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血盟首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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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刮过郑国新郑的宫阙,檐下冰凌森然垂挂,寒意刺骨。郑子亹独立于大殿的青铜冰鉴之侧,指尖划过鉴缘凝着的一层薄霜,冰晶碎裂落下,无声无影。

“寡人决意去首止。”声音不高,却砸破了大殿的沉闷。阶下两鬓添霜的祭仲猛地抬头,脸上皱纹深壑:“君上!旧怨如疽,齐侯非宽厚仁君。当年瓜田争执,彼时年少如今皆为君侯,恨毒入髓岂会忘?此去首止如羊入虎穴!”他重重顿首,“为社稷万全,不如遣一能臣代君而行!”

郑子亹眼底一丝不耐锐利如冰镞,扫过祭仲花白的头顶。那声“羊入虎穴”直刺进心。他幼时在齐国为质,瓜熟时节不过欲尝一口鲜甜,那长他几岁的齐国公子吕诸儿便讥笑辱骂“郑虏也配食齐瓜”,二人扭打,他鼻青脸肿,却被斥为“不识进退”。彼时屈辱灼烧多年,如今岂能再示弱低头?他转向殿左,一束阴寒目光凝在身材挺拔的高渠弥身上:“寡人不惧!高卿随孤同往。”

高渠弥腰佩长刀,无声稽首。起身时袍袖拂过刀柄,冷铁蹭过骨节,发出一声极轻锐响,是领命,亦是沉重心音。这君臣二人,少年君主骨子里浸满无法纾解的傲怒,老臣眼底深藏翻涌不安的暗流。

祭仲看着两人眼中孤注一掷的决绝,浑浊的老眼几乎迸出血丝。他豁然扑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击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君上!齐襄公绝非重信义之辈!诸侯盟会不过是他聚敛威势的幌子!昔年他杀鲁桓公,何等明目张胆!其人野心如虎,贪戾似狼,郑国弱小,焉能以身饲虎狼之口?望君上三思!三思啊!!”声音嘶哑如泣血,在空阔的大殿里绝望回荡。

郑子亹的嘴角却扯起一丝更冷的弧度。“祭仲老矣!”他不再看地上匍匐的老臣,目光掠过高渠弥,直射殿外阴霾苍穹,“畏首畏尾,岂是我郑亹所为?吕诸儿不过仗势欺人之辈,当年如此,今日亦如此!寡人去首止,正是要亲眼看看,他在他纠集的虎狼面前,敢不敢对一国之君亮出他的獠牙!”他一甩袍袖,冰冷的声音斩断祭仲所有的哀告,“传令!即刻备驾!祭仲留守监国!”

车轮碾过寒冬的冻土,发出沉闷而断续的呻吟。郑国车驾离开新郑三日,头顶铅灰的云层便仿佛要坠到人脸上。风雪骤起,如狂乱野马扑打銮舆垂悬的重锦帷幔,呜咽呼啸灌入,寒意刺透骨髓。高渠弥紧握车辕,须眉皆白,凛冽的风让他眯起双眼,视线中卫兵身影在风雪里晃动如鬼魅。前路茫茫,只有车轮碾碎冰渣的咯吱声,声声不断,似要碾破什么。

“好冷。”车帷内传来郑子亹低喃,声音干涩嘶哑。

他掀开内帘一线,寒气裹挟着雪沫冲入,吹散了角落里铜兽熏炉艰难爬升的暖烟。寒意似刀锋刮过面颊,车厢深处郑子亹那张年轻面孔苍白得像是冻透的冰玉雕,只有眼窝深处蕴着两簇灼灼暗火。“风雪能埋人……”郑子亹盯着帘外漫天苍茫混沌,低语如呓。

高渠弥心头猛地下沉,旧事裹着冰寒猝然回闪。他清晰地记得昔日郑子亹初归郑国那日黄昏,少年浑身狼狈,唇角破裂渗出血丝,却狠狠盯着国都方向,指节发白攥紧车帘缝线:“吕诸儿!”那名字裹挟着刻骨痛恨从齿缝迸出,“今日之辱,血债终需血偿!”那眼神,与此刻帘后君王眼中闪烁的暗火何其相似。风雪灌入更深,几乎吹熄了熏炉残喘,高渠弥默默放下车帘,沉重感如冰水般漫过心肺。

