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胙肉无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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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蓬大蓬、密集滚烫的鲜红血雨毫无预兆地泼洒而下!带着浓重的腥气!重重地砸在近在咫尺的诸侯肩头!面颊!华服!也毫无遗漏地猛烈泼溅在盟石中心最深处那块黝黑平滑的石面上!如同泼开了一幅巨大的、赤色与玄黑交织、诡异狞厉的原始巫纹!温热的牛血顺着石面天然的粗砺肌理,如同无数条渴血的毒蛇般疯狂地游走、蜿蜒、深深浸入黑色石头的缝隙深处!那黑石如同饕餮的巨口,贪婪而无声地吞噬着这鲜活的生命献祭!顷刻间,盟石中心变成了一片令人心惊胆寒的赤黑色沼泽!

血水如同泪痕般,在石面上缓缓蠕动着,勾勒出刺目的图案。

八国诸侯连同身后的随行卿大夫们,在血雨泼落、腥风扑面的刹那,如同被无形巨掌骤然按住了头颅般整齐划一,如狂风吹刮下的丛丛蒿草,向着那块刚刚饮饱了鲜血、狰狞可怖的染血盟石深深拜倒!动作出奇地一致!头颅叩击在血污渗入的夯土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

庄严宏大的声音自他们口中爆发,如万千江河在此汇聚入海,在盟台上轰然炸响,回旋不息:

“敬——!受——!命——!”

“敢!不!遵——!”

巨大的声浪撞击着滚滚南流的浩瀚黄水,轰隆隆如天鼓擂过,在旷野间回荡不绝,久久不息,最终融入万古奔流的水声之中,似乎成为了这条雄浑血脉一部分的律动。

但管仲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窥见命运迷雾的眼睛,并未随众人匍匐俯仰。他半低着头,额前几缕灰白乱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的神情。然而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在低垂的眼睑遮掩下,如同两柄最锋利的寒光匕首,悄然无声、冰冷无比地划过众诸侯及其重臣的脸面:

宋公肃穆的神情下,绷紧的腮帮侧线如同刀刻斧削般纹丝不动,然而那紧抿的唇角最末端,却悬着一丝极其细微、如同冰冷水纹掠过般难以察觉的细微向上弯曲的纹路,仿佛在无声咀嚼着一种独属于胜利者的冷酷滋味。

鲁侯前额因标准叩拜而紧抵于被血浸染得暗红的夯土地面,青筋在他颞侧和额角处如同青黑的蚯蚓般随着每一次压抑的呼吸而急剧跳动,清晰可见。他玄色袍袖下被血染红的左手拇指伤口处,一滴新的血珠正缓缓渗出,将他原本就殷红的袍袖边缘浸染得更深。

卫侯动作一丝不苟,行止间甚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谨慎模仿痕迹。唯在头颅抵住地面的瞬间,他那双藏在冕旒垂玉之后、原本澄澈的眼眸深处,无法抑制地掠过了一瞬极短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受惊的小鹿。

郑伯叩拜得虔诚至极,额头几乎是重重砸在地上,额上沾惹了些许尘土和血渍。当他抬起脸时,那瞬间展露的圆熟笑容里,一丝属于商贾本能的、精于算计评估得失的异样神采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许侯、曹伯等小国君主浑身绷紧,叩拜如同石匠凿刻般用力,仿佛要将整个身体融入土地。他们眼底深处交织着彻底的臣服与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恐惧。

在诸公身后,宁速低垂的脸庞上肌肉紧绷如铁石;鲁国那位长须卿士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深沉;宋国那个抚剑的武将嘴角始终噙着冰冷的嘲弄;而大司马浑浊的老眼则在阴影里狡猾地转动着。

诸般如同隐藏在坚冰下的细微情绪,一丝不落,皆被管仲那双锐利深邃的眼眸冷冷地一一收取。他眼底深处那从未消散过的忧色非但未因这庄严的盟誓而减退半分,反而如黄河底淤积千年的厚厚泥沙,在这浓腻血腥和炎炎烈日的双重压迫下,愈加沉重难遣,浑浊如墨。盟石中央,那浓腻、尚带着余温的牛血无声地继续蜿蜒流淌、下渗,在石面刻画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赤黑色溪流。祭品已呈,盟誓已成,管仲心头那片巨大的阴影却如乌云般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扩散开去。

掌盟官再次展开那卷色泽猩红、由朱砂凝固为血咒般的盟书简册,那枯槁干裂的嘴唇开启,这一次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宣告,而是带着仿佛以烈火煅烧、重锤锻打般的力量,字字千钧如凿,每一句都刻骨铭心,仿佛要直接凿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灵魂尽头!在沉滞的、混合着血腥的空气中激荡:

“兹立五禁,天地祖宗共鉴!告诸神只,铭刻山河!”

