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爪痕埋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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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城,矗立在帕米尔高原东缘的巨大绿洲之上,如同镶嵌在黄沙瀚海与雪山群峰之间的一颗浑浊明珠。贞观雄风与永徽治世的余晖,如同遥远长安投射过来的、日渐稀薄的金粉,涂抹在这座丝路重镇的城垣与官衙之上。安西都护府的旗幡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唐军戍卒玄甲长槊的身影在夯土城墙上巡弋,带来铁血的秩序。市集里,粟特商队的驼铃叮当不绝,波斯锦缎与天竺香料的气息混杂着牲畜的膻臊和尘土的味道,在灼热的空气中发酵。胡旋舞女脚踝的铃铛声与酒肆里粗豪的划拳声交织,构成一幅表面繁荣的边城浮世绘。
司通蹲踞在疏勒城西一座废弃的烽燧残骸顶端。风,带着帕米尔特有的、混杂着冰雪碎屑的凛冽,抽打着它灰白相间、已显褴褛的毛发。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下方喧嚣与秩序并存的城池,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隐士。相较于恒河平原那令人窒息的湿热与种姓壁垒,葱岭以西这片沐浴在唐帝国威仪下的土地,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刚健的、拓殖的锐气。身体的状况依旧堪忧。在龟兹强行爆发对抗辰星族留下的暗伤,如同附骨之疽,在高原寒冷干燥的气候下并未好转,反而隐隐作痛。体内对金属元素的渴求如同跗骨之蛆,虽被库车的蜜膏和一路的草药勉强压制,却从未真正平息,在感知到城中铁匠铺传来的浓郁铁腥气时,便会不安地躁动。
然而,更让司通感到一种沉重压抑的,是弥漫在这座“唐化”边城空气中,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张力。那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是“华”与“夷”之间,是强加的秩序与潜藏的不甘之间,无声的角力。它看到:
身着锦袍、趾高气扬的唐军低级军官(多为关陇子弟),在酒肆中挥霍着军饷,对操着生硬唐音的胡商呼来喝去,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胡商们脸上堆着谦卑的笑,眼中却藏着屈辱的火苗。
身着粗布、皮肤黝黑的疏勒本地农夫(多为过去的城邦属民),在唐军屯田的阡陌间佝偻着腰耕作,沉重的赋税和劳役压弯了他们的脊梁。监工的唐军小吏(往往是流放的罪吏子弟)挥舞着皮鞭,呵斥声粗暴刺耳。
城中心那座崭新的、模仿长安官学形制建造的“安西官学”内,传来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诵读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或“王化无偏,华夷同风”。然而,官学气派的大门之外,疏勒本地的孩童大多衣衫褴褛,或在市集帮工,或在街头追逐嬉戏,好奇而胆怯地望着那高墙内与他们无关的朗朗书声。
司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这表面的“王化”景象,捕捉着那些被宏大叙事刻意忽略的裂痕。它想起了库车在龟兹废墟的预言——“杀伐之气自东而来”。这“杀伐”,或许并非仅仅是金戈铁马,更是这种强行嫁接、根基虚浮的秩序本身所孕育的戾气?它需要更深的观察,需要潜入这看似稳固的秩序之下。
夜幕降临,疏勒城并未完全沉睡。官衙区域灯火通明,安西都护府的官员们仍在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司通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官学高耸的围墙下。它避开巡逻的卫兵,利用墙角的阴影和砖石的缝隙,如同壁虎般攀上高墙,轻盈地落入官学寂静的庭院。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大部分学舍已熄灯,只有几间值夜的厢房还透出昏黄的光。司通循着细微的声响,潜行至一座尚亮着灯火的巨大厅堂窗下。窗户半开着,里面传出严厉的训话声。
“…尔等需谨记!入此官学,乃沐皇恩浩荡!学圣贤书,习大唐礼,是为明人伦,知忠孝,他日或为天子门生,牧守一方,光耀门楣!岂可效那胡儿顽劣,不知礼数?!”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关陇口音,显然是官学的汉人教授。
厅堂内,灯火通明。数十名少年学子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是矮几和摊开的书卷。他们年龄多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衣着明显分为两类:一类是穿着质地精良、裁剪合体的圆领窄袖袍衫,头戴软脚幞头,面色白皙,神情或专注或带着优越感的放松——这些是驻守疏勒的唐军、文职官员以及少数归附的本地豪强(如疏勒王族后裔)的子弟。另一类则人数较少,穿着相对朴素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旧衣,肤色较深,五官轮廓更鲜明,坐姿显得有些拘谨不安——他们是经过严格筛选、得以进入官学的本地“胡人”子弟,多为疏勒、于阗等地归附首领的子孙,作为“质子”与“教化”的象征。
训话的教授身材高大,面庞严肃,正踱步于学子之间。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那些“胡人”学子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苛责。
“裴行俭!”教授突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排一个穿着华美锦袍、神情倨傲的少年(其父是安西都护府一位实权都尉)。“你且背诵昨日所授《论语·季氏》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一节!”
