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虫噬王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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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脚步凝滞,那侍卫已经挺直带伤的身躯,按紧刀柄,目光灼灼:“快走!莫负先君厚托!快!”另一个侍卫一把将自己淌血的环首刀掷入太子怀里,声音嘶哑:“速行!”

追兵的犬吠声已清晰可闻!火把光刺破浓雾,映出人影绰绰,兵器反射着幽光。

郑姬脚下一个趔趄,被昭用力拖住手臂。她嘴唇哆嗦着,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两名即将淹没在追兵脚步里的年轻身影,眼中泪光如刀光一闪。

老艄公竹篙猛击岸边石板!小船无声地离岸滑入浓雾弥漫、冰冷刺骨的临淄城中水道,如同投入深渊的一枚暗色石子。岸上,两声短促却刺耳的吼叫如同投入冰水骤然爆裂开来,随即被无数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刀刃入肉的闷响与恶犬兴奋的撕咬声彻底吞没。

寒雾如浓稠灰纱裹紧小舟。昭紧紧环抱着微微发抖的母亲。冰冷的河水气息涌入口鼻。身后临淄城方向,一片骤然亮起的、带着不祥血色的火光腾起在浓厚的黑暗里,映红了低垂的天幕底部。风中传来遥远的、模糊的呼喊,不知是哀号还是厮杀,时断时续,如地狱深处逸出的气息。

弥漫着腐败与陈旧药汤混合气息的冷宫里,长卫姬的眉梢如铁铸般凝固不动,眼窝处有浓重的青色堆积,昭示着不眠的长夜。她声音冷冽,如匕首划过冰面:

“无亏……乃新君。”话语在舌尖滚动一遍,确认这称谓的沉重分量,“岂可容异己者散布流言?那些朝堂旧人、守陵老臣……”她眼神锐利地刺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竖刁,“管仲门徒呢?”

竖刁枯瘦的手指缓缓敲击着冰冷案几边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公子商人……暴虐悖逆,惊扰先君,自取其祸。”他眼缝中泄出一点幽光,“郑姬失德无行,暗结宋国意图乱政,自是先君所恶。至于太子昭……”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如同虫豸爬行,“不过乱臣贼子,其母助孽,早已畏罪潜逃。宫闱之地,妇人岂可留此污秽之名?”

长卫姬无声地点了点头,喉结轻微一滚,目光却未移动分毫。易牙庞大躯体深深陷在阴影处的软席里,一直沉默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厚重得如同推磨盘:“当务之急,是稳——稳新君之位!稳朝廷之心!”

竖刁眼珠微微转动,那两束幽冷的光聚拢起来,投向远方宫殿的轮廓:“昭既已亡奔……宋襄公……”他嘴角无声扯动了一下,“彼好虚名,‘仁义’之心炽盛……必不罢休。”

易牙鼻腔里挤出沉闷冷哼,眼中戾色一闪:“宋国?”他肥胖的手掌在暗处缓慢用力攥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新君需修书晋、楚!重礼厚使!共讨……此叛逆之贼!”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线缝隙,寒风卷入,吹动壁龛灯火摇曳。“新君……”一个小寺人颤抖着伏在门槛处,“新君……仍在寝殿……对案久坐……不进汤水……亦不言……”声音被寒风卷走,透着无力的恐慌。

易牙浓眉骤然扭紧!粗大的指关节因为猛力攥握发出刺耳的脆响!长卫姬霍然起身,宽袖带动气流,烛火剧烈一抖!竖刁那张枯槁脸孔如同覆霜岩石,唯有眯紧的双眼中射出淬毒寒冰般的光,无声地穿透了在场诸人。

齐国宫苑深处最阔大的殿宇——曾经“九合诸侯”的策源地,此时却被一种奇异的寂冷占领。殿内所有繁复的门窗皆紧闭,甚至以厚重帷毯仔细堵塞住每一道缝隙,如同畏惧外界的强风。殿宇深处,唯剩一座孤零零的沉重金砖砌筑的华丽床榻。

