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春秋玄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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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从凛冽的漠野抽来无情的鞭子,裹着细细碎碎的雪粉,狠狠摔击在临淄城以北那片冰冷僵硬的旷野之上。大地上裸露的褐色石子和干枯僵死的蒿草瑟瑟摇动,荒凉中唯有劲风是躁动不息的生灵。而在这片酷寒之地的中央,一片萧索的谭国都城孤寂地蛰伏。
风雪的呼啸声被一阵更暴虐的震荡压了下去。齐军阵前,鼓声如同压抑了太久的雷霆,低沉而固执地从胸膛般的大皮鼓深处一声声擂响。这沉郁的节拍,每一次都带动着地面隐约的震动,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在磨砺爪牙时低哮。齐军的阵列,玄黑的衣甲覆盖了旷野,密集的长矛斜斜指向灰败的天空。那些冰冷的矛尖在稀薄日光下只一闪,便隐入冰冷的雪屑之中。最前方的齐人甲士,手中的双刃青铜长剑如同嗜血的冰冷视线,毫无光泽却又杀气腾腾;紧随其后的持戈者则高擎着锐利的戈戟,一片密集的戈锋林立在风雪中,锋刃之下飘荡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连寒风都不能吹散。
一辆体型庞大的驷车从厚重军阵中央缓缓驶出,硕大的车轮碾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驷车的漆彩因时间侵蚀而黯淡,然而车轼上镶嵌的青铜纹兽却在风雪间显现冷光。驭手稳坐车辕,手中紧握四根缰绳,那四匹挽车的战马全身披覆着甲衣,唯有一双双马眼瞪得溜圆,鼻孔中喷出凝霜白雾,筋肉在马皮下突突颤动,它们显然被鼓声与杀气引得异常亢奋。
齐桓公姜小白,裹着一领华丽厚实的玄狐裘氅,端立于驷车中央车舆的位置。他身形稳当,目光锐利如箭穿越前方纷纷扬扬的雪花,直直钉在谭国矮小而摇摇欲坠的城楼上。几根稀疏的旗帜在城头无精打采地飘摇,显出一种绝望的颓丧。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姜小白锐利目光的最深处,倏忽闪现出来。
同样凄厉的寒冬,同样刮骨的北风……
那是一道被撕扯得褴褛不堪的深衣身影,踉跄地奔走在一条泥泞不堪、积雪与污泥搅混成一滩的陌生道路上。那是四年之前,仓皇流亡中的公子小白。衣袍下摆糊满冻结的泥浆,沉重冰冷,每一次抬腿都像从深坑里拔起。单薄而布满裂口的麻履几乎被泥泞吸住,每一次挪动都耗费巨大力气。刺骨的寒意透过这身褴褛湿冷的衣物,不断啃噬着他的四肢百骸,令那早已冻僵的躯体不住颤抖。每一次呼啸而过的寒风,都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凶狠地扎进骨缝深处。喉咙火燎般干痛,腹中更是长久未曾进食后的空落绞痛。
前方,道路扭结的尽头处,一片低矮灰黄的土城垣终于显出模糊的轮廓,被一片稀疏的秃槐林和几个茅草枯顶的土房子环绕着。那是谭国的都城。城楼低矮简陋,夯土墙体上遍布雨水冲刷出的蜿蜒浅沟,远远望去斑驳得如同一块布满蛀痕的朽木。城门两侧的角楼更是小得像两个无关紧要的土疙瘩垛子,寒酸中仅存几分象征性的防御存在。
公子小白用力吞咽下口中干硬的唾液,艰难地推动疲惫至极的双腿,蹒跚着向那两扇粗糙厚实的城门靠近。城头几个土黄的斑点在移动,显然哨卒早早就已看见了他这个狼狈靠近的陌生人。
“城……城下何人?”一个沙哑嘶鸣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明显属于此地乡野的俚音从城头劈下,在寒风中显得尤其刺耳。
城垣下,姜小白停下早已麻木的脚步,仰起被冻得青白僵硬的脸。他费力地翕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嘴唇,发出的是嘶哑的喘息:“齐……齐公子小白……求见谭君……乞一餐热食…避避风雪…”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城头一阵窃窃的低语声,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嗤笑声。片刻后,那扇厚重粗笨的城门伴随着一阵迟钝、陈旧的吱嘎作响被打开了勉强的一条缝隙,几寸宽的一道缝,幽暗的里面看不清底细。
