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复仇之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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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城,晋宫深处。

时值秋末,寒风开始砭骨。晋景公斜倚在铺着虎皮的玉榻上,青铜蟠螭灯座上的油灯火苗跳动,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案几上玉樽空置,唯余冷香一缕。他望着雕花窗棂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晋国的根基,也是束缚他决断的无形枷锁。

殿门无声滑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卷入。一个身影,跛着右腿,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这片昏黄的光晕之中。是郤克。他身上的玄色锦袍沾着夜露,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跛足踏在坚硬冰冷的玉石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宫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多年前那个噩梦般的齐国春日,灼热、屈辱、无地自容的景象,瞬间穿透时光,再次在他脑中炸开。雕梁画栋的齐国明堂,丝竹喧天。当他,堂堂晋国正使,拖着这条幼时落马致残的右腿,尽力维持着仪态步入殿堂时,齐顷公精心设计的羞辱开始了。帷幕之后,竟堂而皇之地走出一个同样跛脚的优伶,刻意模仿着他行走的姿态,一步一顿,如同木偶戏般夸张可笑。更甚者,厅堂之上,齐国君臣哄笑声如沸水腾起。他试图保持外交官的尊严,然而齐顷公兴致盎然,命宫中美姬投掷甜瓜。滚圆的瓜果带着戏谑的弧线落在他脚边,他不得不狼狈地追逐、躲避。每一次因腿脚不便的踉跄,每一次滑稽的扭动身躯,都引来满堂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如鞭子般抽打在他的灵魂之上。那一刻,晋国的国威与他郤克个人的尊严,一同被践踏在齐国宫殿的尘埃里。

那烙印太深,成了梦魇,成了毒,日夜啃噬他的心。“晋贼跛足!”那刺耳的嘲弄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耻辱像深冬的冰碴,扎在心口最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动剧痛。复仇的火种早已燃成燎原之势,只待东风。

他来到景公榻前数步之外,深深躬下身躯,脊背因愤怒与积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臣,郤克,夜叩宫门,万死惊扰陛下安寝,只为再奏一请。”

晋景公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遥远:“又是齐国之事?”他早已猜透来意,数月间,郤克为雪此辱,奏请攻齐的简牍如雪片般飞落他的案头,言辞一次比一次激切。“郤卿,你之痛楚,寡人未尝不知。然国有国政,邦有邦交。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伐齐,伤筋动骨,劳师远征,胜败难料,况中原诸侯,虎视眈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璧上摩挲,“寡人身为一国之君,需为万民福祉计。去岁蝗灾刚过,春旱又临,仓廪尚未充盈……你教寡人,如何轻启战端,致生灵涂炭?”景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权力和责任反复拉扯后的深深倦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陛下!”郤克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沙哑撕裂,“臣闻之,主辱臣死!昔年齐公之辱,非辱臣一人,实辱我大晋国格!彼时殿堂之上,群僚哄笑,辱我使节即如辱我国君!齐侯视我晋国如草芥,视我君臣尊严如儿戏!此仇此恨,若不一血而洗,臣心何安?晋威何存?天下诸侯又将如何看待我晋?是‘可欺之国’乎?”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跛足因激动而更显沉重地踏前一步,发出砰然闷响。“陛下!臣并非仅为私愤。齐顷公自恃国力,骄纵已久,东征莱夷,西窥宋卫,北联戎狄,其心昭然!近日斥候密报,”郤克急促地从怀中抽出一卷细密的羊皮,用力在景公面前的玉几上展开,“齐国陈兵于鞍邑、平阴一线,修缮武库,广募材士,筑高垒深堑,目标直指我晋黄河锁钥之地——棘津!其志不在小,意在断我西进之路,扼我咽喉!若待其羽翼丰满,势成,则我晋东境危矣!此非臣危言耸听,乃迫在眉睫之祸!”

