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风雪卫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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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叔牙!他本人到了!

鲍叔牙带着一身凝结暗红血块、裹满雪泥冰尘的玄色大氅,如同卷着森然煞气的黑云,迈着沉重而急切的步伐,从通往粮廪区的小道尽头疾步踏入!他所过之处,冻硬的泥地留下深深的脚印!他在人丛前猛地刹住身形,带起的寒风让火把火焰剧烈摇曳,他披风上冻结的冰渣“簌簌”落下!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目如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充满毁灭意味地剜在那个正带头闹事的疤脸偏将脸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体般的穿透力,要将对方生生钉死在原地!

“鲍……大将军……”那偏将被这恐怖的眼神盯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下意识后退半步。

鲍叔牙胸中积郁数日的怒火、对石祁子的切齿痛恨、粮车被焚的滔天之怒,以及更深层的对这场不得不手足相残战争的痛苦,此刻尽数汇聚成焚天烈焰!暴怒之下,他甚至没有拔剑,而是猛地一抬腿,狠狠一脚踹向地上半块被冻裂松动的铺地大方砖!

“轰!”一声闷响!

那块坚韧的青石方砖竟被这蕴含巨力的一脚踹得四分五裂,大小不等的碎石带着可怕的呼啸声,如同炮弹般直直朝着那惊恐偏将的下盘飞去!其中一块棱角尖锐、足有拳头大的碎石,狠狠地砸中偏将大腿外侧铠甲最薄弱的接缝处!

“哎哟——!”疤脸偏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大腿剧痛钻心,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狼狈不堪地向后一个趔趄!幸得左右几名同样惊慌的亲兵手忙脚乱地抢上前,七手八脚才勉强将他架住,避免当场栽倒的狼狈。

“给我拿下!!”鲍叔牙的声音如同滚过布满冰棱的河道,刺耳生寒,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革去营官之职!拖下去!军棍重重四十!打完丢进后营火头军!归营待罪!”冷酷的命令如同寒冰铸成,斩钉截铁,不容任何人质疑!

那几名亲兵脸如死灰,看看将军可怕的眼神,又看看惨叫的上官,哪里还敢有半点犹疑?两名强壮军士立即上前,不顾偏将哀嚎,反扭其臂膀便要拖走!周围的军卒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将头颅深深埋下,呼吸都停滞了!

无人敢动!无人敢出声求情!

鲍叔牙布满血丝的双眼环视仓廪前众军卒,那暴戾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扫过一张张惶恐或羞愧的脸:

“都给我听清楚!竖起你们的狗耳朵!!”他声如裂帛,震得火把烟灰簌簌落下,“这漕邑仓!这仓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把草料!是大军的命!是数万兄弟活下去的指望!谁他娘的敢乱动一粒粟米!就是乱我大军的粮道!就是坏我齐国伐卫的大业根基!就是——鲍某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同寒冰利刃,钉在每一个人心头,一字一句,如同刻刀凿下:

“都给我看紧了!死死守住大门!谁敢靠近大门十步之内!擅动粮草者!格杀!勿论!再犯者,立斩!悬首!示众!让这漕邑全城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的咆哮声震得粮仓屋檐上的积雪都簌簌滑落!随即又化为更沉重的、如同凝滞铅块的余韵,死死压在每个士兵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死寂!比寒冬更深沉的死寂重新覆盖了这片被火光映亮的仓前空地!只有火舌舔舐油脂的“噼啪”声、受伤偏将被拖走时的闷哼声在死寂中回荡。

几乎在鲍叔牙咆哮声落下的同一刻,粮仓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发出一阵艰涩的“吱呀”声响,从内向外推开。

管仲领着两名吏员沉稳地走了出来。一名吏员提着沉重的算筹箱,另一名则抱着厚厚一摞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木牍、竹简。火光跳跃下,映出管仲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眉宇间的沟壑深陷,眼窝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然而,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却仍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洞察一切幽微。他平静地看了一眼余怒未消、胸膛仍在起伏的鲍叔牙,微微点头致意:

“鲍将军治军严峻,执律如山,乃我齐军上下之幸,更是此战之根基。”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肯定了鲍叔牙刚才铁腕处置的必要性与正确性。

随即,管仲的目光越过仓前那些惊魂未定、僵立如偶的军卒和押粮民夫,落在那位臂缠麻绳、死攥账簿的中年属吏身上,朗声宣告,声音在这料峭寒风中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清晰与穿透力:

“国事艰难!粮草即为国脉!然民生疾苦,亦不可废驰不顾!”他抬起手,指向粮廪深处,“军粮命脉,不容轻动!但赈济城中幸存百姓,亦是存续我仁义之师之本!传我相令:即日起,全城老弱,无论原籍是否卫人,每户每日凭此粮仓吏员所发之临时符验,于仓廪西侧角门,由我军兵士监管执发,领粟米半升!于各里指定之处,统一设点,当场煮食施放稠粥!所有民众,只准就地食用!严禁夹带归家!违者没收符验,取消给粮!以防奸细夹带!”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锐利目光直刺那名主簿:“汝为仓廪主簿!总管漕邑粮仓进出簿册!即刻立簿两册!所有出入粮草,种类、数量、时间、经手人,事无巨细,一式两份!一份即刻交付中军掌库、随军录事备份!一份由你执掌!每日闭仓之时,由隰朋大人监印闭锁!两册每日核对!每三日汇总,交我与隰大人亲自勘合!如有数额不符者,”管仲眼神骤然变得如同出鞘寒刃,森冷杀气几乎冻结空气,“无论牵涉何人!上至将校!下至小吏!立锁!查办!交付军司重处!斩立决!”