烛火只稀疏散落在门廊前。光线畏缩着,只能艰难攀爬过门槛,却丝毫无法透入床榻深处的浓暗。那方华榻沉没在阴影的深潭中,巨大的龙床黑沉沉宛如一块来自幽冥的巨石,上面一具躯体被金线锦被覆盖的轮廓,凝固成一道神秘莫测的边界。

浓烈的甜腻气息混着冰寒刺骨的酸腐恶臭,在这窒闷空间中无声蒸腾、堆积、凝固。空气胶着如粘稠的蜜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喉头深处的阵阵痉挛,仿佛有无形的腥甜绒线塞入鼻孔,直抵肺腑。

无亏独自盘坐在距离龙床十几步远的坐席之上。他裹着一件宽大的素色深衣,脸色在远处幽微烛光的映衬下惨白如冬日的薄霜,双眼深深凹陷下去,空洞地定在前方的虚无。他极力保持颈项的端正姿态,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仿佛正承受无形的风霜击打。坐席前方搁置着冷透的黍粥和面点,原封未动。

两个宫娥如同两片惊魂未定的树叶,瑟缩在远离龙床的最远角落里。其中年幼的一个无意间抬头,惊惧地发现君前几案冷炙上方,似有极其微小细弱的灰点正在缓慢地盘旋、飘动……

“啊……”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被扼在喉咙里的气音!下意识地瞥向那黑暗中央的巨大床榻。

就在此刻!

“啪嗒。”

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万分的坠物声音,清晰无比地从那浓黑如墨、深不可测的龙床深处传来!

无亏猛地一个惊悸!脊背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僵硬而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将自己的头颅转向那声音的来源方向……脖颈骨节发出喀嚓轻响。

时间仿佛凝固。

突然,殿门廊前那道厚重门帘被掀起一道缝隙!一个年老内监端着铜盆躬身探入,浑浊老眼扫过殿内,瞬间凝滞!他失声低呼:

“天……!”

无亏被这声音惊得一震,目光下意识扫去。只见那老监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脱手滚落!盆中泛着浓郁香料气息的热水泼洒出来,在冰冷金砖上腾起一片氤氲白气!老监枯槁的手指向床榻深处,抖如筛糠,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中是足以吞噬理智的恐惧!

无亏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巨拳狠狠攥紧!他仓皇地顺着那颤抖的手指望去,目光投向那深邃的黑暗——

目光仅仅在黑暗中触及某种模糊移动的轮廓!一股无可言喻的强烈腥腐气息猛地冲撞着他的嗅觉,混合着视觉上无法承受的可怖冲击!

“呃……呕——!”无亏的身体猛地向前佝偻!剧烈的干呕从喉间爆发出来!他双手死死捂住翻江倒海的喉咙,胃袋疯狂抽搐!他双腿发软地在地上滑跌两步,狼狈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外挣扎、爬去!

那两个宫娥也同时看到了黑暗中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她们尖锐的、几乎撕裂心肺的惨叫如同炸雷般在大殿中轰然爆开!两具温软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推,朝着无亏相反的方向——殿宇更深处幽暗角落——连滚带爬地扑去,只想离那黑暗中心的恐怖远一点、更远一点!

门外几个当值的侍卫被殿内猝然爆发的混乱尖叫和金属撞击声惊动!一人拔刀在手,警觉地探身入殿!然而仅仅一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孔大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注四肢百骸!他握刀的手猛一哆嗦!那明晃晃的环首长刀“哐啷”一声脱手坠落在金砖上!刺耳的撞击声在凝滞空气中异常尖厉!他也顾不得拾起武器,魂飞魄散般转身便朝殿外跌撞着冲去!