那裴姓少年从容站起,朗声背诵,虽略有磕绊,但大体无误,脸上带着矜持的得意。
教授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后排一个皮肤黝黑、眉眼深邃、穿着明显大一号旧袍的少年(名叫阿尔斯兰,其父是疏勒当地一位归附的伯克)。“阿尔斯兰!你,复述一遍!”
阿尔斯兰有些慌乱地站起来,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用带着浓重疏勒口音的汉语开始背诵:“丘…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他背得结结巴巴,显然对汉文的理解和记忆都颇为吃力。
“停!”教授厉声打断,眉头紧锁,声音里充满了不耐与鄙夷。“口齿不清,句读不明!‘患不均’!是‘患不均’!不是‘患不君’!连‘均’与‘君’都分不清,孺子不可教也!坐下!”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
厅堂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来自前排的几个汉官子弟。阿尔斯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头,默默坐回蒲团,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
教授似乎觉得打击还不够,继续训诫道:“尔等胡姓学子,更需勤勉!朝廷开此官学,授尔等圣贤之道,是天大的恩典!若再如此愚钝不堪,不仅辜负皇恩,更丢尽尔等父祖颜面!尔等需知,能入此门者,皆因父辈军功或忠顺,方得此免役免赋之殊荣!寻常胡儿,纵有向学之心,亦无此门径!当珍惜,当奋进!”
“免役免赋”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司通的心头。它瞬间明白了官学光鲜外表下那冰冷的现实!这官学,绝非面向所有疏勒子弟的教化之门,而是一个特权阶层的专属堡垒!入学的门槛,并非才智,而是父辈的官阶、勋位以及对大唐的“忠顺”程度!那些在田间劳作的疏勒农夫之子,那些在市集奔波的胡商孩童,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财力踏入这扇门!他们生来就被剥夺了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融入“王化”的通道!而像阿尔斯兰这样勉强挤进来的“胡人”子弟,不仅承受着巨大的学业压力,更要时刻面对来自师长和同窗的、基于文化优越感的歧视与排斥!这种歧视,在少年敏感的心中,会种下何等苦涩的种子?
司通想起了在恒河畔看到的种姓隔离,想起了贱民窝棚里的绝望。虽然形式不同,但内核何其相似?都是用一道无形的墙,将人区隔开来,剥夺一部分人上升的希望。只不过,恒河畔的墙是用“洁净”与“污秽”的古老法则砌成,而疏勒官学的墙,则是用“免役特权”和“文化优越”的砖石垒就。被排斥在外的疏勒普通孩童心中滋长的,绝不会是对“王化”的向往,而只能是疏离、怨愤,乃至仇恨。
司通想起自己在长安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位于务本坊的国子监——大唐帝国最高学府所在。高墙深院,门庭森严。门口巨大的下马石旁,停满了装饰华美的马车,仆役们垂手侍立。进出的学子们,大多穿着绫罗绸缎,气宇轩昂,互相交谈着诗赋、经义或父辈的官职升迁。偶尔有几个穿着朴素些的,也多是寒窗苦读、有望通过科举晋身的士子,神情间带着一种克制的清高。
司通蹲在国子监对面一株大槐树的枝桠上,金色的瞳孔扫视着这帝国精英的摇篮。这里的门槛更高,壁垒更深。能踏入此门的,非富即贵,至少也是地方上极有声望的士族子弟。寻常农家子,纵有惊世之才,若无门第与钱财支撑,连靠近这扇门的资格都没有。所谓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更像是一个激励人心的美丽神话。真正的权力与知识通道,牢牢掌握在门阀勋贵的手中。
就在这时,国子监的大门内,走出一群正在休憩的学子。其中一人,引起了司通的注意。
那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高大健硕,五官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窝略深,皮肤是健康的粟色,明显带有胡人血统。他穿着与周围汉人士子无异的青色襕衫,但质地更为精良,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他正与几位衣着华贵的汉人同窗谈笑风生,一口流利纯正的长安官话,甚至带着点贵族子弟特有的慵懒腔调。他的举止从容自信,甚至带着几分倨傲,完全看不出半点畏缩和自卑。
“安兄,昨日博士所讲《春秋》‘尊王攘夷’之义,小弟尚有几分不明,还请安兄赐教?”一个汉人学子笑着问道,语气颇为恭敬。
那被称为“安兄”的胡人少年,名叫安延偃,闻言朗声一笑,神态自若:“张贤弟客气了。依愚见,‘尊王攘夷’四字,核心在‘尊王’。何为王?天命所归,德配天地者也!夷狄若沐王化,知礼义,守纲常,则与华夏何异?昔日太宗皇帝麾下,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诸公,皆胡将也,然忠勇无双,为天子股肱,此乃‘王化无偏’之明证!若夷狄冥顽不化,不服王教,则‘攘’之,乃为护‘王’之德,保天下之安!此中分寸,存乎一心,岂可拘泥于华夷之形骸?”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逻辑清晰,气度不凡,引得周围几个汉人同窗纷纷点头称是,眼中流露出佩服之色。
“安兄高见!令我等茅塞顿开!”另一个学子由衷赞叹,“安兄虽非汉家子,然深得圣贤精髓,文采斐然,见识卓绝,实乃我国子监翘楚!他日前程必不可限量!”