门缝里探出两颗裹着破旧葛巾的脑袋,哨卒黄黑粗糙的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刻痕。他们用污浊、怀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上下刮着姜小白褴褛的样子。
“齐公子?”其中一个咧开嘴,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语气如同咀嚼着冰冷的土块,“俺们谭城庙小,怕是容不下你这等贵人呐。”话语里满是鄙夷讥诮。
“劳烦……通报一声,”姜小白强撑着仅存的尊严,冻紫的嘴唇微颤,“我…我只需暖一暖身子,讨些水食……立刻便走……”
不等他说完,那扇门缝砰的一声又闭紧了,发出沉重的木头撞击声,门后传来门栓落下的声音,隔绝了所有微茫的希望。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刺骨寒风,瞬间穿透了他已经麻木的身体。就在那一刻,从城门一侧不显眼的墙根处,一个极小的木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条细缝。
一个瘦高、面皮松弛如同隔夜馊饼的内侍,裹着件灰扑扑像蒙尘鼠毛的袍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那张脸上堆满了敷衍和不耐烦:“公子请随我来吧。谭君…唉,今日有风疾,正难熬着呢。”
内侍领着冻饿交加的公子小白,穿过城角下弥漫着尿臊和腐烂杂物气味的狭窄通道,七拐八绕才走入外庭角落中一座最不起眼、墙体灰黑爬满苔藓的偏殿。推开一扇破旧歪斜的木门,里面的寒意比外面风雪也好不了多少。几块半湿不干的柴火在殿心火盆里奄奄一息地冒着黑烟,根本驱不散殿内彻骨的冰冷。
在火盆微弱光亮勉强照到的地方,一个穿着色彩鲜艳却显肥大的朱色深衣的矮小身影,正蜷坐在一块粗糙的石磨盘大小的厚织锦茵毯上,用一把小玉刀削着某种甜腻的、带着蜜糖的脯块。那是幼年的谭君。身边围着两三个衣袍同样华丽的臣子,个个面孔浮肿,红润的脸颊显出养尊处优的松弛,正带着奉承夸张的笑容争着逗那幼主开心。
姜小白的冻疮发作的手脚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带着最后一点期望,对着那孩子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平礼:“小白…见过谭君…乞一碗热羹……避过风雪…便走…绝不久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隙中艰难地挤出,伴随着无法控制的寒战。
幼谭君慢吞吞将一小片蜜脯塞进嘴中,用力咀嚼,亮晶晶的油脂从嘴角溢出。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下方那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如同乞丐般的存在,那双孩童清澈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属于孩子的纯真,只有一种被放纵溺爱惯坏的漠然和嫌弃。
“哦?”孩子声音带着装腔作势的含混奶气,“你就是齐国的那个公子啊?啧啧啧……”他故意发出刺耳的咂嘴声,学着成年人不屑的神气,夸张地摇了摇头,“听说你爹死的可惨了,现在兄弟还要杀你?”旁边两个肥胖的陪臣立刻很夸张地发出嗤嗤的嘲笑声,肥胖的身体跟着夸张抖动。
姜小白僵在那里,脸瞬间灰败,低垂的双手在不被人注意的袖中悄然握紧成拳,指甲深深嵌进粗糙的手心那薄薄一层早已凝固的泥壳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几道目光——来自那些浮肿的侍臣们赤裸裸的鄙夷,像冰冷的针一样狠狠刺在他此刻最赤裸也最敏感的伤口上。
幼主随手捡起面前席上一个漆色陈旧的陶豆,那里面盛着些黏糊糊、半凉的肉酱。他歪着头,嘴角勾起一丝小孩子专有的残忍笑容,胳膊猛地一扬——
啪!