无亏仍在剧烈的痉挛呕逆中挣扎,四肢如同失去牵线的傀儡般瘫软无力。他在地上翻滚几下,终于奋力撞开了沉重的殿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雪沫猛地灌入!如同无数锋利的冰针刺在他的脸和脖颈上!这突来的寒冷竟让他翻涌的气血和无法抑制的呕意奇迹般舒缓了几分!

他瘫坐在门外的冰冷石阶上,如同刚挣脱陷阱的困兽般大口喘气,身体兀自无法遏制地战栗。风雪劈头盖脸地砸落。前方宫廷殿阁的轮廓沉没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唯有背后那扇半开的殿门内,那无法言喻的甜腥腐臭,混合着两名宫娥若有若无、如同濒死小兽般断续的哀鸣,还有侍卫踉跄奔逃时失魂落魄的动静……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他每一寸神经。

他茫然四顾,这他曾梦想登临的巍峨宫殿,此刻却比坟墓更寒彻骨髓。风雪卷过空旷的庭院,发出尖锐悠长的呜咽。

通往城外河岸的密林小径深处,马车如同被追杀的困兽般疯狂颠簸挣扎。驾车的汉子半身染血,左臂软软垂落,仅剩右手死死攥着已被汗水与血水浸透、打着油滑的缰绳,齿缝间发出野兽濒死的低吼。车厢内,太子昭的身躯被甩得像布袋里的碎石子,紧握环首刀的手骨节惨白如骨雕。手臂上的伤口在剧烈颠簸中又被撕开,新鲜的血液重新浸润已经板结发硬的衣袖,染出一道更深的褐红。

后方,沉重的蹄声如碾压心房的石碾滚雷般迫近!飞蝗般密集的箭矢贴着颠簸车顶划过,钉在路旁树桩上,尾羽犹在震颤!

“驾——!”伤重的车夫发出最后的咆哮,鞭梢炸响如霹雳!

前方河岸豁然开朗!冰面宽阔幽暗,映衬着天际最后一点青灰微光。河岸边上,几个模糊人影立于一艘小舟之旁。

“跳!”郑姬声音撕裂般尖锐!不等车马停稳,她猛地推开右侧车门!寒风如冰水泼面!

昭毫不犹豫,用整个臂膀护住母亲,朝车门外模糊的地面猛扑下去!身体沉重撞击在冻得铁硬、布满冰碴子的岸泥上!刺骨寒气直透骨髓!他挣扎滚开,连爬带滚,将郑姬也拽了出来。

岸边的影子疾步冲来。是一老一壮。老人动作颤巍却坚定地搀扶起郑姬,那壮实汉子双臂猛然发力!竟将那沉重如山的马车生生推得偏移了方向!疾冲的马车轰然撞向另一侧岸边堆积的渔网与破船!

“走水!”河对岸突然响起尖利的哨声!数支熊熊燃烧的火箭骤然升起,如流星撕裂浓重夜色,划过黑暗冰封的河面!炽热的箭镞拖拽着不祥的尾焰,呼啸着扎入马车撞毁处的干草渔具堆中!

轰!火光猛烈爆燃!赤红焰舌如同巨兽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吞噬了大半个车厢与驾车的断臂汉子!惨烈的人声混杂着木质爆裂的脆响刺破夜空!

河冰边缘,在冰面微弱反光映衬下,小舟已被推入水中。冰层极其单薄,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一支燃烧的火箭呼啸而落!嗤地一声深深扎入船艄新漆的木板中!火焰猛地跳动起来!

老艄公怒吼着,脱下身上棉袍不顾一切扑打着那跳跃的火苗!浓烟和焦糊味霎时弥漫开!火未扑灭!他猛力操起船桨!桨头狠狠撞在船舷上几枚冻硬的碎石上!石屑和火星瞬间一同飞溅!微弱的火焰挣扎着,黯淡下去!