车队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艰难跋涉。御者拼命呼喝着辕马,鞭子抽打下去,马匹发出吃力的响鼻,口鼻喷出的热气瞬间在冷风中凝固成冰霜。风雪遮蔽了视线,前方探路的骑兵不得不放慢速度,火把在风雪中忽明忽灭,艰难地指引着方向。积雪漫过脚踝,每一步都异常吃力。马匹几次失蹄,车舆剧烈颠簸,冰冷刺骨的雪沫不断从车帷缝隙涌入。随行甲士们沉默前行,铁甲缝隙里塞满了冰雪,眉毛胡须凝成冰坨,只有握着兵器的手仍旧稳固。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着这支小国使团,唯有车轮碾压冰层、马蹄踏入深雪的吱嘎声,单调而固执地响在耳边。

一片空旷的原野上,风雪突然更加肆虐,视线彻底化为白茫茫一片。前方的引导火把倏忽消失。“停!”高渠弥厉声喝令,车队在怒吼的风雪中艰难止住。寒风撕扯着大纛,几乎要将旗杆折断。他翻身下车,靴子瞬间陷入及膝深的雪里,冰冷刺骨。前方探马的踪影不见。“君上,风雪太大,前哨失去联络!”高渠弥的声音在风中被扯得七零八落,巨大的不安攥紧了心脏。郑子亹猛力掀开车帘,冰渣砸在脸上。“找!快找!不能在此处迷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士兵们在狂风中呼喊着名字摸索前行,呼出的气瞬间化为白色冰雾。

许久,风雪似乎小了些,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雪幕中踉跄奔回,几乎是连滚带爬:“报!前哨……跌入暗沟……冻伤三人……”领队的声音颤抖,带着恐惧。郑子亹的面色更加惨白,手指狠狠抠住车门框,指甲泛青。这风雪,仿佛是不祥的预兆,要将他们彻底吞噬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最终,队伍依靠模糊的星斗辨认方向,在一处稍避风的枯树林边勉强停驻,点燃了无法提供多少温暖的篝火。士兵们挤在一起取暖,马匹疲惫地刨着雪下的枯草。郑子亹独坐车内,黑暗中,他眼里的火焰未曾熄灭,反而在寒冷和困顿中燃烧得更加执拗。

车轮吱呀前行,碾碎的不止是冰渣。随行甲士战袍在风中翻飞,长戈斜立,黯淡天光下铁戈泛起幽幽灰芒,凝着冰渣的铁刃寒光一闪,刺入眼底。风越刮越紧,车轮碾过被雪覆盖的草根枯木,断裂声细微而清晰。

首止。

城池轮廓终于在风雪尽头浮现,如匍匐于灰色苍茫中的巨兽。城楼上高悬“齐”字旌旗,狂风撕扯下似要断裂,发出猎猎呼号。卫兵簇拥于城门两侧,玄色甲胄冷硬如铁,戟尖寒芒闪烁,透出森然威压,一片肃杀凝滞了空气,雪沫似乎也不敢落在那些肃立身影之上。一股无形寒气越过风雪穿透而来。高渠弥握紧腰间刀柄,指尖冰凉。

城门前早有齐国上卿国懿仲相候。老臣须发尽白,笑容却如刀锋隐于帛。“小国寡君,承蒙齐侯挂怀。”郑子亹下了辂车踏上石板,声如冰面一般平滑,目光却直刺国懿仲眼底:“烦劳上卿。”

国懿仲那端然的笑容纹丝未变,只腰弯得更深了些:“齐侯素以中原盟义为重,特命臣扫除以待。”他略抬首,那笑意也似被风雪冻住似的僵涩了一瞬,“敢问君上,可需歇息一日再赴正宴?”一句似关怀,又似试探的问话被风迅速撕碎。郑子亹面色如寒霜凝铸,径直向前:“不必耽搁,这就谒见。”脚步踏在石板,声音沉闷。高渠弥只觉齐国老臣看似谦卑躬送的身姿后,目光沉黯似渊,有冷硬锐物在阴翳里无声出鞘,直迫脊背。