清晰、严苛、毫无漏洞可钻的指令如同冰冷的铁律落下!隰朋肃然领命而去,立刻指挥随行吏员按照管仲指令布置。那名主簿早已瘫软在地,冷汗浸透后背,听到指令后连滚爬起,跌撞着奔向旁边临时搭起的文书棚安排。管仲这才缓缓转向鲍叔牙,疲惫却关切道:“将军辛苦至极,城下血战,伤亡几许?幸存将士之士气如何?”

鲍叔牙重重呼出一口浓稠的、带着血腥气的白气,那气息在通红的灯火下显得粗重、疲惫却又燃烧着不甘的恨意:“恶战一日一夜,精锐折损千余……都是好儿郎啊!”他声音低哑下来,带着剜心之痛,旋即怒火又陡然腾起:

“可恨!石祁子那恶贼!狼子野心!焚我粮车是假!阻我士气,扰我心神是真!更意在迟滞我军挥师北上!这厮必是弃了漕邑,死保朝歌!卫都之内,必集结了重兵坚甲,依仗深沟高垒以待我军!狗贼……狗贼!”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起伏如风箱,“管相国!如今此城已定,粮秣将整,我意不必再等!明日拂晓,即刻点齐精锐!拔营北上!直扑朝歌!拿下卫朔那个只知豢养彩鹤取乐的孱弱昏君!让石祁子那无耻鼠辈,无地可容!”

“将军报国之心,锐不可当!”管仲并未直接反对,而是面色却越发沉凝,目光越过燃烧跳跃的火把,投向粮仓后那漆黑深沉的、通往北方的无尽黑暗:“然兵者,国之重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其凶险!急不得!石祁子悍然焚粮,绝不仅泄愤阻滞!此乃示弱惑敌之计!更兼坚壁清野!他弃漕邑而不毁其仓,显是欲借我军之手替他镇守、迷惑我军!那卫侯朔虽以好鹤荒嬉闻名,然卫国乃立国数百载之邦!根基深厚!朝歌城更是经营多年的心脏!非漕邑小城可比!高垣深池,城坚器利!城中岂无死士?岂无良将?我军初拔漕邑,激战疲惫未复,辎重整肃非一日之功!仓廪交割、账簿厘清、伤兵安置、城外肃清、道路维护……桩桩件件都需时间!”他语速放慢,呼吸也变得有些短促,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沉重,“更何况……”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忧虑,目光似乎投向更飘渺的天际,“这漫天席地的暴雪……昼夜不息……究竟何日才是尽头?”

仿佛是呼应着管仲这句无声的、却重如千钧的忧虑。当夜更深人静时分,一场空前猛烈、仿佛要埋葬整个天地的浩大暴风雪,毫无预兆地轰然降临!

风雪如同被彻底释放的太古凶兽,咆哮着扑向漕邑城内外!雪片不再是鹅毛,而是如同巨大的、连绵不绝的白色布幔从九天倾泻而下!密集得瞬间遮蔽了一切视线!天地间除了震耳欲聋、仿佛永不间断的风雪咆哮之声和令人心悸的黑暗压迫,一片混沌!城外齐军营寨中,无数毡帐被狂风疯狂撕扯,坚韧的毛毡皮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有几座靠近山口或地基稍松的毡帐,顶布竟被生生掀飞卷走!失去了遮蔽的士卒民夫在深及膝盖的积雪和刀割般的寒风中惨叫蜷缩。刚刚清理畅通的道路被瞬间填埋阻断!整座漕邑城连同城外绵延的军营,彻彻底底地陷入一片死白凝固、与世隔绝的冰冷泥潭!