微弱的灯火跳动着,映在羊皮地图上山川城池的密线间。晋景公坐直了身体,眼神终于聚焦在地图上。郤克的手指因激愤而颤抖,坚定地点向齐国边境的几个关键隘口:“陛下请看!臣非鲁莽求战。四年蓄势,呕心沥血,早已拟定奇袭之策:不必倾国之力,只需精兵五万——步卒三万,甲胄精良;车兵五千,战车坚固;骑兵一万五千,马蹄裹布,轻捷剽悍!出绛城,昼夜兼程,密行太行陉道,直插齐南安城要塞!安城乃齐长城锁喉之处,夺之,则可截断齐国南北援兵,动摇其整个边防!速战速决,仿若雷霆一击,克敌制胜后,迫其谢罪,扬我国威,即刻班师!既可复仇雪耻,震慑不臣,又可一举拔除边患!耗粮有限,扰民最轻!天时地利皆备,只待陛下之决断!”

景公的眉头锁得更紧,手指轻轻敲击玉几。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他深知郤克之才,此计看似冒险,却有其可行之处。然而战争的巨兽一旦放出……“郤卿,”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权衡,“你言‘迫其谢罪’,刀兵相向之下,岂能不杀人盈野?寡人常思,昔年城濮之役,我晋虽破楚师,然所过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楚民怨恨,十数年不消。若我晋军东伐,纵能破城略地,齐民亦我华夏之民,其怨其痛,寡人于心何忍?况战场变幻莫测,奇袭若失,困于敌境,则五万锐士,国之栋梁,恐化作异乡白骨……寡人每念及此,寝食难安。”仁君之忧与霸主的权衡在他心中剧烈交锋。

“陛下仁德,泽被苍生,臣五内俱感!”郤克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决绝的嘶吼,“然,陛下!国之大义在前,妇人之仁乃为祸根!齐国欺我在先,厉兵秣马于后,是其不义不仁!若因怜敌国之民而纵容强齐,是为大不仁!为晋国长久计,为后世子孙安宁计,此战,不得不发!且臣在此立誓:凡入齐境,除顽抗之军士,不妄杀一庶民,不焚烧民舍,不侵扰田稼!只诛首恶,迫其认罪!如若战败,臣,”他的头深深垂下,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愿自刎于齐地,以谢陛下与全军将士!若苍天垂怜,得胜而还,臣别无他求,唯雪国耻、复君威而已!陛下!请再看,”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在灯下高举——那是一枚小小的青铜符节,刻着滑稽猴头,“此物,便是当日齐侯假意示好而掷于臣足前之‘戏物’!四年来,此物便是臣的梦魇!每一瞥见,便是那满堂的嘲笑,便是陛下您所受的羞辱!它在提醒臣,此耻不雪,臣生不如死!晋国亦将蒙尘!陛下——!”最后一声呼喊,如同垂死困兽的悲鸣,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那铜符上猴头的笑容,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无比狰狞,刺入景公的眼帘。

晋景公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看着跪伏在地、身躯因激愤与哀求而剧烈颤抖的郤克。那跛足显得如此突出,仿佛承载了整个晋国的重量和一个将军全部的血性。那猴头铜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郤克的话像鼓槌,敲打着他作为君主的最后一丝犹豫。国格……民心……后世……“起来吧。”景公的声音喑哑,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郤克面前,亲手搀扶起这位复仇心切的将军。他的目光越过郤克花白的鬓角,看向无边黑夜,“寡人……允你所请。”

“陛下!”郤克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火焰,继而化作复仇烈焰,“臣……谢陛下天恩!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他几乎哽咽。

然而,君王的承诺远非一言定鼎。接下来的时日,成了郤克与景公意志的反复拉锯,更是他单方面、无休止的攻心之战。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如同浪潮。以老成持重的韩厥为首的部分重臣,力陈伐齐风险:“臣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齐乃东方大国,根基深厚。齐顷公虽骄,其臣如国佐、高固之辈,皆智谋之士;其军多习水战,惯于东夷之地。我晋以步车为主,千里奔袭其腹地,稍有不慎,粮道一断,则危若累卵!况楚、秦皆窥侧,一旦我军深陷齐境,彼等乘虚而入,晋国东西受敌,如之奈何?郤克将军被辱,国之共愤,然当遣严词使节,责问齐侯,迫其谢罪即可,何必兵戎相见,徒耗国力!”韩厥身着紫袍,须发皆白,在廷议中执笏躬身,语重心长,字字句句指向潜在的风险。他的忧虑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人的声音。

