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魂轻之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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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奶奶没有再去门口喊。她等到村里最后一盏灯熄灭,万籁俱寂,只有冷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模糊的格子。

她扶我坐起来,在我面前摆了一个小瓦盆,盆里堆了些纸钱。她点燃纸钱,昏黄的火光跳跃着,映得她脸明明灭灭。

她不再喊我的名字,而是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压抑又带着某种哀求的语调,对着那盆燃烧的纸钱,轻轻念叨起来:

“王老信……老王叔……行行好……”

“晓得你走得孤清……心里有怨……莫拿小辈撒气……”

“给你烧钱……给你送衣……缺啥短啥,托梦来讲……莫缠着我青娃……”

“让孩子安安生生……你好好上路……早日投胎……”

纸钱烧完,化作一小堆灰白的灰烬,轻轻颤动。

奶奶死死盯着那堆灰烬。

屋子里静得可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们祖孙俩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

没有任何征兆。

那瓦盆正上方,悬空挂着的、原本纹丝不动的老旧白炽灯泡,猛地闪烁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明灭的光芒疯狂切割着黑暗,奶奶的脸在光影交替中扭曲变形,她的眼睛因极度惊骇而瞪大。

闪烁毫无规律,快得令人窒息,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疯狂地拨弄开关。

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这癫狂的、违反常理的光影表演。

几秒钟后,灯泡猛地熄灭了,彻底陷入一片死黑。

黑暗中,我闻到一股极其浓郁、无法形容的腐朽气味——像是陈年的棺木、潮湿的泥土、还有某种东西彻底烂掉后混合在一起的恶臭,猛地弥漫开来,包裹住我们,几乎令人窒息。

紧接着,我感到额头正中,两眉之间,猛地一凉!像被一块瞬间融化的冰滴了一下,又像被一根冰冷的手指狠狠点了一下。

那一点冰凉,锐利得刺骨,直钻进脑髓里!

我浑身一僵,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那一点冰凉迅速在体内蔓延,冻结血液,凝固思维。

奶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然后,死寂。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啪。

灯泡又自己亮了。

光线恢复正常,惨白地照亮屋子。

奶奶跌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瓦盆里的纸灰,原本是堆叠着的,此刻却无比均匀地、薄薄地铺满了盆底,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老师傅用篦子细细篦过一样。

那股恶臭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额头上那点蚀骨的冰凉感,也慢慢褪去,但留下一种诡异的麻木。

第二天,我的烧奇迹般地退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空落落的心慌感消失了。

奶奶却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驼得更厉害,眼神也常常发直。她绝口不提那晚发生的事,只是对我照顾得更加小心翼翼。

又过了几天,我基本恢复了力气。村里关于王老信的闲话也渐渐淡了下去。

一个午后,我去村口小卖部买东西,路过王老信那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屋。院墙塌了半截,院里荒草齐腰深。

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脚步。

目光穿过坍塌的院墙,落在院子角落那棵枯死的老梨树上。

树上挂着一块破布,是一块红布。

褪色、发白、被风雨撕扯得破破烂烂,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以前喊魂时常用的一种红布。

它被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藤蔓,死死地缠在枯枝上,像一面招摇的、不祥的旗帜。

风一吹,那破布轻轻晃动。

它晃动的节奏,和我记忆里奶奶喊魂时,手里那块红布包着米碗,在我头上转圈的节奏,一模一样。

我站在毒辣的日头底下,盯着那块破布,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王老信……他是不是也魂轻?他死前瞪着眼、张着嘴,是不是也想有人为他喊一次魂?那断掉的棺绳,那沉重的棺材,是不是意味着,他的魂,终究没能走成,被永远地、不甘地留在了这片生他养他亦困死他的土地之下?

而我那夜听到的呼唤,奶奶那晚祈求的对象,以及那盏疯癫闪烁的灯泡、那均匀铺开的纸灰、那点眉心的冰寒……

我猛地转身,逃离了那座老屋。

待了几天,我离开村子,返回省城,奶奶再也没有为我喊过魂。她送我出村口时,紧紧抓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冰冷的铁钳。“青娃,”她混浊的眼睛望着我,眼里有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恐惧,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以后……好好的。城里……干净。”

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奶奶还站在那棵大榕树下,身影渺小、佝偻,仿佛要被身后那片巨大、沉默、雾霭沉沉的大山吞噬。

城市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暗,霓虹灯的光污染足以吞噬最微弱的星光。空调恒温,隔绝了四季的冷暖。我在键盘的敲击声和屏幕的微光里,试图遗忘那片浓白湿冷的雾,那夜癫狂闪烁的灯,和那块挂在枯枝上、兀自招摇的红布。

但我时常会在深夜惊醒,心跳如鼓。

有时是风吹动窗户,有时是楼上掉下什么东西。

每当这时,我总会下意识地、飞快地摸一下自己的眉心。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标记,就再也无法真正擦除。它不像伤疤,会愈合,会淡化。它更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靠着你无法理解的养分沉默生长。它蛰伏在你脉搏的间隙,潜伏于你呼吸的停顿处,与你共享同一具躯壳,同一段生命。你西装革履,穿梭于玻璃与钢铁的丛林,试图用秩序和理性构建一切,而它,则在每一个你松懈的刹那,于你灵魂最深的空隙里,无声地蠕动一下,提醒你那份冰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契约,早已签下。

故乡的山水养育了我,最终,也在我骨血最深处,埋下了一枚无法剥离的、冰冷的烙印。

第二年深秋,奶奶去世了,葬礼在萧瑟风中结束。我独自留在荒凉的山坟前,枯黄的茅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几片纸钱灰被卷起,打着旋儿消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我想起她十八岁嫁过来时,正是五十年代。因为爷爷的富农成分,她一夜之间成了罪人。那些年,她们被赶进牲口棚,无缘无故地跪在打谷场上挨批斗,竹篾抽在背上洇出深深的血痕。大集体时代,她看见老张家孩子饿得全身浮肿,偷偷塞过去两个糠饼子,用土方为孩子消肿,结果被揪出来批斗,安了个“敌特蛊惑人心”的罪名,被人踹得吐血,差点死在麦场上。晚年本该清静,却又为我魂轻的事操碎了心,满头银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冷风卷起坟头新土,远处寒鸦嘶哑啼叫,我望着墓碑上她慈祥的照片,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