这场统治了天地、似乎永无休止的狂风暴雪,最终整整持续了七日七夜!它耗尽了大军最后的锐气,也无情地消耗着从漕邑仓中每日艰难发出的、那维系生命的微弱火种。

七日。整整七日之后。

肆虐到极致的风雪,终于如同疲倦的巨兽,渐渐收拢爪牙,发出低沉而缓慢的呜咽,最终平息下来。

被摧残了七日七夜的天地,艰难地展露出一片死寂、辽阔、刺目、令人绝望的银白。积雪深度普遍过膝,平原如同被巨大的白色蜡像封印。低矮的丘陵变成了臃肿的白色怪物,树木枝桠扭曲冻结在透明的冰层中,如同垂死的挣扎。天空呈现一种病态的铅灰色,阳光偶尔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投下的光影却显得如此冷白无力,毫无温暖可言。

漕邑城内外,活下来的人们开始挣扎。兵士们用冻得毫无知觉、裂着渗血口子的手脚奋力铲雪开路。连最为灵活的战车,此刻也因道路冻滑、雪深难行而如同迟暮老人般步履维艰,驭手挥鞭的手冻得通红僵硬,轮轴发出刺耳难听的“吱扭”声,行军速度迟滞如同冰面爬行的蜗牛。寒霜依旧肆虐,漕邑粮仓虽有管仲、隰朋日夜督粮、精打细算,但每日从城中送往城外雪原营寨、再分发到每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手中的粮食,其消耗的数目骇人听闻——每运一里路,每一队民夫往返,每一匹拉运取暖木炭或修补器械物资的挽马背后,耗费的都是从大军命脉里无声流淌出的宝贵粮食!巨大而致命的消耗如同隐藏在雪白绒毯下的深渊,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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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日煎熬般的跋涉。

齐军大军的先锋旗号,终于如同疲惫却顽强的铁虫,穿透这片沉甸甸、令人窒息的白色严寒与麻木绝望,出现在一片茫茫白原的尽头。前方,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一个庞大、威严、令人震撼的轮廓在肃杀冬阳惨淡光线下缓缓浮出!

卫国的都城——朝歌!

巍峨连绵的青黑色城墙,如同沉睡的巨龙脊背,沉默地耸立在肃杀的雪原尽头。城头上密密麻麻的高大垛口,如同龙背上尖锐的骨刺;两扇由无数巨大青铜门钉加固、厚逾丈余如同小型堡垒般的巨大城门紧闭着,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沉重与威严。远远望去,整座城池如同一头庞大冰冷的金属怪物,蛰伏在天地初霁的白色幕布之下,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压迫感。

然而,在朝歌城与这片无垠雪原的交界地带,景象更为触目惊心!

那朝歌城前原本广阔的雪原,竟然已被预先翻掘开来!数道纵横交错、宽阔深阔的壕沟,如同大地狰狞开裂的黑色伤口!它们将环绕城池的护城河向外延伸、加宽、加深!沟壁陡峭,冻结的泥土反射着森森寒光!壕沟底部,甚至冻结的水层之上,遍布削尖、朝上狰狞斜立的巨大木桩!粗如碗口、高达半丈!如同刺猬般丛生的致命獠牙!原本应该结冰的宽阔护城河面,此刻也并非坦途,河面冻结得如同钢铁般坚硬,但上面却临时散布着尖锐的铁蒺藜与更多从上游伐运来的、削尖的巨大树桩!这些障碍物在惨淡的冬日下泛着冷兵器的森然寒光!形成一片几乎无法涉足的死亡地带!

整个朝歌城,俨然变成了一座为这场冰雪之战精心打造的、残酷而庞大的战争堡垒!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报——!!!”

探骑带着一身风雪冰碴,滚鞍落马在齐桓公的驷马重车之前,单膝跪倒,声音嘶哑带着喘:

“君上!卫军主力悉数龟缩城内!唯有城外深阔壕沟之内,伏有大量弩箭劲卒!另外,”探骑猛地伸手指向壕沟后方不远处那片更加令人心悸的区域,“卫大夫石祁子!率其卫宫精卒近万,在壕沟之后严阵以待!更以战车首尾相接、环扣相连,作铁墙阻挡!盾牌环立其上,长矛如林外指!是……是铁壁车阵!”探骑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面对钢铁壁垒的无力感。

鲍叔牙早已驱马靠近桓公舆侧。他身披重铠,铁盔下的须发上凝结着霜花。他抬头望向刺目雪野中那片黑压压、壁垒森严的卫军军阵,双目喷火!看到阵中那面“石”字将旗在风中沉重飘动时,胸中积郁多日的怒火、粮草被焚之恨、麾下士卒阵亡之痛瞬间燃至沸点!声音在激愤之余,也被这浩大的壁垒消耗了部分锐气,带上了一丝被风雪浸透的沉重和面对天堑的凝重:

“君上!卫朔小儿!躲在铁壁背后做缩头乌龟!只敢凭沟壑深垒做障眼法!我愿亲领一旅死士精锐,涉冰踏过壕沟,破其铁桶!定要擒杀那助纣为虐的石祁子狗贼!祭我死难儿郎之英灵!”

就在此时,一股更为强劲、如同裹挟着血与冰的风陡然自朝歌城黑压压的城墙方向扑来!吹散了鲍叔牙的话语!风中带着远处血腥冻土的腥气、金属的冰冷,以及冰雪融化后又冻结的那种特殊的、令人作呕的泥腥混合的刺骨寒气!