每一次廷议,对郤克而言都是一次酷刑。反对者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中的怒火更加炽盛。他几乎要咆哮出声,控诉那根植于骨髓的羞辱。但他强忍着,待韩厥言毕,深吸一口气,跛行几步,立于朝堂中央,环视群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火的冰冷:“韩大夫老成谋国,其言在理。然郤克敢问,若遣使责问,齐侯便肯折腰?昔年宴饮之间,彼已毫无顾忌折辱于我!今日我遣使问罪,岂非再授其口实,再受其愚弄?若彼拒而不见,或虚与委蛇,我晋国之脸面,是置于足下践踏一次,再践踏一次?其势更强,其心更骄!至于敌国窥伺,”他猛地指向西方,“楚王新丧,其子尚幼,国内不稳,自顾不暇;秦地贫瘠,非数年不可东出!此正是我晋一振雄威,震慑四方宵小之时机!齐若不挫其锋锐,天下诸侯何以尊我晋为盟主?!至于用兵风险,我郤克一肩担之!胜,则洗刷国耻,拓土安邦;败,则唯克一人头颅尔!陛下!”他转向御座上的景公,“《易》有云,‘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今之齐国,已成我晋心腹之虞,如疽附骨!不去不除,后患无穷!”

昼议之后,深夜,景公又在寝殿召见他。窗外秋虫唧唧,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景公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郤卿,寡人依旧辗转难眠。”景公披衣而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齐国,千年古国,田氏擅渔盐之利,民风狡黠强悍,多出奇谋之士。昔年管仲治国,桓公称霸,其谋略根基犹存。寡人恐卿之奇策,或在其意料之中。彼若于险隘处设伏……五万精锐,乃是晋之柱石,寡人赌不起啊。”忧虑像丝线,缠绕着他的决断。

郤克的心悬了起来,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反而跪坐在景公下首,声音沉稳如铁:“陛下所虑极深。然正因齐国以智谋见长,反易轻我直行勇进之举。臣已详勘地图,细访老卒。”他从袖中又抽出一卷更为详尽的羊皮图,“安城虽险,然齐将殖绰、郭最,皆恃勇寡谋之辈,骄横自满。安城南面峭壁,号为‘鸟道’,猿猴难攀,彼等守备定然松懈。臣已遴选出三百敢死之士,皆山民猎户出身,攀援如履平地。趁夜色漆黑,悬索登顶,居高临下,或放火乱其营,或发矢毙其将!此为凿破坚石之锥!正面大军,只需猛攻北门,吸引敌军主力即可!天时、地利、人和,运筹在我!”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关键点用力戳下,显示出无比精密的算计和必胜的决心。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无形中给了景公些许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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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服的过程是漫长的煎熬。有时,景公似乎已然决意允准,批了调兵的部分诏令。可隔日,或听一忠臣忧心国运的进言,或遇秋雨连绵道路泥泞的消息传来,便又动摇。他烦躁地摔落了简牍,对着垂首复命的郤克怒吼:“再等等!待天晴路干!此般泥泞,大军如何行进?”

这无疑给复仇心切的郤克心头又添上一把冰刀。他面上恭谨,告退而出,回到府邸,独坐静室,门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狂怒地敲打着屋顶瓦片。他猛地站起身,不顾跛足带来的钻心疼痛,抓起蓑衣,再次冲入凄风冷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透了他的衣衫。道路泥泞不堪,每一次跛足的下陷和拔出,都耗费他巨大的气力。当他浑身泥水,再次站在晋景公面前时,连门口的卫兵都面露不忍。水滴从他花白的头发、胡须上不住滴落,在干净的地板上汇成一滩泥水。他的跛腿因寒冷和过度用力而剧烈疼痛,微微颤抖着。

“陛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寒冷中显得嘶哑而执着,“此乃天助我也!秋雨滂沱,齐人必料我军难行,故守备更懈!我军何不趁此疾行?风雨声、雷声,皆可掩我大军行动!此正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陛下明鉴!”他昂着头,目光灼灼,仿佛穿透雨幕,看到了安城的火光。