穿过高大的城门甬道,首止城内的景象与城外风雪隔绝。齐军甲士林立,披坚执锐,盔甲下露出的眼神冷漠如同顽石,长戟如林,矛尖在阴云下闪着冷光,空气凝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街道少见行人,偶有居民缩在窗后窥探,触及这支使团的目光便立刻闪躲开去,留下无尽的猜疑。风带来远处行宫隐隐的钟磬乐声,更衬得城内死寂。高渠弥环视四周,心脏越发沉坠。这不是盟会之地的气象,更像一个张开巨口、磨砺爪牙的囚笼。郑子亹挺直了脊背,下颌紧绷,眼中那股不驯的火焰在铁甲森然的包围中,显得格外孤立而耀眼,如同雪地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火星。他没有再看那些冷漠的齐军,目光直视前方行宫的方向,一步步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齐国安排的馆舍异常奢华,炭火烧得通红的铜炉散发着过于灼人的热气,与窗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几案上摆满了精致的酒食,热气腾腾。随行的郑国卫士解下冰霜覆盖的甲胄,在齐侍从客套而疏离的安排下进入偏房休整。温暖的诱惑如此强大,足以瓦解长途跋涉积累的疲惫与警惕。然而郑子亹只是站在堂中,并未落座。他目光扫过满室华丽陈设和殷勤的侍者,那些毕恭毕敬的动作之后,似乎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一种无声的监视感弥漫在暖炉蒸腾出的氤氲里。

“高卿,”郑子亹的声音很轻,带着旅途的沙哑,“你觉得这炉火暖否?”

高渠弥肃立一旁,手仍搭在剑柄上:“暖得蹊跷,君上。此刻放松,恐难再醒。”

郑子亹嘴角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冰冷异常。他走近雕花窗格,视线投向窗外。几丛修竹被积雪压弯,院中假山奇石也披了厚厚银装。角落里,两名齐国卫兵纹丝不动地钉在廊柱阴影中,甲胄上的薄雪悄然融化又冻结,形成一层滑腻的冰壳。他转回身,眼神锐利如鹰:“孤倒要看看,这炉火之后,是暖榻,还是砧板。”他对齐侍从道:“寡君要净面更衣。”语罢转身步入内室,留下高渠弥目光如鹰隼扫视四方。室内的暖意只烤热了皮肤,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却越发刺骨。

首止行宫,灯火流溢,照彻雕梁画栋,却未能驱散殿宇深层的阴冷暗影。齐襄公高踞上座,青铜鎏金蟠虺纹的御案后身影如山,玉旒在额前轻微摇动,珠影拂过他浓眉之下一双幽深寒潭般的眼睛。下方,宋公、鲁侯、卫侯、陈侯等诸侯按次席端坐,衣冠楚楚,神色各异。乐师在偏殿奏着雍容的雅乐,编钟轻击,玉磬相和,更衬得气氛诡异莫名。侍者捧着美酒佳肴穿梭不息,酒香与熏香混合,酝酿出一种虚假的繁华。

“郑子亹,”齐襄公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笑意压倒了乐师急促的鼓点,却清晰无比响彻厅堂,每个字都如沉甸甸的冰块投入水底。他目光沉沉地攫住阶下新至之人,那笑纹并未抵达眼底,“自当年齐国一别,真是……久违了。”眼神深处翻滚着阴鸷冷光,不动声色逡巡着郑子亹身上一切细微变化,犹如暗中磨砺的刀锋,无声而专注地等待猎物暴露要害。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瞬,只有余音袅袅的磬声和编钟微弱的共鸣在殿梁间游荡。几位诸侯交换着复杂的眼神,鲁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卫侯端起耳杯,却忘了啜饮。

郑子亹微微抬首,对上那如毒蛇般黏滞冰冷的目光。吕诸儿的笑容映在他瞳孔,扭曲放大,一如记忆深处瓜田烈日下那张满是讥嘲的脸。指掌悄然于袍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丝微腥温热在袖底弥漫开来。周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瞬间尽数扭曲褪色,只余吕诸儿那双鹰视狼顾的冷眼逼在面前。他强压住胸中汹涌翻腾的记忆毒浆,嘴唇绷紧,唯恐一字不慎便勾起滔天旧债,唯恐那屈辱的火焰从眼底透出来焚烧一切理智——“郑亹拜见齐侯,”声音自喉间挤出,却涩滞如砾石相磨,再也无法多吐出半个字。只一稽首,便僵在当场。