“其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敲击冰冷的青铜编钟,“诛杀不孝不悌者!悖逆人伦纲常者,天厌之!人共戮之!”他猛地一顿,气息如雷霆滚动,“勿改变已立之储君!承祧有序,国嗣安宁!勿以妾为妻而乱嫡庶之序!嫡庶若乱,祸起萧墙,宗庙为之崩颓!”

每一个重音都如同钝器砸在众人的心口!齐桓公身后的竖刁,那始终堆满谄笑的脸上,肥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眼珠偷偷溜向左近的公子无亏。无亏目光低垂,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鲁侯身后的卿士目光陡然锐利如针,直刺盟书。

“其二!”掌盟官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训诫的沉痛,“尊贤而育才!国无贤才,如车无轮,必颠覆于道途!彰有德!使善者显其荣光,则天下之善风兴焉!”郑伯嘴角那抹圆熟的笑容更深了一分,眼波微动。宋国大司马嘴角那抹狡黠的弧度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针。

“其三!”其声调缓和了些许,却依旧重若磐石,“敬老慈幼!勿怠慢宾旅!鳏寡孤独废疾者有所养!宾至如归,则四邻亲睦,道不拾遗!”曹伯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背,偷偷吁了口气,这似乎是他唯一听得懂的条款。

“其四!”掌盟官的声音骤然变得极其森冷,如同北地吹来的凛冽寒风,“士不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这十六个字被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带着难以言喻的警告意味喷吐而出,字字如冰珠!整个盟台的空气温度都仿佛随之骤降了几度!

“士不世官”——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依靠先祖荫庇世代盘踞权柄的贵族胸口!宋公那如同青铜雕像般的面孔上,眉心仿佛被看不见的钢针猛刺了一下,骤然聚拢起一道深刻的折痕!一直紧抿的嘴角微微向下撇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身侧那位剽悍的武将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凶狠,几乎要喷出火来!鲁国那位长须卿士身形剧震,脸上血色褪尽,灰白一片,垂于袍袖下的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是鲁国“三桓”强宗孟孙氏的实权人物。鲁侯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紧绷的肩胛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波澜。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宁速,眉头也深深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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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事无摄”——杜绝一人兼任多职!矛头直指那些通过“身兼数职”而大权独揽的重臣!郑伯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警惕,他国中执政祭仲权倾朝野,正以此道操控君位。

“取士必得”——选拔人才务必得其人尽其才!掌盟官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扫过诸侯身后那些或垂垂老矣、或昏聩无能的卿臣面孔。数道怨毒或惊慌的目光在暗处交错躲闪。

“无专杀大夫”——再次如冰锤砸落!不许诸侯擅杀卿大夫!这更是将国君手中的刀牢牢锁住!鲁侯前额紧抵的地面,额角那块凸起的青筋像一条复活的黑蚯蚓般剧烈地搏动起来,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想起了刚刚在费邑以“谋逆”之名屠戮的叔孙豹一族,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他袖底!宋公下颌绷紧到了极致,几近碎裂边缘。

这些条款,每一项都精准地刺中了权力结构中最敏感、最血腥的要害!当“其四”的声音落下,盟台之上除了掌盟官如金石般余音袅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热风穿过甲胄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越发粘稠凝固,令人作呕。

短暂的死寂之后,掌盟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如同冻结的空气,但语调已带着最后一锤定音的终结感:“其五!勿壅塞泉源!天道流畅,万物得生!勿阻碍邻国籴粮!互通有无,济荒救急!无有封而不告!裂土分茅,必告天子宗庙!以正名分!”这条款相对温和,许侯、曹伯等小国之君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之色。唯独郑伯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不定——新郑地处枢纽,常借粮道之利挟制周边小国。