晋景公望着眼前这个被雨水、污泥和彻骨恨意包裹的老臣,看着他那条因寒冷痛苦而不断抽搐、却依旧支撑着他站立复仇的残腿,看着他眼中那永不动摇的疯狂火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最终的被说服感,夹杂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终于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一切的顾虑、风险、仁心,在这股凝聚到极致的个人意志与复仇怒火面前,似乎都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障碍。这不再是简单的国事,而成了郤克燃烧生命追求的唯一正义。

“罢了……罢了……”景公颓然地挥了挥手,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随你去吧,郤卿。寡人……准你所奏。调兵……虎符……皆如卿所请!”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忍再看那倔强如石的身影。

半个月后,象征着晋国最高军权的青铜虎符,冰冷而沉重地落入郤克宽厚粗糙的掌心。当他紧握这小小铜符的那一刻,周身的热血却在轰鸣奔涌!七年!整整七年!屈辱如毒蛇缠绕,仇恨如烈火焚心!那跛脚之痛,那殿堂哄笑之辱,日夜噬魂!无数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心如刀绞!而今,他手握虎符,意味着复仇的权柄终于降临!他眼中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但那泪水瞬间被滔天的恨意烧干,只余下鹰隼般的冷厉与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夙愿将偿!

绛城内外,兵甲铿锵。一场因跛者之辱而点燃的复仇血火,即将燃遍东方。

晋厉公元年秋,冬风渐紧。

郤克亲率五万晋国精锐,战旗猎猎,矛戈如林。军阵浩浩荡荡,如一条玄黑色的钢铁巨蟒,自晋国绛城蜿蜒而出,卷起漫天尘烟,直扑齐国西南屏障——安城要塞。车轮隆隆,碾过干枯的草茎和冻土,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鸣,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士卒们铁甲的甲片在秋日的微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幽光,他们脸上刻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主将点燃的复仇渴望。郤克身披厚重犀甲,策动青骢骏马,右腿因不能承受长时间用力,悬垂在马鞍一侧特制的铜环之上,但脊背挺直如出鞘的利剑。他冰冷的目光越过起伏的、被寒霜侵染的枯黄山峦,死死盯在远方那条横亘于山脊上的灰暗长城——安城!耻辱的起点,必须用齐人的血来洗刷!

“急报!将军!齐军三万,主将殖绰,已尽集安城!弓弩手悉数登城,城门紧闭,滚木礌石齐备!看来是严阵以待!”快马斥候裹着一身征尘,嘶声禀报。

“好!”郤克嘴角勾起一丝狞厉的弧度,“就怕他不守!传令全军:加速!日落前,压至城下!准备东西南三面——佯攻!给我把这缩头乌龟的壳砸烂!敢死之士,今夜子时,攀爬南面‘鸟道’!成功登顶者,官升三级,赏千金!后退一步者,斩!”他的声音像破锣,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死亡律令,在凛冽的风中散开。

战鼓,沉重而缓慢地擂响,一声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沉闷的“咚!咚!咚!”声浪撞击着冰冷的空气,驱散了最后一丝山间的薄雾,也狠狠撞在所有晋军士卒的心坎上,催发出嗜血的凶性。晋军庞大的军阵在距离安城一箭之地的野地里,如同一座瞬间耸起的钢铁丛林轰然展开,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可怕的纪律。步卒方阵在最前方,巨大的木橹盾层层叠加,如一道移动的铜墙铁壁。橹盾之间,长矛手紧握丈八长矛,矛尖斜指天空,寒芒刺目如林。弓弩手方阵在后迅速集结,动作利落地将沉重的弩机上弦,箭袋插在触手可及之处。沉重的战车在侧翼列阵,锋利的戈戟森然林立。骑兵群则隐在后方高地,如同蓄势待发的群狼,战马打着沉重的响鼻,躁动地刨着蹄下的冻土。

安城之上,人影幢幢。齐将殖绰顶盔贯甲,在垛口后巡视,脸上带着轻蔑和不以为然。看到城下衣甲鲜明、气势汹汹的晋军,他嘲弄地嗤笑:“哼!郤克小儿,当真来了?带个瘸腿还敢妄图攻城?传令!弓弩——对准那个跛子给我射!射中了有重赏!”齐卒哄笑应和。

“擂鼓!”郤克眼中血光一闪,猛然拔剑前指!

“攻——城——!!!”