一叶扁舟在冰碴浮动的寒冷水流中摇晃着驶向黑暗深处。岸上火光冲天,映红了冰面。身后追兵马嘶声和叫嚷在浓雾中变得模糊扭曲。几支疾驰而来的箭矢射中冰面或近处水面,激起冰冷的碎冰和水花。

郑姬瘫坐船舱,剧烈喘息着咳嗽,突然捂住了嘴。借着对岸尚未熄灭的火光,昭猛地看见母亲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鲜红!血珠滴落在她深色的外衣前襟,迅速洇开,如同暗夜里骤然绽放的不祥花朵。昭的心猛然收缩!紧紧抓住母亲手臂,那滚烫的体温灼烧着他的掌心!

“娘……”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如同沾满血腥的碎石。

郑姬艰难地摇头,用力推开他的手,目光越过冰河黑暗的寒水,刺透浓雾和夜色,死死盯向临淄城方向那片隐约升腾、被火光映照得幽红的天空。那里,正无声翻涌着无尽的黑暗。

宋国都城商丘的宫墙在凛冽北风中肃立如铁,城楼上冰冷的黑色玄鸟旌旗在风中啪啪作响。内殿四角兽炉中,被特意燃起的上佳香炭散发馥郁暖香。然而殿心矗立的宋襄公兹甫,身形在厚重的玄端礼服下似乎略显清减,他那张素称仁厚的脸上,此刻每一道皱纹都如同新劈开的刻痕。

太子昭与郑姬双双伏于冰冷的玉阶之前,身后是宋国群臣林立的身影。

“襄公!”昭抬头,声音竭力控制,却仍有未褪的战栗与血丝的粗粝,“齐国祸乱骤起,群奸擅立,父死不敛……易牙、竖刁弑君祸国之徒盘踞临淄!无亏之辈……怎堪九鼎之重!”他急促喘息着,“恳请上公!”伏拜下去,额头用力抵在冰冷的金砖,声泪俱下,“念及昔日托孤之情!护我先君法统于不坠!”

襄公的目光静静垂下,落在阶下那孱弱而狼狈的年轻身影上。少年太子衣袍染满泥尘与汗渍,衣袖破损处赫然可见裹伤白布渗出点点暗红;他身侧的郑姬虽竭力维持仪态,憔悴得如同一株在冬日寒风中随时折断的芦苇,掩住口唇的手指缝隙里,正悄然渗下新鲜的、刺眼的血珠。

襄公缓缓阖上双目。眼前并非阶下涕泪横流的母子,而是十数年前画面——烽烟滚滚,自己继位之初,宋国根基尚虚之时,那个威震天下的桓公姜小白,曾策马亲临宋境。彼时齐军甲光耀日,然桓公却在营前亲自下马执礼,毫无霸主之倨,声如金铁,将他嫡出幼子的未来,郑重托付于己:

“襄公仁义昭彰!异日齐国若有事,此子……需得你庇护周全!” 桓公目光灼灼。

那托付,犹在耳畔!

此刻,齐宫血火,托孤少年一身血污匍匐面前。郑姬指缝间渗出的血迹,此刻仿佛灼人眼目——那是齐国法统正被生生撕裂的暗影!

襄公再抬首时,眼中湿润尽褪,唯余一种磐石般的凝重与锐利的锋芒:“不义不祥,神人共愤!”他声音不高,却如磨利的青铜撞向编钟,清越而沉凝,穿透殿宇,“齐桓公乃天下共仰之伯主!今薨于奸逆!六十七日暴尸!孤……”他扫视阶下群臣,声调陡然拔高,字字如锤凿进金铁,“不容此辱!不容祸乱!不容法统倾覆!宋起仁义之师!伐逆!定齐!正名!”

“伐逆!定齐!正名!”阶下群臣声浪骤然炸开!如怒潮冲决堤岸!金玉铿锵!无数戟戈顿地之声汇成雷霆!震荡得殿宇深廊嗡嗡回响!

