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霸业残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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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沉重的铜鼎中兽炭释放出最后的热量,在营帐内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时,齐僖公吕禄甫缓缓推开那卷染血的布帛。上面用浓墨潦草记载着郎地之战的伤亡:郑国损车十乘,卒三百余;卫国损车六,卒二百;齐师……他粗砺的手指滑过那触目惊心的墨字“损车十五乘,卒五百余,将佐殁三人……”这些冰冷的墨痕如同无数刀锋在心头反复切割。

良久,帐内寂静无声。

雍廪趋步上前低语:“主公,虽未能竟全功,然亦犁其壁垒,摧其牙旗,鲁师之锐气已丧,今岁内当不敢东顾矣!”他小心选择着措辞。

吕禄甫猛地抬起眼,那双精芒四射的眸子扫向雍廪。炭火跳动的光映在他眼底深处,那里面沉淀着铁一般的寒意。他并没有看雍廪,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营帐帷幔,遥遥落在冰冷的原野,落在某个令他耿耿于怀的身影之上。“公子翬……他还活着。”他声音极低,如同冰面裂开前的轻微脆响,左手下意识抚上左臂深藏衣甲下的那处旧疤。

营外风啸更紧了,刮过连绵营寨中无数倒悬的长戟戈头,发出一片仿佛地狱尽头飘来的呜咽声。

恶曹之地的冬寒尚未褪尽,地气深处仍透着凝滞骨髓的阴冷。黄土地被冻得硬邦邦,残雪零星固执地依附在背阴沟渠与枯草根下。四方诸侯在风尘仆仆中汇聚于此,各自庞大的旗幡车马汇成了浩大的漩涡。郑国青色的鸷鸟旗猎猎生威;卫国帅旗上的玄龟纹样凝重如山;宋国的玄鸟旗则傲然在车阵中央飘扬。几国壁垒森然相隔,壁垒间缝隙里填充的是无声但目光交错、各怀戒心的士大夫们,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主帐宽宏,齐僖公吕禄甫踞坐正中。燃烧的松明照亮他深邃的轮廓,犀甲在火光下泛着冷而重的质感。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席上诸位:郑伯寤生面沉如水,眼神深处是精明的平静;卫伯州吁依旧难以完全掩饰骨子里的躁动;宋公冯稳坐其位,那张年轻而英气的脸上却难掩眉宇间的一丝疏离与戒备。炭火噼啪作响,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宋公冯身侧的谋士微不可察地向前倾身:“敝君尝闻,吾祖微子承于殷祀,蒙王不弃,封土商丘,宋虽偏陋,然于周礼之尊、旧仪之重,念兹在兹,不敢一日或忘。”年轻的声音在帐内铺开,每一个字眼都裹着宋室宗裔特有的厚重,“今齐侯振臂,欲讨天下不臣,敢问盟誓之约,尊卑之位何属?”话语落地无声,如同一柄藏在丝绒下的利刃,目光却灼灼刺向主位。

静默瞬间笼罩主帐。郑伯寤生端起面前铜爵浅啜一口,眼中精光暗藏。卫伯州吁喉头微动。唯帐心深处炭火跳跃明灭的声响越发清晰刺耳。

吕禄甫的手指在青铜车轼冰冷的兽首上缓缓摩挲过,然后突然反手,伸向身旁侍立的雍廪。雍廪立即双手奉上一个由玄色厚锦覆盖的漆函。

厚重的函盖被缓缓揭开。内里丝绒之上,静静卧着一件尺余见方的玉璧。玉色苍翠如深潭寒水,边缘雕琢着连绵不绝、威严神秘的夔龙饕餮纹样,正中央赫然是两个古老的嵌金铭文:宗周。

玉璧在火光流转中透出千年凝结的寒气与无声的威压。

吕禄甫一手持璧,另一只宽厚的手掌稳稳压在它的上方。他的目光掠过宋公冯惊愕而凝滞的年轻脸庞,如同冰水滑过,终于开口:“此璧,周天子亲赐于先父。”每个字都沉稳如凿击磐石,“代天子巡狩,讨伐不臣,尊贵出于天子,非在列国。敢问宋公,”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剑出鞘的锃鸣,“我秉此玉璧以召天下,是尊是卑?天下诸侯,当从何人?!”