又冷又腥的肉酱混着陶豆沉闷的碎片,溅了姜小白半身一脸。零星的油点和冰冷的碎陶片粘在他早就被寒风冻僵的脸上、襟前那破败的衣料上。刺骨的凉意和被羞辱的滚烫感瞬间交织起来,一同灼烧着他的心神。
“嗤……”幼谭君似乎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兴奋,咯咯笑出了声。旁边的侍臣们爆发出更大声、更肆无忌惮的粗嘎嘲笑,混杂在一片粗鄙的奉承话中。
“主上英明!”
“叫这丧家犬滚远点!”
“给他个破豆子都是恩典了!齐国的落魄种!”
那尖锐刺耳、毫无顾忌的哄笑声在空旷冰冷的偏殿里轰然回荡,震得火盆里的黑烟都颤抖起来。姜小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的肉酱冰冷滑腻,那混合屈辱与愤怒的滋味令他胸口如同堵着将要喷发的岩浆,连口中都似含了口滚烫的鲜血!他死死咬紧了下唇,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然后,他那被碎陶片划破渗血的嘴角,竟极慢、极慢地牵动了一下。没有人注意,那双因冻饿而深陷的眼睛里,倏忽窜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比殿外呼啸的冬风还要凛冽百倍,但随即又被浓密的睫毛死死压住。
他不顾满身脏污,对着那仍在得意嬉笑的幼童谭君,又深深地揖了下去,行了一个最恭谨最标准的躬身礼,仿佛承接了莫大的恩宠。只是那弯下的脊背,僵硬得如同一块被冰冻了千年的顽铁。
“谢谭君……赐。”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得可怕,像有无数把粗糙的砂砾在喉咙里反复摩擦。他连脸上的污物都没有擦拭,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步一步,缓慢地倒退着退开,直退到殿门那破败歪斜的阴影里,才猛地掉头,步伐踉跄却坚决地冲向那个小小的木侧门。身后,那片属于谭国宫室的可笑温暖和令人作呕的喧嚣瞬间被他抛在了彻骨的严寒深处。当他瘦削的身影没入门后更加刺骨的黑暗时,那身湿透的破衣在寒风中卷起一股微小却彻骨的涡旋。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响起!
齐军攻城巨锤发出的声音猛地将姜小白从那冰冷刺骨的流亡回忆中拽了出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猛烈地撼动着整片大地,将他驷车的车轮都震动得哐当作响!飞溅的碎木屑如同密集的黑黄暴雨点,猛烈打在他那身玄色的厚重皮弁服上!他那双深陷于回忆寒潭中的眼眸猛地睁开,所有被冰封的回忆瞬间被沸滚的杀意取代!眼底深处最后残存的迷蒙被完全灼烧殆尽,只剩一片凛冽无情的寒铁之色!
“击!”管仲那如同淬过寒冰般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穿透而出,干净利落。
“嗵!”又是一记凶狠的重锤!这一下正正砸在谭国那已然朽烂不堪的厚重木门中央!伴随让人牙酸的撕裂扭曲声,那扇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木门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摧折力量,轰然向内爆碎、迸裂!大块的朽木带着断裂的青铜门钉如同狂舞的碎片一样喷溅向城内的阴影,又急又猛!
城门洞开的瞬间,埋伏在外的齐军长矛手发出一声撕破喉咙的低沉嘶吼!“嗷——!”吼声汇聚成洪流!黑压压的矛尖如同骤然决堤的钢铁洪水,挟裹着踏起漫天尘土泥雪的沉重脚步,轰然向着那骤然打开的黑暗门洞汹涌冲入!
“守住!守住啊!”城门内瓮城狭隘地带,骤然爆发出谭国守军那嘶哑到破音的绝望狂吼!他们挺着同样简陋的长戈与矛戟,在极小的狭窄空间内堵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堤坝。寒光在狭小空间中疯狂闪烁交错!矛锋刺入肉体的噗嗤声沉闷粘稠!戈援切割筋骨的喀嚓声干脆渗人!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在冰冷雪地上的热水!绝望的哀嚎与濒死的呻吟几乎瞬间就淹没了兵器碰撞的铿锵!人体栽倒扑地的声音接二连三,沉重如同麻袋丢下!