襄公双手猛力向前一挥!宽大袖袍带起风声!殿门轰然大开!狂猛地涌入凛冽刺骨的北风!吹得殿中烛火狂舞欲灭!殿外广场上,无数待命的宋国甲士如同肃穆的森林瞬间被点燃!战鼓骤然炸响!沉重的鼓点压过了一切风雪!旗帜猎猎,刀矛汇成无边的寒光之海!

太子昭在冰冷金砖上挺直了脊背,手臂的剧痛似也麻木。泪水混着血污淌过他苍白面颊。母亲郑姬染血的手指深深抠入他手臂,她的呼吸灼热短促,却不再颤抖,目光亮得如同焚烧殆尽的余烬,直射向殿外那片刀戟如林的刺骨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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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气一丝丝钻过殿堂窗棂的缝隙,凝成空气中白絮般的霜痕。无人敢靠近寝殿深处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那扇巨大的金漆殿门终日半掩,透不进多少天光,只在门轴缝隙间流泻出一线灰暗的光带,斜照在冰凉的金砖上。殿内空气凝滞了数不清的日夜,一股超越想象的腥甜中夹杂着强烈酸腐的气息,不断从门缝中丝丝缕缕挤出,如同无形的、滑腻的触手,无声无息地蔓延到前殿、回廊,每一次轻微的气流拂过,便带来一阵令人眩晕欲呕的涌动。负责夜间值守的甲士不得不轮换到最偏僻的殿角,依然无法逃避这无处不在的阴魂气息,每一次轮值交接,眼中都密布惊惧的血丝。

长卫姬已极少离开她深锁的宫室,整间宫室内燃着价值千金、气味浓烈的百和香饼。但那些奇异昂贵的香气,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那从遥远寝殿深处不断渗透而来的腐朽甜腥——它如同无形毒瘴般从门底缝隙、从梁柱孔隙顽强钻入。

“砰!”一只青白玉碗被长卫姬狠狠摔砸在熏得乌亮的铜炉上!碎片与滚烫的汤药四溅飞洒!侍奉在侧的女奴连惊叫都未及发出,已然吓得魂飞魄散,瑟缩伏地抖如秋蝉。

“无用!全是无用!”长卫姬尖利的声音在浓香弥漫的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再点!点上那进贡的龙脑!把四角都点上!”

新换上的宫娥颤抖着点燃更多香饼,浓郁的异香如同有形白烟般升腾而起。殿外突地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内监几乎是翻滚着扑进殿门:

“娘娘!新、新君……新君他……”

长卫姬眼神如淬毒寒钉:“如何?!”

“新君……登临大殿,欲与朝臣议事……那、那气味……新君刚至阶前……”内监喉结滑动,恐惧使他几乎无法成句,“新君……呕得……竟无法自持!朝堂上……诸公大夫……个个掩鼻色变……混乱难以形容……”

长卫姬如遭重锤!身体猛一摇晃,几欲栽倒!她扶住沉重冰冷的案角,枯瘦指节用力攥住雕花边缘,仿佛要将指甲生生嵌进硬木里去!胸中那压抑太久的狂躁与挫败如同烧熔的铁汁猛然撞上喉头!她张嘴——

“呕——”一声无比痛苦的干呕猛地自喉间喷射而出!她躬下身,身体剧烈抽动着!额角青筋暴起!然而除了酸苦的胆汁,胃里已是空空如也!极度的厌恶与那无处不在的腥腐气息彻底摧毁了她最后的强撑!

内监和宫娥们惊恐地围拢上前。长卫姬发髻散乱,猛地甩开一切试图搀扶的手!她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声音却嘶哑如同夜枭啼血,每个字都浸透了冰与毒:

“竖刁……易牙……速将……速将‘他’……挪入侧殿!择日!择日发丧!”