“郑君远来辛苦。”席中,宋公雍容开口,试图缓解这微妙得令人窒息的沉默,“风雪阻途,听闻路上颇多艰难?”这声音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泛不起多少涟漪。

高渠弥立于郑子亹身后一步之地,将君王喉结艰难吞咽的细微动作、脊背不易觉察的短暂凝滞尽收眼底。冷汗无声爬满他的掌心,寒意沿着脊椎游走。席间齐国大夫宾须无举杯劝饮,目光却在郑子亹与高渠弥之间游移,闪烁笑意之下藏一把淬毒寒钩。高渠弥沉声:“寡君不胜酒力。”声音低哑沉闷似撞向冰冷山岩。

“酒?”齐襄公忽然嗤笑,短促而尖利,盖过了叮咚乐声。他手指漫不经心敲击着面前巨大的鼎彝:“寡人记得尔少时在齐,性子可是比新淬的刀子还烈。怎么,”目光倏然如刀锋淬火,直刺郑子亹,“这数载郑国君位,倒磨光了少年的野气?”他刻意顿了顿,环视席间诸侯,“听闻郑国祭仲大夫执国柄,君上莫非久居深宫,锋锐尽失了?”那语气带着露骨的奚落。

郑子亹猛地抬眼,目光如灼烫利石投向齐襄公。数载?旧事!分明就在昨日!他掌心刺痛蔓延,齿间几乎咬出甜腥气息。少年不堪的辱骂、被强行拉出瓜地的狼狈、围观者刺耳的哄笑声浪似毒蜂般嗡鸣灌入耳中,穿透时间涌流。他的沉默在鼎沸宴乐中几乎凝成实体,沉重无声落在铺陈金丝的地衣上。

齐襄公似乎愈发满意,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排山倒海,嘴角噙着恶意的笑,声音清晰到让殿中每一人都能听清:“怎么,连叙旧的情谊也磨没了?当年瓜田里的争执,寡人倒还记得清楚。那时……子亹年少气盛,抢寡人的瓜瓤,被侍从拖开,还口口声声不服,那眼神……”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真像一头……被惹恼的獠犬。”

一片死寂。编钟停了,磬声歇了。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突兀得刺耳。诸侯们神色各异,或低头抚弄玉璧,或面沉如水。羞辱,毫不掩饰的羞辱,在各国诸侯面前,对一个刚刚到席的国君。这已经超出了私人恩怨的范畴,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带有统治意味的羞辱和试探。

高渠弥心跳狂烈擂鼓,如沙场将倾时骤急的鼓点。郑子亹侧容紧绷如张开的硬弓,那无声凝滞里已翻滚着无声嘶鸣的雷霆风暴。他强提一口气,喉间干涩发紧,声音却清晰送出:“寡君远来,又逢齐侯盛情,心神俱为所感……旧日细事,扰攘齐侯清听,实郑亹之过。”语罢再次一揖。这几乎是最后底线的忍耐了。高渠弥听得出那话语里强行压抑的颤音。

乐声重新响起,却更显空洞。殿内的气氛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侍者鱼贯而入,端上新炙的肉食。为首的捧着一个巨大的髹漆方盘,盘中赫然是一整只刚烤熟、尚滋滋滴着油花的羔羊,肉香浓郁扑鼻。一把雪亮的短刀横置在盘沿。

齐襄公骤然起身,拔起盘中那柄短刀,刀刃在晃眼灯火下划出一道刺目银弧。他没有看任何人,只盯着手中寒光凛冽的刀锋。

“郑君,”他亲手从羊腿上割下薄如蝉翼、最嫩的一片肉,置于郑子亹面前璀璨的金碟之上。动作看似亲厚,如同长者抚慰,眼神却沉如无星寒夜。他倾身凑近郑子亹,只有他们近前的几人能听到他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旅途劳顿,且用些热肉暖胃。”他顿了顿,目光如淬毒的冰棱,“齐国羔羊,滋味远胜……昔日瓜棚野地里那些抢也抢不到的粗劣之物吧?嗯?”那最后一声鼻音,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和恶毒。

“野地”二字,在喧闹宴席中低得几不可闻,却如冰针刺入郑子亹耳膜最深处,猝然贯穿所有竭力维持的表象。所有的克制、权衡、隐忍,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混杂着旧日耻辱的恶毒挑衅彻底摧毁!屈辱毒焰轰然燎原,将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焚烧殆尽,血色瞬间充溢眼底!身体因狂怒而微微颤抖,袖中铁拳咯咯作响!