进攻的号角刹那间撕裂长空,凄厉高亢,带着无尽的杀意!晋军步卒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雪耻!雪耻!杀!杀!杀!”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排山倒海般扑向安城冰冷的城墙!

嗡——!

如同阴云骤至!安城之上,瞬间腾起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无数箭矢在空中汇成死亡的乌云,遮蔽了惨白的冬日阳光,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尖啸,狠狠砸向晋军移动的盾墙!

咄!咄!咄!笃!笃!笃!

箭镞撞击厚实木盾的恐怖声响连成一片沉闷的惊雷!巨大的冲击力让持盾的晋卒手臂剧震!更有许多箭矢从盾牌缝隙或越过盾顶钻入!噗嗤!噗嗤!利刃穿透皮甲、撕裂肌肉的声音不绝于耳!被射中面门者,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栽倒在地!被射穿咽喉者,双手捂着喷涌的血箭嗬嗬倒地!胸膛中箭者,口喷鲜血踉跄几步跪倒……第一波箭雨落下,攻城大阵最前沿便瞬间多了一层抽搐的尸体和凄厉惨嚎的伤员,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枯黄的土地。

“不准乱!不准退!弓弩手——给我还击!压制城头!”郤克的怒吼在惨叫声中穿透战阵。他策马在阵后督战,眼神如冰,不为眼前的惨烈所动。他眼中只有那城头飘扬的“齐”字大纛。

晋军后阵的弓箭手们动作迅捷,同样万箭齐发!弓弦回弹的爆响汇成一片!黑色的怒涛逆射而上!城头顿时响起更为密集的“笃笃”声和猝不及防的齐卒惨呼!箭矢钉在城砖上,木梁上,射穿皮盾铠甲!不时有齐卒中箭,惨叫着从高高的城墙上翻滚坠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一时间,双方箭矢在空中密集交错穿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死亡如同最廉价的雨点,在城上城下疯狂泼洒!

“云梯!”郤克长剑再次前指!早已等候多时的步卒扛着沉重的长梯,借着盾牌兵的掩护,顶着不断落下的箭矢和零星的滚石,向着城墙发起了亡命的冲刺!有人在中途就被利箭贯穿,倒下时云梯沉重地压在身上。但更多的人嚎叫着冲到墙根下,奋力将裹着生牛皮的长梯架靠在城墙上!

“杀上去!”军官声嘶力竭的咆哮!

蚁附攻城!惨烈的地狱画卷刚刚铺开!晋军死士们口衔短刀,一手举着小圆盾护头,一手拼命抓住湿滑冰冷的梯子向上攀爬!城墙上,沸油如雨般倾泻而下!滚烫的热油泼洒在攀爬者的头上、身上,皮肉滋滋作响,瞬间鼓起巨大的水泡,惨绝人寰的哀嚎让人灵魂颤抖!更有滚木礌石从天而降!磨盘大的石块砸下,中者立毙!长满铁钉的滚木翻滚落下,将一串串梯子上的士卒扫落,连带砸倒下面正在攀爬的同袍!骨折筋断的声音混杂着被活活烫死者的凄厉长嚎,瞬间充斥战场!

但晋军悍不畏死!不断有人攀近垛口!一名魁梧的晋卒终于爬上墙头,圆盾架开劈来的长戈,手中短刀狠狠捅进一个齐卒的腹部!热腾腾的肚肠顿时流出!但他随即被侧面刺来的数支长矛同时捅穿!身体被高高挑起,如同破败的麻袋般甩下城墙!血雨漫天!

郤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血腥的绞肉机。远处的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血球,缓缓下沉,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渗入泥土,形成大片泥泞的血沼。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混合着人体烧焦的恶臭,在空中久久不散。持续数个时辰的猛攻让双方都付出了巨大代价,但安城北门、东门虽多处动摇,齐军依仗地利仍在苦撑。战斗陷入残酷的僵局。

寒星初现,夜风如刀。

安城南面,被称为“鸟道”的千仞绝壁之下。三百名身着深色劲装、背负绳索、铁钩、涂抹着黑色油彩的精锐晋军死士,如同黑暗中悄然移动的壁虎,在陡峭嶙峋的山石间无声攀爬。冰冷的山风呼啸而过,卷起他们的衣袂。指节在嶙峋的岩石上摩擦,指甲剥落,沁出鲜血。每一个人都专注于眼前那不到半尺的支撑点,每一次挪移都惊险万分。