齐人高大的步卒和战车踩着尸体和黏腻的血泊缓慢却毫不停歇地向内碾入。沉重的车轮碾过血冰混合的地面,发出一种咯吱咯吱令人毛骨悚然的碾压声。车右甲士手中锋利的长戈无情探出,每一次横扫突刺都带起泼天的猩红雨水!
内城城楼那低矮的堞垛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绝望到极点的疯狂嘶叫!几处垛口骤然涌出为数不多的守城士卒!他们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掷下最后能找到的砖石原木!
“啊——!”一个攀爬云梯冲在最前面的齐人猛士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被一块沉重的门石砸中头盔!精工打造的青铜胄被砸得扭曲变形,整个头颅向下塌陷!鲜血瞬间从他口鼻眼耳中喷涌而出!尸体直挺挺地从高高的云梯上向后摔落,砸在地面一片狼藉的冻结血污上!但更多的齐兵如同嗜血的蚂蚁,踏着同伴还温热的尸体、踏着被踩烂的头颅、踩着不断渗出新鲜血液的破烂躯壳,顶着不断落下的石雨和滚油!他们的钩援狠狠勾住堞墙边缘,奋力向上攀登!很快就在某处垛口砍开了缺口!
“齐贼杀上来啦!”恐惧的呼喊在城头炸开!
城下的齐军战阵深处,沉闷的鼓点陡然变得密集如暴雨!咚咚咚咚咚!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冷酷杀伐意志!
又一辆巨大的驷车被御手奋力驱使着,车轮凶猛地压过城门口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断臂残肢和正在抽搐的伤员身体。车内,管仲稳稳立于轼旁,冷静的目光越过前方如同炼狱般的人间景象,毫无波澜地投向城中心那片象征谭国君主权威的宫殿群落,随即右手高举,猛地向下一劈!果断利落!
主车之上,齐桓公姜小白按剑而立。他冰冷的目光越过眼前这片正在崩溃瓦解的城池和疯狂厮杀的战场洪流,笔直投向那座由低矮、寒酸、黄泥构筑而成却已是此地最高点的主殿轮廓——那是他记忆中,曾倾倒过冰冷羞辱肉酱的位置!一丝难以察觉却刻毒无比的笑意从这位年轻雄主刀削般的嘴角掠过,稍纵即逝。
“夺城!取逆!”他的声音穿透战场的喧嚣,冷酷而坚定。
“诺!”车右一名魁梧似山、浑身覆满厚重鳞甲的猛将——王子成父,巨斧般的大手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近五尺长的阔大佩剑,如同擎起一团沉重的寒光!他魁硕的身躯纵身一跃,竟从高速行驶的车舆中稳稳落地,如一块沉重玄铁砸进地面!脚下黏稠冰滑的血污被震得四射飞溅!
“随我!”成父的咆哮如同猛虎下山,声震当场!巨剑狂舞!他像一团裹挟着死亡风暴的黑色铁石,瞬间撞开了前面一团混乱厮杀的人群!几个被狂暴冲力带倒的谭国甲士还未来得及爬起,就被那双覆甲的战靴狠狠踩碎了喉咙!成父身后,数十名精悍的重装锐卒齐声呐喊,如同钢矛凿阵般紧随而上!他们的目标清晰无比——城中央那片正被绝望和混乱彻底笼罩的谭国宫室核心!
“快走!快走!”宫城西门附近狭窄的甬道里,谭君那件明黄绣着螭纹的礼服下摆被奔跑带起的风猛地卷起又落下,像一面招摇着溃败和耻辱的旗帜。那张几个月前还充满稚气如今却被恐惧与死亡逼近的气息抽干一切水分只剩一片蜡黄的脸孔疯狂扭曲,眼中被惊恐的赤红血丝填满,几乎要爆裂出来!他一边狂乱奔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向护在身后的内侍和寥寥几个侍卫尖利呼号。沉重的玉组佩在剧烈颠簸中叮当乱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着他的后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从西门!快从西门走!去莒!去莒国!快快快!”