他挺直脊背,下颌紧绷如磐石击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有劳齐侯……款待!”喉咙剧烈滚动,那几个字像从炽热的岩浆中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即将爆发的熔岩。他目光掠过金碟中那薄如蝉翼、仍在沁出油珠的羔羊肉,那肉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泛着鲜血的光泽。随即,他猛拂袖霍然起身!动作之快带得酒盏倾覆,殷红的液体泼溅在金光灿灿的地衣上,像一滩刺目的血迹!“寡君不适,告退暂歇。”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辩。这是他仅剩的尊严壁垒。

席间音乐戛然而止,编钟的最后一声余韵在死寂中颤抖、消散。所有目光骤然聚焦于这起身离席的身影之上,震惊、怜悯、幸灾乐祸、忧惧,各种情绪无声地交流着。齐襄公依旧持着那柄滴油的短刀,刀尖一滴滚烫的油悬垂未落,在明亮灯烛下映出一点猩红血光似的异彩。他脸上再无分毫笑意,眼瞳深处积攒已久的暴戾狠毒彻底冰封、裂开缝隙,凝成一种无机质般的、纯粹的杀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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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子亹离席的脚步带风,几乎卷动地衣。殿内压抑的死寂和诸侯们复杂的目光,像无形粘稠的泥沼,纠缠着他的脚步。他大步流星冲出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华彩,踏入连接主殿与前庭的回廊。廊道幽深,两侧廊柱如森然巨兽的肋骨交错投下浓重暗影,吞噬着远处残烛微弱的冷光,寒气骤然裹身。

高渠弥紧随其后,步步皆踏在无声惊雷之上,背上汗渍已将贴身衬衣牢牢粘住,一片冰冷黏腻。君王身上的怒火还未散去,激荡出的气息如同战场上的硝烟。然而更强烈的不祥预感,是此刻死寂长廊里异样的压迫感。没有侍从,没有乐声,只有他们两人脚步声在空旷中孤寂回响。

“君上!”行至前庭甬道一半,他终是低唤出声,嘶哑异常,“齐侯言‘野地’,分明是……”他必须提醒君上,对方已不再掩饰杀机!话音悬在唇边却噎住,只见郑子亹猛地转身停在廊柱投射的一片墨汁般浓稠的暗处,眼神是燎原野火,又似千年寒冰,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血腥气:“野地!他敢!如此辱我!”他剧烈喘息在幽廊中回荡,胸膛起伏如同受伤的困兽,“祭仲说得对……吕诸儿从未放下!可寡人今日若在诸侯面前向他低头认错,便是自认当年是匍匐之犬!郑国亦成天下笑柄!”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向身边冰冷坚硬的石廊柱!声如重锤击骨,在寂静廊道中炸开沉闷的巨响!却又被他死死压抑住后续的咆哮,“他以为设下盛宴,我便会摇尾乞怜?做梦!”

高渠弥心神俱裂,情势凶险已至绝境!“君上!”他踏前一步,几乎要抓住郑子亹的手臂,“此为虎穴!忍一时……”

就在他踏前半步,话音将落未落之际!

前后廊道阴影深处陡然响起沉重甲叶摩擦撞击之声!沉闷密集,毫无征兆,四面八方似铜墙铁壁被无形的巨力骤然推向中心!方才还寂静得只有两人声音的回廊瞬间被这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彻底塞满!无数黑色的身影自高大的廊柱后、垂坠的帷幕暗处如鬼魅般骤然涌出!玄甲乌沉,在烛光摇曳难以抵达的暗处凝成可怖的铁色壁垒,戈戟寒刃尖端划破微弱的光线,冷光齐闪!刀锋与矛尖反射的点点寒芒瞬间汇聚成一片刺目的死亡之网!肃杀之气骤然填塞了每一寸空间!

高渠弥瞳孔骤缩如针尖!从殿内那最后一眼对视,他就预感会有追兵或暗伏,却万没想到对方竟狂妄嚣悍到在行宫回廊公然设伏甲兵!如此肆无忌惮!他胸腔炸开一声用尽全力的嘶吼,撕裂死寂,直刺郑子亹的耳膜:“君上!!退——!!!”吼声裂帛,带着睚眦欲裂的惊怖!