齐桓公紧握在舆车冰凉的青铜包角车轼上的手背,那虬结突起的青筋骤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远眺着深壕之后那片如同密集森林般竖起的、闪烁着金属冷酷光泽的锐利长矛方阵,那矛尖寒光在惨淡天光下几乎要刺痛人眼。那片密集到令人窒息的矛林盾墙之后,就是朝歌城那高耸如铁壁般、颜色几乎与铅灰色天空融为一体的厚重城墙!那座象征着卫国公室、最终极也最坚固的堡垒。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令人绝望的金属壁垒之上。随即,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他缓缓移向军阵右翼——卫人用无数粗壮拒马桩在壕沟前构筑的巨大防御工事背后,一面巨大的、因为空气寒冷几乎不太飘动的将旗矗立在那里。旗帜是深沉厚重的玄色,旗心处,一只以金丝和暗红丝线精工细绣而成的长颈仙鹤,正舒展着宽阔有力的翅膀,姿态高贵,鹤顶上那点暗红如同凝固的鲜血,在茫茫雪野的背景中,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诡异美感的鲜艳!

那鹤顶红!那鲜明刺眼的鹤纹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灼痛了齐桓公的眼!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与悲愤直冲脑际!他想起了舅舅卫侯朔那沉迷鹤乐、荒废朝政的荒唐名声!想起了病榻前母亲流着泪嘱托他看顾母舅之邦的遗言!更想起了周使召伯廖在金殿上宣读天子诏书时那句冰冷决绝、毫无回旋的斥责:“……竟敢拥立伪孽,乱我纲常……”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回响耳畔!血淋淋的现实与冰冷的诏命在脑中交织、撕扯、扭曲!卫!这朝歌城中,拥立伪孽王子颓、分裂周室、助纣为虐的叛逆之一!就是他舅舅的国家!他必须兵戎相见的,是母亲的宗族!

冰与火在他胸中剧烈地灼烧着!他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入冰冷的包角铜皮!

漫长的、令人压抑的沉默。只有风刮过雪原的低嚎和旌旗翻动的猎猎声。

“呜——”

沉重的牛角号声首先划破沉寂!

紧接着是中军鼓吏擂响的巨大战鼓!

“咚!咚!咚!”三声震天动地的鼓点如同天神擂动巨锤,砸开冻结的空气!

“摆开阵势!”许久,仿佛积蓄了全部力量,齐桓公的声音穿透战场嘈杂,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绝对威严!“全军——列阵!!”

吼令方落,中军那面代表着齐国至高武力的巨型五层戎车大纛旗骤然高擎入半空,如同巨大的雄鹰展翼!紧接着,更为密集、仿佛永不停歇的鼓点声猛然在死寂的雪原炸响!如同连绵的沉雷!如林的旌旗开始激烈地翻动,抖开寒风!

号角长鸣!旗帜翻卷!

无数厚重的青铜盾牌瞬间合拢、前移、密集相接!组成一片望不到边际、闪烁着死亡光泽的铜铁洪流!数万支戈矛同时斜指前方灰霾天空!发出摄人心魄的金属摩擦声!

巨大的战车被驭手用长鞭狠狠抽打着挽马,沉重的包铜车轮碾过冻硬的冰雪,发出沉闷滞重的咯吱声响,在步卒军阵中排成一道道冲击的锋线!战车旁,无数弓弩手搭箭上弦,箭头寒芒闪烁,组成一片死亡的金属森林!

“喝——!”

三军齐声呐喊,如同平地卷起的闷雷!这吼声混合着盾牌撞击声、戈矛顿地声、车轮碾冰声、战马嘶鸣声、甲叶摩擦声……在空旷的雪原上猛烈扩散,汇成一片足以掀翻一切的、肃杀绝望的金属风暴海洋!

三军开道!如同庞大的钢铁战争机器在寒霜中缓缓启动!兵锋所向,直指朝歌城下那巨大的深沟、丛生的木桩铁蒺藜、冰冷的护城河以及其后那严阵以待、长矛如林的卫军阵列!天地一片肃杀!空气凝重得仿佛要窒息,即将爆发的碰撞如同点燃引信的炸药桶!

“呜呜呜——呜呜——”

就在庞大齐军方阵如同潮水般蔓延至距离深壕尚有三百步距离时,一声悠长、凝重、带着某种神秘节奏的牛角号声,骤然从朝歌那高耸黝黑的城楼顶端响起!

号声并不嘹亮,却异常清晰地刺破了战场上钢铁丛林的咆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古老韵律,回荡在冰冷的雪原上空!

对峙!凝固!

所有向前迈进的甲士不约而同下意识地收住了沉重的脚步!戈矛前指的动作都微微凝固!鼓声、号声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号声所吸引!

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朝歌那两扇包覆着无数巨大青铜门钉、厚如小型堡垒坟土的巨大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沉重滞涩的金属摩擦与橡木挤压声中,毫无预兆地,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越来越大,城门缓缓洞开!没有预想中的城头矢石如雨!没有甲士呐喊冲杀!