每读完一项誓约,盟台之上守卫的赤甲齐军便如同训练精良的铁甲傀儡,整齐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敬——!受——!命——!” 铿锵有力的应和声如九天滚落的奔雷,重重碾过整座葵丘,脚下的夯土高台都为之簌簌震动。雄浑之声与远处黄河的咆哮声隐隐呼应。

然而誓言的回音未散,一种无形的张力已经如同毒藤般缠绕在每一个与会者心头。每一句“遵命”的背后,都蛰伏着不甘的怨望与盘算。阳光变得更加酷烈无情。

齐桓公挺立于盟台之巅,如同矗立在风云激荡漩涡的中心。那冕旒沉重垂落的玉珠,遮不住他眼中翻腾的疲惫,如同千钧铅石注入眼底深处。他俯视着台下如浪涛般拜伏的诸侯身影,在那一片虔诚拱卫的表象之下,那些暗流汹涌的龃龉与背叛的萌芽,如何能逃过他这双看穿四十年争伐倾轧的老眼?

就在这时,一阵强猛的河风毫无征兆地自黄河深处席卷而来!带着浑浊泥沙的湿冷腥气,如同万马奔腾的寒流,狠狠撞在盟台之上!

“呼——轰——!”

狂风怒卷!

齐桓公宽大的朱红袍角被骤然掀飞!如同一团在狂风中挣扎跳跃的炽烈火焰!宛如一面在万顷浊流与裂天风暴里呼号嘶鸣的、饱经沧桑却绝不倒下的巨大战旗!

黄河南岸的滔天巨浪发出“轰隆隆”的轰鸣,如同亿万天兵天将擂动着战鼓席卷而来,激荡的声波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

阳光仿佛耗尽了天地间最后的热力,在盟台上投下斜长而浓重如墨的侧影。齐桓公那被拉得狭长而锐利的身影,投射在高台铺满血污的夯土上,形如一柄悬垂于汹涌动荡大地之上、饱饮了万千血气、光华已然内敛、即将力竭的、沉淀了千古霸业兴衰的青铜巨刃。刃口微微发暗。

“葵丘!葵丘!葵丘!”

一阵更加狂暴炽热的呼喊猛地从台下护卫的赤甲巨浪中炸开!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敬受王命!奉行五禁!”

“敬受王命!奉行五禁!”

“桓公——!桓公——!”

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九霄云外!兵戈有节奏地猛烈拍打着坚如磐石的巨型皮盾,发出动人心魄的“嗵!嗵!嗵!”巨响!皮盾与金戈交击之声形成排山倒海的节奏,使葵丘整片大地都为之震栗!

声浪的潮头如万马奔腾!但在那巨大磅礴声浪的汹涌间隙里,在那一片震耳欲聋的忠诚呼喊的遮蔽下,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的异样气息,如同暗河中最剧毒阴沉的蛇影,无声无息地潜入诸公各怀鬼胎的凝视深处。在那些因盟誓而佯装出的恪守礼法的眼神底片下,一道看不见却难以弥合的深邃裂渊,正顺着方才那五禁重锤砸落的裂隙,冷酷地扩张开来。

宋公眼角的余光扫过鲁侯苍白失血的侧脸,旋即收回。就在这视线回收的刹那,他紧绷的唇角极其隐秘地向上一挑——那弧度太短!太浅!如同深潭最底部掠过一道稍纵即逝、难以捕捉的灰色鱼影。冰冷!迅捷!带着某种残酷的了然。

鲁侯玄色袍袖之下,那只紧握着腰间佩剑“鱼肠”剑柄的右手,五根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深陷惨白!青筋根根虬结暴突于惨白的皮肉之下,如同冰冷的蟒蛇盘踞缠绕!指甲深深抠入镶嵌着青金石的精致剑柄纹路之中。一股沛然的怒意如同冰封的熔岩,正在袍袖的遮挡下疯狂凝聚、奔涌、沸腾。

齐桓公挺立的身躯在万声呼喊中如同风化的礁石,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微澜泄露了无边的疲惫。他并未回头,却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道关切而忧虑的目光——管仲枯瘦如鹰爪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拂过他绣着蟠龙云雷纹的宽大袍袖一角。那只手冰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热浪被撕裂的河风瞬间吹散,管仲干裂的嘴唇翕动,喉咙干涩得如同吞咽着火炭,声音比蚊蚋更为轻微、比风中飘飞的尘埃更加难以捕捉,每一个字却又像是耗尽心血刻在龟甲之上般清晰地传入齐桓公耳中,浸透着彻骨的疲惫与苍凉:

“盟契虽成……然血咒未尽,人心已裂……”管仲布满血丝的双眸掠过诸侯面上凝固如面具的恭顺神情,目光锐利如冰锥,似乎能轻易穿透那华丽皮囊下早已各自盘踞、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盟台之下,冰层覆火,暗礁遍布;方寸之地,七国各藏千把刀!今日宣读于日月下的盟书,刻石上的字……怕是永远捂不热某些人心中的坚冰了。”他话语微顿,气息似有枯竭,将那沉重得令他窒息的目光艰难地移回眼前这位缔造霸业、却也承载了霸业全部重负的老迈霸主的侧脸上,声音暗哑低沉,如同冬日里废弃枯井深处涌出的回响:

“……风暴已起……不过被今日之血强行压下罢了……”

“……寒冬……终是不远了罢?”

风骤然加大!带着黄河深处裹挟着淤泥与水腥气、足以沁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劈头盖脸地猛扑而来!刺骨的凉意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扎进每一个刚刚在烈日和热血中站立之人的脖颈!

盟台上祭过牲畜的浓重腥气,此刻已然被这寒风吹得消散无踪。但另一种气息,如同毒藤般,无声无息地渗透于燥热的空气之中。

那是新土被踩踏、被血浸染又干涸的气息。

是青铜兵器在烈日下蒸腾出的、带着冷兵锋芒的铁锈气息。

是野心在压抑中酝酿、仇恨在沉默中滋养的,无声剧毒的气息。

这气息,弥漫开去。

赤红的太阳高悬于正午中天,如同一面被九幽狱火灼烧成赤铜的诅咒圆盘,冰冷而炽烈地,无情地将毒辣辣的光焰,倾泻向万里无云、空旷辽远的大地,和大地之上那刚刚落幕了盟誓盛典的葵丘高台。

那光芒太烈太烫,将台上依旧躬身肃立的所有身影,都压缩成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一枚枚黑点,投射在身后那片荒凉无垠、野草伏地、远接天际的黄土平原之上。那些影子在地上扭曲变形,如同无数不安分的幽魂,在无声地挣扎咆哮。

远方,唯有黄河亘古不变的、带着无尽泥沙与洪荒气息的咆哮,依旧汹涌着、咆哮着、永不止息地拍打着古老的两岸!浑浊如汤的巨浪翻腾滚沸,裹挟着千万年不曾改变的凶戾野性,席卷而去,奔向天际尽头那迷蒙的、不可知测的遥远地方。

太阳冰冷地燃烧着。高台在广袤的平原上显得突兀而孤寂。喧嚣已散,誓言的回响犹在风里盘旋,最终也消散无踪。旗帜不再招展,垂下的布帛沉重地贴在冰冷的竹竿上,偶尔被风吹动,像是垂死生灵最后的痉挛。一滩未曾完全干涸、变得暗红的牛血,在高台中心青黑盟石的边缘凝结成一幅诡异而狰狞的图腾。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沿着石壁流淌而下,所过之处,在滚烫的石面上留下一条条蚯蚓般扭曲蜿蜒、深褐色的丑陋血痂。盟石上那些被热血浸泡过的古老符文,在刺目的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暗紫色的幽光。血迹旁,散落着几片在刚才巨大动静中被震得碎裂的漆竹简片——正是那盟书誓简的残骸,猩红的丹书字迹如同泣血之泪,扭曲着凝结在断简之上,暴露在毫无遮拦的炽热光焰之下,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痛呼。狂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夯土高台,卷起细微的尘土颗粒,扑打在冰冷的甲胄和诸侯们尚未撤走的车辕上,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静默——那是一种刚刚经历了巨大喧嚣后被骤然抽空的死寂,沉重而空洞。热浪仍在蒸腾,扭曲着视线,但那酷烈阳光之下,却分明渗着一种源自大地深处、源自黄河亘古奔流、更源自人心幽暗深处……难以言喻的、无法抗拒的冰寒。

它无声地盘旋着,凝聚着,等待着下一个爆发轮回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