晚了!

黑暗最深处,一道最浓重的玄影如离弦劲弩、鹰隼扑击般暴起!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疾掠的暗风!手中环首长刀撕裂冰冷凝滞的空气,发出凄厉尖锐的破空锐啸!直斩向郑子亹毫无防备的背心!角度刁钻,势若雷霆!这是凝聚了全部杀意与技艺的致命一击!

高渠弥的吼声未竭,几乎是凭着沙场搏命的本能,完全不顾自身,猛力侧身撞向身前背对刺客的郑子亹!“砰!”沉重的身体相撞,将郑子亹向侧面撞开尺许!与此同时,他只觉自己右侧肩胛处陡然一阵锐利到灵魂深处的剧痛!裂帛声撕开耳膜!皮肉、筋骨如同浸透了油脂的纸片被锋利无匹的刀刃削开!嗤地一声!温热的鲜血如箭般喷溅出来,泼洒上近在咫尺的冰凉石壁!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炸裂、弥漫!

郑子亹被这凶猛一撞撞得踉跄扑出数步,狼狈不堪地撞向侧面的廊柱,堪堪避过那志在必得的穿心一刀!惊骇与狂怒瞬间焚尽了所有理智!他抬头,眼前景象让他血脉偾张,几乎要炸裂开来——整条甬道里全是涌动的、层叠如黑潮的玄甲!他们组成冰冷的铁壁,长戈如林平端伸出,彻底截断了前后退路!冰冷的甲叶反着幽光,无数张覆面铁盔下的脸孔毫无表情,只有冷漠的杀气。这道铁墙甚至不再顾忌任何掩饰,悍然将他与身后忠心护主、已然受伤的高渠弥彻底隔开!断成了两截!

“吕——诸——儿——!”郑子亹目眦欲裂,喉咙深处爆出最凄厉、最愤怒、最绝望的嘶吼!如同被斩断肢体濒死的野兽!这吼声震荡在狭长封闭的石廊里,激起的回声如同鬼哭!

“噗嗤!”

回应他怒吼的,是一支不知从何处高悬梁椽或廊顶暗格中无声射下的锐利弩箭!闪着幽蓝冷光的箭簇精准、迅捷、狠毒,带着强烈的旋转力道!狠狠穿透他锦绣华服的袍摆,深深钉入左腿外侧的肌肉之中!箭头带钩,入肉即撕裂血管肌腱!

“呃啊——!”剧痛如狂澜般瞬间摧毁了膝盖的支撑,郑子亹一声惨哼!单膝不受控制地向前重重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膝盖骨撞击石板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钻心的疼痛尚未麻木,第二支弩箭带着更刺耳尖啸的破空声,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钉进他因剧痛和试图撑地而扬起的右手掌背!箭簇穿透掌心,从另一面带着碎骨和血肉猛地钻出!

“啊——!!”难以形容的剧痛终于彻底撕碎了所有君王尊严!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楚、愤怒与屈辱的惨嚎刚刚冲出喉管——

脖颈已被数只冰冷坚硬如铁钳般的手掌从背后死死扼住!锁喉!头颅被巨大的、粗暴到毫无顾忌的蛮力凶狠地向后扳扯!颈椎骨发出濒临断裂的咔咔声响!冰冷粗糙的铁指节深深陷入皮肉,死死压住喉管与颈动脉,窒息感与灭顶的屈辱感疯狂席卷!将他所有的咒骂、怒吼乃至最后一丝气息,都碾碎在喉咙深处,化为无声的血沫!

“君——!!”高渠弥的第二次嘶吼已然扭曲变形!肩伤剧痛如焚,鲜血不断涌出,但他双眼赤红!看到君王受此奇耻大辱、濒临死亡的惨状,护主之心超越了肉体创伤!他狂吼着,不顾身前逼来的两把长戈锋芒,悍然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竟是他以肩伤带得身形微滞的瞬间,于绝境中骤然发难!刀锋斜掠上撩,格开侧面一名甲士劈面而来的一刀!

“当啷——!”火星在昏暗廊道中迸射!照亮了他半边染血的、状若疯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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