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队身着素服深衣、未配任何甲胄的卫国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车身绘有精细云鹤图纹的四马轺车,如同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缓缓穿出城门甬道的阴影,在城外壕沟之后、卫军主力战阵前列的位置停了下来。整个景象在肃杀的战场中央显得极其诡异,如同戏台上的盛大演出投入了真实的修罗场!

城头上卫军的弓弩手依旧如冻僵的冰雕,箭头闪着寒光,但原本密集指向齐军的矛林,却如潮水般向两侧无声地退散开一条通道。雪原上死寂得只剩下风吹雪粒的沙沙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那辆鹤纹轺车缓缓启动,在无数甲士冷漠的目光注视下,战战兢兢地碾过雪地,停在壕沟内侧卫军阵列的边缘。车门打开,走下一人,体态有些虚浮,裹在厚重的玄色裘皮之中,头戴的冠冕似乎也不太合衬。他未乘车,而是在几名文臣的搀扶下,迈腿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颇为狼狈地跨过那道人为掘出的深壕,踏过坚硬得能硌断骨头的冻雪原野。雪深过膝,他的深衣下摆和厚实裘皮很快沾满雪污冰渣,显得滑稽又苍凉。

他的步子迈得极勉强,风雪扑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辨识方向。身后跟着十余名侍从,抬着几只异常沉重的朱漆大木箱,一步一陷艰难跋涉,发出沉闷的拖曳声响,那木箱压得抬杠深深弯折下去。这一幕在凝固的战场中央显得既诡异又沉重,如同一块沉石砸入冰封死水。

卫使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到近前,终于停步于齐桓公驷马战车数十步之外,距离近得能看清桓公战车上所立虎贲甲士锁子甲铁环的细密反光。为首的那位文臣努力整理了一下在风雪中凌乱的衣冠,将一支华美却孤零零的玉节棒高举过头顶——这是使臣身份象征的节杖。

“卫侯朔使者、上大夫——宁速!”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竭力放大,因严寒而微微颤抖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齐桓公车前,“奉卫侯朔之命,前来与尊贵的齐侯言和!侯爵深痛前非,惶恐惊怖,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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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齐军阵前微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兵士们互相交换着疲惫而又困惑的目光。这风雪刺骨,血战在即的时刻,却来了这么一出戏码?

宁速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寒气,几乎被呛住,剧烈咳嗽几声,才继续道:“前朝乱臣拥立伪孽,实乃国中奸贼蒙蔽!吾侯失察,罪责难逃!今侯爵惊悔交加,特命罪臣……”他转身指着一旁深壕边缘那整整齐齐排列开的十余只沉重的朱漆大木箱,声音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以此二十乘粮秣、五百匹良驹,敬奉齐侯,聊表悔罪至诚!祈望齐侯顾念同宗血脉之情……”他深深躬下腰去,姿态几乎匍匐在冰冷的雪地上,那谦卑的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求齐侯暂息雷霆之怒两国化干戈化干戈为玉帛啊……”

“化个屁!痴心妄想!”

一声比九天雷霆还要暴烈、还要怨毒的怒吼,轰然炸响!声浪如同实质化的怒涛,排山倒海般冲向谦卑匍匐的宁速,更卷向那冰壑之后林立的矛戈!

鲍叔牙!

这位身经百战的齐国柱石,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淤积日久的滔滔怒火!他猛地一踹马腹!那久经战阵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在雪地上刨起大片冻土与碎冰,凶悍地撞开前排持盾甲士留出的通道,直冲到桓公车驾侧翼!他身形几乎要从鞍上飞起!那双怒睁的眼睛,红得如同刚从地火岩浆中捞出的烙铁,其中燃烧的仇恨与痛楚足以焚毁任何理智!

他手中的马鞭,笔直如枪,狠狠地指向宁速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唾液混合着寒风喷溅而出:“卫国是失察?!是被蒙蔽?!放你娘的狗臭屁!石祁子那条疯狗呢?!让他滚出来!老子看得清清楚楚!漕邑城外,焚我粮秣!杀我将士!就是他!就是你们这些卫国疯狗!拥立伪孽的是你们!在背后捅刀子放血的也是你们!”

他猛地调转鞭梢,如毒龙般刺向深壕后方那面冰冷的“石”字将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嘶吼:

“卫朔小儿!你这养鹤的昏君!有种开城门!与我鲍叔牙堂堂正正一决生死!躲在这沟壑之后做乌龟王八,丢尽了祖宗八辈子的人!靠着石祁子那条疯狗护着你的鹤笼子吗?!”

他胸中积压数日的熊熊烈火——粮车化为灰烬时腾起的烈焰,麾下精锐在城墙下冻僵跌落的痛楚,还有那被践踏的、本该维护的舅甥之谊——此刻如同遭遇了满坑满谷的油池,轰然爆炸!狂暴的杀气如同有形质的飓风,横扫战场,瞬间点燃了后方压抑已久的齐军方阵!