咔嚓!一块松动的岩石从一名死士手中脱落!带着细碎的声响滚落深不见底的黑暗幽谷!过了片刻,才传来遥远而沉闷的撞击声。那死士身体猛地一僵,冷汗瞬间湿透后背,死死贴在冰冷垂直的石壁上。旁边同伴投来紧张的眼神,他咬紧牙关,稳住身形,继续向上。汗水模糊了双眼,荆棘划破了脸颊,但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攀上去!火攻!扰乱!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个又一个黑影终于翻上了光秃秃的峰顶。如同鬼魅般在夜风中伏低身体。山下安城的轮廓清晰可见,城内灯火稀疏,隐约可见齐卒调动,大部分注意力显然被北方的猛攻吸引。只有寥寥几个哨兵抱着长戈在墙头昏昏欲睡地巡逻。

“准备火箭!”“火把!快!”“瞄准马厩!粮仓!营房!”死士首领低声而急促地命令。带着燃烧油脂的箭头被搭上劲弓,几堆淋满火油的干草捆也被堆积起来。

“放!”一声低吼!嘶——!

数十支燃烧的火箭划破死寂的夜空,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凄厉的哨音,向着城内几处要害区域狠狠扎下!与此同时,峰顶的几处干草堆被点燃,烈焰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幕下显得无比刺目!

轰!轰!城中瞬间腾起数处火头!干燥的草料、易燃的木仓顶见火即燃!火借风势,狂猛地蔓延开来!马厩里战马受惊,发出凄厉长嘶,疯狂挣扎撞击着围栏!粮草被点燃,浓烟冲天而起!睡梦中的齐军营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惊醒!火光映照下,人影杂乱奔走,“着火了!”“晋兵上来了!”“敌袭!”混乱的呼喊此起彼伏!城墙上防守的齐卒也被这背后的火光和喊杀惊得乱作一团,不知多少敌人杀入,心胆俱裂!

“敌军大乱!”山下,一直凝神观察的郤克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天助我也!”他猛地拔出长剑,“全线猛攻!北门!东门!全力压上!击鼓!全军——进攻!”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致命的晋军攻势,在震得大地颤抖的狂暴战鼓声中,如同黑色的狂潮,从血污的泥泞中再次拔地而起,以毁天灭地之势冲向已显混乱的安城!

城内火光大作,浓烟蔽天。城墙上守军心神大乱,顾此失彼!在城外正面如惊涛骇浪的猛攻下,终于有人支撑不住了!一处垛口后的几名齐卒被几架云梯同时钩住墙沿,惨烈的白刃战爆发!一个接一个的晋兵嚎叫着翻上城头!缺口被打开了!如同决堤洪水,后续的晋军源源不断涌上城墙!

“顶住!顶住!”殖绰挥刀怒吼,砍翻一名刚刚冒头的晋卒,但已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红色甲胄在视线中涌现。“将军!城……城要破了!”副将满脸烟灰,声音惊恐绝望。话音未落,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劲弩箭,噗嗤一声,狠狠贯穿了殖绰的咽喉!鲜血如喷泉般激射!他圆瞪双眼,捂着脖子上的巨洞,难以置信地晃了晃,沉重地栽倒在冰冷的城砖上。

主将阵亡!本就慌乱不堪的守军意志彻底崩溃!“败了!败了!”“逃啊!”绝望的哭喊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慌瞬间瓦解了残存的抵抗意志。齐军开始成片地向城内或东西两侧逃窜!城墙如同沙堡般崩塌了!