寒日的余晖被浓重云层完全扼杀。齐国宫苑深处,所有门户殿阁都紧紧闭锁。唯独内殿那扇巨大的正门被彻底推开,让外面凛冽的寒气能够汹涌贯入。

刺鼻的香云剧烈升腾翻滚,数十座巨大的香炉环绕那方冰冷巨榻狂烈燃烧着百和香饼,浓白烟雾如同纠缠挣扎的蛟蟒,试图扑杀空气中沉凝不散的那股深重恶孽气息。

竖刁那张布满沟壑的枯槁面孔僵硬如同风化千年的蜡像,眼中却闪烁着异常亢奋而警觉的光芒。他手持一册泛黄陈旧的竹简,声音在缭绕香雾中刻意拔高,尖利如同青铜薄片刮擦:

“礼!国之重器!天子七月而葬,诸侯相五月!今我桓公,伯主之尊,当行诸侯礼……”

“闭嘴!”易牙庞大的身形矗立在殿心那片最惨淡的阴翳里,突兀打断了竖刁滔滔不绝的诵读。他脸膛如同涂抹了一层青灰,声音如同被沙砾磨砺过:“快!覆衾!殓尸!”

棺椁已被合力抬入。那并非最上等的楠木金棺,而是匆忙征调来的老漆椁室,透着一股仓促和敷衍。

一层层繁复重叠的锦绣纻丝被数十名面蒙浸透香汁厚重帛巾的役者捧来,由竖刁颤颤巍巍地铺展覆盖在龙床之上。每一层华贵织物落下,仿佛都试图埋葬一段可怖的记忆,却怎么也压不住那层诡异气息。

当盖覆的最终程序迫近,竖刁深吸一口浓烈香料气息压住胸腹翻腾,凑近榻前仅剩一层覆盖的轮廓……他枯爪极快地捏住覆盖头部丝衾一角,如同驱赶秽物般猛地向下一拽!

刹那间!

难以想象的景象撞击众人眼球!

那昔日威仪的头颅,曾被“尊王攘夷”光环笼罩的面容,已全然难以辨认!暗紫色皮肉崩解如烂泥,如同被无形蛀虫啃噬朽烂的木雕!深深塌陷的眼窝内布满粘稠灰白的糜烂物,鼻子处仅剩几个幽暗孔洞!嘴角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撕裂开,狰狞地向两侧延展,仿佛凝固着一声跨越死亡的、愤怒而痛苦的无声咆哮!腐烂最为彻底之处,甚至依稀裸露出发暗的头骨!其上有细微蠕动的痕迹!浓黄粘稠的尸液早已将华贵丝枕浸透,如毒蛇般蜿蜒洇开,浸润了下方大块锦褥,板结成板硬的暗褐!那是一种浸染到骨髓深处的污秽烙印!

“呕——”

“呜哇……”

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极度厌恶瞬间击穿了所有准备!役者们再也无法控制!几个扑倒在地疯狂呕吐!浓烈香料也无法压制的恶臭瞬间弥漫!

易牙庞大的躯体猛地一个剧烈趔趄!脚下沉重金砖湿滑如同覆盖着腥腻油脂!他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把!轰然巨响!他那如铁塔般壮硕的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那曾经搅动天下风云、操持宫廷杀伐的双手,此刻沾满了地上不知名的肮脏污秽!他的脸也埋在了那片潮湿粘腻的冰冷之中,身躯剧烈抽搐着!

唯有竖刁。他死死捏住那页竹简,枯瘦手臂如同两段僵直的朽枝,几乎戳进龙榻边缘!他那张遍布褶皱、宛如枯死老树皮的灰败脸上,此刻却涌动起一种混合着极端疯狂、亢奋与扭曲的奇异潮红!一双细小的眼睛瞪到了极致!死死地、死死地锁住榻上那狰狞的遗骸!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在无声地诵读着某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咒文!某种超越死亡的巨大情绪彻底吞噬了他!

宫室外,风雪猛然加剧,狂风发出尖锐的呜咽之声,如同天地垂落最沉重的丧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