“杀!!!”齐军方阵前排的锐卒率先响应,吼声如同炸雷!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杀!杀!杀!!”

数万人压抑的低吼汇聚成山崩海啸般的声浪!沉重的青铜戈矛整齐划一地顿向冻得比岩石还坚硬的大地!“咚!咚!咚!!!”沉闷如雷的撞击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脚下雪粉簌簌乱跳,震得人头皮发麻!那汇聚的声波与金属撞击的洪流,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卫军的壁垒之上!惊得壕沟中严阵以待的卫军弩手也不由得一阵骚动,冰冷的箭簇不安地微微晃动!

“鲍将军!且住!!”

一个比雪原上的寒风更沉稳、更冰冷、带着一种能够冻结沸腾熔岩般威严的声音,穿透了这撼天动地的狂暴杀意!管仲的驷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驶到桓公左侧,他手扶车轼,身影在巨大的帅旗阴影下显得异常凝重。

“君上容禀,”管仲的目光转向御车,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包容着万千风雪与铁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前方那山呼海啸般的杀伐吼声不由自主地低沉、减弱、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压抑着暴烈本能的死寂,“卫使携礼来朝,卑辞求和,其心迹已彰。臣斗胆揣测其意,非惧我兵威,更深畏周室正统之怒。惧亡国之祸也。然,”他话锋陡然一转,切入实质,“卫人仓促所备粮秣良驹虽众,然细察其数,仍远非倾国之力所能献!此其一疑:彼示弱恐非真弱,或暗藏后手;其二,”管仲的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前方齐军那庞大的阵线。他的目光掠过深雪中那些面色被冻得青白交加、嘴唇干裂、却仍旧努力挺直腰板执着冰冷兵刃的士兵;掠过几辆满载粮草、辕前却倒毙着冻僵挽马、民夫正拼命拖曳深陷雪坑车轮的辎重车;更掠过远方那如同噬人巨兽般静静蛰伏、深沟铁壁加身的朝歌坚城——“石祁子悍然焚我漕邑粮车,其意绝非仅泄愤或阻滞!此乃示我以虚,诱我以骄!更兼坚壁清野,存粮聚于朝歌!他弃漕邑留仓于我等,恐是疑兵之计,欲让我军滞留消耗!”

管仲微微喘息,胸膛起伏,在这极寒中也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肃杀的战阵,投向了更北方那苍茫无垠、被厚重云层压得喘不过气的天际线,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沉重,如同裹挟着塞外更加狂暴的风雪刀锋:

“更甚者!周室威严不可辱!王命必彰!然——”他猛地停顿,吐出了那个压在心头已久的、足以颠覆战局的冰冷假设,“若我大军被眼前坚城羁绊,在此冰天雪地中久攻坚不下,师老兵疲,粮秣耗尽之时……”他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直视桓公那冰封的面容,“君上!北疆燕、邢之地将何以自守?赤狄、山戎之剽悍铁骑,如闻我齐军主力尽陷此泥淖,岂不乘虚破关南下?!若狄戎长驱而入,侵我膏腴之地,焚我祖庙,掠我百姓,那时,卫国纵降,我齐国何以应对?王师何以号令天下?这北国烽烟一起,将是比眼前十座朝歌城更甚的滔天大祸!臣!深忧之!”

“咴律律——!!!”

管仲那最后一句如同淬毒冰针般的拷问,话音未落!一声凄厉到极点、几乎撕裂耳膜的马匹惨嘶声,竟无比突兀、无比惊心动魄地从军阵最后方炸响!!

一道快如闪电、又狼狈不堪的黑影,如同被死神驱赶的幽魂,自那望不到尽头的队列之后、踏着深雪与泥泞的混乱缝隙、以同归于尽般的疯狂直贯而入!那黑影是一匹通体漆黑、却几乎跑得吐血的战马!马背上伏着一个浑身浴血、插着三根漆黑得如同噩耗本身的翎毛的骑手!

那匹黑马显然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蹄下踉跄,嘴角甩着猩红的血沫,鼻孔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霜!它奔至离桓公御车尚有二十余步,前蹄猛地一软,“噗通”一声!整个马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悲鸣着向前轰然跪倒!巨大惯性将背上的骑手猛地抛飞出去!像一块沉重的破麻袋般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雪地之上!

“噗——!”骑手一大口浓稠滚热的鲜血喷在面前的雪地上,瞬间凝成刺目的红冰。他头盔滚落,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风霜血污、额角开裂深可见骨、脸颊处一道斜贯的恐怖刀口早已冻结着墨黑冰棱的面孔!但他仿佛没有痛觉,凭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挣扎着用肘臂支撑起上半身!那双几乎被血痂和冰霜糊死的眼睛,猛地瞪大,死死望向不远处桓公御车上的旒冕!瞳孔涣散,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被彻底撕裂般的、带着血沫气泡的嘶喊声:

“报!!急……急报!!!”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剐蹭出血肉,“北……北疆……告急!!赤狄……引……马、鼓、肥……三部……之骑……突入……燕境……烧杀……掳掠……烽燧……烟火……日夜……不绝……啊……君……上!!!”