雍廪及时捧出一个托盘,其上数盏玉杯光华流转。两个徒隶牵进一头通体纯黑的健牛。寒光一闪,牛首被重重斩落!滚烫牛血喷涌注入排列的玉杯之中!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混合着松香和寒冷土地的味道。

吕禄甫第一个长身而起,端杯向前,青铜犀甲沉重地响了一声。他将赤红的血酒向着宋公冯的方向高高端起,声音在肃杀的空气中震荡:“天其在上,先祖在旁!不遵盟誓,背叛公义者,视此牛首!”

营帐深处篝火的暗影里,宋公冯缓缓站了起来。他年轻的面庞在赤红血光与松明跳跃的光芒下变幻不定,那抹曾经锐利的桀骜被无声地压进了眼底深处。最终,他双手捧起面前那盏犹温热的牛血玉杯,手腕微微颤抖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浓稠的血酒从他唇角溢出少许,留下一道刺目的暗红痕迹。他将空杯重重倒扣在面前的漆案上!那一声闷响如同誓言落印,震动了帐内每一个人沉重的呼吸。

宋公冯身后的属僚中,有几人目光激烈闪烁,嘴唇翕动欲言。然而宋公冯已骤然转过身,背对着主位与所有目光。他挺直了脊背,那曾代表宗室威权的锦袍此时僵硬地垂着。宋营那面曾与齐国旗鼓相当、绣着硕大玄鸟的深绛色帅旗,依旧在帐外阴风中沉默飘扬,其上那只象征商命正脉的玄鸟图腾,双翼似垂非垂,头颅僵硬地朝向东方。宋公的身影隐入了帐门外的天色之中,迅速被严阵以待的宋国侍卫簇拥遮蔽起来,只留下原地一只空置的饮胜玉杯。

郑伯寤生上前一步,举杯向齐侯致意,眼中带着郑国惯有的深不可测:“齐侯执天命、主会盟,郑国当随车辙而行!”

凛风嘶鸣着刮过营地,宋公的帅帐隔绝了内外世界。帐门厚重,隔绝了内外视线。然而隔着严严实实的锦帷,帐外守候的宋军精锐依旧能隐约听见帐内传出的几声激烈争执。那争吵声时而高昂,时而如狂风骤停般瞬间压抑下去,随即又爆发出更激烈的音浪。最终,一片死寂笼罩下来,只剩下风穿过矛戟间隙的呜咽呜咽。

主帐之内则暖意融融。烛台明亮,松炭灼热,酒宴已至酣畅淋漓之时。郑伯寤生面颊微红,笑意已直达眼底,举起玉樽:“宋国公子深明大义,已遣其心腹密送来讯!宋之三军,悉听齐侯征召!”

酒杯撞在一处,琼浆摇晃。帐内回响着几位霸主带着醉意却无比满意的洪亮笑声。

……

四年后又一个二月的寒风里,齐僖公吕禄甫的战车碾过济水冰冷刺骨的边缘。岸边枯草在风中剧烈颤抖。天空积满沉重的铅灰云层,风嘶鸣着如同刀片刮过裸露皮肤。四国大军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铁流向前涌动:齐国的苍龙旗、卫国的玄龟旗依然如故,掺杂了宋国商丘玄鸟纹的重车、以及来自北地燕国那饰以陌生怪异蛇鸟纹的甲士。巨大的旗帜在寒风中扭曲翻卷,发出疲惫的猎猎之声。

前军斥侯疾驰而至,满面尘灰,甲胄上带着冰凌喘息着跪报:“鲁军据险列阵于艾陵以西隘口!山道崎岖,左临深壑!公子翬……又是公子翬亲守!”他的声音在风中几乎撕裂。

吕禄甫眼中寒光一闪,手指在冰冷的车轼上敲击一下。左臂那沉寂了数年的旧疤,如同被毒蛇的毒牙舔舐了一下,瞬间灼痛传来。

“又是他!”燕国司马的声音粗嘎地响起,带着被冒犯的躁怒,“盘踞险要,我便踏平这隘口!”他身侧那些形貌彪悍的燕国步卒开始蠢蠢欲动。

“不可!”卫伯州吁立即厉声制止,“隘口狭窄!彼据险以待我之疲师!徒损甲卒,其难速拔!”卫军此次多为车骑精锐,若被拖入狭道血肉磨坊,实是折翼之痛。

吕禄甫的目光扫过几位盟首,最终落在沉默的宋公冯脸上:“宋公以为如何?”

宋公冯立于车中,北风吹着他年轻的面容,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他缓缓开口:“艾陵以东二十里,有大道可通曲阜。”他目光投向燕军司马,“若司马愿引轻兵绕行彼后,击其辎重,佯动曲阜……”言未尽而意已显,如同一个设好的陷阱。

“佯攻?”燕军司马眼神陡然锐利,他手下甲士虽精悍却多轻装,“绕行二十里山道?哼!”话语里充满对山险与鲁军的轻蔑与不耐,“我精卒出北塞,今战于此泥丸之地,竟不遇敌而返?”

