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北营雨幕·六韬入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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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是被天穹捅穿了底,没完没了地浇在北军的营盘上。校场早已看不出原本夯土的坚硬模样,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吸饱了水的黄褐色泥沼。浑浊的泥浆没过了脚踝,每一次抬脚都带起沉重的“噗嗤”声,粘稠得如同沼泽,死死拖拽着步履。营帐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耷拉着,不时有不堪重负的毡布角落,“哗啦”一声倾泻下一小股浑浊的水流,砸进地面的泥坑里,溅起一片污点。

中军将台,算是整个营盘里地势稍高、铺了层碎石的地方,此刻也汪着一层浅浅的积水。皇甫嵩按剑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雨水顺着他粗硬的短发、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流淌,浸透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玄色鱼鳞甲,冰冷的铁片紧贴着内衬的麻衣,寒意刺骨。他本就魁梧的身躯裹在湿透的甲胄里,更显沉凝如山,只是那山,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之中。

他死死盯着辕门外那条通往洛阳城方向、如今已彻底变成一条翻滚着黄汤的“路”。几辆运粮的大车,如同垂死的巨兽,深深陷在泥泞里,轮毂被烂泥吞没大半。拉车的驽马徒劳地喷着响鼻,奋力挣扎,粗大的缰绳绷得笔直,却只是让车轮在泥浆里刨出更深的坑洞,越陷越深。几十个只穿着单薄号衣、浑身泥浆的北军士兵,喊着号子,用肩膀死死顶着车辕,用撬棍拼命撬着车轮,每一次发力,泥浆都飞溅出老远,糊得人满头满脸。粗重的喘息、嘶哑的号子、驽马的悲鸣,混杂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挣扎。

“将军!”一个浑身湿透、脸上糊满泥浆看不清面目的军侯踉跄着爬上将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实在…实在推不动了!泥太深了!弟兄们…弟兄们从卯时推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他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下巴滴落。

“粮呢?!”皇甫嵩的声音低沉,像闷雷滚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子,“昨天就该到的粟米呢?!大司农曹嵩那老匹夫,是打算让老子这几千号兄弟喝西北风,还是啃他娘的泥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狠狠烫在军侯脸上。

军侯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声音带了哭腔:“将军!粮仓那边…那边说库里也进水了!道路不通!还说…还说陛下新颁了《盐铁令》,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调拨…调拨需得按新章程…要等尚书台批文…”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被雨声吞没。

“放他娘的狗臭屁!”皇甫嵩猛地一拳砸在将台边缘湿漉漉的木栏杆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碗口粗的硬木栏杆竟被他含怒一拳,硬生生砸断了一截!断裂的木茬刺破了他的拳峰皮肤,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断口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几乎要将这漫天雨幕都蒸干!

“章程?!批文?!老子在前线砍羌人脑袋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讲章程?!”他猛地转身,面向台下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眼巴巴望过来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炸响在每一个绝望的北军士卒耳边: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今日酉时之前,要是还见不到一粒粟米进营门!”他染血的拳头指向洛阳城的方向,吼声压过了漫天风雨:

“老子就亲自带着你们——去砸开太仓的大门!抢他娘的!”

“抢他娘的!”

“跟着将军!”

“饿死也是死!拼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积压已久的怨气、饥饿带来的绝望,被皇甫嵩这如同火星溅入油锅般的怒吼彻底点燃!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泥浆中亮起,如同饿狼!撬棍、木杠被士兵们死死攥在手里,粗重的喘息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辕门外那几辆深陷的粮车,仿佛成了最后的导火索!

将台上的亲兵脸色煞白,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紧张地看着皇甫嵩,又看看台下群情汹涌的士兵。皇甫嵩却如同一块矗立在激流中的礁石,任由士兵的怒吼声浪拍打,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无奈。兵变?抢太仓?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他皇甫嵩,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难道眼睁睁看着这几千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活活饿死在泥浆里?!