最后三个字,用尽了他生命的全部力量嘶吼出来!吼声未绝,人猛地向前一扑,全身剧烈抽搐几下,再无声息!那双怒睁的眼睛,兀自死死瞪着那片冰冷的铅灰色天空,仿佛要将这弥天噩耗烙印在这苍茫大地之上!

死寂!

绝对的、如同冻结了时空的死寂!

只有凛冽的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过茫茫雪原,发出令人心悸的、空洞的呜咽之声。那呜咽声此刻听起来,仿佛是无数边关亡灵绝望的恸哭。天地间除了这亡灵的呜咽,再无声息。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攫取了战场上的每一颗心脏!

管仲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凝固如万载寒铁,嘴唇紧抿成一条再无血色的直线,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沉如深渊的凝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兀自挺直着脊梁、仿佛在凝固瞬间仍在传递军报的尸体,声音冰冷地确认了所有人的恐惧:

“君上!北狄……果然趁虚而入!”

高台之上,齐桓公那端坐如山的脊背,在管仲冰冷声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挺直了一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可供犹豫的空间。所有的波谲云诡、所有的愤怒挣扎、所有的亲谊牵绊……都在刹那间被这比北风更刺骨、比刀锋更凶险的北方烽火彻底粉碎、冻结、碾平!

他眼中所有翻涌的波澜——诏命的冰冷、母族背叛的痛楚、鲍叔牙的愤怒、眼前的深沟铁壁——彻底平息!只剩下冰封万里、斩断一切优柔的决绝之刃在眼底爆射出凛冽无匹的寒芒!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跨越了万古冰原的猎隼之瞳,死死钉在北方天际!那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空壁垒,看到了更加遥远、更加寒冷、此刻已被狄戎铁蹄践踏得烽烟蔽日的燕境河山!

“传旨——!”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千军万马的意志,带着金铁交鸣般不可违逆的绝对威严,斩钉截铁地劈开冻结的战场:

“卫侯朔!”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宁速头顶,不再带有任何温度,只剩下最后通牒般的冰冷宣判,“拥立伪孽,悖逆周室,自绝于天下!”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铁律落下,彻底封死了宁速代表的所有“悔罪”之路。

“然!”巨大的转折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压,“今既深晓前非,惶恐献礼,亦知敬畏王纲!念尔初犯,又奉粮马,”桓公的声音如同带着棱角的玄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孤奉天子明旨,代宣王命——!”他微微提高了声调,确保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颤抖的灵魂,“卫侯朔即日起,遣其世子入洛邑,觐见天子!叩头谢罪!卫国岁贡,加倍奉周,以供王事征伐之用!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迟延!逾期不至,岁贡不足,便是再犯天威!”

齐桓公停顿了一下。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凌,先缓缓扫过宁速那伏在雪地上颤抖不止的脊背,随即转向深壕之后那片肃杀的卫军阵线,再投向高耸入云的朝歌城头!声音如同寒铁锻打,重重烙下:

“今日!孤受尔粮秣马匹!承尔悔意!亦代天子——记下尔卫国——之臣服!”

随即!他猛地一甩衣袖!宽大的袍袖在寒风中猎然作响!如同斩断一切的铡刀猛然挥落!

“前军改后军!后军改前军!大军——班师!!”

“君上?!!”鲍叔牙失声惊呼!如同晴天霹雳炸在头顶!他那几乎被仇恨之火燃尽的面容瞬间僵住,继而难以置信地、痛苦地扭曲!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涌的悲愤而剧烈晃动!全身的热血刹那逆流,几乎要将天灵盖冲开!他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就在这咫尺城下!就在这石祁子藏身的坚城之前!竟要……竟要退兵?!石祁子焚粮血仇未报!阵亡将士冤魂未雪!这退兵的命令如同万把钢刀剐蹭着他的骨髓!

不止是他!整个庞大的齐军方阵!从悍勇的锐卒到疲惫的辎重兵!无数双眼睛都因为这道匪夷所思的、从巅峰战意瞬间坠入冰窟的军令而变得错愕、茫然、甚至愤怒!一片沉重的、混杂着极度失望与不甘的低哗在军阵中压抑地涌动,如同受伤猛兽的呜咽!有人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戈矛,骨节捏得发白!有人望向朝歌城头的目光变得更加怨毒!

“君上!请再容臣一言!”鲍叔牙须发戟张,眼中血泪几乎要迸出!他猛地单膝跪倒在冰冷彻骨的雪地上!“狄人凶恶,自有守军阻截!然眼前这卫国悖逆,乃首恶元凶!石祁子就在城中!请……”

“锵啷啷——!!!”