争论毫无结果地在联军前营爆发,像野火遇上枯草。齐僖公吕禄甫独自立于帅帐之中,帐外呼啸的风声里夹着愈发清晰的激烈争吵。他紧握佩剑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燕国步卒早已按捺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彪悍狂野,在军司马的纵容下,无视将令约束,竟然聚众鼓噪着朝隘口深处挺进!沉重的脚步声和戈矛甲片沉闷的交击声压过了冬日的冷风。卫伯州吁车驾被阻在狭窄的通道之后,咆哮如雷;宋公冯麾下的玄鸟战车群则在后方远处冷冷静观,如同伺机而动的秃鹫。

鲁军隘口深垒之上,公子翬按剑卓立。寒风鼓荡着他身后赤色的鲁军大旗。他冷峻的视线如同磨利的刀刃,精确刺向远方那条躁动混乱的、如同长蛇般蔓延上山的燕国军伍,嘴唇微不可察地抿紧,又缓缓松开。他默默看着那条灰色长蛇在视线中缓缓蠕动到半途。身边诸将按捺不住脸上跃跃欲试的杀意,公子翬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条灰线,如同经验老到的猎人计算最后出手的时机。

当燕国的步卒长阵在泥泞湿滑的山道上艰难攀爬至陡坡一半时,他们上方那面原本沉寂的高坡上,骤然间战鼓惊天动地般炸响!沉重鲁军车乘在狭道上方边缘猛然现身!锐利石块的棱角从高处如暴雨倾盆砸下!巨大的滚木裹挟着风雷之声顺着狭窄山道轰隆滚落!

最前方的燕人猝不及防!沉重的石块砸在头盔肩甲上发出沉闷可怖的碎裂闷响!滚木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碾过队列!一片凄厉的惨叫在狭小的空间里骤然爆发,瞬间又被滚石砸落的巨响吞没!

鲁军车乘裹挟着铁锈般浓重的杀气紧随滚木其后!尖锐的青铜车毂如同巨大轮锯轰然冲入燕人已乱如沸水的队列!后方山谷深处,鲁国潜伏已久的赤甲精兵骤然暴起,发出震天呐喊!精钢打制的长戈勾连如林,如同一把巨大的血色闸刀从后路横切而至!

兵戈撞击声、惨嚎声、战车冲陷声、沉重的滚木撞穿血肉骨节的声音瞬间淹没整个山谷隘口!

高坡之上,公子翬的面容在激荡的血色罡风中刻画出冷厉的棱角,如同上古无情的战神,俯瞰着那片被压缩在狭窄屠宰场里的绝望之地。

“退!退!退!”中军传来急促金声,齐军、宋军、卫军如同退潮般仓促后撤。只留下深陷山谷隘口重重血海中的数千燕军精锐徒卒。

寒风猛烈卷过战场,浓厚的血腥味混合着钢铁摩擦燃烧出的刺鼻气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燕军的旗帜,连同无数曾鲜活的躯体一起,被血色的泥沼吞没。

冬夜酷寒刺骨,齐营深处的帅帐如同巨大坟丘。厚重的帘布隔绝了外界风声,但无法阻挡弥漫在营地里的伤痛呻吟和死亡气息。炉火在帐角燃烧跳跃,映照着他鬓角那斑驳的白发竟格外醒目。雍廪悄步上前,欲报军情:“主公……”

吕禄甫缓缓抬手止住他话语。帐内一片死寂,唯余炭火偶尔噼啪爆裂声。他的手指在身前青铜烛台冰冷的支架上划过一道痕迹,目光落在支架上一小片黯淡干涸的血迹,那是白日激战中飞溅而来。“燕师三千徒卒,存者十中无一。”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在炭火里烧灼过才吐出,“辎重损毁泰半……燕司马……”吕禄甫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幽暗角落的虚空,“身中七创,尸骨难辨。”

没有回应。帐中只闻火苗舔舐空气的低微声响。

良久,他才继续吐字,声音如同来自地层深处:“传令……全军,拔营归国。鲁地……暂还其公。”他挥手,“去吧。”手势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沉重疲态。