“杀进城去!活捉齐侯!”震天的吼声在晋军中响起!晋军如同汹涌的洪流,从突破的城墙涌入城内!巷战爆发!狭窄的街巷变成更血腥的屠宰场!战车在宽阔的街道横冲直撞!骑兵马蹄飞溅,长矛挑飞奔逃的齐卒!步兵格斗更为惨烈:狭窄的巷道里,刀光剑影,血溅白墙!齐卒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利用房屋、院墙进行阻击。飞石、瓦片、燃烧的门板……任何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都成了杀器。惨叫、怒吼、兵器碰撞声、房屋燃烧倒塌的巨响混合在浓烟和血腥气中,将安城彻底变成燃烧的人间地狱。

郤克跛着腿,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行过破碎的城门洞。火光映着他冰冷如石雕的脸庞。他的目光扫过堆满尸体、血流成河的长街,扫过断壁残垣中升腾的烈焰黑烟,听着不绝于耳的生命终结的悲鸣,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当他看到齐国营房主梁上那个被烈火吞噬但仍可辨认的硕大“齐”字时,嘴角才微微扯动,露出一丝几乎残忍的笑意。安城,陷落!

然而,战争远未结束。安城失陷的消息如雪崩般传回齐国都城临淄。齐顷公惊骇交加,羞怒难当,急令大将高固、国佐为帅,尽发国内精锐,开赴通往国都的最后一道天险——沂水河岸!齐人发誓要在沂水阻晋军于都门之外!

月余之后,初冬寒风凛冽,沂水河畔,两军再次对峙。

宽阔的沂水因枯水期流速稍缓,但河水依旧刺骨冰寒。晋军五万列于北岸,兵甲虽有损耗,却因安城之胜而士气如虹,战旗虽被硝烟熏染,却更加招展!对岸,齐军铺天盖地,声势极为浩大!齐军主阵之前,一道高达数丈、用粗壮树干临时搭建的巨大壁垒森然耸立!壁垒之后,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和长矛手严阵以待,更有大批骑兵在侧翼游弋!

高固立于壁垒之上,遥望对岸晋军主阵前那个跛腿的熟悉身影,厉声高呼:“郤克!背主逆臣!侵我疆土!今沂水便是尔葬身之地!十万齐军在此,尔等插翅难逃!”

“聒噪!”郤克冷笑,右腿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更加烦躁,眼中狠戾光芒大盛。“儿郎们!齐国最后的壁障就在眼前!屠夫高固狂妄至极,言我等插翅难逃!今日,就叫他亲眼看看,我大晋勇士的铁翼如何遮天蔽日!传我将令:中路步卒,强渡沂水!骑兵侧翼待命,寻敌壁垒间隙,以雷霆万钧之势突入破阵!破此壁垒,临淄便是我囊中之物!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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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如雷!号角破空!

强渡沂水!最原始的搏杀开始了!

无数晋军步卒顶着沉重的橹盾,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奋力向对岸发起冲锋!水流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冰冷彻骨!很快,齐军的箭阵再次笼罩了天空!遮天蔽日的黑箭落入浅滩、河心!噗通!噗通!无数晋卒中箭倒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鲜血染红了河面。尸体被水流冲散、沉浮。后续的士卒踏着同伴的尸体和温热的血水继续前行!

“架浮桥!快!”工兵冒着箭雨冲到河心,拼死将木板、皮革、竹筏构成的简易浮桥推过河面!每推进一步,都倒下无数人。终于,几座浮桥艰难搭起!大批晋卒开始通过这些生命通道涌向南岸!

但更残酷的战斗发生在河滩!最先登岸的晋卒刚刚踏上相对坚实的南岸土地,喘息未定,齐军壁垒之后便涌出如同潮水般的长矛手和披甲步卒!短兵相接!河滩狭小,挤满了双方拼死搏杀的士兵!人挤着人,盾牌撞击着盾牌,如同两股汹涌的怒潮迎面对撞!

挤!踏!踩!踢!

这是最贴身、最野蛮的角力!士兵们早已无法挥舞长兵器,只能用肩膀死死顶住盾牌,用蛮力挤撞着试图将对手推回河中!士兵的怒吼、受伤的惨嚎、骨头折断的脆响、踩到内脏的滑腻感……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无数人在这种无情的挤压、践踏中被活活踩死!整个狭长的河滩变成了巨大的人肉磨盘!

就在正面战场胶着惨烈之时,郤克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一段似乎因建造仓促而显得相对单薄、且在齐军骑兵调动下短暂露出一线空隙的壁垒区段!

“就是现在!”郤克拔剑狂吼,“右翼铁骑!随我——冲过去!踏平那木墙!剁碎齐人!”

沂水南岸,河滩已成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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