西门那扇简陋单薄的偏门在侍卫们合力猛踹下轰然倒塌,砸起一片尘土!刺骨的白亮雪光猛地扑入这条刚刚还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幽暗得如同九幽缝隙的甬道!
谭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爬过冰冷的门洞!几个侍卫惊恐万状地回望了一眼身后宫城内迅速由远及近的火焰、浓烟和兵刃碰撞杀伐的骇人声浪,然后更加疯狂地簇拥着他们的君主亡命狂奔!
谭国的都城在身后彻底燃烧起来!火焰是无数条猩红的舌头,舔舐着寒冷的天空!浓黑的烟柱扶摇直上,在高处被肆虐的北风扯碎撕烂,又狠狠甩向旷野那无垠的灰白!那烟柱是如此粗壮、如此丑陋狰狞!像一头被惊动盘踞于废都之上的焦黑巨蟒!数十里之外都能看见,如同在宣告一个卑微弱小诸侯国的命运被一只强有力的巨手彻底捏碎!
刺骨的寒风撕扯着旷野,谭君和他身边仅剩的三个侍卫如同几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坑洼冻结的硬土路上疯狂狂奔,蹒跚着奔向西南方那片同样寒冷陌生的空旷荒凉。身后远处,属于谭国的浓黑烟柱还在不屈地向上爬升。每一次回头,谭君那张苍白如纸、布满汗水油垢的脸上恐惧便加深一层,仿佛那烟柱里伸出无数索命的黑手!
整整两日两夜的惊惶奔命,他们如同丧家之犬般穿行于荒凉崎岖的山丘沟壑之间。食物和饮水早已耗尽,饥饿如同冰冷的刀子一次次反复刮着他们的胃壁。双腿像灌了沉重的铅块般几乎失去知觉,唯余求生的本能驱动双腿机械迈动。支撑他们的只剩下前方隐约显现的、莒国都城那一抹微薄的城墙灰色轮廓——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当那座不算高大但坚固沉稳的土黄色城郭终于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完整显露出身影时,谭君几乎虚脱得直接栽倒。
“莒……莒城……”他张着干裂出血丝的嘴唇,发出气息游离般的声音,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瞬间淌下。他哆嗦着手在怀中摸索片刻,猛地掏出一块长方形的、有着明显断裂纹路的墨绿色玉璋。玉璋断裂处被粗糙的金锡强行焊死,璋面上雕刻的玄鸟纹饰也模糊得几乎快要磨平了。这块象征谭国权力、却已是破碎不堪的信物此刻紧贴着他冰冷的掌心。
“快……快去叩关!”谭君拼尽全力把这块沉甸甸的残破玉璋塞给身边一个气喘吁吁、同样面无人色的侍卫手中,声音嘶哑急促,“将此…此玉璋示于守将……谭…谭国遭齐贼灭国……求莒公收留……复国之日…必有厚报…厚报啊!”他最后几个字几乎带着绝望的哭腔。
那侍卫挣扎着、跌跌撞撞向着城下紧闭的、镶着巨大青铜钉饰的厚重城门奔去。城上戍守的甲士早就发现了这几个如同行尸走肉靠近的身影,无数张满的弓弩悄然从堞墙后面探出锋锐的寒光,对准了城下的人影。
侍卫仰头,竭尽全力嘶吼起来:“城上将军!我等乃谭国…谭君使者!齐国无道……兴兵…兴兵灭谭!谭君…”他双手高高擎起那半块残破的玉璋,在呼啸的风雪中极力展示,“谭君亲至!携带国信玉璋于此!求见莒公!恳请收留危难之君臣啊!”
城楼上死寂了片刻。
一个身披札甲、面色黝黑冷峻的中年将领缓缓从堞墙后踱了出来。盔下的双眼如同两颗冰冷的灰色石子,毫无温度地扫过城下狼狈不堪的几人,最终定格在那枚沾满泥污和雪屑的残破玉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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