齐桓公猛地拔剑!那把象征天子所赐征伐之权的龙渊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骤然出鞘!刺眼的寒光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鲍叔牙的话音!也劈碎了所有不甘的低哗!他不再看任何人!冰冷的目光如同无情的机械刻度,仅仅对准了中军掌旗司马:

“即刻!班师!”命令如同万载寒铁铸成,不容任何置疑!每一个字都带着砸穿冻土的决绝力量,“传令三军:转向!撤出接触!即刻向南!回师!所有甲胄器械不可遗弃!辎重车辆依次后转!违令拖延者!军法从事!斩!立!决!”

沉重雄浑的金钲敲击声,代替了催人奋进的战鼓,骤然在死寂的雪野上空回荡!那金属相击的“锵——锵——锵——”悠长、刺耳、冰冷,如同丧钟敲响,宣告着这场雷霆万钧却又戛然而止的讨伐!

庞大的齐军钢铁洪流,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扭动着躯体。前方密集的长矛林缓缓后移、转向!巨大的战车阵笨拙而艰难地在深雪中调头!原本排山倒海向前的气势瞬间瓦解!转变为一种沉重的、被冰封的不甘与压抑!车轮碾过冻硬的冰雪,发出滞涩刺耳的吱嘎扭动声,带着令人心头发堵的拖沓。军阵之中,弥漫开一股比严寒更冰冷的萧瑟与无言挫败。

沉重的朱漆大木箱被齐军士兵粗暴地推上简陋的拖车,撞击着冰冷的车板,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那承载了粮食骏马的木箱,仿佛吸尽了战场最后一丝光亮,显得格外阴郁。

沉重无比的青铜车轮印,深深碾压过这片布满杀戮意图却最终未能染血的雪原。车辙之下,是早已冻硬的、数日前丢弃在此的无数破败草鞋;是冻毙的鸟雀僵硬的尸体;是被排泄与踩踏后又冻结成块状的马粪。所有这一切,都被粗暴地碾过,沉入雪泥之中。辎重车在前,甲士在后。兵卒们沉默地跟随着调转方向的车辙。脚下是冰冷的、没过脚踝甚至更深的积雪。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处发泄的郁结之气。脚步拖沓而杂乱。沿着来时踏出的、此刻已变得模糊的路印,蜿蜒向南而去。仿佛昨日那气贯长虹的北进,只是一场荒诞的迷梦。

一片惨淡稀薄的初阳,如同挤出血色的苍白纸片,好不容易穿透了厚重死寂的云层缝隙,无力地铺洒在雪原之上。微弱的、几乎没有温度的光芒,勾勒出齐军庞大队伍缓慢蠕动的轮廓。这支承载着“尊王”大义、挟裹着无边怒火北上的雄师,此刻正无声地沉向南方苍茫无尽的白色死寂深处。

在那片被无数目光反复灼烧过又终于冷却的空地上。在深壕边缘。

卫使宁速久久地、僵硬地匍匐在寒冷的雪地里,直到最后一个齐军士兵的身影消失在雪雾茫茫的地平线尽头。他伏在冰冷的雪地上,那微弱的阳光无力地照着他剧烈颤抖的后背。冰冷的雪花不断落下,堆积在他身上,寒意刺骨。支撑他爬起来的,并非获释的狂喜,而是一种更加深入骨髓的冰冷劫后余生之感。他甚至不敢再看那深壕之后静默无声、如同铁铸森林般的本国防线一眼。石祁子那张铁血的脸仿佛就贴在眼前。

几名卫士将他搀起。他几乎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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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装饰华丽的鹤纹轺车缓缓驶回他的面前。宁速没有回头看那些沉重的木箱是否被搬走。他几乎是靠着卫士的拖拽,才勉强爬上了这辆象征着卫侯奢靡与权位、此刻却如同囚车般的轺车。

车帘缓缓放下。将外界的肃杀与内心的惊悸一并隔开。驭手用疲惫的声音吆喝着挽马调头。车轮碾过被无数铁蹄踏得面目全非的雪泥地面。

轺车沿着来时的轨迹,沉默地穿过深壕一侧特意清理出的小道,驶向朝歌那两扇如同怪兽巨口般缓缓开启的城门甬道。

在车帘最后落下的缝隙中,在那片被践踏得最彻底的雪地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几乎难以辨认的……属于仙鹤纹饰上的…一点朱砂之色?像极了凝固的血点。

轺车最终驶入了甬道浓重的阴影里,不见了。朝歌城门沉重地闭合,发出比任何叹息都沉闷百倍的巨响。

城头上,那些如同雕塑般森严矗立的卫军弓弩手,冰冷的箭簇纹丝不动,指向南方——那片苍茫雪雾之中渐行渐远、即将彻底成为一条沉重凝固墨迹的——齐国大军。寒风卷过寂静的城头,只有那面绣着高傲仙鹤的玄色大旗,发出猎猎的哀鸣,如同泣血的长嚎。

那声长嚎最终也被无边的风雪吞没。天地间只剩下永恒的白,死寂的寒,以及一个悬而未决、被暂时冻结在冰层之下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