雍廪无声退去。齐僖公独坐于巨大帅座。身后,那面代表着联军权威的墨色大纛静静垂立,巨大的旗面在火影里勾勒出沉默的轮廓。灯光之下,吕禄甫深邃的目光投向帐外无边黑暗,眼神深处仿佛映着隘口深处那一片滚烫的血红沼泽。公子翬那冷峻如同雕塑的身影和其背后一面面依然挺立的赤色鲁国旗帜,如同噩梦的刻痕灼在眼底。

又一个漫长的冬季降临,凛冽寒风仿佛钻入骨髓深处。齐僖公吕禄甫的庞大战车再度碾过中原冻硬的阔土,车轮仿佛也承不住那份沉重,发出迟滞的呻吟。他倚靠在高车之上,厚重深衣外裹着狐裘,亦难掩那份从骨缝里渗出的疲惫。灰白胡须如枯草般垂落胸前,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凝成浓重的白雾。宋国玄鸟旗在寒风中猎动依旧;卫军的玄龟旗帜仍算严整;陈国青色的军阵略显单薄;蔡国战车上牙门旗却崭新锐利。庞大的五国联军向着同一个方向——郑国新郑,碾进。

寒风挟裹着冰粒吹打在雍廪满是忧色的脸上,他趋近齐侯御辇:“主公,郑伯虽新丧其父,然子元、子突皆非庸常之辈,况有祭仲那老狐辅政……”

吕禄甫缓缓抬起眼睑,那双鹰隼般的眼中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凝定,只轻轻从喉底挤出一个极短的音节:“嗯?”这低沉浑浊的一声,却像巨石投入深潭,令雍廪瞬间噤若寒蝉,将剩下劝谏的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战车碾过新郑城西的郊野,五色旗帜的庞大联军如同一把锈钝却沉重的巨斧,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挥动。郑城雄伟的城堞轮廓在冬日的铅灰底幕下沉重地压向地平线。

齐僖公立于华盖战车上,迎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手指突然向前遥遥一指!没有言语,没有号角,也没有战鼓惊雷。无声的军令在肃杀的气氛中如同寒潮般蔓延开去!

大地在静默中颤抖起来!五国庞大的军阵同时发动!齐国的苍青甲士如潮奔涌;宋国巨大的玄鸟战车开始加速冲锋;卫军玄龟纹旗帜翻卷向前;陈、蔡两国之师亦如两股汹涌洪流,紧随其后!无数戈矛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汇成一片死亡的银色光海,沉默而凶悍地扑向那座猝不及防的城池!

吕禄甫的战车缓缓前移,他立在震天动地的进军铁流最中央,身形如岩石般不动分毫。

郑都新郑的巨大城池轮廓在眼前铺开。仓促间,城门竟来不及完全合拢!护城河上的吊桥沉重砸落!郑国赤色的军旗慌乱无比地从城头上试图集结,零星的箭矢如同受惊小鸟般无力而仓皇地飞出。

在联军庞大军阵碾压般的压力下,郑国如薄纱般脆弱的城防瞬间撕得粉碎!城外连营一触即溃,如同纸张投入烈火!城门吊索被无数双疯狂的手推扯着嘎吱断裂!巨大的城门如同巨兽中创后敞开的口腔!赤甲郑军在一片惊恐的呐喊中被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宋国的玄鸟战车隆隆冲撞开一切阻拦;卫国精锐步卒如恶狼撕裂猎物;陈蔡士兵混杂在洪流中抢夺战利!

雍廪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变得遥远模糊:“主公……未遇公子突旗号……亦未见公子元!”他指着城头方向,满脸惊疑不解。

吕禄甫的目光冷冷扫过混乱不堪的城头,那上面已被涌入五色浪潮所覆盖。他口中只吐出一个冰冷坚硬的名号:“祭仲。”

雍廪立即回应:“城中细作有报,祭仲于开战前日……即携公子突出奔他国!”

风仿佛骤然停住。城头混乱的厮杀声浪也诡异地在吕禄甫耳中降低几分,如同隔着一层厚水。

他缓缓地、极缓地将目光投向城内深处那一片升腾起的烟柱火海,那是郑国守军最后绝望的巢穴被点燃。他身后巨大的墨色帅旗在风中疯狂翻卷,旗角的金线抽打着阴沉的天空。他的眼神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漩涡,那里面没有丝毫胜利者的温度,只有凝固的铁灰色。

“郑虽溃……”他低沉的声音在喧嚣的背景里几乎微不可闻,“主心未断……”话虽如此,那握着车轼的左手手背上,深紫的经络如蚯蚓般陡然虬起!一股腥甜猝不及防地直涌喉咙!他极力压抑着那股汹涌的血气,宽大的袖袍边缘已被他自己用力攥紧的手指悄然洇出一抹更深湿痕。

