善调停、主和睦”的齐侯胸中那份惊雷!所谓盟约、名分、调停,原来仅仅是伏笔!如同狩猎布网前那漫长而隐秘的围场追逐!

寒意更盛,鲁隐公后背却渗出细密冷汗。他目光在吕禄甫脸上,又艰难移至桌案地图,良久无言。

窗外朔风呼啸而来,发出厉啸,如猛兽咆哮,扑打着门窗发出猛烈而密集的撞击声响。堂内烛火在风中狂曳晃动,墙上人影也跟着剧烈摇晃不定。

风势愈来愈强劲,带着暴烈席卷的威压,似欲撕裂门窗,闯入这密谈空间!一支粗壮牛油烛终于不堪风势侵袭,在幽暗深处“噗”一声彻底熄灭!

就在这一灯熄灭、骤然加剧的黑暗和狂风呼号令人心悸的刹那,鲁隐公终于深深吸气,抬起头直视吕禄甫那如渊双目。防地山野的朔风狂啸声里,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啸:“愿……闻……其……详……”

大堂内所有目光如聚光灯汇集在中央席案之上。

窗外,冬日惨白日光穿透阴沉厚重云层在防地荒野上艰难撕开一线细缝,微光映照得山中经霜野草枝梗泛着黯淡铁锈般灰红色泽。凛冽狂风卷刮着地表干燥尘埃,呜咽着扫过枯黄草叶与裸露岩石,更显出山中萧索景象。一股肃杀深冬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