就在这怒火与绝望交织、一触即发的临界点——

“啪——!”

一声清脆、嘹亮,如同金铁交击的鞭响,极其突兀地、清晰地刺破了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士兵的怒吼,从辕门方向传来!

那鞭响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嚣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甫嵩那燃烧着怒火的双眸,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辕门外,那片翻滚的黄汤泥沼尽头,雨幕之中,出现了一行人影。

没有车驾,没有仪仗。为首一人,身量未足,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油布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脚下蹬着一双沾满泥浆的皮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泞,拔出时带起大片的泥浆。在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同样穿着油布斗篷、身形精悍的卫士。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卫士肩头,都扛着一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麻袋!麻袋被雨水浸透,颜色深重,勒在卫士肩头的绳索深深陷入皮肉。他们同样在泥泞中跋涉,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紧紧护卫着前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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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似乎被泥泞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旁边一名卫士立刻伸手去扶,却被他轻轻推开。他稳住身形,抬起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顺势将兜帽向后推了推。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尚显稚嫩、却异常沉静的脸庞。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颊,顺着下颌不断滴落。那双眼睛,清澈,却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平静地穿过层层雨幕,穿过辕门内泥沼中黑压压、群情汹涌的士兵,最终落在了将台上,那个浑身湿透、拳头染血、如同暴怒雄狮般的将军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皇甫嵩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咆哮,所有的绝望和孤注一掷,在这双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当场撞破心思的狼狈!

“陛…陛下?!”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猛地单膝跪倒在湿漉漉、满是泥水的将台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甲和裤管!

哗啦啦!

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辕门内外,所有看清来人面容的北军士兵,无论是刚才还在怒吼着要抢太仓的,还是用肩膀顶着粮车的,全都僵住了!紧接着,是兵刃坠地、膝盖砸进泥浆的混乱声响!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退潮般矮了下去,跪伏在冰冷的泥水里!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瓢泼大雨中此起彼伏。

刘宏没有理会跪倒一片的士兵,也没有看皇甫嵩。他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在及踝深的泥泞中跋涉,径直走到那几辆深陷泥潭的粮车前。他伸出手,沾满泥浆的手指,轻轻拂过一辆粮车被泥水浸泡得发胀的木质车辕,又捻了捻车轮上沾着的厚厚泥块。

“路,是难走了些。”少年天子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清亮,平静,听不出喜怒,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但朕的路,比这更难走。”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将台上单膝跪地、头颅深埋的皇甫嵩。雨水顺着他尖削的下颌滴落。

“皇甫将军。”

“臣…罪该万死!”皇甫嵩的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那句“抢太仓”的狂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他不敢想象后果。

刘宏却似乎没听见他的请罪,只是平静地吩咐:“让你的人,把东西卸下来,分下去。”他指了指那些羽林卫士肩头的麻袋。

十几名羽林卫士立刻上前,将肩头沉重的麻袋卸下,放在稍微干爽些的将台边缘。锋利的匕首划开麻袋口,露出里面黄澄澄、颗粒饱满的粟米!还有几袋,则是切成条块、散发着咸香的肉干!

黄澄澄的粟米!油亮的肉干!

跪在泥水中的北军士兵们,无数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吞咽口水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可闻!饥饿如同无数只小虫,疯狂噬咬着他们的肠胃!方才被皇甫嵩点燃的、想要抢掠的疯狂念头,瞬间被眼前实实在在的粮食冲得七零八落!

“这…”皇甫嵩猛地抬起头,看着那几袋粮食,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这些粮食,显然不是从大司农的官仓里调拨出来的!数量虽然不多,但足够解燃眉之急!

刘宏没有解释粮食的来源,他的目光越过粮袋,再次落在皇甫嵩身上,声音依旧平静:“将军方才说,要带兄弟们去抢太仓?”

皇甫嵩浑身一僵,巨大的羞愧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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