雍廪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齐侯骤然潮红了一瞬又迅速转为蜡黄的脸色。

冰冷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地钻透重重帷幕,侵袭着齐宫深处那间最温暖的寝宫。巨大的兽炭铜炉熊熊燃烧着,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那丝沉疴之气。药汁苦涩的味道与暖意搏斗着,最终仍被那股衰朽的气息所压制。寝榻深且阔大,锦绣的衾被掩盖着一个魁伟却气息微弱的躯体。齐僖公吕禄甫灰白的发须散乱地铺在枕上,每一口呼吸都沉重地牵扯着胸腔,发出嘶拉的声音。他双眼深陷在厚重的眼睑之下,偶尔开阖时,瞳仁深处依然残留着一线仿佛烙铁般的锐利锋芒。

“新郑……祭仲……”他喉间发出破碎气音,“出奔……于何处?”他仅余一丝目光投向榻前侍立的雍廪。

雍廪急忙上前两步,低声道:“闻其出奔卫国……然卫伯近日遣使密礼,言未曾接纳……”

吕禄甫喉中发出一串浑浊的咳喘,挣扎着摇头:“不……卫州吁,狼子野心……彼不可信!唯……唯宋……”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打断话语,“宋伯冯……宋……需得宋……”他枯瘦的手吃力地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仿佛要攥住什么流动的沙,又颓然落下。

“主公!”雍廪趋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惶恐。

吕禄甫的手缓缓指向殿角墙壁悬挂的某处——那里有一副古老的皮甲,甲身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唯有左胸心口处,一道刺目的狭长裂痕格外清晰。雍廪记得那裂甲,据说曾伴随先君,在当年击溃鲁师于城濮之战时留下那道创痕。

“甲……旧矣……” 吕禄甫的声音几乎被吞没在呼啸的风雪拍打宫窗的巨大声响里,如同薄冰最后的消融,“铜……亦会苍老……”

他布满斑驳皱纹的眼睑缓缓沉重合拢,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前,眼中残光如微弱的寒星熄灭在深不见底的黑色天穹里。紧握车轼如握天下的手指,在那宽大沉重的锦衾之下,彻底松弛开来。

寝殿内外死寂无声。唯有窗外,齐宫连绵的殿角上,堆积的沉重雪块经受不住北风持续的撕扯,轰然从檐口崩落坠地,沉闷的雪崩之声如惊雷滚过地面!殿中唯一侍立的雍廪终于抑制不住双腿发软,无声地匍匐在地。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肩背剧烈地颤抖起来,喉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泪珠砸在砖上的细微响声。

宫室门外远处风雪迷眼的回廊尽头,巨大的丧钟终于被撞响!沉重如磐石撞击大地般苍凉的钟鸣瞬间撕裂了漫天风雪!

那钟声穿透厚厚的宫墙,一路扫过宫苑楼宇,撞在宫墙之外静立守候的公子诸儿身上。他一身素衣如雪,在漫天呼啸的风雪中纹丝不动,仿佛与宫门雕凿的狰狞石兽融为一体。当第一声钟鸣沉沉撞进他耳鼓时,他挺直的脊背不可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即将绷裂的弓弦,旋即又挺得更直。他那张英俊而冷硬的脸庞缓缓抬起,目光穿透漫天迷乱的雪花,死死投向钟声发源的那座幽深巍峨的寝殿。他的眼底深处,那点如同冰封火焰般的光芒,在漫天狂舞的雪暴里亮得近乎妖异。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眉骨上,即刻凝成冰晶,他抬手,任由风卷起宽大的白色袖袍。指尖掠过腰间佩挂的古剑冰纹雕饰的剑柄,那上面的纹路如血丝蜿蜒。新君的眼睫微微低垂,覆盖了眼中最后一丝余烬般的波动。待他再次抬首,眼中已是纯粹的、如同深冬冻湖一般刺骨的漠然寒色。他缓缓转身,迎着漫天席卷的狂暴雪虐,走向群臣肃立处,那里,所有人正缓缓跪倒。

苍茫大地风雪呼啸,无尽寒冷封锁万物。风撕扯着公子诸儿那身象征新丧的素白衣袂,如同千百只冥蝶于这天地绝境中挣扎狂舞。齐国庞大沉重的战争车轮,沾满郑国湿土的辙痕还未曾冻结,便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白色寒流彻底冰封,只在雪野上刻下两道指向深冬深渊的巨大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