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守夜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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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张明远在破败的剧场里听程蝶衣唱了好几出戏。他发现这个"鬼魂"提起戏曲就神采飞扬,全然忘了自己非人的身份。
天快亮时,程蝶衣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
"天要亮了,我该走了。"他依依不舍地说,"先生明日还来吗?"
张明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从此,每月农历十五,张明远都会去旧馆听程蝶衣唱戏。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他慢慢拼凑出了程蝶衣的故事:
他本名程云生,自幼学习旦角,曾是城里小有名气的演员,尤其擅长梅派青衣。文革开始后,戏院关闭,他成为批斗对象。最痛苦的是,他被迫亲手烧毁了自己珍藏的戏服和剧本。1967年的一个夜晚,无法承受痛苦和屈辱的他在舞台上自尽,穿着唯一保存下来的杜丽娘戏服。
"那件戏服是师父临终前传给我的,"程蝶衣抚摸着自己的衣袖,眼神哀伤,"我舍不得烧,藏在舞台下的暗格里。走的时候,就穿着它。"
张明远心中酸楚。他理解这种对艺术的执着和热爱,就像他退休前是木雕师傅,也曾为那些被迫毁掉的作品痛心不已。
有一次,他带来了一把二胡——这是他年轻时的爱好。当他试着为程蝶衣伴奏时,惊讶地发现,这把普通的二胡在程蝶衣演唱时,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清亮音色。
"太好了!"程蝶衣欣喜若狂,"自离去后,再无人为我伴奏!"
那一夜,他们合作了全本《霸王别姬》。程蝶衣的虞姬凄美绝伦,唱到动情处,眼中竟有泪光闪烁。张明远看着这个为戏痴狂的魂魄,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不疯魔,不成活"。
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后的早晨,馆长召集全体员工开会:"好消息,市政府终于批准了旧馆拆除计划,下个月就要动工,原地建停车场。"
张明远如遭雷击。
当晚,他迫不及待地赶到旧馆,告诉程蝶衣这个噩耗。
"拆除?"程蝶衣的身影剧烈晃动,几乎要消散,"不...这方舞台是我的归宿,我不能离开..."
"可是工程队马上就要来了!"
程蝶衣沉默良久,轻声问:"先生可知道,为何孤魂滞留人间?"
张明远摇头。
"或因深仇未报,或因挚爱难舍,而我...是心愿未了。"程蝶衣抬头看向破损的屋顶,目光仿佛穿透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辉煌时刻,"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完成师父的嘱托——将梅派艺术传承下去。那些戏文、那些身段、那些唱腔...都随我埋没了。"
张明远心中一动:"如果...如果有人能继承你的技艺呢?"
程蝶衣苦笑:"谈何容易。学戏要自幼练功,而且要真心热爱,非一日之功。"
那晚回家后,张明远彻夜未眠。第二天,他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他联系了本市戏曲学院的一位老教授,委婉地询问是否有人对恢复失传剧目感兴趣。
令他惊讶的是,教授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程云生?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他是梅先生的再传弟子,掌握了许多独特的演绎方法。如果他真有传承留下,将是戏曲界的宝贵财富!"
然而当张明远暗示这些传承来自一个"鬼魂"时,教授的热情明显冷却了。
张明远没有放弃。他想到了一个更大胆的主意。
在下一个农历十五之夜,他带着新买的录音设备来到旧馆。
"程先生,我能录下您的唱段吗?"他解释道,"这样即使舞台不在了,您的艺术也能保存下来。"
程蝶衣先是惊讶,随后欣然同意:"若能留下些许印记,也不枉我守候这一场。"
那一夜,张明远录下了程蝶衣演唱的《贵妃醉酒》《洛神》《天女散花》等剧目的选段。程蝶衣唱得格外投入,水袖翻飞,身段曼妙,仿佛要将几十年的积淀全部倾注在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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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晓时,程蝶衣唱完了最后一曲。他的身影比以往更加透明,几乎与晨光融为一体。
"张先生,多谢你。"他深深鞠躬,"数十年来,我困在这方寸之地,重复着昔日的悲欢。是你让我知道,这世间还有人记得真正的艺术。"
"旧馆拆除后,你会去哪里?"张明远忍不住问。
程蝶衣微微一笑:"执着了一辈子,也该放下了。师父说过,戏如人生,终有落幕之时。重要的是,是否唱尽了心中的曲。"
第一缕阳光透过破窗照进剧场,程蝶衣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消散。最后时刻,他将一个小布包递给张明远:"这是我的念想,留给先生作纪念。"
布包里是一本残破的笔记,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唱腔心得和身段要领,还有几张泛黄的剧照——上面的年轻人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旧馆拆除当天,张明远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心情复杂。当推土机撞向墙壁时,他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唱腔,在喧嚣的机械声中一闪而过。
当晚,他将录音和笔记整理好,匿名寄给了戏曲学院。他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否被认真对待,但这是他能为程蝶衣做的最后一件事。
三个月后,张明远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小报道:本地戏曲学院青年教师根据"匿名人士提供的珍贵资料",成功复原多出梅派失传剧目,引起学界关注。
报道旁配着一张照片——年轻的女教师穿着杜丽娘的戏服,水袖轻扬,眉目间竟有几分程蝶衣的神韵。
张明远微笑着剪下这则报道,夹在程蝶衣留下的笔记本中。
他依然在殡仪馆值夜班,每月十五的夜晚,后院再无唱戏声。但他偶尔会在梦中见到那个穿着戏服的身影,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向着满堂喝彩深深鞠躬。
有时深夜巡视,经过已经改为停车场后院,张明远会驻足片刻,仿佛还能听见那穿越时空的浅吟低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艺术不朽,灵魂不灭。在这个生死交界的场所,张明远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执念,源于最纯粹的热爱;而有些告别,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
停车场角落的野牡丹在月光下静静绽放,红艳如血,仿佛那个灵魂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