安延偃矜持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光芒。他享受着同窗的恭维,享受着这帝国最高学府赋予他的光环和身份认同。
司通金色的瞳孔却微微眯起。它在这个神采飞扬、学识出众的胡人少年身上,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气息!那并非表面的戾气,而是一种深藏的、如同冰层下汹涌暗流般的权欲和野心!更让司通警觉的是,它敏锐地捕捉到,在安延偃看似融入汉文化的表象之下,一种极其隐晦的“反思”意识正在滋生!他精通汉学,却似乎并非出于真诚的认同,更像是在利用这套话语体系,为自己的野心寻找合理化的外衣和向上攀爬的阶梯!他那番关于“王化无偏”的宏论,表面上迎合了大唐的主流意识形态,但仔细品味,却是在巧妙地模糊华夷界限,为其自身乃至其背后势力(粟特商团与北方胡族)争取更大的政治空间!这种“反思”,带着一种可怕的颠覆性!
这些被大唐的官学体系培养出来、却又因血脉而无法真正获得核心权力、内心深处埋藏着巨大野心的“胡人”精英,不正像那被深埋地下的丑山族碎片和风筝电厂遗存吗?平时沉寂,一旦找到合适的契机(如同那五星连珠的天象),被野心家(如同能引动星图力量的幕后黑手)点燃,便会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的小巷传来,打断了国子监门前的谈笑。
只见几个穿着国子监生员服饰的少年(一看便知是权贵子弟),正围着两个穿着普通、看起来像是邻坊工匠之子的少年。为首的国子监生,手里挥舞着一本被撕破的《论语》,脸上带着戏谑和鄙夷。
“…就凭你们?也想读圣贤书?认得全上面的字吗?‘有教无类’?那是说给我们听的!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就该去拉你们的犁,抡你们的锤!书也是你们配碰的?”他一边嘲笑,一边将撕下的书页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其中一个工匠少年脸上!
那个工匠少年满脸通红,眼中充满了屈辱的怒火,拳头紧握,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的同伴则死死拉住他,脸上满是恐惧和无奈。
教育的特权化、精英化,如同无形的瘟疫,正在帝国的肌体中蔓延,那些被排斥在知识殿堂之外的愤怒少年,那些被官学体系培养出来、却心怀异志的“胡人”精英…这些星星点点的火种,在帝国看似鼎盛的表面下,无声地积累着。
安延偃也看到了小巷中的一幕。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跋扈的国子监同窗,又落在那个被撕毁的《论语》和被羞辱的工匠少年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同情,反而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玩味和冷酷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又像是在默默评估着什么。
司通最后看了一眼国子监门前那象征帝国文教鼎盛的森严门楣,看了一眼小巷中被践踏的《论语》碎片,看了一眼安延偃那深不可测的侧脸。它悄无声息地滑下槐树,灰白的身影融入长安城午后喧嚣而浮躁的人流,消失不见。
归途的终点,亦是风暴的起点。它留下的爪痕,刻在疏勒的丹霞崖壁上,也刻在这帝国的根基深处。未来动荡的种子,已然在“王化”的阳光下,悄然萌发。
司通甩了甩脑袋,回忆散去,眼前还是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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