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洋芋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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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疤痢眼那阴冷的笑声似乎还黏在耳膜上,混着王婶凄厉的哭喊、王小英压抑的啜泣,还有……还有二哥刘治邦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诡异的满足感,像一条毒蛇,死死缠在他的心上,越收越紧。
“呕……”他猛地弯下腰,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腥苦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在脑海里反复闪现:二哥鼓胀如球的肚子,嘴角溢出的带着血丝的土豆泥,还有那些沾着泥土的、啃了一半的生洋芋……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生土混合着胃酸的怪味,熏得他头晕目眩。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脚下的路渐渐从村边的土路变成了荒野里的小径,两旁的树木越来越稀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夜风中张牙舞爪,像一个个鬼影。偶尔有不知名的夜鸟被惊起,发出一两声凄厉的怪叫,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跑得更急了。
“跑……跑……”他在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甩掉疤痢眼,甩掉阎王张的高利贷,甩掉二哥惨死的模样,甩掉那个让他窒息的家,甩掉这无边无际的饥饿和绝望。
可饥饿感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地涌上来。他的肚子里空得发慌,咕噜咕噜地叫着,像是有一只手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撕扯。他想起了家里炕头上,王小英藏在灶膛后面的半块干硬的糠饼,那是留给小保田和拴柱的;他想起了村头老槐树下,那个被人舔得干干净净的、连点面渣都不剩的破瓦罐;他甚至想起了刚才二哥身边那些沾着泥土的生洋芋——那股生涩的土腥味,此刻竟诡异地勾起了他喉咙里的馋虫。
“不能想……不能想……”他用力咬了咬舌尖,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二哥的下场就在眼前,那是活生生被饥饿逼疯、最后被食物撑死的惨剧!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可怕的、混乱的念头甩出去。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脸直接磕进了冰冷的泥土里。满嘴都是土腥味,牙齿也磕得生疼。他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荒野里回荡。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犬吠声,还有人呼喊的声音,分不清是村里人的,还是疤痢眼他们追来了。刘双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他跑进了一片荒芜的乱坟岗。这里的坟头大多没有墓碑,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土包,有些已经塌陷,露出了下面朽坏的棺材板。风吹过坟间的野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死人在低语。刘双喜头皮发麻,却不敢绕开,这里是去往山外的近路,也是最容易藏身的地方。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坟包之间穿行,时不时被露出地面的骨头绊到。他不敢看,只能闭着眼睛往前冲,直到撞在一棵老柏树上,才停了下来。他背靠着冰冷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像个破旧的风箱。
月光偶尔会从云缝里钻出来,惨白的光线洒在他脸上,照出他惊魂未定的表情和满脸的泥污。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的只有粗糙的皮肤和深深的沟壑,那是饥饿和恐惧刻下的痕迹。
“爹……娘……”他下意识地低喃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爹娘要是还在,会不会不一样?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在这灾年里,谁又能护着谁呢?能活着,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往南?听说那边闹兵灾,杀人如麻。往北?是连绵的大山,听说山里有狼,还有饿死的人变成的“路倒”。往东往西?他连方向都辨不清。
他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风飘荡,不知道最终会落在哪个泥坑里,烂掉,消失。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刘双喜躲进了一个废弃的山神庙。庙宇很小,也很破败,神像早就被人推倒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神龛,里面堆满了干草和鸟粪。他蜷缩在神龛后面,冻得瑟瑟发抖。
远处,村庄的方向已经看不到了,只有连绵起伏的灰色山峦,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上。他知道,自己这一跑,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叫余湾村的地方,埋葬了他的二哥,也埋葬了他曾经的家——哪怕那个家早已破败不堪,哪怕那里充满了饥饿和恐惧,但那终究是他生根的地方。
现在,他连根都被拔起来了,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亡命徒。
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他逃跑时,下意识从灶台上抓来的——半块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糠饼。这是王小英昨天晚上,用仅有的一点糠麸,掺了很多野菜和树皮,艰难烤出来的。他当时只顾着跑,竟不知何时把它揣在了怀里。
看着这块黑黢黢、硬邦邦的东西,刘双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糠饼上,很快就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仿佛看到了王小英那双布满裂口和厚茧的手,看到了小保田和拴柱眼巴巴望着灶台的眼神,看到了……二哥刘治邦死不瞑目的脸。
他把糠饼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饼太硬,硌得他手心生疼,但他舍不得松开。这是他和那个家之间,仅存的一点联系了。
“等着……等我找到活路……一定回来接你们……”他对着空旷的庙宇,也对着自己,低声地、艰难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深深的无力感。
可活路在哪里呢?他抬头望向庙外,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但阳光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照不进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里。
山风穿过破败的庙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这不切实际的诺言。刘双喜的亡命之路,还很长很长,而前方,除了未知的艰险,什么都没有。他咬了咬牙,把那半块糠饼重新揣回怀里,像是揣着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然后,他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望向了庙外那片陌生而危险的世界。
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像条狗一样,也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那一丝丝渺茫的、回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